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學宮激起了巨大的波瀾。
驚蟄朝會的次日夜裡,統領學宮的文通君孔鮒逃亡了。博士僕射周青臣連夜稟報了奉常胡毋敬,兩人一起夤夜晉見皇帝。嬴政皇帝卻是淡淡一笑:「走了也好,只要儒家不生事,去留自便。」胡毋敬周青臣一時大為惶惑,秦政歷來法行如山,高懸廷尉府正堂的便是商君名言:「有功於前,不為損刑。有善於前,不為虧法。」皇帝更是從未寬恕過一個罪犯。如何有封君爵位的大臣逃亡了,皇帝竟能淡然處之?
嬴政皇帝見兩人愣怔,又是淡淡一笑道:「孔鮒並無實際職掌,其心又不在國政,走便走了。焚書也好,禁議也好,本意都在威懾而已,還能真殺這些文士了?」兩人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出得皇城便呵呵笑了。奉常胡毋敬總領文事,便叮囑周青臣:不聞不問,聽之任之。於是,周青臣回到博士學宮也便沒了任何動靜,只與幾個志在治學的博士埋頭整理經典。
周青臣沒有料到,孔鮒逃亡之後的三日里,博士連續逃亡四十餘名,幾乎清一色的儒家博士,七十二博士只剩下了二十餘名博士。周青臣大為驚慌,立即再次稟報胡毋敬,兩人又再次進了皇城。皇帝這次顯然認真了一些,召來丞相李斯共同議決。李斯見嬴政皇帝並無追回逃亡博士之意,思忖片刻,提出了一個方略:在焚書令之後,立即頒行一道廣召天下文學之士的詔書,一則可向天下彰顯秦政弘揚文明之宗旨,二則可使天下學人聚集國府昌盛官學,三則可消解博士逃亡之種種非議。
胡周兩人立即贊同,周青臣還特意補充道:「廣召文學之士,又不究博士擅自逃亡罪行,儒家有可能生出的流言,便會不攻自破!」嬴政皇帝笑道:「既雲廣召,索性也將方士術士一併延攬,免得此等人在民間滋事。」顯然,皇帝對方士術士並無反感,卻也帶有幾分戲謔。胡周兩人是立即贊同了。李斯卻有些猶豫,遲疑著沒有說話。
嬴政皇帝笑道:「方士術士未必沒有管用者,然大多荒誕無疑。教他等在民間行騙,不若將他們召進學宮,看看他們究竟有多大神通。若是術不應驗,我大秦律法豈是白設?」李斯恍然大悟,立即連連點頭。
秦政高效,次日立即頒行了《廣召天下文學方術士詔》。
說也奇了,雖然以焚書為軸心的整肅文治令頒行之後,天下士人大為震動,各郡縣也不時傳出藏書世族紛紛逃匿的消息;然召士詔書一頒行,還是立即大見效應,半年之內士子們絡繹不絕地奔赴咸陽,秋風蕭瑟的時節,博士宮已經聚集了千餘名各色士子。一時之間,咸陽博士宮生機勃勃,帝國文風大盛,似乎已經完全掩蓋了因焚書禁議而引起的朝野震蕩。但博士僕射周青臣卻很清楚,此番招納士子,博士宮來者不拒一無遴選,是故魚龍混雜,沒有一個舉足輕重的名士大家,根本不可能擔負興盛文明之重責;唯一的效用,無非是消解復辟暗潮與儒家名士對帝國新政的攻訐罷了。
然在對士子們——登錄清楚之後,周青臣又一次驚訝了——千餘名士子中,竟有六百餘名儒家士子,二百餘名方士術士,三百餘名占候、占氣、占星與堪輿之士!其餘農家、水家、工家、醫家等實用學派卻只有數十人,兵家法家道家墨家等,則更是寥寥無幾。周青臣大覺蹊蹺,反覆勘驗,仍然如此。至少,數量最大的士子們都自稱是儒家弟子,所習經典也大體都是詩、書六藝,師從傳承也都路徑清楚,你能說他不是儒家士子?而方士術士則更是怪異,都透著幾分神秘,人人宣稱自家有特異之能,一見周青臣便紛紛白請為皇帝祛除暗疾,為帝國祈福禳災。占候占氣占星堪輿之士,則人人都說天機不可預泄,再問便是望天不語。周青臣大覺不是路數,當即稟報奉常並上書皇帝,詳細稟報了種種情形,未了憂心忡忡道:「博士學宮原本文明之地,近日卻已是怪力亂神充斥也!臣請為博士學宮建立選士法度,不能見人便納。」
未過三日,胡毋敬帶來了一個顯赫的校士大臣,博士學宮頓時大亂了。
這位校士大臣,是御史大夫府的御史丞,也就是馮劫的副手。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總司帝國百官查核考校,職責重大權力顯赫。然大秦政風清廉違法是從,是故這御史大夫府對帝國群臣而言,卻也並無威勢赫赫之感。然一人魚龍混雜的博士宮,御史丞之糾察威力立即大顯功效,旬日之內立殺方士術士三十餘人,博士宮頓時人人驚駭了。
那日,周青臣奉命召集全部官士聚在了學宮中央的露天論學台前。
這御史丞也是奇特,滿頭灰白鬚髮,古銅色臉龐始終蕩漾著一絲似笑非笑的紋路,教人莫測深淺。那日擺好了法案,十名執法重劍甲士兩側一站,御史丞便宣讀了勘驗士子的御史大夫令。令云:「諸生奉詔為官士,當考校才具,量才錄用,虛妄不實者依法處置之。」而後御史丞淡淡宣布,先行勘驗方士術士之才具。戰國之世誰都清楚,秦法「不兼方」。也就是說,不容納方士術士,禁止方士術士。然皇帝詔書大召方士術士,分明便是法令改了,方士術士們也才敢紛紛冒將出來。今日一聞勘驗之說,方士術士們儘管心下忐忑,也還是驚喜萬分地接受了。誰能說,這不是皇帝在選傳說中的求仙聖使?
「方士許勝。」御史丞看著簡冊念了一個名字。
「方外之人許勝,參見大人。」一個老方士神閑氣定地離座站起。
「先生何能?」
「老夫遍識天下百草藥石,一應暗疾,不問可知。」
「好。先生請看,此乃何物?」御史丞從案旁竹筐中拔出了一叢綠草黃花。
老方士接過這叢花草反覆端詳,已經是滿頭汗水無以張口,突然憤憤道:「此草腥臊惡臭,絕非人葯之物。」
「座中可有農家之士?」御史丞高聲發問。
「在下便是。」一個端正的布衣後生站了出來。
「敢問足下,此草何物?」
農家布衣之士尚在五步之外,一拱手便答:「回大人,此乃野苦菜,生於麥田雜草之中。大人剛剛從青泥拔出,故有泥腥之臭。」一言落點,坐席中一片鬨笑。
「敢問先生,此物可在百草之中?」
「大人戲謔過甚也!」老方士滿臉漲紅。
「再問先生,老夫有何暗疾?」御史丞渾然不計老方士情急羞惱。
「大人……大體,陽事不舉……」老方士艱難地吭哧著。
「陽事不舉?好眼力。多久了?」
「大,大體三五年。」
「啊,人言方士專一看陽事,果然不差。」御史丞揶揄一句,突然回頭問,「你等且說,老夫幼子多大?」
「剛過滿月之喜!」重劍甲士們異口同聲。
「就是說,十一個月之前,老夫還舉得?」
「大,大人……戲謔過甚……」
「方術不驗,才具虛妄。斬,立決。」御史丞那絲似笑非笑的紋路倏地沒了。
「大大大大人,這這這……」
老方士上牙打著下牙一句話沒說得囫圇,便被兩名黑鐵塔般的重劍甲士轟然架起拖了出去。片刻之間,場外一聲慘嚎。方士術士們人人變色。如此這般的勘驗方術士之法,便是後來被博士們大肆攻訐,並被司馬遷寫入《史記》的一樁所謂暴行:「秦法:不得兼方。不驗,輒死。」如此旬日之後,方士術士們再無一人敢說自己如何神乎其神了,人人都是一句話:「在下無能,不敢期冀錄用,乞放在下回歸山野。」再考校占星、占氣、占候、堪輿等陰陽家諸流派士子,也都無一人敢說自家通曉天機了。御史丞見此等尋常神氣活現,動輒以仙人或上天代言人自居的術士們大見畏縮,連囫圇話也說不來了,只知諾諾連聲,不勝其煩,遂下令道:「法家墨家兵家農家醫家等非儒家之士,不須考校,等候任職便是。儒家之士太多,旬日之後,老夫與奉常大人請得幾位學問之士再來查驗。」說罷便告散場了。整個博士學宮如逢大赦,頓時癱倒了一大片。
在博士官士們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有兩個人物開始了秘密謀劃。
這兩個人物不大,效用卻非同小可。他們直接引發了一場千古鐵血大案,堪稱颶風起於青萍之末。故此,對這兩個人物得從頭說起。這兩人都是博士,一名盧生,一名侯生。侯生是故韓國人,是博士學宮的儒學博士;盧生是齊國人,也是博士學宮的儒學博士。只是盧生的名頭大一些,當年是被皇帝近臣趙高領進博士學宮的,掛著儒家博士名頭,終日卻神秘地忙碌著誰也不清楚的事情。盧生任博士大約半年之後,侯生奉博士僕射周青臣之命,做了盧生的輔學(副手)。侯生問:「盧生治何學問,如何需要輔學?」周青臣皺著眉頭說:「莫問莫問,上命差遣。」直到三年前,盧生知會侯生,說要在天下查勘民情風習,以對皇帝提出對策。侯生以為必是安邦秘密使命,大為奮然,欣欣然追隨而去。也就是在那次歷時年余的名山大川遊歷中,侯生知道了盧生的真實身份與真實使命,驚愕得好長時日回不過神來。
那是在遊歷到故齊國的之罘島時,侯生實在不堪這種無所事事的閑逛,憤憤然要回咸陽,盧生才對他說出秘密的。盧生說,他是齊國方士,是與另一個老方士徐福一起被秘密召人皇城的長生特使,使命是兩項:一則護持皇帝體魄健旺,二則為皇帝求取長生仙藥。徐福留在皇城守護皇帝,而他之所以進了博士宮,是要物色求仙人才。侯生畢竟有些正道治學根基,更兼篤信儒家不涉怪力亂神之信條,遂大大地不以為然,指斥盧生是盜名欺世,給儒家頭上栽贓。盧生卻不慌不忙悠悠一笑,大說了一番秘密使命的好處,末了道,只要足下忠實追隨老夫做事,至少三兩年後,老夫舉薦足下做個太史令不是難事。侯生心頭怦然大動,頓時紅著臉不說話了。
畢竟,學而優則仕,是每一個儒家士子的夢想,侯生如何拒絕得了一個赫赫太史令的誘惑。盧生見侯生人轍,破例講述了他的兩則驚人之舉。一則,朝野秘密流傳的那句「亡秦者胡也」的預言刻石,是他的手筆。侯生大為驚訝,連伺了一串,何處見到石刻的?如何能證實是上古遺物?為何說是足下的手筆?凡此等等,盧生一律都是笑而不答,只一句話了事,你只知道可也,無須多問。第二則,是他對皇帝講述了「真人密居密行而長生不死」之道,皇帝才修築了復道、甬道,將所有的宮室車道都遮絕連接起來了。
「子云方士虛妄,足下自忖可能如此改變皇帝?」盧生悠然一笑。
「人臣……不能……」終究,侯生還是沒話可說。
盧生又說了一件事。一日,他隨皇帝從高高復道前往梁山宮,在山腰看見了山下大道上的丞相儀仗車馬氣勢威赫。皇帝皺著眉頭說了句:「丞相騎從如此之盛,暴殄天物也!」沒過多久,不料皇帝又見丞相車騎,卻少了許多。皇帝大怒,說這分明是身邊人泄漏了朕話,下令一一拷問那日侍從。最終無人承認,於是皇帝便將那日身旁的人都殺了。盧生說,幸虧那日他不在皇帝身邊,而是先期到了梁山去為皇帝配藥,否則豈能有得今日?
「子云效力皇帝,足下不覺膽寒么?」
「寒……」侯生記得,自己當時確實打了個冷戰。
當遊歷到會稽郡時,盧生吩咐侯生在震澤(今太湖)東岸的一座山莊等候,他自己要去做一件私事。盧生一去月余,回來後風塵僕僕疲憊至極,倒頭大睡了好幾日才緩過神來。究竟何事?盧生雖始終沒有吐露一個字,然其舉止神色卻呈現出一種難以按捺的興奮,以至侯生疑慮了許多時日。後來,回程路過侯生故里,盧生頗為神秘地一次給了侯生百金,說是此次完成使命的皇帝賞賜,教侯生好生安置家人。侯生原本尋常人家,得此重金大為驚喜,對盧生的種種疑慮立即煙消雲散,覺得這個神秘兮兮的方士一定是個通天人物,否則,何以能如此不動聲色地舉手便有百金之賞?也就是從攜帶重金榮歸故里的那一次開始,侯生成了盧生的莫逆至交。
御史丞的勘驗殺人事件,在博士宮引起了極大恐慌。六百餘新進儒生,更是瀰漫著驚恐不安,紛紛流傳著國府獨獨刁難儒家的秘密流言,日夜都在三五成群地議論如何在勘驗儒生博士之前逃生。在第三日的深夜子時,盧生輕步走進了侯生的四進庭院,徑人寢室將沉睡的侯生拉了起來。侯生萬分驚訝地看著這個突兀站在榻前的熟悉身影,無論如何不明白盧生從來沒有來過這裡,如何能不驚動一個僕人而如此準確地摸到自己榻前?然一切都來不及細問,侯生便跟著盧生走了。垂簾輜車一陣曲曲折折,來到了一座極其隱秘的莊院。盧生只淡淡說了一句,此乃老夫密居,神仙也找不到。在一座四面石壁的地下密室里,侯生看到了種種生平未見的稀奇古怪的物事。燭光之下,種種石工刀具、各種顏色的怪石、各種顏色的草藥、各種式樣的鼎爐、叫不上名字的種種丹砂粉末等等等等如山堆積,侯生又一次驚訝得語不成聲了。
「今日正事,足下切勿分神。」盧生正色一句,拿來了兩罐涼茶。
兩人在一張坐案前對面坐定,盧生卻良久沒有說話。侯生不明就裡,對此等神秘所在又大覺不適,焦急地催促盧生快說。盧生長吁一聲,突兀開口道:「足下身為儒家博士,寧不為儒家存亡憂心乎!」侯生驚訝道:「儒家有存亡危機?兄台何須危言聳聽也!」盧生輕輕冷笑一聲道:「方士術士尚且慘遭橫禍,儒家豈能沒有更大災劫?」侯生道:「儒家畢竟正經學派,有教化之能。」盧生冷冷道:「正經學派?足下何其童稚也!老夫最清楚,在皇帝眼裡,方士尚且有用,儒家則連狗屎都不如!看看你等儒家博士之局促,看看老夫之舒泰,你便說,皇帝看重哪家?」侯生道:「既然如此,這,這次皇帝為何也殺方士術士?」盧生道:「這便是大險所在。皇帝為了根除六國老世族復辟,要先根除種種呼應。這是打國事仗,叫做剪除羽翼,孤其軸心!先拿這群方士開刀,一石二鳥:既向天下表白自家不信虛妄,又教天下明白,復辟貴族與方士術士一般,都是妖邪虛妄之士!方士之後,便是儒家!足下不信么?」侯生惶惑道:「兄台如此明白,何不事先警示同門?兄台既非儒家,何以如此關照儒家?」
「老夫不是真方士,方士不是老夫同門。」
「啊!那那那,兄台何許人也!……」
「好。老夫今日便顯了真身。」
「真身?」侯生心頭猛然一個激靈,如遇妖邪一般。
「老夫,本名魯定文,魯國宮室後裔……」
「啊!周,周,周公之後?」侯生又一次瞠目結舌了。
盧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汩汩大飲了一陣涼茶,這才沉重緩慢地說起了自己的家世。盧生說,自己是魯公嫡傳子孫,自魯頃公二十四年之後①,魯室公族悉數敗落流散。自己的父親不堪屈辱,不到三十歲便死了,臨死時給兒子取了個名字,叫做定文。魯定文是被母親在艱難中教養成人的。還在童稚時期,母親便親自教定文讀《魯頌》。每日雞鳴時分,魯定文便要捧著竹簡在小小庭院里高聲念誦:「大哉周公,允文允武。諸侯於魯,大啟爾宇。敬明其德,敬慎威儀。濟濟多士,克廣德心。保彼東方,魯邦是常。復周公之宇,萬民是若!」
魯定文十六歲那年,母親大病了一場,痊癒後一雙眼睛莫名其妙地失明了。一天,母親將兒子喚進了狹小庭院最後一進的家廟,教兒子跪在了列祖列宗的木雕像前。白髮蒼蒼身著赭紅補丁衣裙的母親,靠著紅漆剝落的大柱,莊重地開口了:「定文,你本何姓?」「定文本姓姬,乃周公後裔。」魯定文沒有絲毫猶豫。「而今姓甚?」
「定文而今姓魯,明魯國不滅之志!」魯定文同樣沒有絲毫猶豫。母親又問:「魯定文志向何在?」魯定文高聲回答:「光復魯國社稷,傳播周公禮制!」母親又問:「魯定文,母親今日為你銘刻終身之誓,你可願意?」魯定文昂昂回答:「定文謹受母教!」
那天,白髮母親用大硃砂筆在魯定文的背上盲寫了四個大字——復魯社稷。清晰的感覺告訴魯定文,失明的母親絕沒有將筆畫重疊在一起。而後,母親顫巍巍地摸索著用縫衣針一下一下地刺扎著紅字……少年魯定文脊背鮮血橫流,卻沒有一聲哭喊,因為母親的淚水已經打在了他的背上……刺完字的第三日深夜,母親無聲無息地死了。魯定文在母親的手邊發現了一方白絹上的六個血字:「兒求學,莫守喪。」料理完母親喪事,魯定文背起了母親早巳預備好的青布包袱,走出了破敗的庭院。
未了,盧生平靜地說:「我孤身求學,歷盡艱辛,終於入了儒家,做了孟予首徒萬章大師的弟子。然則,我心中的誓願一刻都沒有泯滅。於是,多年之後,我又孤身遠遊,在齊國海邊遇到了一位老方士。我看到了踏進各國君主最機密處的路徑,於是我修習了方士之學,且學得很是精通……」
「兄台何以走到了皇帝身邊?」侯生急不可耐。
「老夫很早便開始揣摩秦王,直到他滅了六國。老夫的評判是:如此一個終日忙碌的急功君王,其體魄必定有種種隱疾。於是,老夫遊歷到了咸陽,以喜好車馬結識了精通車馬的趙高。切記,趙高是唯一能對皇帝言及隱疾的人物,別看他是個宦者。老夫有意無意地在趙高面前多次為盛年勞碌者醫治隱疾,大有成效。一日夜裡,趙高終於來找老夫了,要請老夫秘密住進皇城,以防不時之需。老夫深知秦王虎狼秉性,審慎從事,先舉薦了最具大名的方士徐福。後來,徐福與皇帝言及為皇帝預謀長生之道,這才將老夫正式引薦到了皇帝面前。」
「兄台如此苦心,與恢復社稷何干?」
「足下以為,老夫指望皇帝恢復魯國?」盧生冷冷一笑,「大事謀大道。恢復魯國唯有一法:恢復諸侯制。然則,皇帝卻是諸侯制死敵。於是,也只有一條路可走:先滅秦,再使天下重回春秋戰國!其時,縱然魯國不能恢復,為天下除卻這一毀滅周禮王道的文明桀紂,亦是大功一件也!」
「滅秦……」侯生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不滅秦,秦必滅我。任誰不能置身事外。」
「兄台關照儒生,是要這等人滅秦?」
「欲滅秦者,大有人在。」盧生冷漠而明徹,「儒生確實不能滅秦,然卻能為滅秦張目,能以史筆討伐暴秦,能教天下人知道秦國是暴虐桀紂!關照此等人,便是為天下反秦聚集力量。明白么?」
「啊,明白也!」侯生恍然大悟了。
「大險在即,要當即給儒生們說得明白,教他們儘快逃離咸陽!」
「那,我等走不走?」
「走。後天夜三更,老夫在南門外郊亭等候足下,一起遠走!」
「可……這……」侯生臉紅了。
「儘管跟老夫走。財貨金錢足夠足下揮金如土。」
「好!盡遵兄台之命!」侯生頓時興奮起來。
一切盡如謀劃。兩日之內,侯生以老博士資望秘密接觸了各個儒生群的軸心人物,將種種險情做了最嚴重的描述,鼓動儒生們立即逃亡。侯生沒有完全遵照盧生叮囑行事,不但密會了儒生,也密會了方士術士與其餘各家士子的要害人物。在侯生看來,單單儒生逃亡太過引入注目,萬一有事則大禍全在儒家,而學宮一起逃亡,非但聲勢更大,且容易使官府難以追查真相。列位看官留意,戰國私學昌盛,即或同一學派,師生傳承也大多以區域集結為主,同是儒生,便有了齊儒魯儒宋儒楚儒等等名目。尋常而言,一方之儒生都會有一個頗具資望的會學執事者,以發動各種學術活動。儒家如此,其餘各家也大體相同。天下一統之後,各方士子匯聚咸陽,這種地域之別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是更為明顯了。其間原因,在於天下方離諸侯紛爭之世而初歸大海,各方士子們驟然匯入汪洋,不自覺地有著幾分畏懼防範之心。
侯生只要找到了這些會學執事者,一切消息都會迅速地不脛而走。侯生忙碌兩日之後,眼見博士學宮已經騷動了起來,心下大覺滿意,當夜便登上一輛垂簾輜車出城了。之後,盧生侯生便從博士學宮銷聲匿跡了。兩日後,待博士僕射周青臣覺察出學宮一片混亂,士子們紛紛收拾行裝逃亡時,御史大夫馮劫已經帶著一千甲士開進來了。
發現盧生侯生失蹤,並立即稟報皇城者,是另一個神秘人物——方士徐福。
那一夜,當徐福第一次未奉召喚而請見皇帝時,趙高大大皺起了眉頭,硬是不敢去稟報皇帝。趙高很清楚皇帝對方士的根本想法:有用則用,絕不涉及治病之外的任何事。見趙高板著臉不說話,素來氣度嫻靜的徐福正色道:「今日之事,關涉秦政成敗。大人若不稟報,寧不計梁山之禍乎!」趙高悚然一驚,二話沒說走進了皇帝書房。
「方士與盧生同門,何其無情耶?」嬴政皇帝揶揄地笑了。
「啟奏陛下:盧生非方士也,其本名魯定文,實乃魯國公室之後裔。」
「如何?」嬴政皇帝驚愕了,臉色頓時肅殺。
徐福詳細訴說了盧生的真實身份與諸般經歷,自然也包括了那令人聞之驚心的刺字情節。嬴政皇帝問徐福如何知曉?徐福遂說出了一個更為驚人的秘密:盧生當年投奔的老方士,正是徐福的老師。其時,徐福正在之罘島採藥,兩年後歸來方知有了如此一位同門師弟。老師秘密叮囑徐福說,這個盧生無祥和之氣,似有仇恨在身,教徐福暗中訪查其底細並留心其行止。徐福秉性寬和,卻並未上心。直到三年前徐福接到了老師一宗密件,這才大為驚慌。老師說,三名弟子赴東海仙山採藥,發現了之罘島的一片隱秘山谷里建造了一座頗具氣象的宮室,石坊刻著「魯宮」兩個大字,宮中時常有人出沒。弟子們於夜間進入探察,竟不意發現了一場百餘人的聚會。主持聚會的正是盧生,聽到看到的與會人物都是赫赫大名:楚國項梁、韓國張良、魏國張耳陳余、齊國田儋田榮田橫、趙國臧塗、燕國李左車等等。這些人商討的大事,是要在齊國沿海建造一個秘密聚攏六國老世族的營地,伺機拿下老齊國的即墨,以為各國老世族復辟根基。大驚之下,徐福給皇帝留下了一書,說要緊急採擷幾味奇葯,便離開咸陽去秘密查訪盧生底細了。在故魯之地大半年,許福終於探清了盧生的全部根基,立即趕赴故齊海濱稟報了老師。老師大為惱怒,深感盧生以方士之名行復辟之實,既是對方士的極大辱沒,也將給方士帶來毀滅性災難。老師給徐福的叮囑是,伺機將真相揭示給皇帝,不能使方士綁在儒家的戰車上毀滅……
「何以等到今日稟報?」嬴政皇帝毫無喜怒之色。
「陛下信用盧生甚過於在下,若盧生不逃,福恐皇帝難以置信。」
「那次你一去日久,便是此事?」「正是。此乃物證。」
許福打開了捧來的大木匣,一一拿出了諸多憑據:老師當年收納盧生的門生登錄冊籍、老師給他的密件、同門方士在之罘島畫下的羊皮魯宮圖,等等。最要緊的憑據,是一卷羊皮繩穿編的《魯國公族籍》,最末幾支竹簡赫然有字:「頃公之玄孫,定文,遊歷天下不知所終,人云更名盧生。」徐福說,這是他在魯國下邑一家敗落世家的老人手中重金買來的,老人祖上原本是魯國史官,老人秉承祖先遺願,四海查詢魯國公族後裔,一有消息便記載下來。遇他時,老人將死,他才以安葬重金換取了這卷冊籍……
「狗彘不食!」嬴政皇帝突然拍案喝罵了一聲,被一種受騙受辱之感深深激怒了,「盧生喪盡天良也!朕用他聚召文學方術之士,原本要大興太平之風!他要煉求奇葯,朕便給他錢!耗費幾多,卻一無所獲!朕何其厚待,他卻竟然如此一個復辟狂徒!誹謗秦政,妖言惑眾,與六國老世族沆瀣一氣!……來人!宣馮劫!」
對馮劫的命令,皇帝是咬牙切齒進發出來的:「儒家之士愚頑無良,一體拿下勘問!徹查博士與盧生侯生之關聯,不得放走一人!」待馮劫大踏步出殿時,嬴政皇帝轉身對一直佇立的徐福道:「先生舉發盧生,大功一件。自今日起,盧生所有職事皆由先生執掌。先生若有所請,擬好上書報來。」徐福深深一躬道:「陛下為方術之士根除異類,免除災劫,老夫銘感不盡也!」說罷便告辭去了。
「先生留步。」皇帝的目光冰冷,「先生不以為,大索之罘島是根本么?」
「稟報陛下。」徐福依舊平靜如常,「大索之罘島確是根本,老朽亦願帶路。然則,目下正當大潮之期,海浪猛惡難當,船隊無法越海,是故老朽未曾提及。若陛下以為可,老朽縱然身陷魚腹,也當帶路前往。」
「登臨之罘島,每年何時最佳?」「冬夏兩季,潮水平緩之期。」
「好。先生嚴守機密了。」皇帝一點頭,徐福終於走出了書房。
馮劫風風火火進入博士學宮,非但全部堵截了尚未逃走的儒生方術士,而且快馬追回了百餘名已經逃出咸陽的士子。馮劫與御史丞並幾名老御史,立即分作了幾班,對所有博士學宮的官士逐一勘審。徒有虛名的方士術士們早已領教了御史大夫府的利害,紛紛說是儒生們鼓噪逃亡,不幹自己事。儒生們更是驚恐萬分,紛紛說出了自家如何得知逃亡說辭等等諸般情節,沒有一個人奉行儒家對待舉發的「為大人隱,為親友隱」的諸般教誨,竟相攀扯舉發,一時人人無一事外。
月余之間,事件經過脈絡全部查清。馮劫聚集全體學宮人士,黑著臉宣布了涉案人犯的三條大罪:其一,不思守法,自甘妖言蠱惑;其二,誹謗秦政,通連呼應復辟;其三,官身逃亡,褻瀆官士公職,惡意鼓噪動蕩,危及大秦新政之根本。涉案人犯四百六十七人②。全數下獄待決。宣布一罷,儒生們昏厥了一大片,哭喊連天捶胸頓足,紛紛大叫冤屈。馮劫冷笑一聲,對甲士方陣大手一揮便徑自走了。
暮色時分,博士學宮空蕩蕩一片。周青臣望著血紅的殘陽,踩著飄零的落葉,踽踽徘徊在空如幽谷的論學堂湖畔,一時悲從中來,不禁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