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軍大敗的消息傳到咸陽,秦國朝野窒息了。
秦王嬴政一把撕碎了軍報一腳踢翻了書案,連連咆哮卻又聽不清罵辭。趙高嚇得瑟瑟跪伏,生平第一次當場尿濕了衣褲。李斯蒙毅也是手足無措,既不知如何能使秦王平靜下來,更不知如此發作的秦王還會做出何等可怕的事來。可是,李斯蒙毅沒有料到的是,秦王的震怒咆哮越來越微弱,漸漸地沒了聲息,只靠在大柱上兀自涔涔冷汗。良久,秦王終於接過了趙高惶恐捧來的汗巾,抹了抹額頭,嘶啞著聲音撂下一句話:「兩位善後,會同丞相。」猛然轉身走了。
三日三夜,秦王嬴政一直沒有走進書房,急件密件頓時堆積了十幾張大案。李斯無奈,只有教蒙毅守在秦王書房應急,自己索性住進了丞相府,與王綰沒日沒夜地緊急處置敗軍事宜。蒙毅守在王書房寸步不離,擔心秦王又無以得見;憂心父親又不能違法探望,以致憂心忡忡,連飯也斷了。一夜,趙高突然露面,蒙毅立即喝住了趙高,問秦王情形。趙高卻苦兮兮皺著眉頭,只說是來拿一件物事,而後惶恐低頭,一句話也不說了。蒙毅自來不齒趙高,見狀一臉厭煩地揮了揮手,趙高立即風一般去了。
第三日暮色時分,李斯匆匆回到了王城書房,對蒙毅敘說了與王綰共商的種種處置,又商議了幾件急需處置的王族子弟敗軍貶黜事,兩人這才疲憊地坐下來開始晚湯。蒙毅三日未食,與李斯第一次用飯,心緒顯然舒緩了許多。晚湯後蒙毅敦促李斯回去歇息,李斯卻連連搖手。於是,兩人對坐煮茶,卻又相對無語。
「敗績有數了?」良久,蒙毅低聲問了一句。
「如此敗績,未嘗聞也!」李斯輕輕一嘆,「片時連失兩壁,一夜連退三城,三日三夜大敗逃,一無反擊之力……七都尉戰死,八萬六千三百一十三名士卒拋屍,撤回十餘萬,人人帶傷……糧草器械軍輜,全數丟失……淮北之地,悉數被項燕軍收回……」
「……」蒙毅一個哽咽,雙手捂住了臉膛。
「兩主將,交廷尉府暫押了,待決……」
「一戰若此,家父何堪!」蒙毅一拳砸案淚水泉涌。
「老將軍,終究沒亂。否則,此次必全軍覆沒也!」
「戰敗當罪。長史,無須為家父辯解。」
李斯起身走到自己公案前,從案頭一方銅匣中拿出一支粗大的竹管過來道:「此乃老將軍戰場急件,你且看看。」蒙毅搖搖手道:「家父負罪,我或連帶,不當看。」李斯道:「這宗密件,乃老將軍從戰場報給長史署的公文,本當早給你看。奈何老夫閃念差錯,既未呈送君上,亦未知會於你,悔之晚矣!」蒙毅頗感驚訝,接過飛快地瀏覽一遍,不禁苦澀笑道:「家父這急報只說了戰事方略,又沒說自家如何反對,更沒申明呈報王書房,大人卻如何呈送君上?再說,雖是公文式樣,抬頭卻是給大人的,交不交我看實在無妨。」李斯嘆息道:「我固不違法,然卻違心也!老將軍此舉,定然有所期冀。老夫當時揣摩,老將軍很可能欲經老夫之手,將此件知會尉繚子,或知會王翦老將軍,此兩人資望深重,若能指李信之謬,或可直陳秦王。老夫卻……惜哉!惜哉!」蒙毅苦笑道:「大人無須自責,假若是我,我也不會交任何人。李信正在氣盛之時,君上正在激賞之際,老國尉與王翦老將軍遠離戰場,縱有評判也未必有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正逢君上激賞之李信?」
兩人圍著紅亮的木炭燎爐一時說開去,諸般感慨不勝唏噓,不知不覺已是三更了。蒙毅道:「君上三日不進書房,會否病倒?」李斯默然片刻沉重搖頭:「難說。」蒙毅道:「得設法見到君上,索性我闖宮!」李斯連連搖手道:「不可不可。君上非常人,斷不會置國事於不顧,也不會容不得一場敗仗。」蒙毅急迫道:「這次不一樣,吼叫得聲音都嘶啞了。」李斯嘴角抽出了難得的一絲淡淡微笑:「吼歸吼,可你聽見吼了些甚?」蒙武恍然道:「是也!哇啦哇啦好大一陣子,一句罵辭也沒聽出。」李斯敲了敲燎爐,頗有些意味深長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怒而不知何罵,大體已是省察自己了……不急,君上若能深徹省察,秦國之幸也,天下之幸也。」蒙毅一拱手道:「與大人言,謹受教。」正當此時,一陣急迫的轔轔車聲清晰傳來,兩人幾乎同時倏地站了起來。蒙毅快捷許多,一個箭步已經掠向了門廳。李斯趕到廊下,車聲已經遠在王城之外了。兩人正在張望,一個少年內侍匆匆跑來一做禮道:「稟報兩位大人,趙令要我知會兩位大人,君上趕赴頻陽去了!」
「蒙毅,帶上那捲書報,快追君上。」李斯沒有絲毫猶豫。
「好!」
蒙毅疾步回身取了一卷文書,身影飛出淹沒在了暗夜之中。
嬴政將自己關了三日三夜。
松柏森森肅穆靜謐的太廟,是嬴政在茫然漫步中撞進來的。當時趙高見秦王出了東偏殿,連忙飛快地對兩名小內侍一陣叮囑,三人便跟著秦王去了。兩名小內侍遠遠在前,趙高若即若離在後,手忙腳亂地示意著遠處的各色身影迴避開來。茫茫然的嬴政走進了深深的王城苑囿,走過了兩處夫人嬪妃們的寢宮,走過了碧藍的湖畔,走過了火紅的胡楊林,走出了雄峻的王城北門,走進了北阪松林塬下的太廟。嬴政大踏步走著,逢彎拐彎遇橋過橋,奇蹟般沒有一個閃失,沒有一個磕絆。身後的趙高瞪著兩眼疾步遊走左右,既不能進入秦王目光,又須得能夠隨時撲上去抱住秦王,時不時一身冷汗。被兩個小內侍遙遙示意迴避的嬪妃侍女們,雖已經紛紛躲在了柱後林下,卻都驚喜萬分地要目睹難得一見的秦王。此刻遠遠看去,秦王目光直愣愣向前,腳下卻一步不差地大步走著,穿過了亭廊穿過了樹林,儼然一個目盲的神仙在天街遊走,女子們驚愕得人人緊緊捂住了嘴巴不敢出聲。然則,在嬴政心頭的世界裡,天地間沒有一個人影,漂浮的宮殿沒有任何聲音,自己被風吹上了天空,身不由己地飄飛著茫然虛浮地遊盪著……使嬴政恍然醒來的,是那濃郁而熟悉的松柏香火氣息,是烙印在心靈深處的記憶。走進太廟石坊,尚未進入太廟正殿庭院,嬴政便在寬闊的松柏大道停止了腳步。凝視著巍然聳立在北阪山腰的高高殿堂,嬴政停止了喘息,也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
「太廟令,秦王嬴政,沐浴齋戒三日。」
「君上,非祀非典……老臣奉命!」
看著趙高惶急萬分的種種示意,老太廟令終於明白了,連忙去匆匆部署了。片刻之後,嬴政走進了太廟正殿東側的深邃庭院。厚重的大門隆隆關閉了,從太廟署開來的一隊甲士立即鐵柱般矗在了庭院四周。自有王權社稷,君王的沐浴齋戒是最為神聖莊敬的禮儀。因為,君王沫浴齋戒之後要與遠去的祖先對話,要接受天地神靈的啟示。走進沐浴齋戒程式的君王,是天塌地陷也不能攪擾的。然則,嬴政的想法卻很簡單:找一個清靜之地好好想想。方才清醒過來的一瞬間,嬴政恍然醒悟,惶急的匆匆奔走原非夢遊,他是被靈魂指引到太廟來的,只有自囚於肅穆靜謐的太廟,他才能鎮靜自己清醒自己。
嬴政拒絕了繁瑣的沐浴禮程式,吩咐趙高守在門口不許太廟司禮靠近。走進了浴房,脫去了冠帶,趟進了熱氣蒸騰的碩大熱池,靠上了池畔玉枕,嬴政長吁一聲閉上了疲憊的雙眼,在蒸騰水汽中朦朧睡去了……白髮散亂的蒙武嘶吼著揮劍搏殺,漫無邊際的灰黃色浪潮呼嘯著翻卷著淹沒了黑森森的叢林,射完最後一批大箭的連弩營將士們奮然躍起卻又如同山洪中的石頭一般被卷進了洶湧而下的泥石流,沒有一塊石頭能夠倖免,雲天蒼黃,大地蒼黃,草木蒼黃,最後的黑色在天邊抹去,一切的一切都被混沌的蒼黃淹沒,突然,一隻黑鷹閃動著血紅的羽毛閃電般從雲端衝出,裹挾著隆隆雷聲撲進了漫無邊際的蒼黃海洋……
「李信——」
一聲驚恐的嘶喊,嬴政從熱氣蒸騰的水霧中霍然躍起,嚇得聞聲撲將進來的趙高生生跌倒在池沿撞得一臉鮮血,哇地放聲大哭:「君上!不能如此!君上是天下聖王啊!」嬴政赤裸著水淋淋汗淋淋的身子,轉身打量著驚恐萬狀的趙高,目光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種罕見的柔和:「小高子,給傷口上藥去,沒事了。」趙高一抹臉上鮮血倏地躥起,君上殺了小高子,小高子也不走!嬴政淡淡一笑,不走好,不走呆著。說著,嬴政跨出了熱池,走向另一邊的大池。趙高一個箭步搶前,匍匐在地連連叩頭,君上不可!冬日熱沐浴之後,非經兩個時辰不能入冷池啊!嬴政又是淡淡一笑道,小高子,燥熱得緊,要麼你拎桶冷水澆過來。趙高哽咽著一躥而起,君上只要不下冷池,小高子保君上神清氣爽。說話的同時連番動作,先給赤裸裸的嬴政包上一方大汗巾,接著窗戶大開燎爐移開,清新的風夾著濃郁的松柏香氣浩浩入屋,立即清涼一片。嬴政堪堪落汗,趙高又飛快抱來一床大被包住了嬴政身子,再用汗巾迅速搌去嬴政額頭密麻麻汗珠,又連忙抱來一領貂裘等候在身旁。看著趙高陀螺般飛轉,嬴政搖手道,大被正好,貂裘不用了。說罷一裹大被光著腳出了沐浴房,踏著厚厚的紅地氈穿過連接甬道,走進了齋戒宮室的起居房。
在這間里外三進的齋戒起居房裡,嬴政開始了靜靜的思索。
嬴政是認真從頭想起的。滅趙之後,他對所餘四國已經有了輕慢之心,將他們看作枯木朽株,而不是看作強敵,應有的謹慎戒懼不期然地輕淡了。多少年來,山東六國只有趙國有抗衡秦國的實力,基於這一天下公認的事實,秦國君臣在對趙方略的所有方面都是極其認真的。滅趙之後,嬴政親赴邯鄲慶賀了那場最大的勝利。之後,在對燕方略上,秦國君臣第一次出現了雖不甚明顯卻又分明存在的歧見,其間根本,是身為秦王的他第一次有了輕慢之心。若非那次突如其來的荊軻刺殺事件,他很可能當真信奉王道撫遠而使天下臣服的方略了:以燕國為楷模,對臣服之國保留相當大封地以為社稷延續。果真如此,秦國一統天下之偉業何足道也,一次簡單的權力更替而已。那次,王翦鄭重地上書提醒了,可他沒有上心。太子丹使荊軻刺秦之後,他立即下令開始滅燕之戰,與其說真正接納了王翦上書,毋寧說更多帶有憤然懲罰燕國的復仇之心。滅魏之後,他的輕慢之心重新泛起了。中原三晉覆滅,趙魏兩個曾經的山東霸主不復存在,底定天下之勢已成,齊楚兩國該當是水到渠成地滅亡了。對於楚國,嬴政尤其蔑視。在秦孝公之後的秦楚百餘年對抗中,楚國除了幾次微不足道的小勝,幾乎從來處於下風。以山東六國的說法:「欺侮楚國,莫秦為甚也!」當王翦提出要以六十萬大軍滅楚的時候,他確實認定這位老將軍已經暮氣甚重了。李信要以二十萬大軍滅楚,他之所以當場顯出讚賞之意並全力認定實施,在於他心頭始終閃動著一個意念:大軍壓境,楚國或可不戰而降。果真如此,六十萬大軍豈非太過揮霍?雖然,他也提出了兩步走想法:先以二十萬大軍滅楚,再圖大軍南下平定百越;然則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這與其說是同時接納了兩方對策的兼聽,毋寧說是否定了拋棄了王翦的主張。因為,他當時所以如是說,確實是基於撫慰這位老將軍的念頭,內心的話卻是:二十萬大軍能滅楚,自然也能平定百越。
目下想來,他這個秦王與李信,都被楚國脆弱的表徵迷惑了。多年來,楚國政變多生而朝局混亂不堪。自支撐楚國的春申君被家臣李園謀殺,楚國權力便落到了卑劣如同趙國郭開的李園之手。這個李園依靠先後進獻妹妹李環於春申君、楚考烈王而暴發。李環生了兩個兒子後,楚考烈王死了,李園遂蠱惑自己的外甥楚幽王淫亂無度,以致楚幽王即位十年身空而亡。李園擁立另一個外甥(哀王)即位,不到兩個月,便被蓄謀已久的王族公子負芻聯結老世族殺了哀王和李園,負芻自立為楚王……如是亂象連綿,軍力自是不堪一擊。更重要的是,此前王賁奔襲楚國遊刃有餘,十日連下十城,楚國大氣都不敢出。凡此等等,都是事實。李信據以評判楚國脆弱,嬴政據以認同此論,甚或朝臣們也都認同這種評判。表徵論之,沒有錯。然則,當此之時,何獨王翦不如是看?嬴政記得很清楚,王翦言及六十萬大軍滅楚的理由,沒有一句涉及楚國諸般表徵,而只說及楚國基本國情,山川廣袤而族族藏兵,其中最要緊的論斷是:「楚非尋常大國,非做舉國決戰之心,不能輕言滅之。」
如今,數萬將士已經用血肉之軀證實了王翦的洞察力。
戰敗消息傳來,震怒的嬴政找不出為自己辯解的理由,甚或在狂亂的爆發中連咒罵的對象也閃現不出。就實說,嬴政沒有推諉過錯的惡習。嬴政崇尚自己的曾祖母宣太后,那種勇於承擔戰敗罪責而自裁的烈烈英風,一直是嬴政所追慕的。接李信敗報,各色閃念轟轟然一團在嬴政心頭炸開,最明亮的一閃是李信之敗絕非偶然,絕非進兵路徑之類的細節所致。既非偶然,必然何在?思緒翻飛,見事極為快捷的嬴政卻捕捉不住一個切口,在那一刻,嬴政的心智驟然亂了……此刻退一步想,縱然李信不採用奔襲戰法而穩紮穩打,又能如何?李信二十萬兵力能準保戰勝項燕的三十餘萬楚軍么?從戰場事實看,確實很難。嬴政也還記得,謀劃方略時李信對楚國兵力的預料是至多三十萬。對此,他自己也是認可的。然則,戰場事實是,僅垓下與汝陰兩地的楚軍已經三十萬有餘,且不說郢壽之兵、水軍舟師以及世族封地之私兵,如此足證楚國彈性極大。其潛在兵力遠在三十萬之上。如此評判,李信也好,嬴政也好,都是在戰場大敗之後才恍然醒悟的,只有王翦,是遠在發兵之先想到的。何獨王翦能在事前有如此清醒的洞察?而所謂運籌帷幄,所謂廟堂決策,所需要的恰恰便是這種洞察,這種遠見,這種預謀之期的冷靜與清醒。大錯鑄成而痛悔不及的事後聰明者,絕非領袖群倫而能開創千古大業之雄主。嬴政若無這般才具,何以一統天下?唯其如此,嬴政始終在反覆地拷問自己:王翦何能如此,嬴政為何不能?
踽踽獨行,悠悠沉思,嬴政的思緒飄向了遠方。
少年嬴政與王翦相識之時,王翦已經年近三十了。其時,王翦雖然還只是堪堪立起將旗的低爵千夫長,但其穩健清醒與獨具一格的冷靜處事,已教少年嬴政留下了極其深刻的記憶。後來,正是王翦與蒙恬這一雙臂膀,扶持嬴政在最艱難的少年時期站穩了腳跟。十三歲的嬴政即位為秦王,曾經多次說過,將軍足為我師也。於是,王翦的「秦王師」之名不脛而走。然則,嬴政與王翦蒙恬的患難情誼卻也漸漸淡了。當然,與其說是淡了,毋寧說轉化成了一種受君臣法度制約的同心共事者的相處。嬴政還記得,自己對王翦深具厚望,做太子時曾經將自己搜羅到的所有兵書都送給了王翦。正是這些兵書。使後來的王翦有了根本性的躍升,由一個有豐厚實戰閱歷而又深具慧心悟性的低爵將軍,變成了一個真正具有運籌大戰之才華的名將。雖則如此,王翦的稟賦才華卻始終如平靜深沉的湖海,始終有一種持重沉穩的風貌,極少掀起張揚的波瀾。即或在統帥幕府這樣的專斷場所,王翦也極少疾言厲色,以至所有的新銳將軍們都敢於在王翦幕府氣昂昂地敘說自己的戰法主張,甚或與王翦多有爭辯。與白起、李牧這般以統軍剛嚴著稱的名將相比,王翦多少顯得有些木訥而不具威勢,多少靠近燕國樂毅,卻又少了樂毅那份貴胄名士的洒脫。與王翦對坐論事,嬴政時常有一種恍若面對老丞相王綰的錯覺。因為,王翦論戰事,從來不在戰法上做備細的敘說辯駁,而只做大局大勢之剖析評判,幾乎與李斯尉繚等廟堂謀劃大臣一般。自然,嬴政並沒有因此而認為王翦大而無當。然則,嬴政敏銳地覺察到了王翦的一種心態:戰場戰法是將軍幕府的話題,君王廟堂無須論及。嬴政則自認為尚算知兵,更認為,事前論及戰法只能對戰場統帥有利。故此,對王翦那種頗有君王只要交兵於將而不須干預戰法之意味的方式,嬴政多少有些淡淡的不快。要李信申明滅楚戰法,再徵詢王賁滅楚戰法,嬴政之所以在滅楚之前務求戰法方略清晰明確者,根源在此也。
戰國之世,擁有赫赫戰功而如王翦風貌者,絕無僅有。
然則,仔細想來,王翦卻有一樁幾乎可以稱之為奇蹟的最大的長處:自來打仗沒有錯失,沒有明顯的錯令缺漏。與此同時,王翦也沒有奇絕之戰。嘗有人言,王翦無奇戰。嬴政聞之,總是淡淡一笑。戰場以戰勝為本,奇與不奇何足道也。然則,嬴政也很清楚,所謂王翦無奇戰者,其實說的是王翦才具平平而已。平心而論,此前的嬴政也多少是認同這種評判的。蓋戰國之世多奇才名將,兵家之謀略,戰場之縱橫無不大放光華,以至天下口碑對名將之評判幾乎近於苛求。一戰而沒有使天下嘖嘖讚歎的奇絕運籌,名士聚會便沒了爭相議論的興緻,此戰準定被認為平平,而統兵之將也必然被指為平庸。縱然戰勝,時人亦皆歸於天意運氣之類。此風之下,楷模名將大有人在:大戰之奇若白起,等量圍困,一戰聚殲;救援之奇若孫臏,圍魏救趙,開運動戰之先河;奔襲之奇若司馬錯,千里越秦嶺,輕兵下巴蜀;固守之奇若田單,六年守孤,火牛陣一舉復國;伏擊之奇如李牧,平野草原而能匿兵數十萬,一舉長驅匈奴;狙擊之奇如趙奢,狹路相逢勇者勝,血戰強敵而開敗秦首戰……凡此等等,王翦皆無。滅趙滅燕兩場大戰,都是耐心固守而謹慎求戰,成則成矣,戰法確實沒有多少值得說叨的。老秦人尤喜談兵論戰,輒逢捷報無不爭相傳頌戰勝之奇絕奧秘,而自王翦統兵,秦人相聚議論捷報便只有一句口贊了:「上將軍又勝一戰!」之後便沒了話說。相映成趣者,年青的王賁一戰而聲譽鵲起,被老秦人津津樂道地終日掛在口邊。究其實,在於王賁戰法之奇使老秦人大覺酣暢淋漓:小戰如平定韓亂,八路進兵眼花繚亂;奔襲戰如飛騎襲楚國,迅捷如閃電,旬日下十城,堪稱飛兵之最;大戰如滅魏,以水為兵,五萬人馬滅大國,簡直是蛇吞象!這些,王翦也沒有。嬴政確信,王翦若是王賁,中原之戰定然是另一種打法,肯定是勝,也肯定依然沒有驚喜的浪花。
然則,戰場為何物?戰爭為何物?
國家大爭,為求奇絕而寧可敗之,豈不大謬哉!
自兵爭問世,戰場從來是雙方大軍為國家而一決勝負的角力場。此間之根本所在,是國家利害之得失,而非一將才華之毀譽。唯其如此,主將能以看似平淡無奇之方略而完勝敵國,寧非大幸哉!相對於邦國大計所需要的勝利,有否奇絕之戰,實不足道也。毋寧說,奇絕之戰因其求奇求絕,而必然具有不確定的風險;平戰而勝,則因不求奇絕而唯求戰勝,必然具有確定的勝算。身為最為國家利害計的君王,是選擇確定的勝算,還是選擇不確定的風險,豈不明矣!冷靜縝密而有兼思之胸襟,善於籌劃盤根錯節而多有意外變化之總體大戰,此乃王翦之長也。拋開大國決戰的深層根基,而過分看重戰場謀劃之奇絕華彩;此乃李信之短,嬴政之失也。平心而論,將目下的秦國大將一個個數來,能統率舉國之兵而吞滅最大楚國者,非王翦不能也。痛定思痛之後,即或是王賁,嬴政也不能放心了。畢竟,崇尚武安君白起的王賁尚未老辣,多少與李信更為相像一些……
天降王翦與秦,何其大幸也!
嬴政獨不見兵家泰山,豈非大謬哉!
李信大軍南下之際,王翦上書請辭還鄉了。本心而論,嬴政不當允准這位戰功赫赫的老將軍離開廟堂。然則,嬴政也很清楚,王翦請辭絕非是疑慮他這個秦王猜忌功臣,而是有著表裡兩層原因的。表徵而言,王翦一則要以請辭之舉申明絕不貪功之心,從而平息日漸複雜的朝野之議;再則是王賁聲名鵲起,王翦要給新銳大將們留出功業餘地;三則是王翦年逾花甲,連年戰場辛勞有無暗疾亦未可知,該當頤養天年了。然則,真正的原因,是王翦與他這個秦王的滅楚歧見——如此大略被秦王輕慢,老夫何留哉!在這一點上,該說王翦有著戰國名士之風——合則留,不合則去。雖然,王翦的方式不是去國,而是還鄉。而但凡戰國君主,只要還算得一個明君,對名士基於政見大略之分歧而離去是不能強求的。
唯其如此,嬴政撫慰了王翦,卻沒有堅執挽留這位老將軍。王賁很為父親此舉生氣,南下之前上書秦王,深為父親之舉抱愧在心。嬴政回復了王賁,書簡只有寥寥數語:「老將軍之心,絕非疑忌本王也,將軍何愧之有?滅楚之戰有歧見,老將軍還鄉大可見諒。戰後就實論之,老將軍自明也。」應該說,那時的嬴政尚算清楚一點:國事之歧見,只有被事實證實之後才能說得清楚,對王賁的「就實」二字,此之謂也。當時的嬴政相信,李信滅楚之後,只要真心敦請,老將軍為國家計,定然還會回到廟堂。目下看來,敦請王翦是必須的了,只是,理由已經相反了。
王車飛上頻陽塬時,蒙毅追來了。
朦朧星月之下,碩大的青銅王車剛剛在寬闊的鄭國渠堤岸剎住,蒙毅便飛步到了車側門前,捧著一個粗大的銅管道:「君上,頻陽縣令上書。」嬴政沒有接書,直接道:「何事快說。」蒙毅道:「頻陽縣令稟報,王翦老將軍夫人新喪……」未及說完,嬴政已經跳下王車急問道:「幾時報來消息?」蒙毅道:「昨日午後。」嬴政道:「如何處置了?」蒙毅道:「長史無以見君上,守在書房等候,聞君上趕赴頻陽,命我追來稟報。」嬴政皺著眉頭道:「我問你頻陽縣令如何處置了?」蒙毅道:「老將軍不舉喪禮,不聞鄉鄰,不報官府。頻陽縣令不知如何應對,又心有不忍,遂上報請令定奪。」嬴政仰頭望著冰冷亮藍的夜空,良久默然,突兀道:「小高子,掌燈!」趙高答應一聲,從車轅馭手位向後一倒身子一挺一縮便進了車廂,車內立即亮起了一盞銅人風燈。嬴政一大步跨近車廂,接過趙高遞來的羊皮紙與蒙恬筆便寫了起來,片刻寫好交給趙高封管,轉身對蒙毅道:「你來得正好,立即帶這管書命回咸陽見駟車庶長,務必辦妥此事。」蒙毅道:「君上身邊無人,但有公事……」嬴政一擺手打斷道:「先辦此事。」說罷跨步上車腳下一跺,王車嘩啷一聲轔轔飛去了。
晨曦時分,王車飛上了一片林木蒼黃的山塬。
朝陽之下,一條大水依山蜿蜒而去,水畔林木中依稀顯出一片灰瓦屋頂。林外山坡是大片已經變得蒼黃的草地,山坡後飄蕩出一片瀰漫河谷的炊煙。王車駛過一座白色小石橋,嬴政清晰地看見了橋下清澈的流水,看見了綠波蕩漾之下密匝匝鋪開的白色石頭,不禁驚奇地噫了一聲。車前趙高高聲道:「君上,這叫白石川,水底全是白卵石,開鄭國渠時我來過。」說話間王車已經過了白石川,沿著車馬大道,片刻便到了那一大片因枝葉稀疏而開闊疏朗的白楊林邊。嬴政一眼瞄見拐入樹林的道口立著一柱白石。腳下一跺,王車便嘩啷剎住了。嬴政下車端詳,只見道口這柱白石上鐫刻著四個斗大的紅字——東鄉美原,一條林間大道直通山麓,道中一座石坊遙遙在望。嬴政道:「小高子,將車停進林中等候,我走進去。」趙高連忙道:「車停好我追君上,得有個人傳話。」嬴政道:「也好,你跟著來。」大踏步走進了林間大道。
嬴政一路看來,生出了許多感慨。
東鄉這片依山傍水的塬坡開闊疏朗,然則連同林木草地房舍石坊在內,一切都顯得粗簡平易,遠不及任何一個富商大賈的莊園,樸實得令人想不到這裡竟是赫赫秦國上將軍的家居之地。秦國自孝公商君變法後耕戰立國,臣下的俸金歲入不下山東六國,若再加法定俸金之外的「功必重賞,戰必厚恤」的種種歲入,但凡有功者都比山東六國的官員將士家境豐厚。譬如丞相府的一個主事屬官,可在法定俸金之外依法分到一座四進大宅,幾乎等同於齊國的中大夫。王翦此時已是開府上將軍,大庶長爵位,距晉陞侯爵一步之遙,僅其法定俸金,建造三座這樣的美原莊園也綽綽有餘。然則,王翦家居何以如此簡樸?咸陽的上將軍府邸,由於兼具開府處置軍政要務之職能,佔地兩百餘畝,主軸八進又挑四座偏庄,堪稱大咸陽最為宏闊的府邸,比目下林中掩映的這片房屋不知壯美了幾多。可王翦偏是特異,從來沒有將上將軍府邸真正當做過自己的家,家人族人也從來沒有在那座府邸連續住過一年以上。滅趙大戰開始後,若不是嬴政著意下令,王翦家人還是不會進咸陽。
滅燕大軍班師回來,嬴政不意聽到一個消息:上將軍府邸開始修葺了,很是華美舒適。嬴政高興得大笑起來,立即下令給職掌王室財貨的右府令,全數包攬上將軍府修葺錢物,無計多少。李斯笑云:「居華府而緩戰場之苦,老將軍何見之晚也!」嬴政笑道:「長史猜度,老將軍會否受王室之財?」李斯思忖片刻搖搖頭:「難說。」嬴政道:「何謂難說?」李斯道:「論法度,王室右府錢物屬國君用度,當算私財。今君上賞賜功臣不以國庫財貨,而以國君錢財,只怕老將軍……還是難說。」嬴政思忖一陣也笑了:「是。難說。」後來得右府令稟報,上將軍府非但爽快地接納了財貨,王翦老將軍還嘟噥了一句,秦王摳掐得好緊也。嬴政聞之,不禁好一陣大笑。李斯也是笑語感慨:「啊呀呀,相交多年,今日方知老將軍風趣也!」
那時,嬴政也好,李斯也好,都沒有想到所以如此的真實原因。而今嬴政明白了,那是未雨而綢繆。也就是說,從修葺上將軍府邸著手,王翦便開始不顯痕迹地將自己變成了一個圖謀享樂的老人,給進退斡旋留下了寬廣的餘地。然則,何以如此?那時大朝會尚未舉行,滅楚之戰的歧見尚未生出,莫非王翦有先見之能?
「王氏庶人恭迎君上——」
一聲長呼,嬴政恍然抬頭,眼前跪倒了一大片老少男女。嬴政正要問話,為首一個布衣壯漢挺身一拱手道:「稟報君上,在下乃王氏長子王炤,余皆家人。不知君上到來,有失遠迎,君上見諒!」嬴政連連虛手相扶道:「起來起來,都起來。長公子,上將軍可好?」已經站起來的王炤連忙躬身拱手道:「稟報君上,家父清晨出獵,尚未回程。」嬴政打量著布衣常服的人群,心下突然一動:「府上葬禮未完,何以無人服喪?」王炤一陣愣怔,又連忙惶恐拱手道:「稟報君上,家葬之禮期短,族人居喪已罷。因要田作,故此除服。」嬴政略一思忖道:「好,你等回府自做事了。」回身對跟來的趙高一擺手,「走!獵場。」王炤一時頗見手足無措,得家老眼神示意,方追了上來道:「稟報君上,我來領道。」嬴政回身笑道:「公子只說個大向,不須領道。單車快捷,正好看看美原。」趙高恭敬一拱手道:「敢問公子,獵場是否在那座山後?」王炤不自覺一點頭,嬴政已經大步去了。
王車堪堪出得樹林尚未上道,遠處山麓一柱煙塵暴起,遙聞馬蹄聲隆隆如雷。嬴政驚喜道:「老將軍行獵!」站在車轅的趙高急迫道:「君上快入車!煙塵向後,馬隊向我而來!」嬴政沉下臉道:「上將軍故鄉有何可防範者?走,迎上去。」趙高再不敢說話,一抖駟馬韁索,王車便在林邊草地轔轔馳向山塬煙塵。王車方過林際,煙塵已經飛過了眼前山樑,隔著空闊蒼黃的草地,雙方都進入了對方視野……馬隊驟然勒韁了。王車悠悠停住了。
「上將軍——」嬴政飛身下車,遙遙高喊著向馬隊跑去。
「君上——」倏忽間對面一騎如飛而來,渾厚的呼喊回蕩在山林。
堪堪半箭之地,騎士滾鞍下馬飛步迎來,白髮黑斗篷隨風飄舞,利落勁健全然沒有絲毫老態。在這瞬息之間,嬴政看到了一個真實的龍虎勃勃的王翦,心下突然一熱便軟軟地倒在了草地上。王翦飛步過來,利落地扶起了嬴政,同時解下腰間皮袋雙手捧了過來。嬴政抓住了皮袋,也抓住了王翦的雙手,眼中不期然溢滿了淚水:「老將軍……無愧嬴政師也!」王翦也是淚光瑩然,深深一躬道:「君上風寒馳驅,親來蓬蒿鄉野,老夫何敢當之?」嬴政瞬間平靜下來,舉起皮袋汩汩幾口,猛然一怔又不禁驚喜得兩眼放光——這是酒!王翦行獵而能隨身攜酒,足證壯勇猶在。然嬴政心思極是敏捷,知道此刻表露此等心情無異於表露自己此前的擔心,遂指著遠處的馬隊感慨道:「美原有如此騎士,老將軍族人勇烈也!」王翦一拱手道:「君上,這支馬隊非王氏族人,全數是趙燕兩戰之傷殘者。」嬴政大為驚訝:「秦軍傷殘者向有軍功賞賜,他們,沒人管么?」王翦搖頭道:「他們,都是絕戶子弟,無家可歸,又都是當年老夫幕府的護衛甲士……老夫自作主張,將他們都安置在這裡,做了農戶,成了家。冬日農閑,老夫常與他們行獵……」
良久默然,嬴政大步走到一箭之外的馬隊前,對著或衣袖空洞或腿腳空洞或面具在前的騎士們深深一躬,抬頭高聲道:「傷殘士卒皆大秦功臣!自今日起,美原土地便是你們的家園!秦軍傷殘士卒之無家可歸者,都將歸攏來美原!美原方圓百里,便是你們永遠的家園!」
「秦王萬歲——」傷殘騎士們弓箭長劍齊舉振奮不能自已了。
「老夫謝過秦王。」王翦深深一躬。
「老將軍,我回咸陽立即教長史下書頻陽縣令,辦妥這件大事!」
「君上愛兵,秦國大幸也。」
「老將軍,家人不說,你亦不提,老將軍當真不欲嬴政入庄乎?」
見秦王一句挑明,王翦略顯難堪,思忖越辯解越糾結,遂深深一躬道:「倉促歸程,尚未做請,君上見諒。君上請。」嬴政遙遙一招手,趙高駕馭的王車嘩啷飛了過來。嬴政對王翦深深一躬,過來扶住了王翦登車。王翦情知無以拒絕,遂也不做執拗推辭,說聲謝過秦王,便登上了王車坐在了偏位。嬴政也情知再禮讓王翦也不會坐進那個顯然的王座,遂一步跨上王座一跺腳,王車轔轔飛回了莊園。
「滅楚不以老將軍方略,嬴政悔矣!」
在簡樸寬敞的正廳坐就,嬴政直截了當地切入了正題。嬴政深知,面對一個滄海人物,實在不須自以為聰明得計地花巧周旋,而只須坦率實誠地捧出真心。見王翦沉吟思忖,嬴政又接著說了下去:「李信敗軍辱國,根在本王用人失察,滅國輒懷輕慢之心……依尋常之情,秦軍本當整休年余,待恢復元氣後再戰。然則,李信軍敗後楚國氣勢大盛,項燕軍沿鴻溝一線步步北上,重新佔據重鎮陳城,大有進逼南陽、潁川之勢……更根本者,姚賈從新鄭密報:中原三晉之滅國老世族,紛紛開始逃向楚國;燕王喜殘部也從海路聯結楚國,鼓盪齊國,欲圖以楚軍遏制秦軍,而各國世族一齊舉事復國……當此之時,若遲延對楚戰事,天下風雲突變亦未可知也……老將軍雖告病老,一統大業寧功虧一簣乎!」
「楚戰,不當遲延。」王翦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臉膛異乎尋常地冷峻,話語也很遲緩,「然則,老臣年邁多病,君上當更擇良將為是。」
「老將軍平心而論,秦軍諸將,誰堪當此大任?」
「……」
「楊端和?」
「……」
「辛勝?」
「……」
「燕代殘餘尚存,否則王賁……」
「此子將才尚可,只是韌毅未到火候。」王翦終於插了一句。
「老將軍有此明斷,勿復言也!」嬴政奮然拍案又突然打住了。
一陣長長的沉默。嬴政平和地看著王翦,王翦卻垂著眼帘入靜一般。嬴政深知,王翦自來公直,能對身為自己兒子的王賁有如此清晰冷靜的評判,便決不會違心地舉薦出一個分明有待錘鍊的所謂良將來。而目下大局之嚴峻,更無須嬴政絮叨,對於王翦這般深具為政大家之洞察力的名將,其大局評判之明澈毋庸置疑。自王翦說出「楚戰不當遲延」那句話,嬴政便確信王翦不會因世俗的全身之道而拒絕出山。畢竟,王翦不是武安君白起,嬴政也不是先祖秦昭王。當年秦昭王固執錯戰,白起拒絕出任統帥,雖不合君臣法度,然卻維護了曠世名將從不錯戰的尊嚴。目下君臣情勢不同,秦王嬴政對首戰楚國之錯失已然坦誠痛悔,此時請王翦出山,又在大局峻急之時;王翦既然一口贊同楚戰不能遲延,足證對楚之戰並非錯戰,不若秦昭王在錯過大局戰機之後強行開戰,只為了維護君王尊嚴。以王翦之冷靜睿智,豈能不明白此間分際也。唯其如此,嬴政要給這位老將軍留下迴旋餘地。
「君上必欲用老臣……」王翦終於睜開了老眼。
「嬴政心意已決,上將軍有話但說。」
「滅楚兵力,非六十萬不可。」
「聽老將軍計,六十萬!」
「如此,老臣領命,三日後趕赴咸陽。」王翦無一句拖泥帶水。
「老將軍,旬日之後啟程不遲……」嬴政有些哽咽了。
「君上體恤,老臣心感也!然目下大勢,不容稍緩。」
「老將軍夫人新喪,我心不安……」
「老妻病卧多年,一朝撒手,未嘗不是幸事,君上毋為老臣憂也。」
「老將軍曠達……然則,本王定給將軍一個安穩渾全之家!」
王翦搖著白頭,頗見感喟道:「君上之心,老臣知也!然老臣久在軍旅,於家所求者美原千頃而已,豈有他哉!」嬴政一陣大笑道:「美原千頃何足道也,老將軍之心小哉!」王翦頗見揶揄道:「為大王將者,有功終不得封侯,老夫當及時謀划子孫業也。」嬴政不禁又是一陣大笑道:「上將軍憂貧,嬴政之慚愧也!」笑談之間,君臣兩人越見和諧,原先的些許疏離感終於煙消雲散了。及至洗塵酒宴擺開,已是暮色降臨。席間嬴政又問了王翦家人諸般情形,敦請王翦重新搬回咸陽上將軍府。王翦不置可否,只笑雲,老臣留戀村野,班師回來再說不遲。一時酒宴罷了,嬴政月下登車匆匆趕回咸陽去了。
三日之後,王翦馬隊離開美原南下了。
三日之間,王翦處置了所有需要自己決斷的家事族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事,便是與頻陽縣令會晤,妥善部署了東鄉即將成為傷殘將士匯聚之鄉的種種事宜。真正的家事,王翦不過是在家人為他餞行的小宴上叮囑了一番而已。因王賁在李信敗軍後受命整頓秦軍,一直沒有歸來省親,家事一如既往地落在了長子王炤身上。然則,三日間王翦費時最多的還是預謀軍事,發出了四道上將軍書令:其一,知會國尉府代為督令秦國各地駐軍儘速聚攏,關內大軍開入關中藍田大營,關外大軍開往南陽大營;其二,飛書九原蒙恬幕府,徵詢可否增援五萬飛騎;其三,下令王賁立即在灞上大營建立上將軍幕府,已經分散各軍的原幕府司馬必須全數調回;其四,飛書河外姚賈,請將楚軍北進動向備細報於灞上幕府。今日南下,王翦已經先派出飛騎向秦王稟報了,他將直接趕赴灞上幕府,無須再入咸陽。
「王書到——上將軍駐馬聽宣——」
馬隊剛剛飛下鄭國渠堤岸進入寬闊的官道,一片軍兵車馬在前方道中橫展開來,隱隱可見紅綠身影與絢爛錦絲車簾的宮車。道中三馬並立,皆高冠斗篷,兩邊分明李斯蒙毅兩位中樞長史,中間一人白髮蒼蒼卻有些眼生。王翦頗為驚訝,一時全然想不起此等鋪排形狀與何事相關,遂勒住馬隊前出一拱手道:「長史別來無恙?」李斯在馬上遙遙拱手高聲笑道:「一別經年,老將軍壯勇如昔,可喜可賀!駟車庶長,敢請宣讀王書。」中間高冠老人一點頭,展開手中一卷高聲誦讀起來:「秦王政特書:上將軍王翦與國功大,多年辛勞無以慰藉,本王經與王族公議,以公主嬴弢賜婚王翦,封號華陽公主。接書之日,王翦當在相逢處與公主合巹成婚——」
宣聲落點,一片上將軍萬歲公主萬歲的歡呼聲驟然瀰漫了林間大道。李斯則扶著老駟車庶長下馬,笑吟吟地向王翦走來。王翦卻愣怔了,直到三人到了馬前。還木然騎在馬上不知所以然。李斯當先一拱手笑道:「老將軍,合巹喜帳蒙毅已在林中立好!今日喜酒,天下獨一無二也,李斯縱然無量,也得海醉一回!」老駟車庶長也一拱手道:「公主贏駛自幼喜好兵事,得與將軍婚配,天作之合矣!老夫為將軍一賀……」
「老庶長且慢。」遙見蒙毅從道旁樹林中興沖沖跑來,王翦自覺不能再遲延默然,一揮手打斷了駟車庶長,又一拱手道,「老庶長為王族執法,長史為國家重臣,敢請容老夫一言。」駟車庶長見王翦神色肅然,遂拱手道:「將軍但說無妨。」王翦慨然道:「秦王體恤老夫,王族體恤老夫,老夫心感也!然則,老夫年事已高,老妻雖去,膝下卻是兒孫滿堂,其樂也融融矣!若以暮年白髮徒擁紅顏,老夫何堪也!更有甚者,壯士報國,大義所在焉!若是軍功賞賜,老夫欣然受之,無計多少。然則,若因賞功而得公主婚嫁,此後秦國功臣多多,秦王何賞也!此番婚嫁,非老夫抗命,實心意難平也!老夫心志,萬望兩位大人見諒。」
「老夫不能理會。」駟車庶長顯然有些不悅。
「老將軍也可思慮幾日,再回君上。」李斯謹慎地勸阻了一句。
「大戰在即,老夫不容分心。」王翦沒有任何猶豫。
「既然如此,還是從長計議好。」
李斯折衝一句,駟車庶長回身走了,興沖沖趕來的蒙毅驚愕萬分,對王翦道:「老將軍何迂闊如此也!華陽公主並非秦王生女,實秦王族妹,年近三旬未嫁,與老將軍婚配皆大歡喜,有何難堪哉!」王翦卻搖搖手道:「兩位大人知我也深。老夫村野心性,戰場之外萬事皆索然無味,與王室聯姻徒使老夫手足無措,兩位何獨不為老夫一慮?」王翦坦誠直言,局促得額頭已經滲出了汗水。李斯不說話了,蒙毅也不說話了。良久,李斯一拱手慨然道:「老將軍但赴灞上,此事容我與蒙毅商議,左右得穩妥了結也!」王翦長吁一聲,對李斯蒙毅深深一躬,上馬飛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