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賁剛在府門前下馬,守候在門廳的家老立即迎了上來。
散朝之後,父親的護衛騎士給王賁傳了父親四個字:夜來回府。王賁當時只點了點頭,一句話沒說匆匆上馬走了。晚湯之後,左右想不出推託事由,王賁只好快快過來了。依目下爵位,王賁在咸陽出行當乘六尺傘蓋的軺車,然王賁素來不事張揚,更不想在父親府邸前冠帶高車,故此便服騎馬,護衛也不帶隻身來了。近日,王賁自己也覺迷惑,原本一見父親便局促不堪,很有些怕這個上將軍父親。可自從南下中原獨當戰局之後,王賁卻越來越覺得父親很有些令他不適的做法:對王命太過拘泥,對軍政大略太過收斂,多次放棄該當堅持的主張,言行舉止諸方面都不如從前洒脫。以前,王賁是極其敬佩父親的。但南下之後,尤其是父親班師還都後在大朝會的老態,令王賁既覺難堪又覺困惑,既往對父親的崇敬流水般沒了蹤影,只要看見父親便不自覺地鬱悶煩躁。
「少將軍,請跟老朽來。」家老恭謹細心一如往昔。
「這是家,我找不見路么?」王賁臉色很不好。
「不不不,上將軍在另處等候少將軍。」
「你只說地方,我自己去。」
「還是老朽領道。府下格局稍變了些許,只怕少將軍不熟也。」
「舊屋重修了?」
「走走走,少將軍沿途一看便知,老朽不饒舌了。」
王賁跟著家老曲曲折折一路走來,果然眼生得不認路了。原本,這座上將軍府邸佔地雖然很大,卻是空闊簡樸,中軸六進偏院三處後園一片,王賁閉著眼都可以摸到任何一個角落。可今日進來,層層疊疊亭台樓閣水池樹林燈火搖曳,恍如山東小諸侯的宮殿一般。若非家老帶路,王賁當真不辨方向。驀然之間,王賁有些惱怒了。父親與自己一樣,常年在外征戰,如何有閑暇將府邸整治得如此華貴?定然是這班家老管事揮霍鋪排。
「家老辦得好事!」王賁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老朽不明,敢請少將軍明言。」家老惶恐地站住了。
「如此鋪排府邸,不是你的功勞?」
「啊呀呀少將軍,老朽一言難盡也!」
「秦法連給君王賀壽都不許,你等不怕違法?」
「說得是說得是。」家老連連點頭,卻再不做一句辯解。
王賁也黑著臉不說話了,對這班管家執事說也白說,必須得跟父親說。如此默然又過了兩道木橋,來到池畔一片樹林,又登上一座草木搖搖的假山,才在山頂茅亭之下見到了布衣散發的父親。亭廊下點著一束粗大的艾草,裊裊煙氣驅趕著蚊蠅,秋月照著水面,映得山頂一片亮光。山風習習,父親半靠亭柱坐在一張草席上,疲憊懶散之態確實與軍中上將天壤之別。
「父親……」
「來了。坐下說話。」
「父親,容我先見母親與大哥再來。」
「不用了。家人全數回頻陽老家了。」
「父親……」
「驚個甚,坐了說話。家老,任誰不許近山。」
父親的話語很平淡,家老卻如奉軍令一般匆匆去了。王賁走進茅亭,從石案上提起陶罐給父親面前的陶碗續滿了涼茶,便站在亭柱前不說話了。滅趙大戰之後,秦王派李斯將王氏家族百餘口遷來咸陽,還大修了一番當時的上將軍府。三兩年來,雖然王翦王賁父子一直不在咸陽府邸,可這座上將軍府依舊是熱氣蒸騰勃勃生機。因為,王氏家族的根基已經從頻陽轉到了咸陽。母親執掌內事,大哥與一班族兄族弟則已經開了鐵木作坊,做起了造車與農具生意。王賁在大梁戰場時,曾接大哥一信說:父親不許王氏子弟入仕做官,只能做農做商或者從軍打仗。其中幾個兄弟都是才能之士,能否勸說父親允許他們入仕,只我一人做商賈便了。王賁當時專註戰局心無旁騖,只給大哥簡短複信:父命無差,兄當一心,無由再說父親。王賁心下清楚,定是幾個族兄弟不想做商賈,從軍又覺太晚,於是說動大哥生出這般主意。那時,王賁以為父親沒有錯,國人都去做官,誰卻去周流民生?身為廟堂棟樑,王氏理當有大局氣度。可如今,一個偌大家族剛剛安穩下來,如何又突兀地搬回老家去了,連他也不知會一聲?若沒有父親的嚴厲命令,王賁相信,誰都會跑來找他勸說父親的。他近在咫尺卻一無所知,足證父親是有備而為周詳謀劃的。然則,如此這般究竟為何?王賁實在有些無法理解父親了,而且,諸多不解一時還不知從何說起。
「滅楚之戰,你舉李信為將?」父親淡淡開口了。
「唔。」
「好。不好。」
「唔。」不管父親說法如何蹊蹺,王賁都沒有論說國事的興緻。
「好在有胸襟,利於朝局,亦利於自固根基。」父親似在自說自話。
「身為上將,唯慮國家,沒有自固之心。」王賁不能忍受父親的評判。
「心者何物?豈非言行哉!」
「就事說事,李信足以勝任。」
「錯。就事說事,滅楚領軍王賁最佳,比李信更可勝任。」
「……」
「不說話了?」
「……」
「秦王知人,必察賁、信之高下。然則,秦王必用李信。」
「朝會尚未議決,秦王亦未決斷,父親何須揣測。」
「揣測?」父親嘴角輕輕淡淡地抽出一絲冷笑,依舊似在自說白話,「秦王者,大明之君也。明知李信不及王賁紮實,卻要一力起用李信,其間根由,不在將才之高下,而在廟堂之衡平。天下六國,王氏父子滅其三,秦國寧無大將哉!秦王縱然無他,群臣寧不側目?秦人尚武,視軍功過於生命,若眾口鑠金,皆說王氏之功盡秦王偏袒所致,群將無功皆秦王不用所致,秦國寧不危哉?王氏寧不危哉?」
「慮及自家安危,父親便著意退讓?」
「苟利國家,退讓何妨,子不見藺相如么?」
「縱然退讓,亦當有格。何至老態奄奄,舉家歸田?!」
「老態奄奄何妨?老夫要的不是自家氣度,是國家氣度。」
「大臣尚無氣度,國家能有氣度?」
「駁擋得好。」父親一反常態,從來沒有過的溫和,點頭稱讚了兒子一句,又飲下一口涼茶,依舊自說白話了,「當此之時,唯有一法衡平朝局,凝聚人心:大膽起用公議大將,做攻滅最大一國之統帥。成,則戰功多分,衡平朝局;敗,則群臣自此無話,戰事大將可唯以將才高下任之……」
「父親是說,秦王是在冒險用將?!」
「明君聖王,亦有不得不為之時也。」
「父親!」王賁終於不堪忍耐了,沖著父親一瀉直下,「此等迂闊之說,王賁不能認同!自家退讓也罷,老態奄奄也罷,舉家歸田也罷,王賁都可以忍了不說,但憑父親處置。然父親既然察覺秦王起用李信是在冒險,寧肯坐觀成敗,卻不直諫秦王,王賁不能忍!秦王雄才大略,胸襟開闊,王賁是認定了跟准了!縱然心有歧見,縱然與秦王相違,王賁也要坦誠陳述以供決斷!這既是臣道,更是義道!如今父親洞察諸多微妙,卻包藏不說,放任國家風險自流,心下豈能安寧!朝野皆知秦王曾以父親為師,父親卻隱忍不告,寧負『秦王師』之名,寧負直臣之道哉!王賁明言,父親當以商君為楷模,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不當以范蠡那般捨棄國家只顧自身的全身之道為楷模!父親不說,是疑惑秦王顧忌王氏功高,這與山東六國攻訐秦王有何兩樣!王賁直言,父親不說,我自己上書秦王,爭這個攻楚主將!」
父親只淡淡笑著,始終沒有說話。
「父親,兒告辭。」
「給我坐下!」父親突然一聲厲喝。
王賁沒有坐,也沒有走,只黑著臉釘在大柱旁氣喘咻咻。
「你小子盡公不顧私,何以舉薦李信為將?」
「我……」
「你自以為不如李信?」
「……」
「能使鐵將軍王賁違心舉薦,足證此事不可輕慢。」
「不一樣!……」王賁突然憋出一句,又默然了。
父親嘆息一聲,突然貼著大柱筆直地站了起來,其剽悍利落之態虎虎生風。瞬息之間,王賁雙眼瞪得溜圓,對也!這才是父親,這才是秦國上將軍!父親沒有理睬王賁,大步出亭在山頂轉悠了幾圈,這才走了回來,拍打著亭欄正色道:「你小子,諒也不至於將老夫看做奸佞。然老夫還是要說,你小子還嫩。自以為心無二慮,自以為忠於國家,自以為任何時日可以說任何話,做夢!學商君?說得容易。商君面對的君主是誰?我父子面對的君王是誰?商君面對的大勢是甚?今日大勢是甚?一樣么?不一樣!只說目下秦王:一則,起用李信確有大局籌劃之考量,該當贊同,說甚去?二則,戰場事奇正萬變,冒險多有,戰勝者也屢見不鮮,況且,楚軍也確實疲弱不堪。此時,老夫若說李信必不成功,只怕連你小子也要反對,況乎群臣?況乎秦王?三則,秦王天縱之才,多年主持滅國大計從無差錯,朝野聲望如日中天,秦王自己也更見胸有成算,說秦王已經有些許自負也不為過。當此之時,老夫以自家評判,強說秦王改變決斷,可能么?更何況,秦王決斷也有你等一班新銳將軍一力贊同,並非秦王獨斷,老夫何說?說亦何用?只怕除了君臣離心,再沒有任何好處!你小子說,將老夫這個秦王師讓給你,你能去糾纏著秦王憨嚷嚷么?」
「……」
「世間多少事,只有流血才能明白。」末了,父親淡淡補了一句。
王賁癱坐在亭欄不說話了。良久,王賁提起陶罐猛灌了一通涼茶,向父親一拱手,匆匆大步離去了。父親再沒有喝阻,也沒有說話,只若有若無的一聲嘆息飄進了耳畔。驀然之間,王賁有些憐惜父親,但還是沒有回頭。
三日之後,王賁奉命入宮,共商對楚大戰的最後決斷。
這次是小朝會。秦王的廟堂謀劃三大臣(丞相王綰、長史李斯、國尉尉繚)加上將軍王翦、蒙恬,再加王賁、李信、楊端和、辛勝、章邯等幾員主力大將與老將軍蒙武,長史丞蒙毅里外行走,算是半個與會者。沒有了大朝會的齊楚先後之爭議,小朝會簡短了許多。先是丞相王綰稟報:由丞相府總領,各方官署已經做好了相關的伐楚籌劃,相關郡縣的糧草器械民力已經開始預為囤積。接著李斯稟報:幾日來已經徵詢了幾位王族元老之伐楚謀劃,沒有新方略提出,均大體贊同李信將軍方略。之後,老尉繚的竹杖遙遙指點著地圖,陳述了秦王與幾位大臣在大朝會之後謀定的伐楚用兵方略。最後,秦王徵詢諸人評判,說明如無重大異議,則照尉繚陳述之方略進兵。三大臣之外,王賁李信等一班年青大將均表贊同,蒙恬申明無異議。只有王翦說了一句題外話:「伐楚之戰,貴在正,不在奇。主將但有韌性,此戰未必不成。」卻沒有就進兵方略表示可否。因了此前王翦已經明白陳說了自家看法,秦王與大臣將軍們也再沒有要王翦說話。
此次朝會明確的進兵方略是:
其一,以李信為主將,蒙武為副將,率二十萬大軍直下楚都壽春;
其二,以王賁部秘密進兵淮南江北,隔斷楚軍渡江南逃之路;
其三,以巴蜀水軍順江東下,佔據彝陵房陵,隔斷楚軍荊楚逃路;
其四,以李斯、姚賈為後援大臣,全力督導中原郡縣糧草民力。
王賁很有些沮喪。沒有想到小朝會的幾乎一切部署,都被父親事先說中了:大將果然起用了李信,兵力果然是二十萬,文武大臣們果然是無人異議,秦王也果然沒有再度徵詢父親謀劃的意思。唯有兩處王賁沒有想到,卻也暗合了父親的預料,一是派老將蒙武做伐楚副將,二是派自己做了外圍偏師將軍。這般分派,王賁確實沒有感覺到戰事謀劃的合理性,卻隱隱嗅出一股軍功多分的氣息。這令王賁很是鬱悶。蒙武固然資望深重,所率老軍也是昔日秦軍精銳,然蒙武畢竟久在國尉署,沒有做過領軍大將,其將性又偏於柔弱,既不能補李信之缺,又不能糾李信之錯,如何能是最佳的幕府格局?再說,不教王賁做伐楚主將也罷,至少該派自己獨當一面追殲燕代余部。王賁確信,只有自己的輕裝飛騎,才能徹底乾淨地蕩平殘趙飛騎與遼東獵騎之患,最終平定北中國。可如今,他王賁卻只能擔任淮南江北之遮絕偏師。如此使命,秦軍任何一個大將都會做得很出色,秦王若想均分功勞,何不將這個偏師之功也讓給馮劫或馮去疾等大將,何須一定要派給他?
鬱悶歸鬱悶,王賁還是沒有再去見父親。
那座上將軍府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家人,王賁也沒心思回去了。與父親再度探討朝局,王賁實在沒有心緒,何況大軍已經開始集結,也該趕赴軍中了。可是,就在王賁馬隊開拔的前夜,大哥匆匆趕來了。大哥說,父親教他傳話:子為國家大將,唯當以戰局為重,無慮其餘。大哥說,這是父親的鄭重叮囑,說不清其中奧秘,父親也不許他過問。王賁說,沒甚,教父親放心,王賁不會荒疏國事。大哥言猶未盡,似乎有話,又吞吐不說。王賁送大哥上路時一再追問,大哥才說,父親有告老還鄉之意,吩咐他不要說給兄弟,可他忍不住,因為他吃不準朝局究竟發生了何等變化,父親與兄弟有沒有危險?王賁聽得無可奈何,氣哼哼說,甚危險?樹葉下來砸破頭!他要做田舍翁,大哥陪他做,左右我是不做!大哥不相信,反覆追問。王賁又氣又笑道,大哥務過農經過商,該知道老地主老商賈毛病:老商賈金錢多了,老地主家業大了,怕遭人顧忌,怕人眼紅,怕人閑話!知道么?就這個理!能有甚!大哥惶惑道,不就滅了兩國嘛,仗是大家打的,誰眼紅甚了?王賁心煩,索性不再辯解,只說自己事多,送大哥走了。
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深秋,秦國南進大軍隆隆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