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一接到頓弱密書,立即下令全軍備戰。
對山東五國尤其是趙國的軍政態勢,王翦是刻刻上心的。除了頓弱、姚賈的伐交商社,王翦還在秦軍斥候中反覆遴選,編成了一個六百人的精悍的間士營,專一深入各國搜集軍政消息。之所以如此,在於王翦是戰國末期最具政略眼光的統軍名將。王翦對秦軍大舉東出有一個根本評判:秦欲滅六國而一統天下,不戰不行,唯戰不行;此間分際,便在於如何最大限度地不戰而屈人之兵,從根基上摧毀六國。也就是說,王翦是戰國之世將兵家大道與統兵征戰之才水乳交融於一身的大軍統帥,也是軍政兼明的唯一統帥。大軍開出之前,王翦夜入咸陽,與秦王嬴政專門就戰法作了商討。
「老臣統兵出關,欲變秦軍舊日戰法。」王翦開門見山。
「何以變之?願聞見教。」秦王沒有驚訝。
「秦軍傳統戰法,以攻城略地殲敵大軍為要旨。是故,攻必拔城下地,戰必斬首滅軍。行之日久,遂成傳統。拔城斬首之數額,亦成軍功大小之尺度。而今,秦軍以滅國為要旨,便不能僅僅以拔城敗軍、斬首滅敵之法對山東作戰。滅國之戰,目的在摧毀其國政根基,剷除其王族廟堂,而不僅僅在戰場殲敵。是故,戰法須變。」
「上將軍怕本王以舊戰法施壓催戰,故先申明?」
「秦王之壓,老臣可辯。朝野將士施壓求戰,老臣難當。」
「滅國大戰,戰法大要何在?」
「大要在三:戰勝不求斬首,奪政不求下城,除奸不求滅貴。」
「願聞其詳。」
「其一,戰勝不求斬首。我軍對敵,務求戰勝而敗其軍潰其心可也,不能大肆斬首殺戮,以免其舉國成軍作困獸之鬥。當年長平大戰,武安君坑殺趙軍數十萬降卒,反逼得趙國死心血戰而我軍反敗。如此覆轍,不可重蹈也。其二,奪政不求下城。滅國根基,在於奪取都城、去其廟堂、除其施政之能。是故,我軍攻佔都城之後,不能如既往那般城城攻佔掠奪財貨人口。當年樂毅攻齊,下齊七十餘城而不能滅齊,在著力過甚也。如此覆轍,不可重蹈也。其三,除奸不求滅貴。而今山東昏昧,各國都有奸佞盤踞廟堂,以致山東列國大都成為一盤散沙。我軍入都奪政,僅除奸佞而不誅殺世族貴胄。如此,可免世族追隨殘餘王族逃國抗秦,則國可安也。此為老臣三戰之法。」
「嬴政謹受教!」年青的秦王二話沒說,挺身長跪肅然一躬。
那夜會商一了,秦王嬴政下了一道特急王書給各要害大臣並各軍大將,將王翦陳述的戰法方略全數申明,王書末了道:「上將軍之戰法,乃秦軍滅國之精要,務求實施軍前。東出大戰,但憑上將軍調遣,本王並在國大臣、軍中將士,悉數不得施壓催戰!」
唯其如此,王翦大軍在井陘山與李牧大軍相持半年未曾激戰,李信、楊端和兩路大軍逼而不進引而不發,挾雄厚軍力空耗巨額糧草而大半年不戰,秦國朝野竟無強烈催戰之聲浪,當可解也。雖然如此,軍中將士對風雪半年不戰不退畢竟難以忍耐,眼看年節將近,幕府依然沒有大戰跡象,秦軍將士終於焦躁了。
「再不出戰,我等上書秦王求戰!」蜂擁而至的將士們不斷地吼叫著。
王翦走出幕府,只說了一句話:「發下令箭,老夫准許爾等赴咸陽求戰。」
將士們默然了。幕府求戰,無非焦躁之心不可耐而已。大將們誰都知道秦王特書,果真趕赴咸陽,求戰不成反倒可能耽擱了戰場立功。畢竟相持日久,大戰隨時可能迸發,將士們只是不耐風雪壁壘之清冷而尋求早戰。王翦不再如同往日那般說服,而是破例准許將士直赴咸陽請戰,將士們反倒一片沮喪沒了聲氣。
「信得過老夫,便回營壘。」又是一句,王翦走了。
便在將士們請戰的旬日之後,頓弱的密書到了。此前,王翦已經從間士營得到密報:頓弱被郭開羈留邯鄲王城形同人質。所以,王翦對頓弱密書所報的李牧去軍消息不能立即斷定虛實。畢竟,郭開是天下第一大奸,頓弱其人王翦也不甚熟悉,王翦寧可等待消息印證而後斷。正在秦軍將士們走出冰雪壁壘收拾營地軍械嗷嗷備戰之時,間士營消息到了,與頓弱所報一致:李牧去軍,進了柏人行宮。
「南北軍令發出。」王翦拍案而起。
兩司馬立即帶著早已擬好的軍令飛出了幕府,向南北兩路大軍而去。
「聚將鼓!」王翦大手一揮,赳赳大步出了軍令坊。
轅門外的隆隆鼓聲未過三通,大將們便齊刷刷趕到了幕府聚將廳。
「諸位,李牧去軍,我軍戰機已到!」
王翦激昂的話音落點,大將們卻沒有慣常的亢奮神情,一陣驚訝之後反倒顯出幾分落寞,人人板著臉一片默然。王翦悠然一笑,倏忽又肅然道:「李牧兩勝秦軍,諸位尋仇之心甚重,唯以李牧為對手決戰而後快。此等戰心,老夫盡知也。與天下名將一見高下,為將之雄心猛志也。老夫,也是一樣!然則,此為滅國之戰,不是尋仇之戰!滅國之戰,要的是國家功業,不是一將功業!若趙國政事清明,李牧可全力率趙軍抗秦,我軍自當與李牧放馬一戰,其時戰勝李牧,自是秦軍功業榮耀!然目下趙國廟堂昏昧,李牧大軍左右掣肘內外交困糧草匱乏後續無援,秦軍戰勝如此李牧大軍,榮耀乎!恥辱乎!反之,李牧死於趙國廟堂,可顯忠勇志節,可彰趙國惡政,青史煌煌其名!李牧死於秦軍,則秦國徒負惡名而趙人必恨秦國。其時也,趙人追隨殘餘王族死力抗秦,亦未可知!果真如此,秦國一統天下之大業何在!故此,滅國大戰,根在大局,不在是否與一將做沙場尋仇之戰!」
「不求尋仇!願奉將令!」
以軍中慣例,大將們同聲一吼,便是認可了主將說法。
王翦一眼掃過大廳,長吁一聲,長劍打上六尺立板上張掛的羊皮地圖道:「只要李牧去軍,不管趙軍何人為將,我軍都立即開戰滅趙!戰法是:南北兩路大軍同時猛攻,楊端和南軍合圍邯鄲,李信北軍直下代郡進逼信都與柏人行宮。其時,趙國必令井陘山趙軍出動,或救邯鄲,或保信都,兩者必居其一。我西路大軍則無論井陘山趙軍如何出動,都全力越過井陘山追擊趙軍,橫插趙國中部,將趙國攔腰截為兩段!使邯鄲、信都、柏人三處廟堂根基不能相連,根除其施政聚兵之出令軸心!」
「明白!」聚將廳一聲雷鳴。
「章邯軍攻佔井陘關,而後扼守井陘關善後!」王翦拿起了第一支令箭。
「嗨!」章邯在滿廳大將熱辣辣的目光中接過了令箭。
「大軍東出井陘關後,馮劫部插入邯鄲信都之間,遮絕兩都通連!」
「嗨!」
「馮去疾部插入信都柏人之間,遮絕趙國陪都與行宮之通連!」
「嗨!」
「老夫中軍,對趙軍主力銜尾疾追,會戰滅軍!」
「嗨!」幾員中軍大將齊聲拱手。
王翦指點地圖,做最後部署道:「旬日之後,我南北兩軍可同時出動,開春之際,我兩軍可同時深入趙國。屆時,我井陘山大軍全力開戰,務須在半月之內切斷趙國中部!為此,各軍務必在一月之內清營輕裝,屆時全力出戰!」
「攻佔井陘山!一戰滅趙國!」
秦軍將士的吼聲激蕩著白雪覆蓋的崇山峻岭。
趙軍一方卻冷冰冰一片,沒有任何動靜。
秘密誅殺李牧之後,郭開立即開始了自己的鋪排。
兩道趙王急書連夜飛向邯鄲所有官署與趙國郡縣。第一道王書稱:大將軍李牧久處冰雪之地,覲見趙王做禮之時突發孿曲症,四肢僵直無以伸展;本王心急如焚,正親督太醫日夜在柏人行宮醫治李牧,朝野臣民少安毋躁。第二道王書稱:抗秦事急,本王決以公子趙蔥、信都將軍顏聚為井陘山趙軍大將,先行備戰;來春,本王將親出邯鄲,督導三路趙軍與秦軍決戰;朝野臣民務須各司其職各安其所,屆時舉國同心以勝秦安趙。兩道王書傳遍朝野,趙人無不雲山霧罩不知其所。信王書么?李牧正在盛年其壯如牛,突發怪異之極的孿曲症,實在難以理解;有郭開韓倉在國,李牧十有八九是出事了。不信王書么?王書所言似乎也有幾分道理:爬冰卧雪奔波沙場,趙軍將士患孿曲症並非一人,誰又能說李牧確實沒有孿曲症?再說趙王已經明定開春親自督戰會戰秦軍,此前縱然有過,畢竟還是滿足了朝野期盼的舉國抗秦熱望,趙王還能如何?如此紛紜之下,趙國朝野懵懂了,人們幾乎是本能地長嘆一聲:「趙國艱難,且看來春如何了!」
在舉國疑惑的冬末,趙蔥、顏聚接掌了井陘山幕府。
趙王王書隨著兩位新主將抵達幕府:司馬尚被罷免副帥職務,貶為雲中將軍,即日起程回雲中大營籌劃對北路秦軍戰事,理由是「司馬尚善領邊軍為戰,當效大將軍李牧建功」。當然,司馬尚不能帶走井陘山的十萬邊軍與任何部將,而只能一人離軍北上。王書一宣,司馬尚代李牧交出兵符,一句話沒說便離開了井陘山幕府。
司馬尚馬隊沒入了茫茫雪原。
從此,這位忠實輔佐李牧的趙軍名將不知所終。
趙蔥顏聚的第一道軍令是:為協力同心,十萬邊軍與十萬腹地趙軍立即混編,一律以腹地將軍為混編營大將。於是,趙軍在井陘關內外的四道壁壘間開始了紛亂龐大的流動,相互混編而重新劃分防守壁壘,一時人喊馬嘶衝突不斷,關內關外亂得不亦樂乎。匆匆月余,眼看殘雪消融地氣轉暖,趙蔥顏聚第二道軍令傳下:放棄關外兩山壁壘,大軍退回關內整備,準備來春在趙王統率下會戰秦軍。同時,趙蔥顏聚通令南北趙軍,春二月同時出動反擊秦軍。趙軍在如此將令之下,事實上放棄了所有的壁壘要塞防守,重新匆忙集結準備做大肆反擊。一時,趙軍各部從冰冷的雪地壁壘鑽了出來,如釋重負般在忙亂中一片熱氣蒸騰。趙蔥顏聚更是亢奮萬分,只盼著大戰反擊秦軍的時日快快到來。
便在此時,秦軍攻勢如春日驚雷驟然炸開!
從趙蔥顏聚接到第一道戰報開始,未及旬日,南路楊端和軍大舉進逼邯鄲外圍要塞,北路李信秦軍一路直下逼近信都。趙蔥連趙王的王書都沒有等到,便驟然面臨已經逼近到百里之內的李信軍的威懾。趙蔥顏聚來不及謀劃,匆忙下令井陘山趙軍向信都柏人方向靠攏,正面抵擋李信軍南下。不料,趙蔥大軍剛剛開始向南回收,井陘山秦軍已經潮水般開過了幾乎不設防的井陘關,猛烈地咬住了趙蔥大軍。更有秦軍馮劫部兩萬鐵騎飛兵超前,一舉插在信都與邯鄲之間的隘口,迅速構築壁壘,截斷了井陘山趙軍的南下之路。同時,秦軍馮去疾部兩萬鐵騎飛兵插入信都與柏人之間的山地隘口,一舉截斷趙軍向東南靠近大陸澤與巨鹿要塞的通道。萬般無奈,趙蔥顏聚只有下令全軍回身死戰。
王翦親率十餘萬秦軍重甲精銳,在殘雪未消的山塬間與趙軍展開了大戰。
這時,趙軍統帥趙蔥已經完全慌亂,匆忙間想也不想便接受了司馬出身的顏聚的謀劃對策:兩人各率十萬大軍,據守南北兩廂,誘使王翦大軍從中央山地進兵,南北夾擊合圍秦軍。不想兩人分兵方完,趙軍因重行混編成步兵騎兵均有的新軍,原先的邊軍飛騎喪失了剽悍靈動,原先的腹地步軍與少量馬軍也喪失了熟悉的陣戰部伍,兩相陌生,行動大為遲緩。如此堪堪離營尚未展開上路,黑森森的王翦大軍已展開成巨大的扇形從遼闊的山塬逼了過來。秦軍的戰法簡單實在:兩翼鐵騎包抄,中央重甲步軍在漫天箭雨後強力衝殺。如此不到兩個時辰,趙軍全線潰退。北路趙蔥部突圍,被兩翼秦軍鐵騎截殺,趙蔥當場戰死。南路的趙軍潰敗之際,早有準備而沒有深入戰場的顏聚立即突圍,落荒而去,從此不知去向。
趙國最後一支精銳大軍,自此屍橫遍野徹底潰散。
早在王翦大軍越過井陘山之際,身在柏人行宮的郭開已經明白了趙國大勢已去。郭開的謀劃只有最後一步的實施了:挾持趙王遷一行回邯鄲,以內滅趙國之功向秦王索封;若秦王食言,則郭開立即殺死秦國大臣頓弱與趙遷、太后等王室廟堂人物,使秦國滅趙因未得趙王又失大臣而變得沒有任何光彩。郭開相信,秦國正在滅國之初,決不願戰勝世仇趙國而落得如此沒有顏面。唯其如此,趙蔥顏聚大戰未開,郭開已經統領自己掌控的黑衣王城軍,嚴密護持著王室人物及秦國大臣頓弱,連夜南下邯鄲了。
此時,楊端和大軍已經逼近邯鄲,得知趙王從北路進入邯鄲,立即急報王翦請示方略。王翦下令楊端和:逐一拔除邯鄲外圍城邑,使邯鄲成為徹底失去外力救援的孤城,下城時日待趙國北部情勢而決。南路部署妥當,王翦大軍橫斷趙國中部,擊潰趙蔥大軍之後遂與李信的北路軍會合。此時,王翦主力大軍駐紮在已經攻佔的趙國北都——信都,只下令李信軍一步步南下逼近邯鄲。王翦給李信的軍令是:不求其快,唯求其穩,見戰則戰,務求擊潰沿途所有趙軍。王翦對自己統率的主力大軍的部署幾乎一樣:不求下城,唯求敗軍,三月之內掃清趙國北部的所有趙軍。
方略既定,王翦的特使飛騎日夜兼程趕赴咸陽。
未幾,秦王嬴政的王書飛到王翦幕府:「上將軍目下方略,本王深以為是。滅趙不求一鼓而定,唯求明度時勢,大定趙國。本王之意,秋冬之際安定趙國。屆時,本王將親臨邯鄲。此前方略機變,上將軍相機定奪可也。」王翦沒有片刻耽延,立即將秦王王書復刻兩卷,飛送李信、楊端和幕府,囑其不得驕躁下城。
月余之後,李斯統領的一支三百人官吏車馬開進了信都。李斯王翦再聚軍前,兩人皆振奮欣然。夜來軍宴,李斯對王翦備細敘說了在咸陽與秦王的謀劃:先行派李斯率三百吏員入趙,意在先行廓清趙國既往政事圖籍,接掌要害府庫並謀定郡縣設置,不使趙國陷入混亂無治之狀態。王翦拍案讚賞道:「長史此舉,大明也!趙為山東屏障,理清趙國之根基,天下幾近初定也。信都為趙國北都,典籍政令悉數在焉。長史三百吏員,半年之內必能化趙國於胸腹間也!」兩人一時撫掌大笑,說到四更方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