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新綠,邯鄲王城的林下草地上一片喧嘩熙攘。
一個黝黑精悍的錦衣男子散發赤膊,將一個又一個高大肥白金髮紅衣的胡女連番舉起,又遠遠拋出。一團團紅影在草地翻滾,一聲聲尖叫驚恐萬分。男子忘情地大笑著,四周的內侍侍女們交股摟抱拍掌喝彩,幾若鬧市博戲。正在熱鬧時分,一個紅衣高冠的老人一溜碎步跑來,膠成一團的內侍侍女們連忙散開,恭敬地讓出一條甬道。高冠老者氣喘吁吁跑到散發赤膊男子身邊,一陣急促耳語。赤膊男子驚喜道:「果真有如此奇人?」鬚髮灰白的高冠老人莊重一躬道:「天賜奇人於我王,國之大幸也!」赤膊男子哈哈大笑道:「好!三日之後試試手!」笑聲未落,人圈外有急銳聲音高喊:「大將軍特急軍報!」赤膊男子尚在愣怔間,一臟污不堪的甲胄之士已經飛步卷到面前,正欲開口,散發赤膊男子猛然一笑道:「如此臟臉,教哪個女人抹灰了?」內侍侍女們大笑大嚷道:「誰抹他灰,誰就他娘!」甲胄騎士臉色驟然漲紅,陡地喝道:「大將軍急報!秦國大軍正向趙國開進!」
「你,你說甚?」赤膊男子的嬉笑不甘心地殘留在嘴角。
「韓國已滅!秦國大軍三路進逼,大將軍請舉朝會舉國應敵!」
「老上卿,如何處置了?」赤膊男子向高冠者冷冷一瞥。
「我王勿憂,老臣已妥為處置,我王盡可安之若素。」
「好!老上卿該當褒獎!」赤膊男子也不問如何處置,立即滿臉喜色。
「臣唯盡忠,不敢求賞。」高冠老者一臉敦誠忠厚。
赤膊男子回身對臟污不堪的甲士一揮手道:「你回報大將軍:本王自有應敵之法,他只防住匈奴,莫操他心。」甲胄信使正要說話,赤膊男子已經哈哈大笑著撲向胡女群中奮勇施展去了。信使將軍木然呆立,不知所以。鬚髮灰白的高冠老人走過來殷殷笑道:「將軍一路辛勞,老夫安置將軍到胡人酒肆如何?將軍歇息旬日,必能虎威大振,也不枉回邯鄲一趟也。」信使將軍臉色陡地一沉,一句話不說轉身大步而去。高冠老人凝視著信使背影,一陣輕蔑的冷笑,也匆匆出了王城。
看官留意,這個黝黑精悍散發赤膊的男子,便是目下趙國國王趙遷。
鬚髮灰白的紅衣高冠老人,便是目下趙國的秉政上卿郭開。
一國君臣如此輕慢於強敵壓境,在戰國之世絕無僅有。
諺云: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趙國君臣荒政,自然也不是一夜間事。
趙武靈王大變法之後,趙國崛起為唯一能與秦國抗衡的山東強國。從此,趙國成為山東六國的抗秦軸心,也成為山東諸侯的安危屏障。其後兩代,惠文王趙何在位二十八年,孝成王趙丹在位二十一年,趙國以強國實力與秦國生死周旋了兩代近五十年。在此近五十年里,趙國雖時有失誤,然總體言之,尚算根基穩固人才濟濟,朝野同心,一片勃勃生機。唯其如此,趙國在孝成王五年開始的長平大戰慘敗後,尚能扭轉危局,並很快恢復軍力,發動六國合縱攻秦,在岌岌可危的崩潰邊緣避免了滅亡的命運。其後,秦國進入秦昭襄王晚年與秦孝文王、秦莊襄王三代頻繁交接的低谷時期。秦趙俱各乏力,趙國遂與秦國保持了二十餘年的平衡對峙。
孝成王趙丹病逝之後,秦趙均勢開始傾斜,趙國開始走下坡路了。
趙國轉折的樞紐,發生在悼襄王趙偃繼位的九年里。
趙偃令趙國陷入亂政,起因與趙武靈王有著驚人的相似。武靈王因鍾愛後妻吳娃,廢太子(長子)趙章,改立吳娃之子趙何為太子,導致一場慘烈兵變,自己也遭兵變之困而活活餓死。悼襄王趙偃則痴心於一個邯鄲倡女,衍生了又一則廢立太子進而亂政的荒誕故事。
倡者何?戰國民間歌舞人之統稱也。此等歌女舞女,並非王城、官署的官養歌女舞女,而是專操歌舞為生涯的自由歌舞者,時人呼為市倡。戰國大破大立之世,禮崩樂壞,風習奔放。趙國與諸胡多有淵源,胡服騎射之後胡風猶烈,男女性事開放猶過列國。此等國風之下,邯鄲市井衍生出兩種倡女,一曰賣身倡,一曰歌舞倡。歌舞倡與賣身倡之實際區別,在於是否以賣身為業,而不在是否賣身。也就是說,賣身倡常操此道謀生,時人呼為業娼。歌舞倡則以賣歌賣舞為業,除非遇到異常人物,尋常極少賣身,此所謂待價而沽也。是故,當世諺云:倡娼不分,倡通娼,業道通同。大約從齊國管仲的綠樓官妓必善歌舞開始,歌舞倡與賣身娼的界限已經預示著必然將被打破了。
長平大戰後,趙孝成王一改豪放豁達的政風,戒慎戒懼如履薄冰,政事大多親自操持。為此,已經早早立為太子的趙偃自覺無所事事,心有鬱悶,索性不問國事而多涉市井玩樂,對外則宣稱自己養性修學。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子趙偃的秘密喜好,自然會招來各色專一以附庸王室、權臣為生涯的吏士門客。在趙偃的神秘遊樂中,漸漸地浮現出兩個可意心腹,一曰郭開,一曰韓倉。郭開原是王室家令家令,戰國趙國王室官員,掌管國王家務;貴族大臣的家務總管為家老。屬下的一名計財小吏,因其精明勤謹,被家令派為太子府做計財執事。韓倉原本是韓國南陽郡一個市井少年,因被選入韓國王宮做內侍,當年尚未凈身,卻逢秦軍猛攻南陽,遂趁亂逃亡邯鄲,混跡市倡行做了一個樂工。其時,趙王家令正在為太子趙偃物色料理起居的貼身隨員,恰在一家歌舞坊發現了俊美伶俐的韓倉,遂買為官仆,教習諸般宮廷禮儀三個月後送入太子府試用。這韓倉卻是奇特,男身偏有女心,一襲趙國特有的宮廷紅衣上身,覺得自己便是一個窈窕少女,裊裊娜娜卻又利落仔細,將太子趙偃服侍得無微不至,三個月後便除了僕人之身,做了太子府執事。郭開、韓倉都有一樣長處,揣摩趙偃心事喜好總能恰到好處。時日不長,兩人先後成為趙偃須臾不能離開的左右心腹。郭開熟悉邯鄲市井,韓倉精於貼身侍弄,一內一外揮灑自如,趙偃不亦樂乎。
一日,趙偃得聞郭開密報:邯鄲新出一歌伎,號為轉胡仙,其美妙無以言傳。趙偃心下大動,立即改裝,帶著郭開韓倉欣然前往。一會之下,趙偃心迷神搖讚賞不止,當即密囑郭開以巨金秘密買回了這個轉胡仙。
轉胡者,華夏人與胡人通婚所生也。因其相貌兼具胡人與華夏特色,故曰轉胡。這個號曰轉胡仙的女子也委實奇特:似胡非胡,似華非華,一頭瀑布般長發非紅非黃又非黑,似紅似黃又似黑,鼻樑挺直肌膚雪白,眼窩半深,兩汪秋水波光盈盈欲訴欲泣,更兼歌喉婉轉舞姿妙曼,出市一年便在邯鄲倡行聲名大起,被一班風流貴胄奉為仙子。
趙偃對女人很是挑剔,尤其在韓倉侍榻之後,對女子幾乎沒了興緻。買迴轉胡仙之本意,也只在稀奇,只在欲圖品咂玩弄「轉胡」趣味而已,根本沒有想到要將其作為嬪妃。故,轉胡仙進入王城之時,其公開身份只是白身舞女一個,名義歸屬王室歌舞坊,沒有任何女爵封號。唯其如此,太子府上下也都只將轉胡仙看作太子一個喜好玩物而已,誰也不曾上心,更沒有人諫阻或稟報趙孝成王。
誰料,這轉胡倡對任何名號爵位都渾然不做計較,似乎只專一一個天生尤物,只以侍奉太子為樂事。轉胡仙生得姣好豐腴,身段軟得百折千回,卧榻間熱辣得百無禁忌。趙偃得之初夜,便覺其與出身貴胄的一班夫人嬪妃大異其趣。由是大樂,久而更知其味。從此,對女人很是挑剔的趙偃,竟只與轉胡仙胡天胡地不知所以。韓倉每日進出太子寢室,清理諸般污穢痕迹,心頭怦怦大動,竟於一夜侍寢時胡天胡地捲入了進去,將自己肉身也做了亦男亦女可進可退的器物交給了趙偃蹂躪。從此,趙偃或兩人或三人沉溺卧榻,竟將一班夫人嬪妃看得糞土一般了。
倏忽不到三月,趙偃一改初衷,將轉胡仙一舉立做了良人。良人,是僅次於太子夫人、美人的第三等高爵嬪妃。依據傳統,太子的前三等妻妾只有出身貴胄的女子才能獲得。消息傳出,大臣們始而一片驚愕,然卻終究沒有人認真理論,趙孝成王也沒有認真追究。畢竟國風奔放,一個老太子納一市倡,給個名號,雖頗有輕賤之嫌,誰又能如何計較?
一年之後,轉胡倡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趙遷。
趙偃愛倡入骨。這個生下來又哭又笑的兒子,趙偃看做是天賦異稟,先後三次上書父王:請改立正妻,以「轉胡良人」為太子夫人。其時,趙孝成王體弱多病,神志卻很是清醒,心知趙偃已經是年近四十的老太子,身邊業已繞成一股勢力,自己晚年很難再有時日改變朝局;若因太子無行而重新廢立,趙國很可能陷入難以預料的亂局危局。反覆思忖,孝成王終以先祖武靈王為鑒戒,決意不在晚年亂政。決斷之下,孝成王召來趙偃,一番痛心告誡之後,下令趙偃立定了一則誓約:日後得以原太子夫人所生嫡長子趙嘉為太子,不得立新人之子為太子。趙偃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誓約也毫不猶豫地立了。
於是,這個轉胡倡成了名正言順的太子正妻。
其時整個趙國,只有郭開知道其中齷齪。一日,郭開借理財之名,將韓倉喚進太子府石庫密室,嚴厲追問轉胡倡生子究竟是誰的兒子?韓倉滿頭大汗滿臉通紅,嘟噥一句太子的兒子自然是太子的了,吭哧著不再說話。郭開大怒,舉出兩名侍女人證,威脅要立即向趙王舉發韓倉。韓倉大為驚恐,長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抱住了郭開的大腿嚶嚶抽泣說,只要不向趙王舉發,他終生便是郭開的兒子,任憑玩弄差遣。生平不近女色的郭開,狂暴地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貫穿了韓倉女兒般的身體,還要韓倉咬破食指寫下了一幅白帛血誓:自認郭開為假父,終生唯郭開之命是從!從此,郭開與韓倉結成了肉身死黨,開始了常人難以想像的宮廷生涯。
郭開謀劃的第一步,是要韓倉斡旋趙偃,請以郭開為公子遷老師。
這個郭開秉性特異,不近女色,不貪錢財,天生敦厚相貌,善於結交上下同僚,在太子府口碑極好。郭開少學頗有功底,入王城為吏後更是處處揣摩學問,對弄人弄權術更是獨有癖好孜孜不倦。征服韓倉之後,郭開嘗擁韓倉之身自詡笑云:「弄人之樂,弄權之味,老夫獨得其髓也!」幾次密室赤身相對,郭開對韓倉條分縷析地拆解王室機密與未來對策。韓倉對郭開佩服得五體投地,決意追隨郭開體味一番自己從未咂摸過的權力滋味。於是,韓倉再與趙偃獨處時,以獨有的柔膩向趙偃訴說郭開的種種才幹,悄無聲息地誘導趙偃將公子遷交給郭開發蒙。趙偃原本便對郭開信任有加,只不知郭開還頗有學問功底,聽韓倉幾番娓娓話語,心下已經對郭開中意了。一月之後,趙偃與郭開做了一次密談,聽郭開備細敘說了所讀典籍以及對趙國廟堂格局的剖析,對郭開大為讚賞,立即下令將公子趙遷交郭開發蒙。趙偃拍案說,公子加冠之前若能熟誦典籍,足下便做太子傅也非難事!
誰也沒想到,三年方過,公子趙遷竟神奇地通誦《詩》《書》,一時獲神童之名。由是,郭開一舉晉陞中府丞,總掌王室府庫內侍,並得兼領公子師。韓倉沒有實職,卻也成了太子舍人(舍人,戰國時權臣大官的近侍人物,俸祿不定,趙國藺相如、毛遂都曾為舍人),在邯鄲宮廷炙手可熱。
未過幾年,趙孝成王病逝,趙偃即位做了趙王。
這是公元前244年,正是少年嬴政即位秦王的第三年。
趙偃一即位,便要立即下令擢升郭開韓倉等一班心腹為大臣。郭開卻及時諫阻,勸趙偃先做幾件大事站穩根基。趙偃問,何事為大?郭開答曰,戰國之世,戰事最大。趙偃問,戰事雖大,從何著手?郭開答曰,對秦戰事風險太大,莫如對燕,但能大勝,我王方可站穩根基放開手腳。
趙偃聽從了郭開對策,停止擢升心腹近臣,下書起用邊軍大將李牧、兵家之士龐煖對燕國大舉進攻。趙國素有兩仇,一為秦國,一為燕國。趙秦之仇在爭霸,趙燕之仇在爭氣。燕國本非趙國對手,卻偏偏嫉恨趙國,每每在趙國吃緊的當口在背後襲擊,不知多少次使趙國陷入腹背受敵之危局。尤其在戰國中期的合縱連橫中,燕國非但幾次成為秦國的結盟國而對趙產生威脅,且中原戰國只要與趙國發生齷齪,第一個便來結好燕國,使趙國如芒刺在背。唯其如此,趙武靈王之後,趙國的用兵目標基本是鐵定的三個方向:一對秦國,二對匈奴,三對燕國。及至孝成王之世,匈奴已經對趙國深為忌憚,很少騷擾趙國。趙國的戰事幾乎只剩下對秦對燕。對燕作戰雖不如對秦作戰聲威之大,然畢竟也是痛擊世仇的爭氣戰,舉國上下無不嗷嗷奮然。趙人之歡欣,一則在於對燕復仇,二則在於新趙王所起用的李牧、龐煖深具人望,使趙人頓生長城可倚之堅實感。
此時,李牧李牧對匈奴作戰而成名故事,見本書第四部《陽謀春秋》。已經是天下名將,自不待言。龐煖之名,卻鮮為人知。
戰國之世名將如雲兵家似雨,為後世熟知者或是戰功巨大如吳起、白起、樂毅、田單、孫臏等,或是命運曲折,如廉頗、趙括、信陵君等。許多名將兵家則或因為戰績不大,或因為命運缺乏大起大落,而為後世淡忘。這個龐煖,便是後一類傑出之士。若非生逢趙國末世,其人完全可能成為一流名將。龐煖之特異,在於他是一個兼具縱橫家、兵家、名將之能的全才人物。龐煖流傳後世的縱橫家論有《龐煖》兩篇,兵書有《龐煖》三篇龐煖書目,見《漢書·藝文志》。趙孝成王末期,龐煖受孝成王密書奔波列國,欲圖趁秦國陷入低谷之時發動六國合縱,一舉遏制秦國於函谷關內。歷經兩三年秘密斡旋,合縱盟約幾乎便要達成之際,趙孝成王不幸長逝,合縱攻秦遂告擱淺。此時,新趙王下書龐煖為趙軍大將,與李牧兩路攻燕,自然深得人心。龐煖一番思忖,斷定先行攻燕而後再圖合縱較為妥當,當即欣然奉命。
看官須知,趙偃之所以命李牧、龐煖並為大將,趙國軍制使然。由於趙國多匈奴之患,邊軍歷來自成一體。自李牧大勝匈奴穩定邊地之後,雖為名將,卻不是統領趙國全軍的上將軍(後為大將軍)。趙國邊軍之外的主力大軍,此時仍然沒有深孚眾望的統帥。趙偃此前曾想召回廉頗,為的便是統帥邊軍之外的趙軍主力。就名義而論,統帥腹地趙軍的統帥一般是上將軍或大將軍,有轄制邊軍之權。在趙國的歷史上,此時還沒有過邊軍大將做大將軍統帥舉國大軍的先例。正因為如此,原非雄才大略的趙偃,自然不會想到破除既定格局而擢升李牧為大將軍的路子上去。
李牧奉命,大軍先出,一戰攻克燕國武遂、方城武遂,燕地,今河北武強西北;方城,今河北固安西南。兩地。正在李牧大軍要乘勝進擊的時刻,匈奴騎兵南下陰山草原。李牧軍剽悍靈動,一得警報,立即回軍雲中,暫緩了對燕攻勢。
趙國腹地大軍遠不如李牧邊軍快捷。龐煖尚在聚集大軍之時,燕軍已直撲邯鄲北部要塞巨鹿而來。原來,在李牧邊軍攻下燕國兩城之後,燕王喜大為驚恐,召集大臣緊急會商對策。已經是白髮蒼蒼的上大夫劇辛奮然應對,提出燕軍勝趙,須得避亢搗虛,直攻趙國邯鄲!劇辛說,趙國腹地大軍統帥是龐煖,自己曾與龐煖共圖合縱,深知其用兵弱點,攻取不難,自請率軍十萬,南下攻趙軍必獲大勝!燕王喜大是振奮,立即下書如是行。劇辛大軍未到巨鹿,龐煖五萬兵馬已經兼程趕來。兩軍會戰於巨鹿之外河谷山巒,不消半日,燕國兵馬一敗塗地,戰死兩萬餘。龐煖親率精銳衝擊劇辛中軍,劇辛眼看大軍崩潰,不堪大言之下慘敗之辱,羞憤自裁於亂軍之中。
對燕戰事兩大勝,趙國氣象振作,趙偃得到了朝野擁戴。
龐煖趁機上書趙偃,請重新發動六國合縱攻秦。龐煖在上書中慷慨激昂道:「目下秦國正在主少國疑之時,合縱攻秦,此其時也!若錯失良機,秦國度過危局,六國命運未可知也!夫趙為山東屏障,若不奮然鼓呼,其時天下固無列國,焉得有趙獨存哉!」趙偃心下不定,問策於郭開,郭開對曰:「合縱之士論天下,天下時時皆危。何也?無天下之亂局危局,則無縱橫家功業也!四代先君著力於六國合縱數十年,趙國血流成河失地無算,未嘗一見功效,反引來列國猜忌,燕國屢為黃雀在後,豈非鐵證哉?我王若圖趙國安穩,當適可而止。」趙偃皺著眉頭道:「國人之心正在勢頭之上,龐煖上書不無道理,何辭得以推託?」郭開一臉敦誠地說:「合縱抗秦乃是大道,自然不能推託。我王之策,只不全力而為,為趙國留下退路便是。」趙偃欣然認可,於是下書龐煖:趙國參與合縱,但不做縱約長國,若能達成合縱,出兵數額屆時議定。
龐煖得如此下書,心中很是鬱悶,本當再次上書力請,卻接李牧副將司馬尚密書。密書言,目下趙國朝局多有隱患,能為則為,不必力爭,公自參詳。龐煖心知這一告誡極可能是李牧之意,便不再力爭,只立即南下聯絡合縱了。因趙國與燕國新戰成仇,龐煖沒有先遊說燕國,而是直下楚國,說動春申君黃歇共同斡旋列國。不到一年,在春申君與龐煖的鼎力斡旋下,除齊國偏安東海不願捲入外,楚、趙、魏、韓、燕五國秘密達成合縱攻秦盟約:以楚王為縱約長,以龐煖為聯軍統帥,立即聚兵攻秦。
趙偃即位的第四年,也就是公元前241年,五國合兵三十萬,從魏國故都安邑渡河出少梁山地,南下猛攻秦國故都櫟陽地帶,聯軍進至蕞地(櫟陽、蕞地,均為秦國故都地帶,在今陝西臨潼一帶),被蒙驁統率的秦軍一戰擊退。自來合縱,五國聯軍只要一次戰敗,便各自保全實力撤軍,從來沒有過整軍再戰之說。這一次也一樣,無論龐煖與春申君如何力主再戰,聯軍都呼啦啦散了。秦軍為了懲罰魏國借地攻秦,大軍一舉出關,攻下了魏國河內重鎮朝歌。魏國震恐,立即對秦國單獨議和撤出合縱聯軍。秦軍掉頭南下,楚考烈王大是慌亂,立即接受一班元老的「避秦遷都」對策,將國都遷到了壽春(壽春,楚國後期都城之一,今安徽壽縣一帶),都城名字仍一如既往地叫做郢都。
戰國之世的最後一次合縱,在秦國最低谷的時期悄無聲息地瓦解了。
合縱戰敗,趙偃並沒有嚴厲處治龐煖,一則是趙軍傷亡不大,二則是趙偃原本便對此次合縱沒抱奢望。於是,龐煖功(勝燕)罪(合縱戰敗)相抵,不升不黜,依舊做著名義上的趙軍大將,卻始終沒有大將軍實職。從此,龐煖在趙國終無伸展,直到趙悼襄王(趙偃)的最後一年,龐煖又對燕國打了不大不小的一仗,奪得兩城之地。同年,趙悼襄王死去,趙國進入最荒誕時期,龐煖便被趙國遺棄了。反之,由於「處置合縱得體,得以保全趙國實力」,郭開、韓倉等一班原太子府的心腹雖未成為顯赫大臣,卻更得趙偃的信任了。
此時,趙偃得郭開謀劃,決意處置自己一直擱置的大事了。
合縱戰事一結束,趙偃便下了一道特書:冊立原太子夫人為王后,並在令書中將新王后定名為準胡後。當此之時,多年過去,轉胡倡之事原本已經漸漸被趙國朝野遺忘。王書一下,朝野恍然嘩然——呀!趙國原來還沒有王后!
冊立王后,原本是新王即位的題中應有之意,趙國大臣們卻倍感突兀而陷入了尷尬。根本緣由,是大臣們突然想起了這個太子夫人的根基身份——市倡。不贊同么?這個轉胡倡已經做了多年太子正妻,且已生有一個兒子。再說,太子即位為王,太子正妻立為王后,原本便是天經地義,若因其身世再來詰難,你當初做甚去了?更何況,趙偃還有更硬正的說辭:先王尚且不計,許轉胡女為太子正妻,爾等大臣憑何反對冊立王后?身家根基之說,對於豪放不拘細行的趙人,確實顯得有些迂腐,不好據此而開口反對。然則贊同么?無論趙人風習如何開放,一個倡女養則養矣,要做國母畢竟大失顏面,若是國人蒙羞民心離散,趙國還有個好么?於是,邯鄲廟堂第一次出現了舉朝無人說話的局面,更無任何喜慶之象。正在趙偃束手無策之時,還是郭開一言解惑。郭開說:「無人上書諫阻,足證舉國擁戴,我王何懼之有哉?」趙偃恍然大笑道:「無人諫阻便是舉國擁戴,中府丞何其明察也!好!」
趙偃立即下書:朝野一無異議,欣然擁戴,准胡後冊立大典擇吉日行之。
於是,當年的轉胡倡又做了趙國王后。
當然,事情並沒有完結。郭開韓倉等此時的圖謀是:力促趙偃廢去原先的正妻所生的嫡長子趙嘉的承襲資格,冊立准胡後所生的公子趙遷為太子。只要趙遷成為太子,郭開韓倉一黨的前路便無可限量。將趙遷立為太子,趙偃原本尚心存顧忌。最大的根由,是趙偃自己當年對父王立的誓約已經頒行朝野,一時不好改口。國人層面的原因,在於趙武靈王之後,趙國朝野對廢立太子歷來視為不祥之兆,幾乎是不問青紅皂白便一口聲反對,確實難以發端。
此時,又是郭開的上書使趙偃下了決斷。郭開的說辭是:「自古至今,嫡子者,王后正妻之子也。公子嘉之母,已被先王廢去太子夫人。若我王無王后,王后無生子,公子嘉為太子,尚可議也。今王后有嫡子聰穎勇武,而不立太子,卻以庶人母之子為嫡子立太子,未嘗聞也!果如是,國亂失序也。昔年先祖武靈王得吳娃立後(趙武靈王立吳娃為王后並其廢立故事,見本書第三部《金戈鐵馬》),自須以吳娃王后生子為太子,而廢故太子趙章。先王之舉,何錯之有哉?若無武靈王廢立之舉,何得其後兩代先王之赫赫功業?廟堂元老強涉廢立,國人懵懂不知所以,何異於詆毀先王哉?」
趙偃接書,拍案大笑道:「本王有郭開,豈非天意也!」
趙偃再度下書:廢去嫡長子趙嘉承襲資格,改立趙遷為太子。
趙國朝局由是生亂。一班元老重臣搬出先王誓約,堅執不贊同廢立兩變。其最為慷慨激昂的說辭,便是趙武靈王擅行廢立而致趙國大亂的前車之鑒。大將李牧、司馬尚等久在邊地,深知轉胡倡之根基,更是一力聲援邯鄲老臣,與龐煖等腹地大將共同上書疾呼:「倡女為後,國之羞也!倡子為君,國之謬也!公子嘉為太子,則趙國安!公子遷為太子,則趙國危!」
當然,不乏另一班所謂新銳用事者鼎力支持廢立。這班人物的軸心,便是郭開韓倉。其時,郭開韓倉已經精心謀劃數年,昔年的太子府執事們都已經是各方實權大吏;更有被郭開韓倉收買的諸多非元老臣子,以及邯鄲守軍大將扈輒等為援,在廟堂已經是頗見聲勢,與元老邊將們幾乎可以分庭抗禮。在郭開勢力撐持下,趙偃在朝會之上振振有詞道:「趙國元老大臣中,自家廢立之事多如牛毛,王室幾曾涉足!何本王廢立太子,便多有物議,豈有此理?子本我子,知子莫若父,本王寧不知孰賢孰不肖哉!」
由是紛爭三年,終究相持不下。
趙偃煩躁不堪,漸漸顯出玩樂本性,復終日與轉胡倡胡天胡地,時不時還要拉進樂此不疲的韓倉,很少到書房殿堂處置政務了。未幾,趙偃暗疾漸漸顯現,腰膝酸軟,面色蒼白,驟然老態畢現。郭開時時與韓倉密會,深知趙王已經耗空,時日必不久長。一日,郭開借搜求得延年益壽之方為名,請見趙王。趙偃在寢室卧榻見了郭開。郭開流淚涕泣道:「臣已訪得東海神異方士,可使人起死回生,長生不老。我王若能妥善安置鎮國事宜,而後偕王后、韓倉遨遊東海,待體態康健之時再歸國秉政,豈非人生樂事哉?」
身心疲憊得連笑一笑都沒了力氣的趙偃,又一次被郭開的忠心感動了。
要得長生不老,得東海求仙;要得東海求仙,便得先行安置鎮國班底。
郭開給趙偃的路數是清楚的,趙偃是沒有理由拒絕的。
趙偃不經朝會議決,斷然徑自下書:元老大臣盡歸封地,不許與聞國事!同時,趙偃又下特書,嚴厲申飭李牧、龐煖、司馬尚等一班大將:「爾等職在守邊抗敵,毋涉國事過甚!」不待各方提出異議,趙偃正式下書頒行朝野:廢黜公子趙嘉承襲身份,冊立趙遷為太子;擢升郭開為上卿,攝丞相事兼領太子傅,輔佐儲君總領國政。也就是說,尚未加冠的公子趙遷非但立即立為了太子,且在郭開輔佐下總領國政實權。趙偃之所以如此決斷,也並非全然聽信郭開的訪尋長生不老之言。趙偃本意,既然自己病勢難以挽回,既然朝野反對廢立,索性早日將國事實權交給趙遷郭開,若元老大臣與邊將們果真起事,自己或可有時日挑破了趙國膿包,強如自己身後發生慘烈的倒戈政變。
趙王一意孤行,趙國朝野一片嘩然。
由此,郭開浮出水面,由一個中府丞驟然成為蹲踞趙國廟堂的龐然大物。
趙人鼎沸了,最為憤憤然的罵聲是:「大陰老鳥,亂我大趙!」
大陰老鳥者,郭開也。自趙王王書頒行朝野,郭開之名赫赫然傳遍廟堂山鄉。趙人恍然奔走相告,這才著力搜求「郭開何許人也」的諸般消息。不到半年,郭開的種種陰暗故事瀰漫了趙國,引來趙人切齒痛罵。趙人痛罵郭開,其意卻是再明白不過地一齊裹挾:此等大陰之人擁戴新太子,太子能是甚好貨色!大陰者,大傷陰騭(陰德)之謂也。戰國之世,最入骨的罵辭便是大陰人。郭開之前,只有秦國的嫪毐獲此惡罵。其詛咒所指,是其人連根毀滅陰騭,必得最大惡報。
流傳最普遍的故事,是郭開曾以不可想像的陰謀陷害名將廉頗。
長平大戰之初的上黨對峙中,廉頗被趙孝成王以趙括換將,憤然之下出走魏國。孝成王末年,召回了廉頗,然未及任用,孝成王便病逝了。趙偃即位,初期欲建根基,下令廉頗將兵南攻魏國。大軍未發,郭開提醒趙偃說:「廉頗久居魏國,若不死力攻魏,豈非危哉?」趙偃以為大是,立即派名將樂毅之子樂乘替換廉頗。廉頗大怒,率軍進攻樂乘。樂乘有心,不戰自逃。廉頗此舉違法過甚,自知難以立足趙國,又出走到了魏國。五國合縱兵敗,廟堂廢立事起,趙偃反覆思忖,趙國若沒有一個資望深重的大將統率腹地大軍以穩定朝局,趙國很有可能再次發生慘烈宮變。由是,趙偃下令復召廉頗歸趙。
郭開得知消息,深知廉頗恩仇之心極重,若重掌兵權,必記恨自己當年的一言去帥之仇;以廉頗的暴烈秉性,對素無嫌隙的替代大將樂乘尚敢公然攻擊,對他郭開豈能放得過去?然此等事關乎個人恩怨,郭開又不能公然勸諫以傷自己敦誠忠厚之名。思謀之下,郭開先向趙偃舉薦了一個得元老與趙王共同信任的大臣為特使,而後,郭開又以重金賄賂這個特使,密謀出一個詆毀廉頗的奇特之策。
其時,魏國朝局腐敗,一信陵君尚且不用,如何能重用廉頗?老廉頗備受冷落,終日鬱悶,聞趙王特使來魏查勘自己,精神大是振作。為趙王特使洗塵之時,老廉頗風捲殘雲般吞下了一斗米的蒸飯糰,又吞下了十餘斤烤羊,之後抖擻精神全副甲胄披掛上馬,將四十餘斤的大鐵戟舞動得虎虎生風,與宴者連同特使無不奮然喝彩。
不料,特使回到邯鄲,趙偃問起廉頗情形,特使卻回報說:「將軍雖老,尚善飯,一餐斗米而半羊。然與臣坐,一飯之間三遺矢(屎)矣!」趙偃不禁苦笑,拍著書案半是揶揄半是嘆息道:「戰陣之上何能遺矢(屎)而行哉!廉頗老矣!」其時郭開肅立王案之下,立即接了一句:「臣聞將軍扈輒壯勇異常,或能解我王之憂。」趙偃目光大亮,立即下令召見扈輒。
扈輒原是鎮守武安要塞的將軍,生得膀大腰圓黝黑肥壯,行走虎虎生風,站立殿堂如同一道石柱,只一聲參見我王,便震得殿堂嗡嗡作響。趙偃一見其勢態,心下便是大喜,也不做任何考校,立即下令扈輒做了邯鄲將軍。自然,召回廉頗的事也泥牛入海了。後來,這個得郭開舉薦的扈輒,統帥大軍進駐平陽與秦軍對抗,一戰便被桓齕大軍擊潰,連頭顱也被秦軍割了。扈輒外強中乾,喪師身死,知情者原本已經開始痛罵郭開了。其時,老廉頗因回趙無望,遂入楚國,又因不適應楚軍戰事傳統,終無戰功,以致鬱悶死於楚國壽春。廉頗之死的消息傳來,趙國朝野一片驚嘆哀傷。當年真相也由魏國漸漸傳入趙國,郭開弄人之陰謀始得赤裸裸露出形跡。於是,郭開在趙國朝野有了大陰之名。
然則,無論朝野如何罵聲,郭開卻因與趙偃素有根基,更兼韓倉在卧榻間為郭開一力周旋,竟然始終蜷伏在王城之內安然無恙。及至郭開一朝暴起,迅速浮上水面,由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中府丞倏忽擢升為實際上的領政大臣,趙人的咒罵也只能是徒嘆奈何而已了。
正在趙國紛紜之際,悼襄王趙偃暗疾不起,驟然在盛年之期病逝了。
趙國有了最為荒謬的一個君王,幽繆王趙遷之世國亡,依照傳統不當有謚號,故後世史家對《史記》之記載有懷疑。《史記·集解》載徐廣云:「六國年表及《史考》,趙遷皆無謚。」《史記·索隱》又云:「徐廣雲王遷無謚,今(太史公)唯此獨稱幽繆王者,蓋秦滅趙之後,人臣竊追謚之;太史公或別有所見而論之也。」趙遷是也。
趙國有了最善弄權的一個惡臣,大陰人郭開是也。
趙國有了一個鼓盪淫穢惡風的弄臣,亂性者韓倉是也。
最為荒誕的君臣組合,開始了趙國最為荒誕的幽繆之期。
即位之時,這個趙遷只有十八歲,尚未加冠。秦趙同俗,二十一歲行冠禮。因此由頭,郭開指使韓倉等一班親信鄭重其事上書道:「奉祖制,王得加冠之年親政,加冠之前宜行上卿攝政。如此,王可修學養志,趙國朝野可安。」趙遷深感郭開一黨死力維護之恩,自是欣然允准。然則允准之餘,趙遷還是約定了一則大事:「國政盡交上卿,可也。然王城女事,得在本王。」郭開久與趙遷相處,素知其秉性心事所在,慨然一諾道:「老臣守約。然王城女事,不得涉及王后名號。否則,老臣無法對朝野說話,只怕我王之位也未必穩當。」趙遷一陣大笑道:「本王只要女肉!要王后做鳥!」於是一聲喊好,君臣兩人擊掌成約。
郭開心思縝密,立即擢升韓倉為趙王家令,總管趙王嫡系家族之事務。郭開對韓倉的叮囑是:「穩住那個轉胡太后,摸透趙王喜好,只要他母子不謀朝政,任他嬉鬧不管。若有謀政蛛絲馬跡,立即報假父知道!小子若不上心,老夫扒你三層皮,再割了你那鳥根喂蛇,教你生不如死!」韓倉嬌聲叫著老父,伸出比女人還要柔膩的臂膊抱住了郭開咯咯笑道:「老父叫我做了大官,咂摸了想也不敢想的權勢顯貴,小女子便是死,也只能死在老父胯下。甚太后,甚趙王,小女子只認老父也!」郭開大樂,又一次蹂躪了那再熟悉不過的男女肉身。之後,郭開便頒行了領政大臣書令,正式將韓倉派進了太后宮掌管事務。
與此同時,郭開以「趙王尚未加冠,諸事須得太后照拂督導」為由,領群臣上書,請太后與趙王移居一宮行督導事。內有韓倉一班內臣進言,外有郭開一黨多方呼應,理由又是堂堂正正,轉胡太后便欣欣然搬進了趙王寢宮。不到半年,郭開便得韓倉頻頻密報:趙王母子盡皆放浪形骸,心頭了無國事。郭開由是大樂,開始在趙國認真梳理起來。
王城之內的新趙王,也開始了天地人三不管的樂境。
趙遷天賦玩心入骨,油滑紈絝,又刁鑽多有怪癖,未幾便將王城折騰得一片淫靡失形。趙遷最為特異的癖好,便是淫虐女子為樂。還是少年王子時,趙遷便偷偷對身邊侍女肆意淫虐。其母轉胡倡心知肚明,非但不加管教,反將兒子行為視作君王氣象,嚴令侍女內侍不得外泄,以致其父趙偃也不知所以。如今,趙遷做了國王,昔日尚存畏懼的諸多約束一應雲散,頓時大生王者權力之快感,在王城大肆伸展起來。但凡王城女子,無分夫人嬪妃侍女歌女,趙遷都要逐一大肆蹂躪一番,而後品評等級,以最經折騰最為受用者,賜最高女爵。如是三月,王城女子的爵號一時亂得離奇失譜。今日遍體鱗傷的洗衣侍女做了高爵夫人,明日奄奄一息的夫人又做了苦役。發放俸金的韓倉手忙腳亂,常常錯送俸金,往往正在糾正之時,女爵卻又變了回來。於是,韓倉召集一班心腹會商,報請趙遷允准,遂定出一個曠古未有的奇特辦法:除了王太后,王城內所有女子的爵位俸金一律改為一年一結,按每個女子在各等爵位所居時日長短,分段累加累減而後發放。未幾,邯鄲王城出現了奇特景觀,所有女子一律平等,都是趙王的女奴;女奴等級之高下,全賴自己的奴性作為。此等規矩之下,王城女子們競相修習「挨功」,看誰經得起皮肉之苦,看誰經得起種種惡淫蹂躪。如此不到半年,王城已經抬出了十三具女屍,其中出身貴胄的夫人、嬪妃佔了一大半。趙遷的淫虐技藝則日益精湛,認定王城女子太過嬌嫩,太守規矩,大大有失樂趣,放言要周遊列國,尋覓可心的天賦女奴。
郭開得韓倉密報,不禁大驚,忙不迭進宮一番勸諫道:「我王求賢心切,老臣固不當阻攔。然則,方今天下戰亂多發,若我王但有不測,非但我王大業從此休矣,我王求樂止境亦未必可成。王當三思。」趙遷眼珠骨碌碌轉得一陣,陰聲笑道:「上卿之見,本王便悶死在這石頭城裡?」郭開道:「老臣之見,我王可在國中覓一山水佳境長居,其樂更甚亦未可知也。」趙遷天賦奇才立即迸發,興奮拍掌道:「好主意!有山有水有林木,野合!野趣!」
「至於我王求賢,老臣可以代勞。」
「求賢?」趙遷噗地一笑,「本王求賢,只怕非上卿之求賢。」
「老臣之求賢,卻與我王之求賢一般。」
「求賢兩字,還是不說的好。」第一次,趙遷有些臉紅了。
「王即邦國。於王有益者,便是於國於民有益,豈非賢哉?」
「好!求賢便求賢,隨你說。」面對郭開的坦然正色,趙遷也豁達了。
「老臣遴選賢才,大體不差。」
「上卿通曉此道?」趙遷大為驚喜。
「老臣不通,自有通人。」
「噢?何人?」
「家令韓倉。」
「好!上卿識人也!」趙遷一陣大笑。
「我王既認大事,便當成約。」郭開一如既往地敦誠忠厚。
「好!成約:本王不出趙國,上卿督責求賢!」
回到府邸,郭開以求賢名義名正言順地召來韓倉,連同一班親信分為兩支人馬:一支由郭開自己率領,到柏人整修趙王行宮;一支由韓倉率領,北上匈奴秘密搜買奇異胡女。
柏人,原是邯鄲以北百餘里的一座春秋晉國的古邑。這座城堡坐落在泜水南岸,東鄰一片大湖,名為大陸澤。大陸澤東南岸,當年趙武靈王被困死的沙丘行宮正與柏人遙遙相望。武靈王困死沙丘宮之時,柏人尚無趙王行宮。後來,趙惠文王思念其父武靈王與其母吳娃,然又不忍住進沙丘宮祭奠,於是在大湖對岸的古老城堡外修建了一座行宮,借地而名,稱為柏人行宮,以為遙祭居所。柏人行宮山清水秀,冬暖夏涼,然在惠文王死後很少啟用,漸漸便有些荒蕪了。郭開要將趙遷安置在柏人,看中的是這座行宮既隱秘幽靜,又來往近便。趙遷胡天胡地大折騰,女子慘叫聲晝夜可聞,不隱秘自然不行。趙遷是國王,但有不測或不堪入耳之醜聞傳出,郭開也得陪葬。所以,事雖不大,郭開卻得親自督導,務求妥善嚴密。太遠太偏也不行,不利於郭開與趙遷通聯。柏人水陸兩便,飛騎馬隊一個時辰便到,財貨輸送與甲士調遣都很是方便,自然是上選之地。凡此等等,郭開在入宮之前已經思謀定當。至於被郭開始終說成「求賢」的那件事,更是好辦。有精通男女嬉戲的韓倉率一班親信北上匈奴,斷無差錯。事實迅速證實了郭開的預料,月余之後,韓倉第一道密報飛到:非但女賢有得,且重金買得六名喜好虐女的胡人武士,預為馴養奇特女賢。
如此忙碌兩月余,趙遷搬入柏人,奇異的賢才也接踵送到了柏人。
韓倉搜求的西域胡女,個個生得人高馬大,金髮碧眼膚色雪白熱辣奔放,非但扛得折磨者大有人在,其中火爆者還時不時與趙遷廝纏對打。趙遷大覺刺激,雄心陡起,日日以制伏胡女多少為戰場勝敗。於是,柏人行宮又有了新的虐女法度:趙王若連續打翻三十六個高大肥白的胡女,且能連番野合十女,家令韓倉便扮作戰場軍使,騎著快馬打著紅旗四處飛馳報捷,而後便大宴慶功;若有一女經得起連續三日滾打折騰,且能侍奉趙王一夜於野外林下,得賞賜爵號以為褒獎。
如此日復一日,趙遷郭開韓倉各得其所各有其樂,彼此大覺痛快。
正在趙遷郭開韓倉們開心之時,一場權力阻擊突然來臨。
趙遷即位的第二年初秋,王族大臣們以春平君《史記·趙世家》認為,春平君為質於秦國的趙國太子,史無明證,僅為一說。為首,突然鼓動公議:趙王將到加冠之期,廟堂當行籌劃冠禮朝會,郭開當如約還政於趙王!原來,此時在趙國臣民心目中,趙王淡出國事,全然是大陰人郭開所致,坊間關於趙王的依稀傳聞,也全系郭開一黨惡意散布。如今王族大臣一動議,立即引得朝野一片奮然呼應,矛頭直指當道者郭開。加冠還政,是喪失事權的元老大臣們早早預謀好的一個關口,其首要目標是還政趙王,而後目標便是施壓趙王罷黜郭開。
不料,郭開卻是分外豁達,一接到聯具上書,立即便行朝會。郭開在朝會上慷慨宣示:明春為趙王行冠禮,而後趙王親政,老夫決意隱退。此舉大出群臣意料,發動公議時的奮然倒郭之勢頓時沒了著力處,一時只皺著眉頭默然一片。畢竟,王者冠禮是一套極為繁複的程式典禮,幾個月的預備是無論如何不能少的。郭開應允開春舉行冠禮,又答應屆時隱退,你還能如何反對?
朝會之後,元老大臣們秘密聚會商議,終於一致認定:郭開是虛與周旋拖延時日,實則根本不打算還政趙王。於是,由王族元老牽頭,秘密通聯趙軍大將,共同約定:開春之後郭開若不還政趙王,立效沙丘宮兵變故事,誅滅郭開一黨!李牧、龐煖、司馬尚等趙軍大將早已不滿郭開專權,與王族元老一拍即合,立即開始了向武安、少陽、列人、巨橋四邑秘密進軍包圍邯鄲的諸般調遣四邑,趙國邯鄲外圍的四座要塞,詳見第三部《金戈鐵馬》中趙武靈王晚期兵變故事。
誰知又是一個不料。開春之後,趙王遷的加冠大禮如期舉行。冠禮後的朝會上,老郭開當殿請辭歸鄉。其殷殷唏噓之態,令舉事大臣們喜出望外,只盼趙王就勢准了大陰人所請,其後只要這個大陰人走出邯鄲城外,立馬便將他碎屍萬段。
誰知,還是一個不料。郭開請辭之後,趙王親述口書,教舉事大臣們的脊梁骨一陣陣發涼。趙遷念誦的是:「老上卿乃先王舊臣,顧命而定交接危局,攝政而理趙國亂局,今又還政本王,功勛大德,天地昭昭也!本王何能違背祖制,獨棄兩世功臣乎!今本王親政,第一道特書:老上卿晉爵兩級,加封地百里,仍居國領政!」末了,趙遷還骨碌碌轉著眼珠拍著王案,惡狠狠加了一句,「敢有不服老上卿政令者,本王拿他喂狼!」
元老大臣們瞠目結舌,心下料定大陰人郭開一定是猖狂不可一世。
不料,又是一個不料。郭開匍匐在地,當殿號啕大哭,再度請辭。
趙遷一臉厭惡地嚷嚷起來:「說辭我都背完了,如何又來一出?散朝!」
至此,舉殿大臣無不愕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