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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術治亡韓 第二節 韓衣韓車 韓非終於踏上了西去的路途

  鄭國渠成,一聲驚雷炸響當頭。

  新鄭君臣驚慌失措,朝會之日臉色青灰無言以對。韓國廟堂難堪的是,韓桓惠王雖然死了,可新王韓安與朝會大臣人人都是當年疲秦計的一力擁戴者,而今秦國河渠大成,還公然命名曰鄭國渠,韓國顯然是高高搬起石頭狠狠砸了自己的腳,可偏偏沒有一說可以開脫,豈非在天下大大丟臉!眾皆默然之時,丞相韓熙鐵青著臉吼叫了一聲:「鄭國奸佞!叛韓通秦,罪不可恕!」於是憤憤之聲大起,一時將鄭國罵得狗血淋頭。末了舉朝一口聲贊同:立即拘押鄭國全族,並派秘密間人入秦警告鄭國:若不逃秦,便當自裁,否則立殺鄭氏全族!

  韓安沒有想到,那是自己的最後一次朝會。

  此後不到一個月,秦韓形勢發生了驚人變化。新秦王不可思議,將鄭國當做富秦功臣並對韓國大動干戈。王翦、李斯接連脅迫韓國,秦國關外大軍又跟著猛攻南陽郡。眼看南陽危在旦夕,韓國重臣紛紛逃回封地不出,新鄭的老世族重臣只留下了一個封地在就近潁川郡的丞相韓熙。萬般無奈,韓安只有服軟,與丞相韓熙會商,將鄭國族人送到了秦軍大營,並承諾日後絕不滋擾鄭氏與鄭國方才了事。

  期間,韓安登門求教,韓非只冷冷一句:「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後來李斯風風火火來韓,堅持要親見韓非。韓安大為不悅,卻又不能拒絕赫赫強秦的這個炙手特使,便密派老內侍告誡韓非:務必斡旋得秦國不攻韓國,若能建存韓之功,韓王便以韓非為丞相力行變法!老內侍回報說,韓非聽罷只長嘆一聲,一句話也沒說。韓安不禁狐疑,派出一個機敏的小內侍化身派給韓非的官仆,進入韓非府邸探聽虛實。

  李斯與韓非的會面是奇特的。

  李斯坦誠熱烈,韓非冷若冰霜。李斯滔滔敘說入秦所見,一個多時辰,韓非始終如石雕枯坐一言無對。李斯滿懷渴望地邀韓非一起入秦,韓非卻淡淡地搖了搖頭。夜半之時,李斯怏怏告辭。韓非卻說聲且慢,從大櫃中捧出一方竹匣鄭重遞給李斯,又肅然一躬道:「此乃韓非畢生心血也,贈予秦王,敢請斯兄代轉。」李斯驚愕愣怔地接過竹匣道:「非兄!大作已成?」韓非點頭道:「正本足本,唯此一部。」李斯道:「非兄不願入秦,卻將大作孤本呈獻秦王,願聞見教。」韓非道:「我書非呈獻也,贈予也。」李斯道:「非兄不識秦王,卻將秦王視做友人贈書,誠趣事也。」韓非冷冰冰道:「韓非不識秦王其人,寧不識秦王之政乎!秦王為政,韓非引為知音。法行天下,韓非攘一臂之力,此天下大義也,識與不識何足道哉!」李斯不禁肅然一躬道:「非兄胸懷見識,斯愧不能及矣!然我終不能解,非兄既引秦王為大道知音,又何敬而遠之哉!」

  韓非久久沒有說話。

  李斯只得告辭去了。

  小內侍回報說,李斯走後,韓非孤魂般在後園林下遊盪了整整一夜,一陣陣長哭一陣陣大笑,又一陣陣瘋喊:「天不愛韓,何生韓非於韓也!天若愛韓,何使術治當道也!天殺韓非,夫復何言!術亡韓國,夫復何言!」

  凄然之下,韓安顧不得韓非冷臉,踏進了那座久違了的空曠庭院。

  韓非已經沒有氣力拒絕韓安了,也沒有氣力對韓安做蔑視之色了。

  相對終日,韓非只坐在草席上靠著書櫃閉眼不言,蒼白瘦削令人不忍卒睹。韓安一則唏噓一則責難,非兄糊塗也!畢生大作拱手送與虎狼,豈是王族公子所為哉!韓非只哼了一聲,連眼睛也沒眨一下。韓安抹著眼淚追問韓非何以錯失良機,不向李斯提說秦國罷兵存韓之大計?韓非依舊冷冷一哼,連眼睛也不眨。韓安情急,跺腳嚷嚷起來,非兄也非兄!非我即位不用你變法國策,用不了也!我欲用非兄為相,可宗室重臣勛舊元老家家死硬反對,教我如何是好?世族大臣有封地有錢糧,我能奈何!韓安的步子又碎又急,陀螺一般圍著韓非打圈子。死死沉默的韓非終於爆發,甩著散亂的長髮一陣吼叫,世族宗室裡通外國!韓國恥辱!社稷恥辱!韓安拭淚嘆息道,秦國揮金如土,三晉大臣哪個沒受重金賄賂?

  「蠹蟲!一群蠹蟲!」

  韓非一聲怒吼,頹然撲倒在案爬不起來了。

  韓安急召太醫救治。老太醫診脈之後稟報說,公子淤積過甚,肝火過盛,長久以往必致抑鬱而死。韓安一陣唏噓,抱著昏迷了的韓非大哭起來。其時,新鄭的世族大臣已經寥寥無幾,在國者也是惶惶不可終日,誰也顧不得咒罵追究韓非了,繞在韓安耳邊聒噪的謀臣們也銷聲匿跡了。清冷孤寂的韓安閑得慌悶得慌,便日日看望韓非,指望韓非終究能在絕路之時為韓一謀。然則,韓非再也不說話了,連那忍無可忍的吼叫都沒有了。

  「哀莫大於心死也。」

  老太醫一句嘟噥,韓安渾身一個激靈!

  便在此時,可惡的秦國特使姚賈又高車駟馬來了。姚賈向韓安鄭重遞交了秦王國書,敦請韓國許韓非入秦。韓安沒有料到,秦王國書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恭敬,說只要韓國許韓非入秦,秦韓恩怨或可從長計議。那一刻,韓安的心怦怦大跳起來,眼前陡然閃現一片靈光,韓國有救了!然則,韓安畢竟是天下術派名家,深知愈在此時愈不能喜形於色,遂淡淡一笑道:「敢問特使,若韓子不能入秦,又將如何?」

  「秦王有言:韓不用才便當放才,不放不用,有失天道!」

  「秦王何知韓不用才?」

  「韓國若能當即用韓子為相,另當別論。否則,暴殄天物!」

  「也是秦王之言?」

  「然也!」

  秦國的脅迫是顯然的。韓安的心下也是清楚的。韓安所需要的,正是脅迫之下不得已而為之的特定情勢。韓國一不能用才,二不能變法,三又不能落下輕才慢士之惡名。更要緊者是韓國必須生存,而不能滅亡。當此之時,韓王安能有別一種選擇么?一夜揣摩,韓安終於認定:韓非是挽救韓國的最後一根稻草,只要韓非力說秦王,必能使韓國安然無恙。如此思謀,韓安是有事實依據的:小小衛國之所以能在大國夾縫中安之若素,全部根基便在於秦國維護這個老諸侯;而秦國之所以維護衛國,根本原因便在於衛國是商鞅的故國,又是呂不韋的故國。韓安與六國君臣一樣,雖然也常常百般咒罵秦王,可心下卻都清楚秦王嬴政求賢若渴愛才如命,厚待功臣更為天下士人所渴慕。秦王敬仰商鞅,能將衛國置於秦國勢力之下而不觸動,何以不能因了韓非而維護韓國?對於韓非的分量,韓安還是明白的。韓安確信:只要韓非入秦,在秦王心目中定然是商鞅第二!韓非若能身居秦國樞要,秦王豈能不眷顧韓國?只要秦國眷顧韓國,豈不絕處逢生?如此存亡轉機,父王一生求之不得,今日豈能放過?

  韓安思謀清楚,一臉愁苦地走進了那座熟悉的庭院。

  那間寬大清冷的寢室,瀰漫著濃烈的草藥氣息。韓安一進屋便恭敬地捧起葯盅,要親手給韓非侍葯。可那名衣衫破舊的老侍女卻攔住了他,說公子一直拒絕用藥,無論誰走到榻前都有大險。病人何險?分明你等怠慢公子!韓安一聲怒斥,便要上前。嚇得老侍女撲地跪倒抱住韓王連連叩頭說,公子枕下有短劍,誰要他服藥他便刺誰!韓安大驚,既然如此,何以滿室藥味?老侍女說,這是萬不得已的法子,我等只有將草藥潑灑地上,公子日日吸進藥味,或能延緩公子性命。韓安一聲長嘆,擱下藥盅輕步走近榻前,只見韓非雙目微閉氣息奄奄一副行將氣絕之相,心下頓時冰涼。想到韓非若死韓國生路將斷,韓安悲從中來,不禁撲地拜倒放聲痛哭。

  驀然之間,韓非喉頭咕的一聲大響。

  韓安沒有抬頭,哭得更是傷痛了。

  「誰在哭,秦軍滅韓了?」終於,韓非夢囈般說話了。

  「韓國將亡!非兄救韓——」一聲悲號,韓安昏倒過去。

  及至老侍女將韓安救醒過來,韓非那雙明澈的眼睛正幽幽掃視著韓安。韓安顧不得許多,又大聲號啕起來,似乎立即又要哭死過去。韓非終於不耐,枯瘦的大手拍著榻欄憤憤然嘆息道,自先祖韓厥立國,韓人素以節義聞名諸侯,曾幾何時,子孫一攤爛泥也!可韓安依舊只是哭,無論韓非如何憤憤然譏刺,依舊只是哭。

  「軟骨頭!有事說!哭個鳥!」韓非粗惡地暴怒了。

  韓安心下大喜過望,抽抽搭搭止住哭聲,萬般悲戚地訴說了姚賈入秦脅迫韓國交出韓非的事,末了重重申明道:「非兄若去必是大禍,安何忍非兄入虎狼之口也!」說罷又是放聲大哭。韓非卻久久沒有說話,對韓安的哭聲渾然無覺。良久,韓非冷冷道:「我若入秦,韓國或可存之。」韓安猛然一個激靈,又立即號啕大哭道:「非兄不可!萬萬不可!韓國可以沒有韓安,不能沒有韓非也!安已決意,遷都南陽與秦軍決一死戰!」韓非淡淡一笑道:「危崖臨淵,韓王猶自有術,出息也!」

  韓安大是尷尬,止住了哭聲卻一時找不出說辭了。

  「老韓衣冠,王室可有?」韓非突然一問。

  「有!」

  「老式韓車?」

  「有!」

  「好。韓非入秦。」

  韓安實在沒有料到,韓非答應得如此利落。當夜興沖沖回宮,韓安立即下令少府、典衣、典冠少府,韓官,掌國君私庫。典衣,掌國君服飾。典冠,掌國君冠冕。三署合力置備韓非車馬衣飾。幸得韓國前代多有節用之君,老式物事多有存儲,一日之間便整頓齊備。驗看之時,少府卻低聲嘟噥了一句,又不是特使,如此老韓氣象不是引火燒身么?韓安猛然醒悟,心下大是忐忑不安,遂連夜去見韓非,說老式衣車太過破舊有損公子氣度。韓非卻只冷冷一句,非韓衣韓車,不入秦!韓安只恐韓非借故拒絕,只好連連點頭去了。

  三日之後,韓安在新鄭郊亭隆重地為韓非舉行了餞行禮。

  卯時,清晨的太陽躍出遙遠的地平,照亮了蒼茫大平原。一輛奇特的軺車轔轔獨行,從新鄭西門緩緩地出來了。這是韓國獨有而戰國之世已經很難見到的生鐵軺車:車身灰黑粗糙,毫無青銅軺車的典雅高貴;生鐵傘蓋粗壯憨朴,恍如一頂醜陋的鍋蓋扣著小小車廂。韓國有天下最大的宜陽鐵山,韓人先祖節用奮發,便以生鐵替代本國稀缺的青銅造車,雖嫌粗朴,卻是韓國一時奮發之象徵。醜陋的鐵片傘蓋下挺身站著枯瘦高大的韓非,頭戴一頂八寸白竹冠,身穿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一領粗麻大袍,與一身錦繡的韓王人馬幾成古今之別。這般服飾,是最以節用聞名諸侯的韓昭侯的獨創,也是老韓國奮發歲月的痕迹之一。如今韓非此車此衣而來,煌煌朝陽之下,直是一個作古先人復活了。

  秦國特使姚賈已經早早等候在道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奇特的軺車,絲毫看不出好惡之情。郊亭外的韓王安大覺刺眼,眉頭皺成了一團,偷偷瞄得姚賈一眼,見這個倨傲的秦使並無特異怒色,這才快步迎了過來。姚賈微微一笑,也跟著迎了過來。

  刮木嘎吱刺耳,笨重的生鐵軺車終於咣當停穩。韓非下車,對要來殷殷攙扶的姚賈冷冷一瞥,大袖一揮徑自走進了石亭。韓安尷尬地對姚賈一笑,作勢請姚賈入亭。姚賈卻一拱手爽朗道:「韓子離國,故人餞行,姚賈不宜,韓王自請可也。」韓安做出無奈的一笑,只好一個人走進了清冷的石亭。

  韓安舉起了銅爵:「非兄入秦,鯤鵬之志得償也!干!」

  韓非沒有說話,一氣猛然飲干。不待侍女動手,也不理會韓王,自己抱起酒罈咕咚咚斟滿大爵又咕咚咚飲下。如是者三爵飲干,韓非長長一嘆,看得韓安一眼,一拱手大步出亭。韓安面紅耳赤,連忙趕上官道。韓非卻連回望一眼也沒有,嘭地一跺腳,那輛笨重的鐵車已經咣當嘎吱地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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