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皇帝行營返回江東海濱,從大江口人海北上琅邪了。
整個大巡狩行營分作兩支人馬進發:兩千鐵騎由頓弱楊端和率領,除護送行營部分輜重與工匠外,由沿海陸路一路查勘逃匿貴族北上琅邪;行營主體人馬,則全部乘船從海路北上。這支船隊大小船隻二百餘艘,有大型樓船十餘艘,有各式戰船百餘艘,大型商旅貨船近百艘。其時的大型樓船,除水手之外可乘坐近百人,並可同載三個月口糧器物;戰船則有艨艟、大翼、小翼、橋船等等各式名目。商旅貨船在戰國秦時更是頗見規模,先有樂毅破齊時楚國以大型商船秘密從海路援助即墨田單軍,後有王翦軍南下後帝國組織了一次可運送五十萬石糧秣的大型船隊,足見其造船術已臻成熟。此次兩百餘艘大小船隻,在大海中以水戰行船之法編隊排開,檣桅林立,白帆如雲,旌旗號角遙相呼應,實在是前所未見的航海奇觀。
嬴政皇帝的心緒大見好轉,雖是第一次乘船入海,對海浪顛簸與連天海風有些不適,但還是興緻勃勃地登上了樓船最高的望樓。專司舟船護衛的太醫本為濱海楚人,登船後眼見風浪不息,心下有些不安,找來工匠將望樓來風兩面用厚木板封死,不來風的兩面,則用當時極為珍貴的琉璃片(古玻璃)①鑲嵌成了透明不透風的大窗,內鋪紅氈並置座榻卧榻書案筆具等,好教皇帝可以在歇息狀態下觀賞大海。不料,嬴政皇帝走進望樓一打量,便皺起了眉頭,嫌那些一格一格的琉璃片不通透,吩咐全拆了。
「浩浩長風,好過賊風多也!」
嬴政皇帝一句笑語,舟船太醫才輕鬆下來。一時拆去瞭望樓四面的全部補充遮擋,恢復到原本的通透敞亮,嬴政皇帝這才重新踏進瞭望樓。皇帝興緻勃勃地吩咐趙高在望樓擺下了小宴,要與李斯幾位大臣聚飲以觀滄海。趙高也是初入大海,雖稍見暈乎卻依舊是亢奮無比,一聽皇帝發令,立即便去鋪排。片刻之間,望樓上列開了幾張酒案,蘭陵酒燉海魚的香味便飄了開來。
「陛下,大海可真大也!」李斯舉爵,一聲由衷地感喟。
嬴政皇帝與幾位大臣都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幾乎是一口聲地高聲笑語:「丞相明察,大海真大也!」李斯也破例地大笑起來,高聲吟誦起來:「東方之日兮,出於浩洋。納我百川兮,大海蕩蕩。大秦新政兮,綿綿無疆——」李斯本楚人,楚之詩風語尾多帶感嘆,一個「兮」字堪為表徵。此刻李斯臨海而激越感喟,竟是大有風采。一言落點,嬴政與幾位大臣同時拊掌大笑高聲喝彩。
「今日入海,我等直如河伯之遇海神也!」
「陛下明察!」幾位大臣異口同聲地拱手笑語。
此時,趙高輕步走到皇帝身邊低語了一句。嬴政皇帝笑道:「說海便是海,教他進來。」一轉身道,「徐福派來弟子信使,說有出海事稟報,諸位都聽聽。這件事,朕總覺得還沒用夠。」說話間,趙高已經將一個中年方士領上瞭望樓。嬴政皇帝一擺手道:「徐福大師有何難事?足下但說便是。」
「我奉師命,稟報陛下。」來人一領紅衣一臉海風吹灼的黧黑之色,一拱手高聲道,「我等奉師命為皇帝陛下入海求取仙藥,至今數年無得,心下抱愧也。自我師親領船隊出海,大有所獲,已覓得瀛洲仙山之仙藥所在,亦覓得真人蹤跡;本欲今夏再度出海,一鼓求取仙藥,然則,海魔害我船隊甚巨,不得不請命皇帝陛下定奪。」
「海魔?世間真有海妖?」
「非也。」方士認真地搖了搖頭,「方士所云海魔者,出沒於大海之大鮫魚②也。此魚長大若戰船,獠牙如刀鋸,可掀翻巨舟,可吞人如草蝦;更有一種白色大鮫魚,威勢如雪山鼓浪,一魚可翻一片船隊,吞人而食如長鯨飲川……」
「且慢。這大鮫魚比蘭池宮的石鯨還大么?」皇帝很有些驚訝。
「大!非但大於巨鯨,其為害猛烈更過巨鯨!」方士顯然是驚恐猶在。
「那是說,徐福大師不能出海了?」
「非也。為陛下求取仙藥乃神聖功業,我等師徒決不中止!」
「那,朕能如何定奪?」
「稟報陛下:我師已得神仙讖書,業已拆解明白。神仙云:欲除海魔之害,必得大型戰船,載以大型連弩神器,入海射殺之!否則,無以除魔,無以求仙。」
一時,皇帝默然了,李斯蒙毅鄭國胡毋敬四位大臣也默然了。大型連弩威力固猛,然載於戰船入海再來射殺大魚,可是前所未有的奇想,可行么?大將楊端和不在場,唯蒙毅對軍事尚算通達,皇帝便看了看蒙毅道:「連弩上戰船,既往有過么?」蒙毅一拱手道:「武安君當年攻楚之時,戰船從巴蜀直下彝陵,有三艘艨艟大戰船裝載過大型連弩。後來,似再無此例。」李斯道:「少府章邯曾久掌秦軍連弩大營,此事可能得他說話。」嬴政皇帝道:「既然如此,先行知會楊端和趕赴琅邪預為籌劃;再飛書咸陽,急調章邯趕赴琅邪。」胡毋敬皺眉道:「方士所報尚未核實,老臣以為如此折騰耗費太大。」嬴政皇帝沒有理會胡毋敬,轉身對中年方士道:「你且趕回琅邪,知會徐福大師:待朕親臨,送他再次出海。」方士慨然道:「我師久在大海諸島尋覓仙蹤,接到陛下之命,我師必然趕回琅邪晉見陛下!」說罷告辭去了。
「老奉常,你急甚來?」嬴政皇帝這才轉頭笑道,「我方才說甚來?這方士求仙船隊,朕總覺得沒用夠。能教他光在海上漂么?諸位說,派他個甚正經用場?如何派法?」
「用場很清楚,搜索諸海島,緝拿舊齊田氏。」李斯沒有絲毫猶豫。
「正是!舊齊田氏等多隱匿海島不出,要斬斷這幾條黑根!」蒙毅立即附和。
「要做這正事好說。」鄭國道,「以老臣工程閱歷,連弩上戰船沒有根本障礙。索性將計就計,以徐福所請為名義,派幾艘戰船為其護航,一則可查勘海島逃犯。」
「如何不說了,二則如何?」胡毋敬有些著急。
「老夫口誤,沒有二了。」鄭國淡淡一笑。
「老令所說之二,是防範方士不軌。」嬴政皇帝道,「畢竟,此前還有個盧生,也是方士之名。安知徐福全然無虛?徐福護朕病體多年,老令不好直說罷了。」
「陛下明察。」鄭國淡淡一笑。
「老臣倒是贊同老令此說。」胡毋敬道,「老臣掌天下文事,近年來總覺這儒家與方士不對勁。儒家不像學人,方士不像醫家,都透著幾分神秘詭異,防備著好。」
「老奉常過矣!」嬴政皇帝笑道,「儒家是儒家,方士是方士,畢竟有別。儒家怪異,是心存復辟之念,不走治學正道。方士們所圖何來?不做官,不圖財,就是個想出海求仙而已。這神仙之事,誰都說不準有沒有,教他找找也無傷大雅,卻有何怪異了?」
「陛下如此說,老臣無話。」胡毋敬道,「老臣只是想說,這班方士以詭異之術醫人,以縹緲之說誘人。正道醫家素來鄙視方士,其間道理,老臣不甚明白。」
「也好,這次求仙若還沒有結果,遣散這班方士。」皇帝拍案了。
「陛下明斷!」李斯頓時欣然拱手。
一時議定,君臣盡皆欣然,這場望樓臨海的小宴直到暮色方散。
巡狩船隊鼓帆北上,五七日後抵達琅邪台。
連日熱風吹拂海浪激蕩舟船顛簸,嬴政皇帝很有些眩暈疲憊,登岸觸地腳步虛浮幾乎跌到。趙高連忙過來扶住,與衛士們一起將皇帝用軍榻抬進了行營。這一夜,嬴政皇帝第一次沒有批閱公文,沒有召見大臣議事,昏昏沉沉直睡到次日午後方睜開了眼睛。一直守候在旁的老太醫長吁一聲,立即吩咐自己的醫助給皇帝捧來了煎好的湯藥。被趙高扶著坐起來的嬴政皇帝看了看大半碗、黑乎乎的湯藥,皺著眉頭道:「聞著都苦,不用了,等徐福大師來再說。」老太醫一拱手正色道:「陛下此病干係不大,皆因舟車勞累風浪顛簸所致,若能靜心調息幾日自會好轉。方士之術,頗見蹊蹺,老朽以為陛下當慎用為好。」嬴政皇帝揶揄笑道:「老太醫固是醫家大道,只不見成效。方士再蹊蹺,數年護朕卻有實效。事實在前,朕沒長眼么?」老太醫道:「陛下,方士之術,在醫家謂之偏方,治標不治本,陛下之疾,當固本為上……」嬴政皇帝不悅道:「標也好,本也好,左右得人精神不是?老太醫且回去歇息,過幾日隨少府章邯回咸陽去了。朕,目下有方士足矣!」說罷,不待老太醫說話便大步走進沐浴房去了。
「陛下!發熱之際不宜沐浴……」
「趙高,教他走。」沐浴房傳來皇帝冰冷的聲音。
趙高很生氣這個不省事又聒噪的老太醫,立即將兩人請出了御帳。
片刻之後,嬴政皇帝在兩名侍浴侍女扶持下走出了沐浴房,精神氣色比昨日好轉了許多。皇帝坐到了書案前,奮然一拍青銅大案笑道:「嘿!老兄弟,我又回來了。」彷彿與久別老友重逢一般親昵。目光巡睃,不意看到了旁案沒有撤走的那碗湯藥,向趙高一招手指點道:「拿過來。」趙高困惑惶恐地捧過湯藥,嬴政皇帝接過來汩汩兩口便喝了下去。見趙高茫然驚愕的神色,皇帝冷冷道:「看甚?你以為朕當真不信醫家?去給蒙毅說一聲,老太醫不能走。」趙高哎哎點頭,一溜碎步跑出去了。
次夜三更時分,方士徐福被趙高悄無聲息地領進來了。
幾年不見,富態白皙的老徐福變成了一個黝黑乾瘦的老徐福。嬴政皇帝頗感意外。徐福卻依舊是安詳從容,先給皇帝做了半個時辰的「真人之氣」的施治,又給皇帝服下了小半粒紅色丹藥。施氣之時,嬴政皇帝朦朧如升九天雲空,直覺自己飄飛到了無垠的大海之上,與一個半人半魚的猙獰巨物大戰不休,皇帝問巨物何方魔怪,那個猙獰巨物竟說它是海神……倏忽醒來一身冷汗,及至服下丹藥,皇帝自覺精神大振,這才向徐福說了方才夢境。徐福悠然輕聲道:「陛下為水運天子。水神乃大秦本神。海神,乃水神之大也。本神不見本主,此神仙之道也。故,見陛下並與陛下戰者,非海神也,大魚蛟龍之水魔也。水魔顯於陛下夢境,誠非吉兆也。老夫可為陛下入海祈禱海神,使海神護佑陛下,護佑大秦,除此惡神。」
「先生數年求仙,遇到大鮫魚為害了?」嬴政皇帝問了回來。
「正是。」徐福又將自己學生報給皇帝的大鮫魚情形說了一遍,末了道,「陛下尊奉神仙真人的數百童男童女,已經在瀛洲諸島覓得了三處仙蹤,也在之罘島覓到了仙藥;若非大鮫魚為害,之罘島仙藥已經請得了。」
「好!朕決意求取仙藥。」嬴政皇帝斷然拍案,「朕給先生派出三艘大戰船,裝載連弩射殺大鮫魚,護衛先生盡登濱海三百里內所有海島。朕已下令水戰將軍,若先生出事,滅族之罪。先生盡可一力求仙。」
「陛下明斷。老夫自當為陛下趟開仙道。」徐福一如既往地從容。
「好。三日之後,朕親送先生出海。」
徐福走了。嬴政皇帝又開始了公案勞作,直到紅日躍上了茫茫大海。
那一日,嬴政皇帝率領群臣在琅邪台前送徐福船隊出海了。
這一次,除了沒有第一次的童男童女,海邊依舊是白帆層疊檣桅如林,每隻大船上都堆滿了糧食車輛絲綢等貢神物品;方士與貨船之外,五艘大船最為特異,兩艘專門乘坐百餘名各式工匠的大船,三艘裝載大型連弩的戰船。出海儀式是隆重肅穆的。沐浴齋戒三日的嬴政皇帝祭祀了海神,宣讀的禱文是:「大哉海神,伏唯告之:大秦立國,水德為運,海神乃本,我為臣民。秦帝嬴政,遣使來拜。海神佑秦,賜我仙藥,使嬴政得以長生哉!若得如此,秦帝將常祭海神,常納貢禮。大秦皇帝三十七年夏日祭告。」禱文宣誦完畢,司禮大臣胡毋敬向大海拱手高宣一聲向海神奉送祭品,兩排少年方士便將三頭活生生的牛羊豬拋向了萬頃碧海之中。徐福也宣誦了祭告海神書,念誦的是:「大哉海神,散人徐福受皇帝之託,再次入海為皇帝求仙。祈望海神:於約定仙島會我秦使,賜長生於皇帝,賜國運於大秦,使徐福不負使命。大秦皇帝三十七年夏日祭告。」
在即將登上船橋之時,徐福突然回身對嬴政皇帝低聲道:「陛下逢海魔入夢,體魄有不吉之兆。懇望陛下派一親信大臣返回秦地,以祈禱大秦山川之神達意海神,護佑陛下……懇望陛下,莫以老夫此見虛妄而不為。鬼神之事,原本在心也……」萬分真誠的徐福殷殷地看著皇帝,第一次顯出了一種近於人之本色的躊躇與留戀。嬴政皇帝心頭不禁一動,笑道:「先生護朕多年,朕豈有不信之理。派蒙毅還禱山川,如何?」
在綿綿悠長的雅樂中,徐福向皇帝深深一躬,登上了船橋。
嬴政皇帝向船隊遙遙招手,直到一片白帆消逝在無垠的碧海。嬴政皇帝不知道的是,從此,這支以求仙為使命的特混船隊再也沒有回來。後來的事實是:徐福們在茫茫大海中並沒有找見海神與仙藥,卻開拓生存,創造了華夏文明圈的第一個海上生長點;他們與後來出逃海外的嬴秦後裔相會合,使中國文明在海外以頑強的生命力重新再現了。在秦帝國的歷史上,這支矢志求仙的方士隊伍的出現,始終是一個歷史的黑洞,給後人留下了太多的想像空間,以及無法確定答案的眾多歷史奧秘。沒有人確切地知道,這些方士的動機究竟是什麼?這些方士的目的又是什麼?他們果真是一支獻身於神的神職隊伍么?他們與當時的復辟暗潮有無千絲萬縷的聯繫?抑或,他們究竟是不是六國貴族復辟的一支特異的秘密力量?以秦政之求實,以秦風之貶斥虛妄,以嬴政皇帝之明銳洞察,以帝國第一代大臣之英才濟濟,何以始終對這些方士保持著一種難以揣摩的姿態?如同後世的鄭和下西洋一樣,其間隱藏的政治秘密究竟是什麼?抑或根本就沒有什麼政治秘密?一切的一切,都在太多的矛盾中變幻著無法確定的答案。若就最終的歸宿所蘊涵的漂泊海外奮發求生並頑強地生髮傳播華夏文明而言,我們不能輕易地以「邪惡」兩字概括這支神秘隊伍;若以虛妄之說耗費帝國人力財力並貽害嬴政皇帝本人而言,我們又不能輕易地肯定這支隊伍。
一切,仍然隱藏在尚待開掘的歷史真相之中。
三兩日間,嬴政皇帝的熱病似乎未見消退,反而有加重之勢了。
這一夜,嬴政皇帝又不得已停止了案頭勞作,被趙高扶上了卧榻。眩暈朦朧的皇帝吩咐趙高去找徐福舉薦的那個看護方士。未及片刻,趙高急惶惶飛步趕回,說不見了那個方士,問護衛軍士,軍士卻說方士一直在帳中沒有出來……趙高還沒有說完,嬴政皇帝已經霍然坐起道:「搜查大帳沒有?」趙高吭哧道:「方士居處向為機密之地,我,我沒敢……」嬴政皇帝冷冷道:「鳥個機密,立即搜查,掘地三尺!」趙高飛步去了。嬴政皇帝略一思忖,拉過一件絲綿袍裹住發冷的身子跳下了卧榻,下令一個侍女立即去請老太醫。
老太醫匆匆趕來時,嬴政皇帝正對著面前銅鼎中幾顆透著怪異的非紫非紅又非黑、似紫似紅又似黑的藥丸發愣。見老太醫進帳,皇帝敲敲銅鼎冷冷道:「此為何物?敢請老太醫辨認一番。」老太醫走近案前,打開醫箱,用揀葯的精緻竹夾夾起了一粒藥丸,湊近鼻子嗅了嗅,臉色一變道:「陛下,老朽得剖開這藥丸。」見皇帝點頭,老太醫從醫箱拿出一把三寸醫刀,從中一刀剖開了藥丸,又拿起半粒湊到鼻頭一嗅,面色頓時大變:「老朽敢問,陛下可曾服過此葯?」嬴政皇帝淡淡道:「老太醫先說,此葯有何不對?」老太醫急迫道:「此葯為大陽大猛之物也!以獅虎熊豹與海狗之腎之鞭,輔以淫羊腎,再輔以若干補陰草藥而成。此葯入腹,強聚體內元氣,每每使人孤注一擲凝聚精神,對元氣損耗最烈!醫家之道,非垂死之人而有大事未了,決然忌用此葯!」
「陛下!方士跑了!帳中有暗道!」趙高一頭汗水沖了進來。
「老太醫,世上有神仙仙藥么?」皇帝對趙高的話渾然未覺。
「陛下,老朽從醫五十年,仙藥之說未嘗聞也。」
「老太醫,以朕之象,還撐持得幾多時日?」皇帝冷峻得石雕一般。
「陛下節勞靜養,正道醫治,或可復原。」老太醫額頭滲出了涔涔汗水。
「知道了,老太醫去了。」
「陛下高熱不退,老朽立即侍葯。」
「先生且先下去,葯煎好拿來便是了。」皇帝平靜異常。
老太醫拱手一做禮,立即輕步匆匆去了。
「趙高,密宣蒙毅……」嬴政皇帝面色蒼白,頹然癱倒在案前。
趙高大驚,連忙過來扶持皇帝。嬴政皇帝驟然睜開眼睛,一掌摑到趙高臉上卻沒了力氣。趙高驚恐不已,連忙對兩名侍女揮揮手起身飛步出帳了。皇帝被兩名侍女扶起,艱難地挪到了卧榻前便一頭倒下了。兩名侍女連忙放好了皇帝身子,又加了厚厚兩副絲綿大被,惶恐得不知所措了……未過頓飯時光,蒙毅大步匆匆進帳。皇帝還是沒有醒來,大被下的身軀顯然在瑟瑟發抖。正在此時,老太醫湯藥送到,那名醫助熟練地為皇帝喂下了整整一大碗冒著熱氣的湯藥,皇帝的抖動才漸漸輕了。未過片刻,皇帝額頭滲出了一層細亮的汗珠,皇帝才驀然睜開了眼睛。
「都下去……只留蒙毅……趙高,朕不見任何人。」
侍女出去了。太醫出去了。趙高也出去了。宏闊的御帳靜得如同幽谷。
「蒙毅,我,行將到頭了。」皇帝很平靜,殷殷目光中飽含著淚水。
「陛下……」蒙毅撲地拜倒,死死忍住了哭聲。
「起來……聽,聽我說。」
「陛下但說,蒙毅死不旋踵!?」
「莫胡說。」嬴政皇帝完全清醒了,聲音雖低,卻異常清晰,「蒙毅,立即返回咸陽。名義,還禱山川,為皇帝祈福。真正要做的事:會同二馮,鎮撫咸陽;調回李信十萬大軍,鎮撫內史郡。關中,已經沒有老秦人了。一旦有變,李信大軍便是支柱。若有可能,教李信從上邦將隴西老嬴秦數千戶,全數遷回關中……我得立即北上,見蒙恬,見扶蘇,安定北邊,部署身後大事……不,不能再耽擱了……」
「蒙毅之見:陛下當立即回咸陽鎮國!我赴九原,召回長公子並家兄!」
「不。」皇帝清醒地搖頭,「半道折返,動靜太大,朝野不安。以目下情形,我再撐半年當非大事……我回咸陽,大事便得多方會商。反不如你回咸陽,奉詔直接行事,更方便。」
「蒙毅明白!」
「不要急。明日知會丞相,交接完畢再走,不能顯出形跡。」
「陛下,不告知丞相么?」
「丞相……我相機告之不遲。記住,你是密使。」
「陛下,皇營事務交於何人?胡毋敬如何?」
「老奉常遲暮……還是交給趙高了。」
「陛下,趙高素無法度之念,不妥……」
「一個老內侍而已,他能如何?再說,對朕忠心,莫過趙高了……」
「陛下……」蒙毅欲言又止。
「蒙毅,大事託付你了,這裡沒事,要緊處在咸陽……」
「陛下……」蒙毅一聲哽咽,淚如泉湧。
「蒙毅啊,我與汝兄少年相知,情如兄弟。你一樣,也是我的好兄弟……」
「陛下!蒙毅何忍棄陛下而去……」
「蒙毅,好兄弟,天下要緊,大秦要緊……安秦者,終須蒙氏也……」
蒙毅淚流滿面語不成聲,撲在榻前深深三叩,才依依不捨地走了。次日清晨,趙高捧著一道詔書到了蒙毅大帳,宣示了「著郎中令蒙毅為朕之特使,代朕還禱山川,為朕祈上天護佑」的詔書。蒙毅奉詔,立即與丞相李斯會商交接了諸般事務,又將皇帝行營大帳的事務交接給了趙高,於午後時分帶著一支百人馬隊上路了。
嬴政皇帝沒有料到的是:遣回蒙毅,成為他一生最關鍵時刻最關鍵的錯失。蒙毅身為執掌中樞的郎中令,堪稱最危急時刻最關鍵的中樞大臣。趙高後來要做的第一個要職,便是郎中令。更為重要的是,蒙毅秉性公直剛毅而縝密,幾乎是歷來宮廷內侍的天敵,自然也是趙高的天敵。若蒙毅不去,嬴政皇帝在最後時刻,至少可以確保自己的各種遺詔得以忠實宣達各方,斷不致足不出戶而天地翻覆。若蒙毅不去,趙高縱然有野心,丞相李斯也萬萬不會呼應,不敢呼應。當後人清楚後來的事實,再看蒙毅的離去,便會明白看出:這是嬴政皇帝至為關鍵的一個敗筆。當然,這也表明了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嬴政皇帝至死也沒有懷疑過身邊任何一個近侍,也永遠不會想到人會發生如此激烈的大扭曲。從這一基本事實說,嬴政皇帝是一個沒有防人機心的君王,六國貴族以及後世儒家攻訐嬴政皇帝奸詐暴虐等等,實在不堪事實驗證。在中國歷史上,防止身邊亂象最成功者,大約莫過難眩以偽的曹操了。嬴政皇帝若有曹操之三分權謀機詐,大約歷史便得重寫了。蒙毅離去,令人常有扼腕之嘆——始皇帝一念之差,誠天意哉!
三日後,大巡狩行營西進了。
這次,皇帝行營從陸路進發,沿琅邪台海疆一路北上,繞過榮成山(成山角)向西抵達之罘島。這次行進的不同處是:每日路程不多,卻不做一日停留。丞相李斯對這一變更所做的宣示是:皇帝體恤胡毋敬、鄭國兩位老臣不耐酷暑,決意減少沿途駐紮時日,徐徐常速返國。幾日行進下來,皇帝的熱病時輕時重,總之是比在琅邪好了許多。至少,皇帝的身影重新出現在海風徐徐的明凈時日,不時還從帝車中下來閑走幾步。之罘島遙遙在望時,楊端和報來了一個令人驚喜的消息——海上連日發現大白鮫魚,準備以大型連弩射殺之,請皇帝陛下登高觀賞!嬴政皇帝很是高興,立即下令在之罘島停頓一日,觀賞連弩射殺大鮫。
原來,徐福船隊出海後兩日,便與皇帝行營失卻了通聯。嬴政君臣在方士出逃之後,業已清楚了徐福一干方士必是有意逃遁。楊端和主張追殺,嬴政皇帝卻淡淡一笑說,算了,茫茫大海,他籌划了多少年,你能追殺得了?若天意不使他脫逃,還有三艘戰船跟著,必能拿它回來。不料,行營抵達榮成山時,三艘戰船卻漂了回來,率軍大將稟報說:出海第六日夜裡,船隊停泊在一座無名小島前,全體人馬登島起炊;將士們都飲了方士們的勸酒,方士們說,不飲酒要得寒腿病;可天亮醒來,方士與貨船便無影無蹤了,他們在海上尋覓了三日三夜也沒看見一隻船,最後只好漂了回來。大臣將軍們憤憤然,有主張追殺方士的,有主張處罰水軍的。皇帝卻破例地揮了揮手道:「此事錯在朕,不在將士。先放這班方士一馬,朕不信日後找不回來。」於是,裝載了大型連弩的三艘大戰船重歸船隊,一路駛向了之罘島,不意竟在航程中發現了大白鮫魚。
那日清晨,皇帝與大臣們登上之罘山最高峰時,一天明凈如洗,霞光萬道碧波無垠,海天之間壯麗得無以描述。大約卯時,島前深海處白帆點點,遙遙有戰鼓號角之聲隱隱傳來。未過片時,碧藍的大海中不斷躍起一道道雪嶺般的白牆,鼓著浪頭隱隱起伏,不斷向之罘島逼近。俄而便見遠處白帆快速聚攏,從三面向翻飛的雪嶺無聲地靠近。正在碧浪中再度矗起一道雪嶺時,戰船鼓聲號角大作,三艘大戰船的大型連弩一齊發射,長矛般的大箭呼嘯著飛向了那道雪白的山嶺。嬴政皇帝真切地看見了雪白的山脊冒起了幾道血柱,漸漸地,翻飛的白色閃電變成了緩慢漂動的雪白山脊……
「萬歲——!大鮫魚中箭了——!」
整個海面都響徹了秦軍將士的歡呼聲。
驟然之間,淚水涌滿了嬴政皇帝的眼眶。
海天之間這壯闊的一幕,永遠地鐫刻在了嬴政皇帝的心頭——
注釋:
①據當代史家與科學技術史家研究考證,玻璃在中國周代已經出現,古稱琉璃或流離。更重要的是,中國上古時代的玻璃與西方的古玻璃完全不同成分:中國是鉛鋇玻璃,西方是鈉鈣玻璃。此歷史事實在20世紀30年代已經為西方科學家對考古實物的化驗分析所證實,然證實這一歷史成果的科學家,卻堅持宣布玻璃為西方起源,中國上古玻璃是仿製西方。其荒誕若此,夫復何言!目下,這一荒誕宣布已經沒有科學史家相信了,但許多迷信西方的中國民眾卻還是相信著,傳播著。相關信息可登錄中國玻璃網等查詢。
②鮫魚,即鯊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