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興亡,是最為典型的戰國悖論之一。
從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命」(正式承認)韓、魏、趙為諸侯,至公元前230年韓亡,歷時一百七十三年。韓國先後十三位君主,其中後五任稱王,王國曆時一百零四年。史載,韓氏部族乃周武王后裔,遷入晉國後被封於韓原(《史記·韓世家·正義》引《括地誌》云:「韓原在同州韓城縣西南八里。又在韓城縣南十八里,故古韓國也。」《古今地名》云:「韓武子食菜於韓原故城也。」今陝西韓城縣境內),遂以封地為姓,始有韓氏。由韓氏部族而諸侯,而戰國,漫長几近千年的韓人部族歷史,有兩個樞紐期最值得關注。這兩個樞紐期,既奠定了韓國族性傳統,又隱藏了韓國興亡奧秘,不可不察也。
第一個樞紐期,春秋晉景公之世,韓氏部族奠定根基的韓厥時期。
其時,韓厥尚只是晉國的一個稍有實權而封地不多爵位不高的尋常大臣,與當時握晉國兵權的趙氏(趙盾、趙朔)、重臣魏氏(魏悼子、魏絳)之權勢封地尚不可同日而語。韓厥公直,明大義,在朝在野聲望甚佳。其時,晉國發生了權臣司寇屠岸賈借晉靈公遇害而嫁禍趙盾、剪滅趙氏的重大事變。在這一重大事變中,韓厥主持公道,先力主趙盾無罪,後又保護了趙氏僅存的後裔,再後又力保趙氏後裔重新得封,成為天下聞名的忠義之臣。這便是流傳千古的趙氏孤兒的故事。趙氏復出,屠岸氏滅亡,韓厥擢升晉國六卿之一,並與趙氏結成了堅實的政治同盟。韓氏地位一舉奠定,遂成晉國六大部族之一。
韓厥此舉的意義,司馬遷做了最充分的估價:「韓厥……此天下之陰德也!韓氏之功,於晉未睹其大者也(在晉國還沒有看到比韓氏更大的功勞)!然(後)與趙魏終為諸侯十餘世,宜乎哉!」太史公將韓之崛起歸功於韓氏救趙之陰德所致,時論也,姑且不計。然則,太史公認定韓氏功勛是晉國諸族中最大的,卻不能不說有著一定的道理。韓厥所為的久遠影響,其後日漸清晰:韓氏部族從此成為「戰國三晉」(韓趙魏)之盟的發端者,而後三家結盟誅滅異己,漸漸把持了晉國,又終於瓜分了晉國。看官須知,春秋之世晉國為諸侯最大,大權臣至少六家;及至春秋末期韓趙魏三家勢成之時,晉國勢力最大的還是智氏部族。韓趙魏三族之所以能同心誅滅智氏,其功蓋起於韓氏凝聚三家也。而韓氏能凝聚三家結盟,其源皆在先祖的道義聲望,此所謂德昭天下之功也。此後,韓氏節烈勁直遂成為部族傳統,忠義之行為朝野推崇,以存趙之恩,以聚盟之功,對魏趙兩大國始終保持著源遠流長的道義優勢。這也是春秋末期乃至戰國初期「三晉」相對和諧,並多能一致對外的根基所在,也是天下立起「三晉一家」口碑的由來。
這個樞紐期的長期意義在於,它奠定了韓氏族群與韓國朝野的風習秉性,也賦予了韓國在戰國初期以強勁的擴張活力。《史記·貨殖列傳》記載韓國重地潁川、南陽之民眾風習云:「潁川、南陽,夏人之居也。政尚忠朴,猶有先王之遺風。潁川敦厚……南陽任俠。故,至今謂之夏人。」太史公將韓國民風之源歸於夏人遺風,應該說有失偏頗。戰國大爭之世,一國主體族群之風習,對國人風習有著決定性的影響。若無韓氏族群之傳統及其所信奉的行為準則,作為韓國腹地的南陽、潁川兩郡不會有如此強悍忠直的民風。
第二個樞紐期,是韓昭侯申不害變法時期。
韓氏立國之後多有征戰,最大的戰績是吞滅了春秋小霸之一的鄭國,遷都鄭城,定名為新鄭。此後魏國在李悝變法之後迅速強大,成為戰國初期的天下霸主。三晉相鄰,魏國多攻趙韓兩國,三晉衝突驟然加劇。當此之時,韓國已經窮弱,在位的韓昭侯起用京人京,戰國地名,故鄭國之地,今滎陽東南地帶。申不害發動了變法。申不害是法家術派名士,是術治派的開創者。術治而能歸於法家,原因在申不害的術治以承認國法為前提,以力行變法為己任。在韓非將「術治」正式歸併為法家三治(勢治、法治、術治)之前,術治派只是被天下士人看作法家而已。究其實,術治派與當時真正的法家主流派商鞅,還是有尖銳衝突與重大分歧的。分歧之根本,法家主流主張唯法是從,術治派主張以實現術治為變法核心。這種分歧,在秦韓兩國的變法實踐中鮮明地體現了出來。
《申子》云:「申不害教昭侯以馭臣下之術。」
《史記·韓世家》載:「申不害相韓,修術行道,國內以治,諸侯不來侵伐。」
術治者何?督察臣下之法也。究其實,便是整肅吏治並保持吏治清明的方法手段也。所以名之以「術」,一則在於它是掌握於君主之手的一套秘而不宣的查核方法,二則在於熟練有效地運用權術需要很高的技巧,故此需要傳授修習。就其本源而言,術治的理念根基發自吏治的腐敗與難以查究,且認定吏治清明是國家富強民眾安定的根本。如此理念並無不當。此間要害是,術治派見諸於變法實踐之後的扭曲變形。所謂扭曲,是秘而不宣的種種權術一旦當做治理國家的主要手段普遍實施,必然扭曲既定法度,使國家法制名存實亡。所謂變形,是權術一旦普遍化,國家權力的運行法則,規定社會生活的種種法律,便會完全淹沒在秘密權術之中,整個國家的治理都因權術的風靡而在事實上變形為一種權謀操控。
申不害的悲劇在此,術治悲劇在此,韓國之悲劇亦在此。
申不害主政幾近二十年,術治大大膨脹。依靠種種秘密手段察核官吏的權術,迅速擴張為瀰漫朝野的惡風。由是日久,君臣爾虞我詐,官場鉤心鬥角,上下互相窺視,所有各方都在黑暗中摸索,人人自危個個不寧,豈能有心務實正干?權術被奉為圭臬,謀人被奉為才具,陰謀被奉為智慧,自保被奉為明智。所有有利於凝聚人心激勵士氣奮發有為的可貴品格,都在權術之風中惡化為老實無能而終遭唾棄;所有卑鄙齷齪的手段技巧,都被權術之風推崇為精明能事;所有大義節操赴險救難的大智大勇,都被權術之風矮化為迂闊迂腐。一言以蔽之,權術之風瀰漫的結果,使從政者只將全身自保視為最高目標,將一己結局視為最高利益,以國家興亡為己任而敢於犧牲的高貴品格蕩然無存!
這個樞紐期,在韓國歷史上具有兩個極端的意義:其一,它使韓國吏治整肅一時強盛而獲勁韓之名,各大戰國不敢侵犯,一改屈辱無以伸展之局;其二,它全面摧毀了韓氏族群賴以立國的道德基礎,打開了人性醜惡的閘門,使一個以忠直品性著稱於天下的族群,墮入了最為黑暗的內耗深淵,由廟堂而官場而民間,節烈勁直之風不復見矣!兩大樞紐期呈現出的歷史足跡是:韓國由忠直信義之邦,演變為權術算計之邦,邦國賴以凝聚臣民的道德防線蕩然無存。
然則,譬如一個老實人學壞卻仍然帶有老實人的痕迹一樣,韓國由忠直信義之邦變為權術算計之邦,也同樣帶有族群舊有秉性的底色。這種不能盡脫舊有底色的現實表現是:信奉權術很虔誠,實施權術卻又很笨拙。信奉權術之虔誠,連權術賴以存身的強勢根基也不再追求。由此,權術瀰漫於內政邦交之道,便盡顯笨拙軟弱之特質。由此,這種不謀自身強大而篤信權謀存身的立國之道,屢屢遭遇滑稽破產,成為戰國時代獨有的政治笑柄。韓國的權謀歷史反覆證明:無論多麼高明的權術,只要脫離實力,只能是風中飄舞的雕蟲小技;一隻雞蛋無論以多麼炫目的花式碰向石頭,結果都只能是雞蛋的破碎。
韓國的興亡,猶如一則古老的政治寓言,其指向之深邃值得永遠深思。
韓昭侯申不害的短暫強盛之後,韓國急速衰落。其最直接的原因,便是韓國再也沒有了錚錚陽謀的變法強國精神。戰國中後期,韓國淪落為最為滑稽荒誕的術治之邦。韓國廟堂君臣的全副身心,始終都在避禍謀人的算計之中。在此目標之下,韓國接踵推出了一個又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奇謀:出讓上黨、水工疲秦、肥周退秦、兵家疲秦等等等等,其風熾烈,連韓非這樣的大師也迫不得已而捲入,誠匪夷所思也!韓國一次又一次地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直到將自己狠狠砸倒。其荒誕,其可笑,千古之下無可置評也。
忠直立國而術治亡國,韓國不亦悲哉!
韓國的權術惡風,也給歷史留下了兩個奇特的印痕:一個是韓非,將術治堂而皇之地歸入法家體系,被後人稱為法家之集大成者;一個是張良,歷經幾代亂世,而終以權謀之道實現了全身自保的術道最高目標。對此兩人原本無可厚非,然若將這兩個人物與其生根的土壤聯繫起來,我們便會立即嗅到一種特異的氣息。
天地大陽而煌煌光明的戰國潮流,在韓國生成了第一個黑洞。
韓國之亡,亡於術治也。蓋法家三治,勢治、術治皆毒瘤也。依賴勢治,必導致絕對君權專制,實同人治也。依賴術治,必導致陰謀叢生,實同內耗也。唯正宗法治行於秦國而大成,法治之為治國正道可見也。此千古興亡之鑒戒,不可不察。秦韓同時變法,韓亡而秦興,法治、術治之不可同日而語,得以明證也!
一來,韓國後期成了權術算計之國;二來,這種權術算計極其荒誕地以既得利益者對國內一切力量,甚至包括部分國外力量的壓榨和盲目信任為前提。——鄭國渠疲秦和韓非子說秦是前者,上黨之謀和肥周退秦是後者。
從韓桓惠王在肥周退秦失敗後的對韓非子的嘴臉和韓王安的兩次甩鍋言辭(鄭國、韓非子)來看,既得利益者對上述壓榨和盲信又根據行動結果分出兩種反應:行動成功時,就把功勞攬到自己頭上;行動失敗了,就甩鍋。絲毫不想想是不是自己的責任。這一組套路的結果是,人民徹底失去了對既得利益者的認同。
到這裡為止,既得利益者包括了韓國王室和韓國世族兩個部分。但值得注意的是,韓國王室和韓國世族也不一定是一條心。於是就發生了最後階段世族逃鄭,韓國滅亡後世族又把韓王安扯出來造反的荒誕事件。
術治之惡,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