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時節,驪山谷前所未有地被選作刑場,人海汪洋不息。
秋月刑殺,這是華夏最古老的傳統之一。《呂氏春秋》云:「孟秋之月,以立秋……是月也,修法制,決獄訟,戮有罪,嚴斷刑,天地始肅,不可以盈。」這般天人交相應的政事規矩,在那時幾乎是人人皆知的常識,誰也不會驚訝。關中人眾所以驚訝騷動而絡繹趕來者,對將驪山選作刑場之不可思議也。一統之前,秦國刑場例在咸陽渭水草灘,從來沒有過第二個大刑場。這次大刑卻定在距咸陽將近百里的驪山,大大地出乎所有人意料了。蓋驪山者,關中吉祥之地也。驪者,純黑也,與秦之尚黑暗合,大得秦國朝野喜好。驪山之名兩說:一雲其山純青(黑)色,又形似驪馬而名;一雲春秋早期之古驪戎部族曾居此地,出過一個大大有名的美女驪姬,因而得名。然則,驪山之被天下視為神異之地,更重要的原因卻是:驪山是始皇帝的預選陵寢之地。自嬴政做秦王開始,秦國的三太——太廟、太史、太卜便依例開始了為秦王選定陵墓的籌劃,雖因種種急政而斷斷續續,終究是一直在進行著。大約十多年前,驪山方圓二三十里之地才正式被劃作禁苑之地,工匠開始了進入。目下,這皇帝陵園雖遠未成型,然其大體的格局氣象還是已經具備了。當此之時,要在皇帝陵園區內做刑場,這豈不荒誕么?然種種消息議論之中,也有一種清醒的說法:將刑場定在驪山,是皇帝陛下親自決斷的,這裡是遷入關中的六國貴族聚居之地,皇帝就是要這些貴族看刑場!
消息傳開,關中秦人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郡縣官府連日飛馬下令各鄉、亭、里,凡新人山東人士務必在立秋之日趕赴驪山谷觀刑,違者依法嚴懲不貸。而對已經大為減少的老秦民戶,官府卻只一句話,想去便去,由你。議論風傳,老秦人反倒大大生出了好奇新鮮之感,許多人要觀官刑,也有許多人要看看從來沒有見過的帝王陵園究竟甚樣。於是,立秋日一大清早,四鄉民眾便絡繹不絕地奔向了驪山谷,與口音各異的六國貴族們交匯成了駁雜不息的人流,種種議論飛揚不亦樂乎。列位看官留意,秦政禁議論很是明確:禁止以古非今的攻訐言論,而不是禁止一切人議論一切國事。以始皇帝君臣之為政錘鍊,決然不至於愚蠢到不許民眾開口說話的地步。為此,此等場合的消息流布議論生髮,依然是前所未有的。
刑場設在一片平坦的谷地,觀刑人眾從兩面山坡一直鋪滿到谷地四周,卻靜悄悄地再沒了聲息。人們發現,今日這個刑場大是怪異,沒有刑架木樁,沒有赤膊紅衣的行刑手。大片馬隊圈定的谷地內,卻有數以千計的士兵在掘坑,一排排土坑相連,濕乎乎的新土散發出清晰的泥土氣息,看得人心頭怦怦大跳。老秦民戶們悄悄相顧,悄悄地說著:皇帝好心,要在殺了這些人犯後就地埋葬哩,一人一座墓還陪葬在皇帝身邊,皇帝也膽子正,不害怕哩。但說著說著就不說了。因為,誰都覺察出了一種異樣的氣息在瀰漫——六國貴族們都臉色蒼白,緊咬著牙關不說話,有人還是穿著粗麻布衣來的,一臉哀傷絕望,看得老秦人心酸。
午時終於到了,一大片衣衫不整形容枯槁的儒生被押進了山谷。
刑場中央的土台上,兩排號角齊鳴。台角的司刑大將長喊一聲:「主刑大臣到——」御史大夫馮劫、廷尉姚賈便走到了台前。姚賈念誦了一篇決刑書,如同鐵硬的石工錘叮叮噹噹砸在青色的山石上:「大秦皇帝詔:查孔門儒生四百六十七名,無視大秦新政之利,不思國家善待之恩,以古非今,攻訐新政,散布妖言,誹謗皇帝,勾聯六國舊貴族,圖謀復辟三代舊制。屢犯法令,罪不容誅!為禁以文亂法之惡風,為禁復辟陰謀之得逞,將所有觸犯法律之儒犯處坑殺之刑!大秦始皇帝三十五年秋。」之後,馮劫便是一聲高喝。
多少年之後,皇帝的陵墓上已經是草木森森了,關中民人還能記得那清晰的一幕:儒生們被推下了深深的土坑,泥土開始飛揚起來,先是種種撕裂人心的慘叫,漸漸便是一聲聲沉悶的低嚎,漸漸地便沒有了聲息……一個老秦農人說,那日他夢遊一般出山,在山腳聽見了一個白髮老人與一個年青人夢境般的對答,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頓時癱在地上了。
「亞父,儒生們再也不能說話了么?」
「儒生們是不能說話了。然,有人替他們說話。」
「亞父,你害怕么?」
「亞父怕不怕都不打緊了。你個後生怕不怕?」
「項羽不怕!」
「為伺?」
「項羽不讀書,不說話,只殺光秦人,燒盡咸陽!」
「不書不語唯殺人,天意何其神妙哉!」
列位看官留意,公元前212年秋,四百六十七名儒生被坑殺,這是整個人類文明史上最大的慘案之一。儘管它在當時有著最充分的政治上的合理性,然經過漫漫歲月的種種堆積之後,這一慘案卻僅僅以摧殘文明的野蠻面目,久遠地留在了中國人的記憶之中。嬴政皇帝的歷史銅像在焚書的煙霧與坑儒的黃土中,變得光怪陸離恍若惡魔了。
卻說坑儒之後,皇帝的一道詔書立即明頒天下郡縣,張掛於所有的城池四門。
假若說,坑儒消息傳開之初,天下大為惶惶不安,更多的是恐懼瀰漫;及至皇帝詔書頒行,且明白曉諭其中道理,天下則真正地被震撼了。這道皇帝詔書是:
大秦始皇帝坑儒詔
秦始皇帝特詔:朕定六國,一天下,不封建諸侯而力行郡縣制,非為皇族一己之私。實為華夏一體昌盛大出於天下也!封建諸侯,固利朕之私利,朕安能不知哉!然則,華夏裂土分治,天下大戰不休,我民屍骨成山,朕安能棄天下大利而唯顧皇族一己之利耶?今有儒生者,朕曾封其首學孔鮒為文通君,使其居天下百家之首,厚望其興盛新政文明;諸多儒生,亦成大秦博士,厚望其資政治道而共謀華夏強盛。朕何負儒家?秦何負儒家?孰料儒家「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之稟性難移,不思時勢之變,不思人民之安居樂業,唯念復古復辟之舊說,在朝鼓噪諸侯制,在野勾連六國貴族,既不奉公,更不守法。孔鮒擅離職守而逃國,裹挾舉族而逃鄉,君臣人倫之道盡皆淪喪,有何面目立於天地間也!在朝儒生亦不思悔過,黨附真儒生假方士之盧生,聚相以古非今攻訐國政,最終竟欲一體逃國。如此儒家,無法,無天,無君,無國,唯奉一家私念為至高,談何禮義廉恥哉!唯其如此,朕決意不以常刑處置儒犯,對觸法儒犯四百六十七人一併坑殺,其族人家人俱發北河以築長城,並四海緝拿要犯孔鮒與六國復辟貴族。所以如此,在於儒家與六國貴族沆瀣一氣大行復辟,實平定六國大戰之延續也。故此,朕不以尋常罪犯待儒家,而以戰場之敵對儒家,以明新政,以正國法,以鎮復辟。朕並正告天下欲圖復辟者:朕不私天下,亦不容任何人行私天下之封建諸侯制;爾等若欲復辟,盡可鼓噪騷動,朕必以萬鈞雷霆掃滅醜類,使爾等身名俱裂。謂予不信,爾等拭目以待!
大秦始皇帝三十五年秋。
這道詔書如同一聲驚雷,在天下轟隆隆震蕩著。
人們從來沒有聽過一位帝王如此說話。更從來沒有見過一位帝王如此公然地宣示坑殺之正當合理。可是,平心而論,皇帝說得不對么?儒家做得好么?一個被皇帝如此器重的學派,不好好為國家效力,卻做出了那麼多烏七八糟的事情,也確實不是個好東西!說來也是,這儒家在士人階層頗有洽學聲望,然卻在尋常民眾中最是沒有人望。不說別的,就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愛勞動這一則,便被民眾多視為痞子懶漢。再加上那些「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類的話語,誰聽誰厭煩。而目下儒家所鼓噪的,又恰恰是民眾最苦不堪言的分封制,老百姓誰個能說儒家好?一聽皇帝詔書,十有八九都喊殺得好,儒家該殺。人家皇帝都不要自家子孫做諸侯,你個儒家屙屎鳥動彈鼓甚閑勁?還不是想自家弄一塊封地滋潤滋潤?著,碰上了一個鐵腕皇帝,封地沒撈上還將自家賠給了土地,自作孽,不可活,活該他倒霉!如此言論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漸漸瀰漫天下,實實在在給儒家與六國貴族以前所未有的巨大震懾。
一時之間,甚囂塵上的六國貴族大為驚慌了。
在各郡縣的嚴厲追查下,六國大貴族的後裔們暗中兼并舊時封地的黑幕活動幾乎是齊刷刷沒了蹤跡。當大將楊端和率五千飛騎趕赴舊齊國緝拿藏匿的復辟者時,隱身於濱海小島的一批六國公子們早作鳥獸散了。楊端和在之罘島盧生建造的洞窟宮殿里,搜索到了種種物證帶回。御史大夫馮劫與廷尉姚賈立即聯具發出了緝拿令,開列的名錄是:舊楚公子項梁項伯兄弟並項氏族人、舊韓公子張良、舊魏公子張耳陳余、舊齊公子田儋田橫等兩百餘人。
此時,天象出現了一次異常——熒惑守心!
熒惑者,火星也,因其運行複雜多變而常使入迷惑,故名。守,星駐某宿二十日以上叫做守。心,二十八宿中的心宿,屬東方七宿。熒惑守心,是說熒惑星進入了二十八宿之一的心宿,停在那裡久久不動了。這熒惑星是天象五大星之一:太白(金星)、歲星(木星)、辰星(水星)、熒惑(火星)、填星(土星)。五星與三垣二十八宿一起,構成了遠古占星術的星象基本框架。三垣是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也就是三大星區。二十八宿是天空中相對靜止的二十八個星區,因其餘諸星常以不同路徑進入這些星區,或住或走如旅途歇腳,故稱宿,也稱舍;這些星區分為東南西北四個屬區,古人以其意象屬性分別呼東方青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
在五星之中,熒惑是一顆執法之星,是一顆災難之星,天下悖亂傷殘賊害疾癘死喪饑饉兵災等等天譴之罰,盡在熒惑意涵之中。從總體上說,熒惑不斷在天際運行,出現在何方,便代表上天對其下分野實施懲戒,其星象分野所對應的地區便將出現災難。當然,災難的程度,要依據熒惑的種種狀態來確定。今次熒惑守心,若按遠古九州之星象,心宿之分野對應當為豫州;若按戰國星象分野,心宿對應該當是韓魏北楚諸國;若按秦一天下之郡縣制分野,則當為三川郡、潁川郡、南陽郡、陳郡、河東郡等中原地區。熒惑停留在心宿中不走,心宿分野之地當然不是好事。然則,戰國秦漢之星象學又有一說:心宿既是天上的「明堂」,又是熒惑的廟。明堂,是天子宣明政教的殿堂;廟,則是心神之居所,通常為祭祀供奉某個特定對象的場所。
也許兩者職能矛盾,魏晉之後的星象家,則以房四星為天上明堂,專以心宿為熒惑之廟,不再重疊。心宿既是熒惑之廟,熒惑回歸心宿便又可看作復歸本位,幾類後世所謂的神靈在本廟顯身。
如此,熒惑守心這一異常星象,便有了兩種可能的解釋:其一,以熒惑之執法使命與災難意涵,天下腹心必有動蕩劫難;其二,以熒惑復歸本廟而顯像,則並非立刻降臨災難,而是對天下發出的另一種更為深刻的警訊。戰國秦漢之世,天人交相應的理念很是普及,民眾對星象之敏感,對國事之關注,遠遠超過後世民眾在儒家教化下的無知與麻木不仁。所以,此星象一出,星象家的種種拆解便不脛而走,加之各方附會,便有了種種瀰漫天下的流言。有人說,中原地區將有大災大劫了。有人說,這是上天執法星對皇帝坑殺儒生的警示,預示著將有災難降臨大秦。也有人反駁說,恰恰相反,這是上天執法星對皇帝坑儒的認可!否則,熒惑如何不在西方七宿出現而獨獨在中原心宿出現?就是中原儒生最多,中原復辟者最多!更有人憂心忡忡,說坑儒也好復辟也好都是小事,只怕天下將有更大的事端了。
種種議論瀰漫山東之時,驟然爆出了兩則更為驚人的預言。
第一宗,隕石預言。深秋之時,中原東郡(舊衛國與魏國部分地區)在大白天突然降落了一顆流星,抵達地面時化作了一塊形狀奇異的巨石。隕石至地,在戰國已經不足為奇,人們不會因隕石降落而視為神異。神異處在於,隕石降落之時還乾乾淨淨沒有一個字,過了一夜,隕石上竟赫然刻出了七個大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發現者大驚,立即稟報鄉里,層層飛報咸陽。嬴政皇帝得報,心知又是六國貴族陰謀,立即派出馮劫率一班御史趕赴東郡查勘。可查勘訊問多日,周圍所居民戶竟全都說一無所見,刻字之人竟絲毫沒了線索可查。馮劫大怒,依據秦法不舉發罪犯則連坐同罪之條,當即將隕石周圍的民戶成人全數斬首。之後,馮劫又調來大批熔鐵工匠,將刻字隕石硬生生煉成了鐵水。
嬴政皇帝聽馮劫稟報了事體經過,很為六國貴族這等鼠竊狗偷之伎倆厭煩。
思忖幾日,嬴政皇帝思謀出一則對策:下令博士學宮秘密編一首破解此等伎倆的詩謠,教樂人廣泛傳唱,與此等卑劣刻石針鋒相對。未過旬日,便有一首歌謠在天下流傳開來:「熒惑守心,法星顯身。幽幽晦冥,火以濟陰。郡縣天道,地何以分?唯災唯劫,盡在世蔭。」
消息傳開,歌謠傳開,山東之地又一次震恐了,惶惑了。
民眾普遍的斷言是:皇帝這是真的與六國貴族較上勁了,誰不舉發六國貴族便殺誰,秦之連坐法來了!及至歌謠傳開,便紛紛有高人拆解,說這歌謠是真正的天機,你看,火以濟陰,秦為水德陰平,熒惑屬火,不是水火相濟么?水火相濟,不是氣勢更盛么?最後一句更是,災劫不是老百姓的,全是世襲世蔭貴族的!一時間,民眾紛紛咒罵六國貴族害民,各郡縣紛紛舉發貴族逃匿者的線索,天下風聲更緊了。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了公然留字的人為預言。然則未過多時,卻又生出了一則更為神異的神靈預言。
第二宗,江神預言。也是深秋之時,陳郡郡丞趕赴咸陽稟報政事,進入函谷關已經入夜。郡丞事急,未在函谷關歇息便連夜趕路。夜過關中華陰縣境內的平舒道驛站外,突兀遇見一個黑斗篷黑面紗者攔在空曠的道中。郡丞愕然勒馬,黑衣人雙手遞過來一件物事,只壓低著聲音說了一句話:「為我遺漓池君。」郡丞愣怔著接過物事,黑衣人又突兀陰沉而清晰地說了一句:「今年祖龍死。」郡丞不解其意,下馬問究是何意。正當此時,黑衣人卻倏忽消失得無影無蹤。郡丞大為疑惑,飛馬趕到咸陽,立即先到了奉常府求見胡毋敬拆解。胡毋敬原本太史令出身,對諸般神秘陰陽之學甚是熟悉,聽郡丞說罷,一言不發便領著郡丞進了皇城晉見皇帝。
及至郡丞出示了黑衣人所奉之物,嬴政皇帝不禁驚訝了——這是一方再熟悉不過的玉璧,八年前巡視楚地不小心滑落到了江水中的那方玉璧!胡毋敬說,此事大見神秘,作祟者很下了一番苦功,件件宗宗都符合陰陽五行之說。滴池君是關中水神,秦為水德,水神便是陛下;江神也是水神,以五行國運,也是秦之水德的保護神,自家的神。江神告關中水神以讖言,是保護神對所護國運的垂青照應。祖龍,龍之始也,龍,人君之象也,陛下為始皇帝,寧非祖龍乎?送璧人一身黑衣又倏忽不見,顯然是楚地民眾傳聞中的山鬼之形。這件神異之事的通篇意涵是,江神委託山鬼,以始皇帝沉人江水的玉璧為物證,以水神護佑之情,預告奉行水德之皇帝:今年你要死了!
聽完胡毋敬一番解說,嬴政皇帝默然了一陣,突然揶揄冷笑道:「山鬼還知道一歲之事?如此說今年將完,朕活不過幾個月么?」胡毋敬憂心忡忡道:「老臣以為,真假姑且不論,這件事涉及陛下,先當嚴守機密。」嬴政皇帝一陣大笑道:「老奉常好迂闊也!人家說朕要死,要的便是天下人人皆知。你不說,人家不說么?嚴守機密,掩耳盜鈴乎!」胡毋敬依舊有些惶惑:「陛下,這神鬼之事,有時也不好說。」嬴政皇帝一揮手笑道:「裝神弄鬼有甚不好說?這件事一看就明白。老奉常不信,朕便給你一個預言:不出旬日,今年祖龍死這句話便會傳遍天下。不定,幾個月後又會變成明年祖龍死。此等鼠輩伎倆,也在朕面前擺弄,六國貴族伎窮也!」
胡毋敬大覺奇怪的是,這件事還真教皇帝說准了。他下令嚴加保密,甚或將那個陳郡郡丞留在咸陽三個月不許返回。然則未過一月,山東各郡縣便紛紛報來,說民間有流言多發,有說祖龍今年死,有說祖龍明年死,有說山鬼預言者,有說水神預言者,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胡毋敬大為憤怒了。在他這個篤信天道星象的半個陰陽家心目里,星象神鬼等等諸事原本是一種莊重的事,你可以不信,但你不能斷然地說它是子虛烏有;見諸政事,種種讖言更須用心揣摩,體察其中奧秘。可如今這六國貴族硬是變得廉恥全無,一而再再而三地用陰陽神秘之學裝神弄鬼煽惑民心,當真是罪不可恕也!隕石刻字太過粗鄙,胡毋敬倒是沒有相信。然這次江神讖言。
胡毋敬卻是認真了。至少,那方沉璧復出,你便無法說它是裝神弄鬼。可皇帝一眼便看穿了其中齷齪,且後來迅速應驗。這令胡毋敬很是沮喪,又很是憤然,感慨之餘嚴厲下令:今後凡有此等流言,傳播者一律發北河苦役!
憤怒而沮喪的胡毋敬再次晉見皇帝,請皇帝下詔博士學宮再編歌謠破解祖龍死流言。嬴政皇帝又是一陣大笑:「老奉常啊,算了算了。你篤信陰陽五行之學,制定典章時給朕弄了那麼多名堂,國運啊國色啊白帝啊青帝啊,結局如何?反教這些無恥之徒給利用了。你憤然,你生氣,朕解得也。可再用這等下流手法去應對,大秦新政不也淪為下三爛了?」說著,皇帝倏地變了臉色道,「不理睬他們!國有國法,政有正道。他敢復闢作亂,朕便敢殺他個乾淨!朕偏不信邪!嬴政便是死了,也要睜大眼睛看著,誰能將朕的郡縣制翻了天去!」
胡毋敬是真正地服了,真正地明白了甚叫正道大道,甚叫不言怪力亂神。
但接踵而來的一件事,卻又叫這個老奉常迷惑了——皇帝竟沒殺侯生!
那日陳郡急報:在陳郡陽城縣山谷緝拿到逃匿的侯生。胡毋敬大是驚喜,立即下令將侯生妥善押解來咸陽。胡毋敬同時稟報了御史大夫馮劫與廷尉姚賈,請兩府準備處刑。然則,侯生被押解到咸陽時,胡毋敬卻接到蒙毅送達的皇帝詔令:將侯生解到鴻台,皇帝將親自勘審侯生。
那一日,鴻台上除了皇帝,只有胡毋敬與蒙毅趙高三人。鴻台是滅楚前後建成的,正在南山北麓的半山腰,台高四十丈巍巍插天,上有一座供皇帝起居的觀宇亭。
人立台上,仰望陣陣飛鴻過天,鳥瞰關中山水茫茫,實在壯觀得難以描摹。忙碌的皇帝每遇不堪疲累之時,便登臨鴻台試射飛鴻。飛鴻沒射得幾隻,每次卻都是心神暢快地離開鴻台。
當侯生被一隻巨大的升降木櫃送上鴻台時,胡毋敬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昔日意氣飛揚的侯生,已經變成了一個黝黑乾瘦蓬頭垢面形容枯槁的人幹了。
最重要的是,侯生雙眼半瞎了,直挺挺戳在那裡形同木雕。嬴政皇帝端詳片刻,走到了侯生面前淡淡道:「侯生,還能認出我是誰么?」侯生冷冷道:「忘不了。皇帝陛下。」嬴政皇帝一揮手。趙高將侯生扶到了一張大案前坐定,又捧來了一陶壺涼茶。
侯生一句話不說,抓起陶壺汩汩飲盡了整整一大壺涼茶。嬴政皇帝問:「餓么?」侯生道:「當然餓了。」嬴政皇帝一揮手,趙高又捧來了一隻大盤。嬴政皇帝道:「這裡不是皇城,只有干肉米酒,先壓壓飢再說。」侯生也是一句話不說,一雙黑手抓起大塊醬牛肉便啃,足足三斤重的兩塊牛肉片刻間沒了蹤影,一皮囊米酒也汩汩而下,末了意猶未盡地抹抹嘴:「好!老夫死亦心甘也!」嬴政皇帝平靜道:「侯生,既知當死,朕問你幾句話,你若願實言則說,不願實言也盡可不說,如何?」侯生慨然一拱手道:「人皆有心。今得陛下一茶一食,老夫願實話實說。」
「盧生何在?」嬴政皇帝開始了問話。
「盧生老賊誑我分道,丟下老夫走了。人云他跳海斃命,未知真假。」
「你何以要進陽城山谷?不怕緝拿?」
「老夫欲尋盧生。老夫疑他未死。老夫要扒下老賊人皮。」
「你目何以受傷?是否全然失明?」
「山野逃亡,安能無傷?老夫不說也罷。」
「大秦新政究有何失,引你等如此作為?」嬴政皇帝轉了話題。
「皇帝陛下要老夫誹謗秦政?」
「庭前議政,例無誹謗之罪。先生有話但說。」
「好!皇帝有氣度。」侯生霍然起身厲喝一聲,「嬴政!大秦必亡!」
押送將軍勃然變色,鏘然抽出了長劍。嬴政皇帝擺了擺手,面對侯生深深一躬道:「先生果能匡正國策,願聞教誨。」侯生木然地望著蒼蒼南山,冰冷而緩慢地說著:「秦政之亡,在嬴政無視天道也。其一,嬴政身為皇帝,暴殄天物,浪費民力,濫造宮室。老夫雖然目盲,然也看得見這秦中八百里,樓台殿閣連天而去。嬴政捫心自問:如此豪闊何朝有之?何代有之?若將它們變成布帛菽粟,當有千萬庶民得以溫飽。嬴政與聖王之德何堪相比也!」
「其二如何?」
「其二,六國宮女集於一身,麗靡爛漫,驕奢淫逸,鐘鼓之樂,流漫無窮。民有鰥夫曠男,宮有怨女悲魂。此等違背天理人倫之事,歷代聖王所不齒。嬴政為之,何以不亡?」
「願聞其三。」
「殺人無算,白骨如山,暴政苛刑,赭衣塞路!塞天下之口,絕文學之路,燒三代典籍,掘先哲之墓!修長城絕我華夏龍脈,築馳道毀我民居良田。此等無道之國,無道之君,雖十亡,不足以平天下之怨。秦皇不亡,豈有天理也!」侯生突然打住了。
「先生,朕聽著,請說。」嬴政皇帝靜如一池秋水。
「不夠么?沒有了!」侯生氣咻咻喊了一句。
「嬴政願聞大政之失,譬如郡縣制究有何錯?復辟舊制究有何好?」
「人德尚且不立,談何大政。」「可否說,先生挑不出秦之大政弊端?」
「老夫不屑言敗德之政。」
「啊,明白也。」嬴政皇帝微微一笑,繼而突然仰天大笑一陣,轉身看著侯生笑道,「先生這班儒生,當真不可思議也!評判一個國家,一個君王,不看大政得失,專攻一己私德,這叫甚眼光?分明如村婦之舌,如市井之議,卻偏偏地裝扮成聖人之道,誠可笑也!你等儒家,何以不見大秦一統天下,結束數百年戰亂,而使天下兵戈止息?何以不見大秦掃滅邊患,使華夏族類得以長存?何以不見郡縣制替代諸侯制,使華夏族群裂土不再,內爭大戰從此止息?何以不見天下奴隸得以實田,萬民安居樂業?修馳道、掘川防、拓疆域、一文字、一度量衡、私田得以買賣、工商得以昌盛,如此等等,何以不見?……是也,嬴政是拆遷了六國宮殿,是集中了六國宮女。
然則,連綿宮殿嬴政住得幾何?萬千宮女嬴政消受得幾個?至於為何要拆遷六國宮殿,六國宮女派甚用場,朕不想說!何以如此,只怕你等迂腐儒家永遠不能明白。
朕只說一句:此乃防範復辟之須,此乃安定邊陲之須,而絕非嬴政卧榻之須!縱然過了些許,何傷於秦之大政大道,何傷於大秦文明功業?方才先生所言,嬴政可以改弦更張,可以反躬自省。然,絕不表明六國貴族與爾等儒家之夢想能夠成真。朕可直言相告,就像先生對我一般,只要人民擁護大秦新政,大秦就永遠不會滅亡!
幾百儒生,幾個博士,幾萬貴族,就想顛覆大秦,就想復辟舊制,先生不覺是螳臂當車么?朕還要告訴你,你這個博士,你等那個儒家,其實並沒有真實學問。自孔孟以後,儒家關起門自吹自擂,不走天下,不讀百家,狹隘又迂腐,論國論政全無半點雄風,朕為之寒心,天下嗤之以鼻,儒家若不再生,必將自取災亡也!」一席嬉笑怒罵的雄辯戛然而止了。
侯生木然沉默著,終於沒有說一句話。
胡毋敬驚訝的是,當押送將軍要押走侯生時,已經平靜的皇帝卻開口了:「下詔馮劫,有直諫之功,開釋侯生,許其自由。」那一刻,所有人都愣怔了,侯生也愣怔了。
良久默然,侯生對著皇帝深深一躬,鬚髮叢生的臉膛滾下了兩行淚水。
皇帝淡淡地道:「先生去也,好自為之。」
正當此時,一陣奇特的尖厲呼哨破空而起,迅急地在山谷中飛升逼近。正在趙高疾步走向觀宇亭時,嘭的一聲大響,一支響箭倒釘在了顯然是專設的一方懸空伸出的巨大木板上。趙高拿起亭下一隻鐵鉗,快步上前鉗下長箭邊走邊拆,走到皇帝面前已經捧起了一個竹管。蒙毅接過竹管利落打開,抽出一方捲筒羊皮紙展開一瞄,立即快步走到皇帝面前低語了一句。嬴政皇帝臉色倏地一變,立即下令:「快!下山!」
蒼茫暮色之中,巨大的吊櫃轟隆隆沉下了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