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之罘島再度西進前,嬴政皇帝在行營舉行了一次大臣會商。
依大巡狩的慣例,離開琅邪台北上便是踏上了歸途。一則是舊齊濱海地帶是皇帝兩次巡狩都來過的,不會再有大型宣教典禮;二則是皇帝大臣皆有不適之感,天氣又越來越熱,一進三伏酷暑,白日幾乎難以行軍了。所以,一離開之罘島李斯便做出了回程部署,將少府章邯做了夏日行軍的前導,下令章邯率一千鐵騎先兩日上路了。因為,若從之罘島地帶歸返咸陽,則路徑很直接:之罘——即墨或臨淄——巨野澤——大梁——洛陽——函谷關——咸陽。這是齊國通向中原的傳統官道,此時已經是帝國馳道之一,路況好速度快,又不過黃河,故此需要先行人馬預為安置護衛、救治並駐屯地等事項;而章邯軍政兩通,擔此重任再合適不過。就當時的事實說,嬴政皇帝在琅邪、榮城業已兩次發病,所有的大臣將軍都認為皇帝該踏上歸程了;若此時果然能按照預定的大巡狩路線行事,從之罘島南下回咸陽,自當安然無事。
大臣們沒有料到的是,皇帝竟然要北上巡邊!
皇帝的理由很簡單,又很充分。昨日午後九原傳來捷報,蒙恬軍第二次反擊匈奴獲得了很大的勝利,長驅直入匈奴單于庭,頭曼單于僅率數萬殘部遠遁而去;如此煌煌勝仗,皇帝須得再度北上巡邊犒賞將士,並督導東部長城早日竣工。昨日捷報人人皆知,行營還很是狂歡了一陣。皇帝如此決斷,似乎也無可非議。然則,皇帝大巡狩的行程歷來都是事先籌劃好的,如此大的巡邊舉動,事先從未宣示而由皇帝臨機動議,本身就透著幾分神秘。再說,即或是臨機改變,至少皇帝也當與總司巡狩事務的丞相事先會商而後再議決部署,然看今日情形,丞相李斯似乎也是事先一無所知。如此情形之下,大臣們一時忐忑起來了。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錯愕不已的李斯,久久愣怔著沒有說話。鄭國胡毋敬頓弱楊端和幾位大臣也大覺意外,都是相互觀望,一時默然了。
「諸位毋得疑惑。」嬴政皇帝笑道,「自來大戰無定期。朕也想不到,九原軍能在如此大熱天有如此大勝仗。昨日,朕本當與丞相會商,卻又埋在公文山裡沒有拔得出來,在書房裡困得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是四更。於是,今日索性一起說了。否則,又得耽擱一日。」
「老臣以為,陛下決斷得當。」李斯立即支持了皇帝。
「老臣以為不然。」素來寡言的鄭國說話了,「皇帝陛下在琅邪已經發熱,一路未見痊癒跡象。目下正逢酷暑,又將入伏,再度跋山涉水北上巡邊,只怕不利於陛下病體。二次大勝匈奴固然可喜可賀,然不能冒此風險……」
「老令啊,朕好多了。昨日觀射大魚,朕不是自家登山的么?」
「陛下,老臣附議鄭國之意。陛下不宜北上。」胡毋敬憂心忡忡。
「頓弱亦贊同老令之意。」
幾個大臣,只有衛尉楊端和沒有說話了。誰都知道,楊端和最是穩健,是秦軍大將中最唯軍令君命是從的一個,與王賁李信大有不同。所以,楊端和軍旅資望很深,卻歷來都是副將。目下楊端和雖身為衛尉位居九卿,也是正職,然卻直接聽命於皇帝,還是不用他獨當一面。是故,誰也沒指望他會說話。
「陛下,末將也以為,北上不妥。」誰都沒有料到,楊端和也說話了。
「衛尉得說個道理出來。」頓弱之激發神色,顯然要寡言的楊端和多說話。
「沒甚道理。末將只覺得心下不踏實。」楊端和平平淡淡。
「有甚不踏實?諸般大事都很順。」頓弱又追了一句。
「末將唯陛下之命是從。」楊端和不理會頓弱,一句見底了。
「諸位,此事不須再議。」嬴政皇帝語氣淡淡,可誰都聽得蘊藏著一種不容商量的果決,「出行日久,誰沒個發熱發冷?兩位老令不是也疲累不堪,略有不適么?朕也一樣,過幾日自然會好。還有太醫在身邊,誤不了大事。再說,諸位果真不想看看萬里長城?頓弱,長城東段全在舊燕之地啊!」
「萬里長城誰不想看?老臣多少年故里心愿也!」
「敢問陛下,對行營人事可有部署?」李斯謹慎地插斷了頓弱。
「行營事務,依舊是丞相總掌。唯朕之行轅有一變:蒙毅還禱山川,朕書房事務交趙高暫掌。」皇帝很清醒,話語很慢,「為處置政事快捷,再給趙高一個職事:兼領印璽。余皆不變,依照丞相部署行事。」見大臣們俱各默然,嬴政皇帝特意補了一句,「趙高是臨時署理,蒙毅還是郎中令。」
「陛下明斷。」大臣們終於表示了贊同,雖然不那麼熱切踴躍。
行營會商結束了,鬱悶的李斯大大地忙碌起來了。
皇帝決意北上,意味著大巡狩路線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平坦快捷的馳道之行驟然變成了險阻重重的跋涉之旅。從之罘島地帶抵達九原邊地,大的方向是向西渡過四道大河(濟水黃河洹水漳水),再穿越舊趙國,經雁門郡北部向西抵達九原;當然,也可以在渡過黃河穿越舊趙後,從太原再次西渡大河,從老秦國的上郡北上九原。無論選擇哪條路線,都是確定不移地比立即返回咸陽艱險許多。李斯深恐有思慮不周處,與楊端和確定北上路線時,破例地請來了通曉天下山川險阻的老鄭國。在鄭國的多方參酌下,三人最後確定了西進再北上的具體路徑:之罘島——臨淄——西渡濟水——從平原津西渡大河——西渡洹水——西渡漳水——經巨鹿郡——經恆山郡——經代郡——抵達九原。路徑議決,鄭國看著吏員畫出的地圖,皺著眉頭道:「夏月正在漲水之季,連續橫渡四道大水,絕非易事也!斯兄,好自為之了。」鄭國一句話,說得李斯心頭竟有些酸熱了。李斯萬般感慨地長嘆了一聲,拿起地圖便去皇帝大帳了。李斯沒有想到,皇帝只瞄了一眼地圖便點頭認可了,似乎不想涉及李斯很想特意申明的途中艱險。見皇帝絲毫沒有改變的跡象,李斯也沒做申明便告辭了。
次日四更時分,大巡狩行營第一次按照盛夏出行的傳統上路了。
蓋盛夏酷熱,商旅軍旅上路,都是趕早行路,正午之前駐屯歇息,避過人馬難耐的最酷熱的午後時光。皇帝行營縱然人馬強壯,若要長途跋涉,也得循著這歷經千百年考驗的有效傳統行事。否則,人縱可忍,牛馬卻得紛紛倒下了。這也是李斯事先稟報了嬴政皇帝,並得允准後部署的。自巡狩路徑發生突然變化後,李斯心緒更多了一份不安。仔細想想,自去冬籌劃大巡狩以來,諸多事對他都是撲朔迷離的。這種撲朔迷離,與其說是他某件事知道得遲與早,毋寧說是決事過程中與聞得前與後。曾經的歲月里,李斯也曾不知道過許多許多事情,可一次也沒有如此不安。為何?自李斯用事中樞,幾乎任何大政決策都是皇帝與他事先商定的,縱然最終的決策與他的謀劃有所差別,他也是充實的奮發的;他所不知道的,幾乎全部是知道不知道都無關緊要的非大政決斷。可這次大巡狩卻不一樣,幾件事都是皇帝決斷後他才知道的。這裡的關鍵是,比其餘大臣早知道幾個時辰抑或早知道幾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為何不與他會商決斷了?不是說皇帝決斷得不對,也不是說皇帝必須與他會商方能決斷,而是說,皇帝為何改變了多少年與他磨合達成的「共謀」默契?
這次大巡狩,皇帝在去冬的動議很是突兀,他當時也明確表示了不贊同。因為,以皇帝目下的體魄,實在不宜艱苦備嘗地長途跋涉。以李斯謀劃的大略:皇帝在此身心艱難之期,最大的要務便是守定咸陽而節制天下,不能輕易地冒險大巡狩,不能輕易地離開中樞之地。然則,這一大略他能說么?不能。敏銳的心告訴李斯:皇帝顯然是謀劃已定,以「徵詢會商」名義教他知道而已,絕非真正地會商共謀。皇帝在隱疾頻發日見衰老的時刻,突兀動議大巡狩,一定是有某種自感緊迫的大事,要借著大巡狩作掩護來做成。這件事指向何方?李斯原本並不清楚。然則,在他會同大臣擬就了大巡狩行程方略並得皇帝認可之後,機警的李斯已大體明白了癥結所在。
在李斯看來,本次大巡狩的兩大使命——緝拿復辟罪犯與宣教大秦新政,沒有一件是必須皇帝親臨施為的。李斯與大臣們想不出,還有哪件大事須得威權民望如此隆盛的皇帝拼著性命去做?以李斯認定的公事程式,由他領銜具名的巡狩方略一旦呈上,皇帝必然會在巡狩方略上增添些地點。畢竟,皇帝可以不說大巡狩究竟要做甚,可是,總不能不說到何處去。只要有了所在地,事情便會清楚了。然則,大出李斯預料的是,皇帝偏偏沒加任何新地點,三個字:「制曰:可。」全數照準了李斯的大巡狩方略。
驚訝之下,李斯通盤斟酌,驀然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只可能有一個指向——確定儲君!因為,就目下大秦而言,只有這件最要緊的大事始終沒有明確,只有這件不能事先確定的大事值得皇帝作為秘密對待。李斯的揣摩預測是:皇帝可能會在巡狩途中的某地——最大的可能是舊齊濱海某地——將長公子扶蘇秘密召來,立即頒行詔書確立太子,並攜扶蘇一起返回咸陽。果真如此,李斯絲毫不覺意外,而且認為該當如此。李斯所困惑者,如此正當大事,為何對他這個丞相秘而不宣?果真皇帝大巡狩的目的在於秘密立儲,而他這個丞相卻不能與聞,那便只有一個可能——皇帝對他這個丞相有了深刻的疑慮!否則,古往今來,幾曾有過君王善後而能離開丞相的先例?而丞相一旦不再與聞「顧命」大事,則其結局只能是廢黜殺身!因為,任何一個君王,都不會將一個雄才大略而又被認定可疑的權臣留做後患。心念及此,李斯一身冷汗。然則,李斯終究不能明白確定。面對如此一個既強勢又陽謀的皇帝,任何不能確定的事情,都必須有待清楚後再說,先自蠢動只能自找苦果。李斯要等待一個事實及其可能的變化出現,而後再決定自己如何應對。李斯要等待的這個事實是:皇帝在琅邪,或在榮城,或在之罘,必要召見扶蘇;屆時,若皇帝仍將自己視作顧命大臣,則自己當然要一如既往地效忠。畢竟,扶蘇與皇帝曾經有過巨大的政見裂痕,皇帝事先不欲李斯知曉,未必沒有扶蘇尚待最後查勘之意;若扶蘇被立為太子而自己未能與聞顧命,則李斯一定要謀劃自家出路了,否則,便是坐待大禍來臨。最好的出路在何處?不消說,是早早辭官歸去。扶蘇畢竟是個信人奮士的寬厚君子,不會對他這個老功臣如何的。
然則,這個事實卻始終沒有出現,李斯再度陷入了迷惘之中。
在李斯明白部署歸程之後,皇帝卻召集大臣會商行程,突然動議北上九原。至此,癥結終於豁然明朗。顯然,皇帝有重大事宜要與扶蘇蒙恬密商,而下令兩人南下,則很難避開他這個丞相;若到九原,則他這個丞相必然要會同百官巡視督導長城工地,皇帝的迴旋餘地便會很大很大。由此推及蒙毅使命,其返回咸陽也必是秘密處置某種大事去了,祈禱山川之神護佑皇帝,分明一個示形朝野的名義而已。如此格局,李斯已經可以明白地預測:皇帝將帝國善後的大任,已經決意交給蒙氏兄弟了;扶蘇為君,蒙氏兄弟領政,他這個丞相是註定地要黯淡下去了。
使李斯大感鬱悶者,還有兩件事。一則,皇子胡亥隨行皇帝巡狩,他卻毫不知情。這個皇少子胡亥,與李斯的小女兒已經許婚定親,只待胡亥加冠之後便可成婚。事實上,李斯並不喜歡這個胡亥。許婚胡亥,不過是嬴氏李氏多重聯姻之後的一個延續而已,李斯已經不能認真計較皇子資質如何了。對於如此一個幾乎可以用上「不肖」兩字的未來女婿,李斯素來沒有興味與聞其事。即或在巡狩途中,李斯也竭力迴避著這個每每令他不快的皇子。李斯所計較者,是皇帝。既然皇帝喜歡這個皇子胡亥,許其隨同巡狩增長見識自是無可厚非,然則,自己恰恰是這個皇子的未來岳丈,皇帝如何便不能與自己知會一聲?皇帝不說,分明是皇帝與他這個丞相已經陌生了。二則,皇帝使趙高參政,李斯大惑不解。從目下大局說,李斯認為自己親自兼領皇帝書房事務最為穩妥。關鍵之時,皇帝任用趙高參政,這分明是一個顯然的失策。趙高是一個去了陽勢的宦者,縱有功勞,縱有才具,李斯也本能地蔑視此等人物。既往,皇帝將趙高僅僅用作車馬總管,用當其所,李斯自然不會生出膩煩。可如今,竟教這個宦者做了事實上的皇帝書房長史,併兼掌了皇帝印璽!李斯實在想不通,皇帝為何如此倚重一個「大陰人」?李斯曾長期做秦王長史,對書房政務再精通不過;而大巡狩日常事務,對他這個精於理事而又精力健旺的大臣而言,事實上舉手之勞而已,根本不至於忙亂無序,兼領皇帝書房綽綽有餘。以皇帝之明,想不到這一點么?不會。皇帝不以他兼領書房,只能說明,皇帝對他真正地有了不可化解的疑慮……
黎明的星光下,李斯半睡半醒地搖晃著,任沉重的車輪碾壓著無盡的思緒。
次日正午,皇帝行營抵達臨淄地界。
李斯很清楚,皇帝對大都會歷來沒甚興趣,除了滅國時期因犒軍善後進入過邯鄲與郢都,再沒專程進入過任何國都,連幾次路過的洛陽新鄭大梁都沒有興緻進去。舊齊國的臨淄固然是赫赫大都,皇帝照樣沒興緻。當然,更重要的是,此時的皇帝正在發病尚未痊癒的特殊時期,更不能貿然入城了。於是,李斯下令在城南郊野的密林中紮下了營地。
趙高匆匆來了,恭敬地請李斯去皇帝大帳。
皇帝臉色很不好,倚在榻上捂著一副絲綿大被似乎還瑟瑟發抖。李斯心頭一陣酸熱,幾乎要衝口而出勸皇帝立即改返咸陽。可是,思緒電閃間,李斯還是死死忍住了。見李斯進來,皇帝吩咐趙高守在帳口,不許任何人進來打擾。皇帝又屏退了大帳中的幾個內侍與侍女,招手教李斯坐在了卧榻之側的涼爽陶墩上,殷殷地看著李斯,良久沒有說話。李斯拱手一聲陛下,頓時哽咽不能成聲了。嬴政皇帝拉住了李斯的手,嘆息一聲道:「丞相,幾何有過,我等君臣竟能相對無言矣!」李斯哽咽道:「陛下,老臣已不知從何說起了……」嬴政皇帝淡淡笑道:「丞相啊,你的心思,朕知道。這件事,對你說得遲了,嬴政思慮有差。」李斯一時惶恐道:「陛下何出此言?老臣未知何事不曾與聞?」嬴政皇帝似乎渾然無覺,只徑直緩慢地說著:「去冬,王賁臨走之時,說到扶蘇寬政主張,說他也贊同。加之,又有黥布劉邦徒眾逃亡兩件事,朕便想先減輕工程徭役。然則,一聞丞相說關中老秦人已空,我心下急了。如此大局漏洞,朕卻一直未能察覺,我不能不急也。要大巡狩,是要看看天下大勢,看看復辟暗流究竟有多深的根基,看看是否必得再次回遷老秦人……朕之本意,未必一定要北上九原。然則,自琅邪染病,方士逃走,嬴政驟生末路之感,當此之時,朕當何以善後哉!」
「陛下萬勿此言!陛下正在盛年啊!」李斯淚如泉湧了。
「不。不行了。」嬴政皇帝平靜淡漠地搖搖頭,「嬴政不畏死。然,嬴政知道自己。嬴政任用方士,無異於自戕。若沒有方士數年在側,我固病體,元氣尚在……大父秦昭王,不是病奄奄撐持了十餘年么?奈何嬴政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生有數,在最要謹慎的時刻,竟然開了秦法之禁,秘密任用了方士。想補正,嬴政都來不及了。」
「陛下!來得及!有太醫……」
「上天無私,不會將機會總給一個人。嬴政,焉能例外矣。」
「陛下……」
「丞相,毋傷悲。朕,要說正事。」
「老臣,但憑陛下之命。」李斯頓時平靜了下來。
「第一事,若我病體能過得平原津,能渡過大河,便北上九原。」
「老臣理會:若陛下在平原津發病,立即返回咸陽。」
「正是。」
「老臣遵命!」
「第二事,最後的巡狩路程,丞相有何謀劃?」
「陛下已然謀定,老臣……」
「丞相啊,你當學學王賁,該堅持者則堅持。歧見不怕,要說在明處。」
「陛下,」第一次,李斯有些臉紅了,一拱手明朗道,「最後這段路,老臣以為必得穩妥縝密。老臣三策:其一,飛詔宣扶蘇蒙恬回咸陽,陛下則最好不渡大河,不過平原津,直接由此返回咸陽;其二,飛詔李信率十萬大軍回鎮關中,並急遷上邦十萬老秦人回居關中,蒙毅可在咸陽著手此事;其三,老臣自請,兼領陛下書房政事,守定印璽!」
「丞相懷疑趙高么?」嬴政皇帝的目光驟然一個閃爍。
「老臣不諱言:趙高領印璽不宜。」
「丞相,可否說說依據?」
「老臣無憑據,只是心感不寧。」
「丞相啊,」嬴政皇帝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趙高追隨朕三十餘年,不知幾多次換回朕的性命。不說功勞才具了,僅這三十餘年未嘗一事負朕,趙高何罪之有也?疑慮趙高最深者,不是丞相,是蒙毅。朕嘗對蒙毅言,若以隱宮出身而長疑趙高,我等君臣,胸襟何在焉!我等是人,內侍也是人,何苛求一人至此矣……嬴政一生,無愧於天下,無愧於群臣,所愧者,唯兩事耳:其一,愧對嬴秦族人。奮爭天下,老秦人流血最多,受苦最多。百餘年來,哪裡最險,哪裡最苦,哪裡便是老秦人所在。嬴政不用皇族為大臣,不封老秦人以富庶繁華之地還則罷了,最後,竟使他們離開了本該屬於他們的關中之地。自丞相那日警醒於我,每念及此,嬴政都是心頭滴血。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可如今,他們都在哪裡啊……」
「陛下,此,老臣之過也!」李斯第一次感到了揪心的苦痛。
「丞相主張回遷老秦人,朕贊同。」
「陛下,還要過大河?」李斯驚訝了。
「丞相,我自覺還能撐持,做完這件事了。」
「那……」李斯欲言又止了,突然覺得不須再問了。
「若趙高出事,那便是上天瞎眼了,嬴政夫復何言哉!」
李斯踽踽離開了行營大帳,一種難言的滋味瀰漫在心頭。
隱隱約約地,李斯有了一種感覺,他失去了最後一次與皇帝兩心交融的機會。他提出了三則對策,那是他多日反覆錘鍊的結果,等得便是今日這般氛圍這般機會。可是,皇帝只贊同了其中一個分支。是的,對國家大政而言,這個分支是一個根基點,不能說皇帝有錯。然則,對李斯而言,則意味著皇帝基本上沒有採納他今日最為重要的籌劃。皇帝堅持要渡河北上九原,那便是說,皇帝仍然覺得扶蘇蒙恬回咸陽或來行營,都有某種不便;這種不便,豈不還是李斯?更令李斯心頭髮涼的是,皇帝對趙高的信任無以復加,竟然還有著深深的愧意。皇帝最後的那句話,使李斯大為震撼,使李斯第一次驟然看準了皇帝的弱點——雄峻傲岸的帝王秉性之後隱藏著一顆太過仁善的平凡的人心!
李斯始終以為,嬴政皇帝是最具帝王天賦的一個君主。所謂帝王天賦,根基所在便是有別於常人之心的天下之心。你可以說這種天下之心是冷酷,是權欲,是視平民如草芥的食人品性;但你仍然必須承認,領袖天下的帝王之心真的是不能有常人之仁;或者說,帝王仁善不能以常人之仁善表現出來。畢竟,帝王必須兼具天下利害,不能有常人的恩怨之心。若如常人仁善,那確定無疑的是,他連一個將軍都不能做好,遑論帝王哉!唯其如此,在李斯看來,趙高在皇帝心目里便該是一隻獵犬而已,便該是一隻效力於主人的牲畜而已;主人固可念獵犬牲畜之勞苦,然如何能以獵犬牲畜與聞主人之決策意志?於今皇帝,竟對一個老奴僕有如此抱愧之心,豈非咄咄怪事哉!第一次,李斯對這個巍巍泰山般的皇帝,生出了一絲不那麼敬佩的失望。「上天瞎眼,嬴政夫復何言哉!」,這,這像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偉大皇帝說的話么?
李斯第一次迷路了,莫名其妙地在樹林中轉悠了整整一個晚上。
三日之後,大巡狩行營渡過了濟水,抵達平原津。
這平原津,是舊趙國平原縣的一處古老渡口。平原縣者,於趙國平原君而相互得名也。平原縣瀕臨大河,與齊國相鄰,是大河下游最重要的臨水要塞。戰國末世秦趙相爭最烈,帝國君臣將士對趙國最是熟悉,對這處兵家要地更是人人皆知。一臨大河,秦軍將士們便紛紛指點著河東河西說將起來,驚嘆夾雜著笑語,人人不亦樂乎。誰也沒有料到的是,正在楊端和率領將士們忙碌預備渡河諸事時,李斯卻傳下了丞相令——紮營起炊,渡河事待皇帝定奪!時當午後,熱氣漸漸下降,正是一鼓渡河的時機。突然中止,楊端和大感不解,立即飛步趕到丞相大營詢問。
「此乃趙高所傳詔令,老夫不知所以。」李斯也皺著眉頭。
「皇帝發病了?」「趙高沒說。」
「如此大事,丞相如何老是趙高趙高?得面見皇帝說話!」
見素來沉穩的楊端和責難自己,李斯非但沒有不悅,反倒親切笑道:「衛尉說得好,老夫原本也是如此想,奈何已有詔令,便先停了渡河。你既不解,不妨隨老夫一起面見陛下定奪。陛下若是發病,自然是直返咸陽最好。」李斯將每一個關節都不經意地說到了。李斯希望楊端和據理力爭,改變皇帝甘冒酷暑的北上跋涉之旅。
兩人匆匆來到一片最陰涼的樹林下。行轅大帳還正在搭建,一輛轀涼車停在大樹下垂著車簾,兩百餘名帶劍武士在車後遠遠站成了一個扇形,只有趙高與兩名侍女站在車前。雖有樹蔭,林中也是熱烘烘一片,無休止的蟬鳴震得人耳膜發麻,誰都是一身大汗,誰都是眉頭深鎖,整個樹林陷入了一片奇特的聒噪幽靜麻木煩躁的氛圍之中。
「陛下消乏么?」李斯低聲問趙高。
趙高急促地一個眼神,手勢不大但卻很是明確地向返回咸陽的方向一指,惶急之勢最明顯不過地說:必須馬上回咸陽!突然之間,李斯心頭一熱,正要大步趨前說話,趙高已經對著轀涼車長呼了一聲:「稟報陛下,丞相與衛尉到——」一時間,李斯楊端和一齊止步,在轀涼車前幾步處站住了。
「丞相,行營立即渡河。朕沒事,小睡片刻而已。」
陣陣蟬鳴滾滾熱風中,轀涼車中傳來夾雜著咳嗽的皇帝聲音。趙高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哭喪著臉對李斯連連搖頭,背過身去不說話了。楊端和卻渾然不覺,一聞皇帝話語奮然振作,一拱手道:「丞相,皇帝已經決斷渡河,我去了。」轉身出林間,楊端和便是一路喝令,「停止扎搭!各營立即預備渡河——」
李斯木然一陣,終於轉身走出了樹林。趙高的暗示與皇帝從轀涼車中發出的渡河決斷,已經使李斯清楚了一切。皇帝發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否則,趙高不可能那麼強烈地暗示他必須回咸陽。皇帝派趙高傳令歇息紮營,是皇帝一時忘記了對他的許諾。他與楊端和一起前來,使皇帝想起了對他曾經的許諾:過不得大河便返回咸陽。皇帝又必然料到,楊端和若知皇帝發病,也必然力主回咸陽。無奈之下,皇帝一個簡短的詔令出來了,否則,又會是一場君臣爭執。可見,皇帝心意沒有改變,依然堅執地要渡河北上,而且不惜冒著病中渡河的危險。如此情形之下,李斯能再度堅持么?若堅持返回咸陽,安知皇帝不會懷疑他另有居心?病中之人,多疑敏感倍於常人甚矣,李斯能冒如此大險么?
「衛尉,不能教陛下顛簸,風浪最小時陛下渡河!」
「丞相,楊端和明白!」
李斯對楊端和下了最後一道明確的命令,便回到了自家隊前等待渡河了。他知道,已經沒有大事需要他親自奔波了。夕陽暮色,大河滔滔金紅,李斯凝望著連天而去的大河,心頭一陣酸熱,老淚泉涌而出……他終身期許的一代雄君,如何在最後幾步硬是與自己走開了岔路?李斯啊李斯,究竟是你錯了,還是皇帝錯了?抑或誰都沒有錯,只是冥冥天意?抑或誰都有錯,而又誰都必須堅持自己?李斯想不明白了。第一次,李斯的雙手揪光了面前的綠草,手指摳進了泥土,放任著自己的飲泣,將無盡的淚水灑進了誰也不會看見的泥坑……若是皇帝與自己同心,李斯自信完全可以撐起皇帝身後的任何危局,縱然沒有扶蘇這般明君英主,李斯也不會聽任自己一手謀劃實施的帝國新政走向毀滅!皇帝陛下啊,你為何突然變了心性,從一個大氣磅礴的帝王變得如此的褊狹固執而不可理喻?上天啊上天,你是要秦政一代而亡么?果真如此,何須天降英才濟濟一堂創出了煌煌偉業,卻又要教它突然熄滅?上天啊上天,你也不可理喻么……
從平原津渡過大河,皇帝行營緩慢地推進著。
那時候,水勢浩大的大河下游不可能有如此長度的大橋,要渡大河便得舟船之力。若是體魄健旺,渡河之勞自然算不得大事。然嬴政皇帝恰恰正在病勢發作之期,又正逢夏日洪峰之時,渡河的諸般艱難可想而知。一過大河,嬴政皇帝的病勢便無可阻止地沉重了。七月十三這一日,原本預定要渡過洹水。可是,趙高對李斯傳下了皇帝的詔令:歇息旬日,相機北上。從趙高愁苦的臉色中,李斯覺察出了皇帝有可能的鬆動。陡然振作之下,李斯與楊端和親自帶著一支馬隊,越過洹水漳水,踏勘了周遭百里地面,最後選定在漳水東岸的沙丘宮紮營駐屯,以使皇帝養息治病。李斯的同時部署是:立即飛馬咸陽,接太醫令帶所有名醫趕赴沙丘;並同時派出百名精幹吏員,分赴各郡縣秘密搜求隱居高人名醫,接來救治皇帝。李斯還有一個謀劃,只要皇帝稍見好轉,他便自請回咸陽處置積壓政事,以使皇帝能宣扶蘇南來奉詔。
然則,李斯沒有料到,情形又一次發生了變化。當李斯與楊端和飛馬回到行營時,趙高正在丞相大帳前焦急地轉悠著。一見李斯下馬,趙高過來一拱手,拉著李斯便走。李斯驚問皇帝如何了?趙高哭兮兮急迫道:「說不清說不清,丞相快走!」李斯心下一沉,一身汗水一身泥土大步匆匆地趕到了皇帝轀涼車前。一片大樹下,轀涼車的車簾打開著,皇帝躺在車中榻上,一片蟬鳴將悶熱寂靜的樹林襯托得有幾分令人不安。
「陛下,老臣李斯參見!」
「丞相,」皇帝在兩層絲綿大被下艱難地喘息著,「立即,回咸陽……」
「陛下!陛下說甚?」李斯一時焦急,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立即,回咸陽。朕,錯了……」
「陛下!不可啊!」李斯驟然哽咽,撲到車前湊到了皇帝頭前低聲急促道,「陛下病勢正在發作之時,若再經顛簸,大險矣!陛下縱然殺了李斯,李斯也不會奉命!陛下,老臣業已選定沙丘宮為駐屯之地,也已經派出快馬特使回咸陽急召太醫令,還派人向附近郡縣搜求名醫!只要陛下不動,天意佑秦,會有轉機!」也是第一次,情急的李斯顯出了決不動搖的非常意志。
「好……但依丞相……」皇帝的嘴角綻開了一絲艱難的笑意。
「陛下,認可老臣之策了?」一身冷汗的李斯又不敢相信自己了。
「丞相,坦蕩,好,好……」「陛下!老臣明白了,陛下只管歇息!」
李斯沒有絲毫猶豫,一轉身連續高聲下令:「楊端和,立即率一千人馬涉過洹水,開赴沙丘宮清理營地,安置陛下行宮!胡毋敬與趙高,率內侍侍女督導護送陛下車馬渡河!頓弱與鄭國老令,立即督導行營人馬有序渡河!老夫親率一千鐵騎善後。各部立即啟動!」
秦軍將士最是危難見真章,各部將軍一聲令下,立即齊刷刷行動起來。幾乎是片刻之間,龐大的行營便開出了樹林,向西邊遙遙可見的滔滔洹水開進。堪堪太陽落山,大行營全部人馬便渡過了不甚寬闊的洹水,向沙丘宮隆隆開進了。及至月上中天,大隊人馬已經開進了沙丘宮。月光之下,李斯下令胡毋敬與趙高等安置皇帝立即進入行宮歇息救治,自己便與楊端和查勘部署四面護衛去了。直忙到曙色初上,李斯才來到皇帝行宮。然則,皇帝已經在服下湯藥之後昏睡了過去。李斯守候一個時辰,太陽已經熱辣辣升起了,皇帝還未見清醒。胡毋敬與趙高一齊勸李斯去歇息,飢腸轆轆的李斯這才疲憊萬端地走了。
李斯疲累之極,剛剛吞下一盅自己創製的魚羊雙燉,便軟倒在案邊鼾聲大起了。一覺醒來,已經是中夜月色了。李斯突然一個激靈,翻身下榻便大步匆匆地出了大帳。一番急匆匆巡視,各方都沒有異象,李斯才長吁一聲,漫無目的地轉悠了起來。月亮很亮。天氣很熱。李斯走得很慢,夢魘夜遊一般恍惚。
李斯終於明白了皇帝疑慮自己的原因,是自己的不擔事,是自己的一心與皇帝同步而顯現出來的永遠地順應,是自己從來沒有堅持過自己而顯現出來的那種缺乏擔待。否則,自己今日一時情急說出的那種連自己也後怕的話,皇帝何以反而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欣慰?是的,皇帝的讚賞是顯然的。李斯確信,這位帝王絕不會虛偽地去逢迎任何一個人,即或皇帝真的已經面臨生命垂危,皇帝依舊是本色蕩蕩的。是也是也,任何一個君王在善後大事上,大約都會選那種敢作敢當者承當大任,而像他李斯這種雄才大略而又鋒芒內斂的重臣,大約誰都會有幾分疑慮之心。可是,李斯果真是缺乏擔待么?不是!李斯缺乏的是皇帝的信任,是不敗的根基。只要皇帝信任自己,委自己以重任,李斯幾曾不是雷厲風行任勞任怨?在帝國老臣中,李斯自認為除了王翦王賁父子的那種強韌自己不能比,其餘人等的風骨便一定比自己硬么?實在未必。蒙恬如何?蒙恬不也是在逐客令事件中惶惶不可終日么?那時候誰有擔待?不是李斯上的《諫逐客書》么?真到危境絕境,李斯何嘗不敢強硬一爭?說到底,還是皇帝對自己所知不深,倚重不力也……
在李斯惶惑不知所以的時候,皇帝一連三日都昏迷不醒。
這天是七月二十日。李斯真正地不安了。
第一次,李斯不奉詔命,以丞相名義召集了大臣會商。
李斯提出的議決事項,最要緊的只有一件:該不該派大臣作為特使趕赴九原,召長公子扶蘇與蒙恬南來晉見皇帝?大臣們憂心忡忡地議論了一個時辰,還是莫衷一是。典客頓弱認為該當,而且應當儘快。頓弱說得很直接:「皇帝要北上,目下卻無法北上。宣召長公子與蒙恬南下,有甚可議?辦就是!」可胡毋敬與鄭國兩位老臣卻是老大沉吟,理由一樣:若是需要,皇帝縱然病中,這幾句話還是說得的;皇帝沒說話,輕召皇長子與屯邊大將軍畢竟不妥。楊端和則只有一句話,聽丞相決斷。最後,三位老臣也是一口聲道,我等各有己見,唯聽丞相決斷。在李斯幾乎要拍板之時,趙高匆匆來了。因為趙高已經臨時接掌了蒙毅權力,所以李斯也知會了趙高與聞會商,此時匆匆而來,顯然是皇帝處難以脫身而遲到了。待李斯將會商情形大略說了一遍,趙高哭喪著臉提醒了一句:「皇帝陛下時昏時醒,不是全然昏迷,還是問問皇帝的好。」趙高這一句話,李斯當即打消了原本念頭,斷然道:「大事不爭一兩日。自明日起,老夫守在皇帝寢室之外,等待皇帝清醒時稟報,由皇帝定奪。」掠過李斯心頭的一閃念是:扶蘇南來可以不經皇帝認可,然自己要離開行營回咸陽,不經皇帝認可行么?
李斯決斷無可反駁,大臣們都點頭了,趙高也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