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李斯趙高胡亥三人的心思,仍在亢奮地旋轉著。
三人都不約而同地開始了雄心勃勃的謀劃。李斯的信念在做攝政周公,自然謀劃的是安定天下的大政長策。也就是說,二世新政如何發端,李斯得真正按照自家的主張拿出整體方略來。沒有了目光如炬的始皇帝盯著自己,李斯輕鬆了許多,大展才具的雄心勃勃燃燒起來。然則,當李斯大筆落下時,筆端卻再也沒有了那種堅實酣暢的流淌噴發,自以為成算在胸的種種方略倏忽間縹緲起來了。驟然之間,李斯想不出在秉持秦法遵奉始皇帝之外,還能有如何創製新政的長策偉略。而若僅僅如此,自己豈非只能亦步亦趨地效法始皇帝?果真如此,這孜孜以求的如同「商鞅變法」一般的「李斯新政」的名號如何矗立得起?第一次,李斯有了一種獨步天下而一籌莫展的空落落之感。再沒有皇帝可以事先指點要害了,再沒有群才濟濟一堂的會商激發了;執帝國大政而英才獨斷,這個念茲在茲的權力境界一朝在手,李斯才具反而不知流散到何處去了。走扶蘇蒙恬的寬法緩徵之路么?新倒是新,可李斯信誓旦旦地維護秦法秦政,又明白無誤地反對扶蘇政見,而今,李斯能掌摑自己么?冥思苦想竟日,李斯終歸還是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聲,天寬地闊,自己面前的路卻只有一條也!
雖則如此,李斯還是將這件別人無法品咂箇中滋味的大事,做得虎虎生氣。二世胡亥的即位大典上,李斯當殿呈上了一卷《安國新政書》。亢奮得面色通紅的胡亥稍事瀏覽一番,立即依趙高密囑,當殿批下了三個字:「制曰可。」李斯要的便是這般形同攝政的尊嚴與權力,而不是始皇帝時期的當真審閱當真會商。大感欣慰之餘,李斯捧書回到丞相府,立即開始了大肆鋪排。
李斯的新政方略是十六個字:大尊皇帝,秉持秦法,整肅朝局,示強天下。
這十六個字,在李斯上書中化成了十件具體大事:
其一,以曠古大格局修建始皇帝陵墓,以彰顯大秦法政之不朽功業。
其二,集天下刑徒七十萬於驪山建墓,以消除刑徒被複辟勢力利用之隱患。
其三,獨尊始皇帝寢廟為帝者祖廟,大秦天子世代正祭。
其四,關中宮殿未盡者,以阿房宮為要,可擴建重起以宣秦之富強。
其五,外撫四夷,盡征胡人材士,成五萬之旅屯衛咸陽,李信軍重回隴西。
其六,改蒙恬以北地民力屯衛長城之策,徵發中原民力,屯衛漁陽等邊郡。
其七,申明法令,以明法大臣趙高為監法用事之臣,查究姦宄不法之徒。
其八,整肅朝政,罷黜馮劫,以皇族大臣嬴德為御史大夫監政。
其九,增丞相府屬官,許丞相政令直頒郡縣。
其十,二世皇帝當秉承始皇帝政風,巡狩天下,示強政以威服海內。
舉凡上述諸事,李斯雖深感器局太小,然落到實處畢竟皆有深意,也就只好罷了。李斯十事之要害,在於整肅人事,以達成李斯掌控國政之實際所求。精明的李斯在備細揣摩了趙高之後,第一次大悟了「結人可成勢位」的奧秘。試想,趙高若不將少皇子胡亥這個要害人物掌控手中,縱然欲圖宮變,小小中車府令焉能為之?反之,李斯當年若誠心結交扶蘇,又豈能因患失權位而擁戴庸才胡亥?又豈能處處受制於一個小小中車府令?人事至要哉!勢位至要哉!基於此,李斯的政事舉要皆含人事之議。也就是說,每事之議,必給二世胡亥明白舉薦擔綱此事的人物,說是舉薦,實則是要胡亥照本批下,而不能像始皇帝時期那樣由皇帝遴選決斷任事之人。對此,此時的李斯尚深具信心。
始皇帝陵墓與宮殿重起事,李斯舉薦皆由少府章邯統領。公然理由是人人皆知的,章邯將軍出身,既能威服刑徒,且精於統轄器用製作之百工,又掌皇室財賦苑囿,便於梳理各方以和衷共濟;真實心思李斯卻不必說出,章邯是秦軍能才大將中唯一拜服李斯者,如九卿文臣之中的姚賈,堪稱李斯之左右臂膀。徵發胡人材士,則意在將李信的十萬隴西軍調離咸陽,又使貶黜蒙毅領軍隴西有了一個最妥當的說辭,此舉乃安定關中之一大要害也。改蒙恬之策,從中原徵發民力戍邊,則意在向新任九原大將王離施壓:你若一切秉承蒙恬之策,則丞相府與皇帝必不能放任!王離乃兩世名將之後,又與李斯素來疏遠,定要多加制約也。明法舉薦趙高,則是李斯與趙高之人事交易耳。趙高與二世一體,其「勢位」難以動搖,若不使其得益,勢必事事掣肘。為此,李斯非但欣然贊同了二世胡亥在即位大典上唯一的一道封黜詔書:罷黜蒙毅,擢升趙高為郎中令;且又以舉薦之法,送給趙高一項更大的權力——申明法令之監法大臣。對李斯而言,此一舉兩得也:一則換取趙高支持自己統政,二則搬去馮劫這方硬石頭。若非如此,則趙高不會支持罷黜馮劫。自然,並非趙高與馮劫同心,而是李斯與趙高都很清楚,馮劫的監政之權對李斯的威脅遠遠大於對趙高的制約,再以那個對李斯幾乎是唯命是從的皇族大臣嬴德代替馮劫,則朝政格局有利於李斯甚矣!
至於丞相政令直達郡縣,則是李斯的攝政根基所圖。依照大秦法政,開府丞相的領政權依舊有一層制約,這便是任何以丞相府名義頒布的政令,都得有皇帝的制書批示,便是那「制曰可。」三個字。而李斯所請之直達郡縣,便是要不再經過皇帝制書之程式,由丞相府直接號令天下郡縣。果能如此,則李斯便能在很短時日內,將自己的長子李由做郡守的三川郡變成李氏部族的根基所在,使李氏之實際威勢形同舊時諸侯。小吏出身的李斯,很是看重擁有一方土地而根基極深的舊時世族貴胄,甚或很是看重赫赫儀仗所生髮的權力尊嚴。然則,自從當年那次聲威赫赫的車騎儀仗被始皇帝無意發現而露出不悅,李斯立即知趣地收斂了。雖則如此,李斯欲使李氏後世子孫擺脫布衣身份而變成貴胄世家公子的遠圖,一直深深植根於心海深處。今日大權在握,寧不乘機而為哉!
趙高之思謀所圖,則與李斯大相徑庭。
不需思謀天下大政,趙高所慮者,盡在擴張權力也。自沙丘宮風雨之夜李斯未開遺詔,一種突發的權力慾望便在趙高心頭迅猛地滋生起來,到甘泉宮李斯進入符璽事所,趙高的宮變謀劃已經清晰起來了。諸般事端不可思議地順利,法治鐵壁上的那道縫隙已經被趙高完全看清楚了——秦法雖然整肅森嚴,然則在作為律法源頭的廟堂,卻有著很大的迴旋餘地。也就是說,法治風暴的旋轉軸心裡,有一方法度無法制約的天地,這便是「成法立制,終決於人」的最高程式。也就是說,以皇帝為軸心的廟堂,是天下律法的源頭;皇帝的意志,更是廟堂權力分配的源頭。常人難以明白的奧秘,在久處幽冥心境的趙高眼裡卻越來越清晰:無論秦法多麼森嚴整肅,可決定廟堂格局的權力卻始終掌控在皇帝位階,只要不急於改變諸如郡縣制之類的涉及天下根基的大法,而只求廟堂權力轉移到自己手中,其斡旋餘地是極大的。此間根基,便是奪取皇帝之位。
列位看官留意,趙高並沒有將皇帝看做任何一個個人,而是看做一種勢位。也就是說,在趙高心目中,任何人登上皇帝寶座而擁有勢位,都可以改變權力格局,縱然森嚴整肅如秦法也是無法制約的。如此法治縫隙之下,自己手中恰恰擁有胡亥這個少皇子,寧非天意哉!此間要害,便是確保運籌權力期間天下大政不亂。否則,帝國一朝傾覆,趙高縱然作了皇帝還不是亂軍亂民之階下囚一個?要確保天下服從自己的駕馭,便得有能臣確保最初的大局穩定。成此要害使命,李斯再合適不過也。天賜李斯以大才丞相之位,天賜李斯私慾處世之心,寧非天意哉!前有胡亥開道,後有李斯護衛,趙高之居中圖謀豈能不大放異彩?及至扶蘇死而蒙恬入獄,趙高已經確信自己的謀劃大獲成功了,下一步方略只有一個,便是儘可能地拓展權力,儘早地將整個天下裝進趙氏行囊!趙高記得,那夜聚酒慶賀扶蘇死去時,醉眼蒙嚨的自己忽然生出了一絲喜極而泣的悲哀——惜乎趙高無子,只能一世一人窮盡權力,子孫富貴不復見矣!
及至咸陽發喪胡亥即位,趙高的權力運籌已經自覺遊刃有餘了。
亢奮的胡亥大顯憨痴,即位前夜在太子府召見趙高,辭色殷殷,一心要趙高做丞相取代李斯,至少取代馮去疾做右丞相。趙高哭笑不得,很是費了一番唇舌,才說得胡亥點頭了:即位大典只擢升趙高做郎中令,其餘人事皆聽李斯所奏。胡亥好容易明白了趙高反覆申明的大勢:此時李斯無人可以取代,必須放權任事;此時右丞相形同虛設,老師不能做既招人恨又沒有實權的空頭丞相;郎中令統領皇帝政事系統,不能仍然被蒙氏把持,要罷黜蒙毅,老師做郎中令名正言順。趙高很清楚,在扶蘇身死蒙恬下獄之後,胡亥對蒙毅已經不懼怕了,不想再整治蒙氏了。然則,趙高不能松心。蒙氏,尤其是幾乎曾經要殺掉趙高的蒙毅,是趙高自來的心病,不根除蒙氏,趙高寢食難安。趙高一力堅持,立即罷黜蒙毅,且不能教蒙毅留在關中。胡亥原本想給蒙毅換一個九卿大臣位作罷,可趙高反覆申述種種道理,繞得胡亥雲山霧罩,又只好點頭了。如此不疾不徐,趙高在二世皇帝即位大典上,一舉做了郎中令,位列九卿。
回到府邸,族弟趙成與剛剛成為趙高女婿的閻樂,設宴為趙高慶賀,稱頌喜慶之情溢於言表。趙高卻板著臉道:「九卿之位何足論也!老夫少年為宦,追隨先帝四十餘年死不旋踵,救難先帝不知幾多,與聞機密不可勝數;修習法令,力行文字,教習皇子,安定皇城;老夫之功,幾同列侯矣!先帝不封趙高,趙高自甘犬馬。然先帝已去,天下無人可使老夫服膺也。今日老夫出山,九卿之位小試牛刀耳,何賀之有哉!」一番訓誡,趙成閻樂等無不萬分景仰,紛紛拜倒受教,趙高這才高興得呵呵笑了。
目下,趙高謀劃的要害是應對李斯,而不是胡亥。
對於李斯,趙高看得越來越透了。在秦王時期,趙高是敬佩布衣李斯的。尤其是李斯奮然向秦王呈上《諫逐客書》時,親歷《逐客令》險象的趙高對李斯簡直視若天神了。趙高奉命駕馭王車追趕李斯於函谷關外,奮不顧身地將李斯背著下山,趙高是心甘情願的。李斯重回涇水工地日夜勞作謀劃,朝野有口皆碑,趙高也是景仰唯恐不及的。李斯為長史用事,統領王城政務,孜孜勤政夙夜不息地與秦王並肩操勞,趙高更是日日親見的。那時候,趙高一心一意地操持侍奉包括李斯在內的秦王書房事務,不僅是盡職盡責,也實實在在地融會著他對秦王對李斯的十二萬分的景仰與敬畏。這便是趙高,敬你服你,可為你甘效犬馬之勞,不敬你不服你,便會將你踩在腳下。趙高終生甘為秦王嬴政與始皇帝嬴政之悍奴,雖嬴政身後不敢出輕慢之辭,根基在懾服於嬴政皇帝之品性才具也,非獨恪盡職守也。而對於李斯,趙高是日復一日地漸漸浸潤出另一種感覺的。
雖非大臣,趙高卻幾乎「參與」了數十年中所有的大大小小的朝會。在繁忙的進進出出的事務操持之中,趙高星星點點地積累起對每個大臣的獨有體察。王翦的持重寡言,蒙恬的勃勃生氣,王賁的簡約直率,尉繚的隱隱玄機,頓弱的滔滔機變,姚賈的精明思慮,鄭國的就事論事,胡毋敬的略顯迂闊……無論這些大臣們朝會之風如何,都有一個相同處:驚人的堅韌,驚人的固執己見,非反覆論爭而不能達成同一。漸漸地,趙高不經意地有了一個反覆累積反覆加固的記憶:李斯是朝會會商中的一個特異人物,極少與人爭持,極少固執己見。而李斯每次提出的方略對策,大多總是與皇帝不謀而合,是故,因李斯主張而引發的論爭也極少。在趙高的記憶里,似乎除了諸如郡縣制與封建制等皇帝特詔下議的幾次重大國策,幾乎沒有過因李斯對策而引發的軸心朝會的論爭……當時,趙高心下只有一個評判:李斯機變處世,曉得與皇帝事先會商,確實聰敏也!
後來,李斯的長子李由出任三川郡守,李斯並未力拒;李斯的一個個兒子與皇帝的一個個公主互嫁互婚,李斯也大有欣慰之情,毫無王翦那種越是功高越是自謙的謹慎。後來,李斯彰顯威勢赫赫的車騎儀仗,被皇帝不經意發現而不悅,李斯因公主兒媳之關係,立即得到宮廷內侍秘密消息,立即收斂了車騎儀仗。皇帝因此大為惱怒,認定此等口舌是非攪擾君臣相處,但卻追查不出何人傳播消息,遂全數殺了那日跟隨的侍從。如此重大事端,李斯卻一無承擔,聽任十餘名內侍侍女被殺。巧合的是,那次被殺者大多是趙高委派的親信內侍侍女。趙高無從發作,便對李斯大為惱恨,第一次對李斯生髮出一種異樣的警覺:此人以利己為本,善變無情,得小心躲避為是。
那時,趙高對權勢赫赫的李斯是無可奈何的。
王翦王賁父子相繼離世後,操持完王賁葬禮的皇帝與李斯有一次夜半長談。那次之後,警覺的趙高第一次從李斯離開皇城的背影步態中,覺察到了李斯的落寞失意。大巡狩中,每日都與李斯相見的趙高,更覺察到李斯的沉重心緒。皇帝與鄭國秘密會商,與頓弱秘密會商,李斯都沒有與聞;皇帝中途發病,秘密派遣蒙毅返回咸陽預為安置,李斯也不曾與聞;趙高接手皇帝書房事務,李斯也不曾與聞。也就是說,大巡狩途中的李斯,除了掛一個行營總事大臣的頭銜,似乎已經隱隱被排除在軸心決策之外了。那時候,趙高是幸災樂禍的。為了那不明不白死去的幾個親信,趙高等待著李斯這座大山的崩塌……
然則,皇帝突兀地死了,一切都驟然地改變了。
從沙丘宮的風雨之夜開始,趙高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對李斯的仇恨了。皇帝沒有了,李斯便是巍巍泰山了。無論皇帝臨終時李斯如何隱隱失勢,畢竟沒有成為事實。皇帝駕崩之後,天下厚望依然在李斯。為此,趙高對胡亥說了真話,此事沒有丞相合謀,事不可成。那時,趙高對李斯可說只有三四成勝算,畢竟,李斯位極人臣大權在握,很難有使其動心的誘惑物事。趙高反覆思慮,選擇了未來的危險與可能的功業。說動李斯的方式,趙高很是斟酌了一番。說動李斯,不能從大政功業入手。一則,論大政功業,自己遠沒有李斯雄辯滔滔;二則,趙高需要李斯認為自己不通國事,也不求功業,而只求保身。然則,趙高又必須將李斯的思緒引向功業。趙高確信,若僅僅是保權保位,而沒有未來的煌煌功業誘惑,李斯未必動心。畢竟,扶蘇蒙恬以李斯為犧牲替皇帝開脫,只是一種可能,而且是極小的可能,趙高可以誇大這種可能,但不能保證李斯相信這種可能。所以,趙高必須以開啟遺詔為由,營造深謀深談的情境,再以扶蘇即位後有可能對李斯形成的威脅入手,做出一心為李斯設謀,同時也為自己後路設謀的兩利格局,使李斯最大可能地相信這一結局之成功得利最大者是李斯,從而最終使李斯成為同謀。一心只為李斯而不為自己,必然顯得虛假,李斯未必相信;只為自己而不及李斯,看似直奔立帝大格局,然李斯必然會斷然拒絕。此間之微妙尺度,盡在趙高心中。趙高按照謀劃,在甘泉宮的符璽事所與李斯做了徹談,合謀成功了。
及至李斯在扶蘇自殺前後憂喜無定,趙高几乎是完全把握了李斯。
當閻樂攜帶李斯製作的假詔書前往九原後,旬日不見消息,李斯憂心忡忡,幾次頗見痛悔;而得扶蘇自殺消息後,李斯又大喜痛飲,其執意不堅體現得淋漓盡致矣!面對如此李斯,趙高殘存的些許景仰與敬畏也都煙消雲散了,並油然生髮出另一種心境,這便是蔑視與不齒。至此,趙高深信,從廟堂剔除李斯,只剩下最後一段路了。
這段路,便是支持增大李斯權力,使李斯在大展雄才的施政作為中陷進無邊的泥沼。趙高之所以確信李斯會陷進泥沼,之所以確信增大李斯權力不會使李斯真正成勢而危及自己,其根本之點,在於趙高對李斯兩則弱點的深徹把握。其一,李斯為政好大喜功,極善鋪排,極重功業口碑。山東士人亦嘗言,始皇帝好大喜功。趙高卻以為大大不然。始皇帝為政,非但確實有亘古未聞的大器局,且精於聚天下之眾力以成事,更有鐵志雄心,善激發,善用人,善決斷等等常人難以企及的天賦秉性與才具聚於一身,所以謀大事無一不成。且看始皇帝畢生作為,事事石破天驚而無一不克盡全功,鐵錚錚明證矣,何談好大喜功哉!李斯不然,有皇帝謀劃大政之才,而無皇帝實施大政之種種實力。僅僅執意不堅這一點,便使趙高確信:李斯成不得任何真正的功業。善謀者未必成事,此之謂也。更何況,一班元勛零落之後,李斯幾乎是獨木一柱了,成就功業豈非痴人說夢?然則,李斯早已經自負得忘記了這一切。唯李斯好大喜功,急於在天下臣民中樹起「李公安國,功莫大焉」的口碑,便必然地要生髮出諸多事端。其時,李斯安能不陷入泥沼,焉能不成為砧板魚肉矣!
其二,李斯弄權頗顯迂闊,私慾既深卻又看重名士氣度,於權謀之道顯得大而無當。趙高認定,欲弄權謀私,便要心黑術厲而不能有名士顧忌,且要捨棄功業之心。李斯不然,心有私慾而半遮半掩,權術謀劃則欲做還羞,既欲謀私,又欲謀功,既做小人,又做君子,事事圖謀兼得之利,必然事事迂闊不實。假造詔書逼扶蘇蒙恬自裁,李斯大大地心有不安,卻也依舊做了。罷黜馮劫蒙毅,李斯也老大不忍,還是終究做了。只要李斯依然看重大秦創製功臣的天下名分,依然力圖秉承秦政護持秦法,李斯的謀功之志便必將與謀私之實南轅北轍,最終活生生撕裂李斯。一個既矛又盾的李斯,在廟堂權謀運籌中必將左支右絀,既威脅不到趙高,又將層出不窮的漏洞彰顯於天下,如此李斯者,不倒不滅豈有天理哉!
種種思慮之下,趙高謀划了兩則對策。一則,遵奉李斯,以驕其心。也就是說,趙高要支持李斯的力行新政,要胡亥這個皇帝聽任李斯鋪排國事,要使李斯實實在在地覺得他的功業之路已經踏上了正途。二則,靜觀時日,雕琢胡亥。那個剛剛做了皇帝的胡亥,是趙高的根基。沒有胡亥,趙高甚也不是。可這個胡亥也二十一歲了,說長不大也長大了,常有匪夷所思之心,常有匪夷所思之說,趙高不得不小心應對了……
三人之中,胡亥圖謀者全然不同。
胡亥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能做了皇帝!儘管從沙丘宮開始,皇帝夢已經開始了兩個月余,胡亥還是雲里霧裡不知所以。始皇帝方死之日,胡亥被趙高描摹的險境籠罩了心神,終日心驚肉跳,祈求的最好前景,也就是安居一方自保而已。扶蘇自裁前,胡亥雖然已經被擁立為太子,然整日眼見趙高與李斯心事重重,更恐懼於趙高描摹的扶蘇稱帝後的殺身之禍,胡亥夜來常常被無端夢魘嚇得失聲尖叫,根本沒有做太子的絲毫樂趣。直至回到咸陽,在舉國發喪的悲愴驚愕中登上了皇帝大位,胡亥還是如芒刺在背不得舒坦,即位大典上大臣們的冰冷目光總是讓胡亥心頭髮毛。如此心境姑且不說,言行舉止還得處處受制。朝會散了,不能如同既往那般優哉游哉地與侍女內侍們博戲玩鬧,得坐進書房,一卷一卷翻閱那一座座小山般的文書,活活將人鑲嵌在文山書海里,憋悶得透不過氣息,當真豈有此理!第一夜坐到三更,胡亥無論如何受不住煎熬,鼻涕眼淚縱橫流淌,哭兮兮歪倒在碩大的書案上呼呼大睡了。聞訊趕來的趙高大皺眉頭,連忙吩咐兩名侍女將胡亥背進了寢宮。
不料,次日五更雞鳴,胡亥正在沉沉大夢中兀自呵呵痴笑,卻被督宮御史喚醒了,說有要緊奏章呈進,皇帝得立即批下。尚在懵懂大夢的胡亥頓時怒不可遏,一腳踹翻了御史,自己也坐地號啕大哭,連聲哭喊不做皇帝了。已經是郎中令的趙高匆匆趕來,屏退了左右內侍侍女,沉著臉親自給胡亥穿戴好衣冠,又親自扶著胡亥走進了東偏殿書房,翻開那捲緊急奏章放置在案頭,將銅管大筆塞進胡亥手裡,示意胡亥批寫詔語。
胡亥懵懂搖頭道:「寫甚?不是有丞相么?」趙高哭笑不得道:「陛下,丞相是丞相,皇帝是皇帝,皇帝比丞相大。便是丞相做事,也要皇帝批下准許方可。」胡亥滿面愁苦地瞄了一眼奏章,大有不耐道:「他說要在陳郡徵發民力,戍邊漁陽,我能說不行么?」趙高道:「陛下是皇帝,自然能說不行。然則,這件事不同,皇帝得說行。」「為甚?」胡亥倏地一笑,「不是說能說不行么?」趙高目光一閃道:「皇帝要說不行,便沒人守護國門了。沒人守護國門,匈奴便打來了。匈奴打來,皇帝就沒有了。」胡亥驚訝道:「皇帝沒有了?皇帝做甚去了?」「咔嚓!」趙高做了個劍抹脖頸的架勢,「皇帝被人殺了。」「噢!被誰殺了?」胡亥大是好奇。趙高一臉認真道:「被匈奴殺了。」胡亥頓時恍然大悟:「噢——,明白了!我是皇帝,他是郡守;郡守接丞相令要徵發民力戍邊,皇帝要說不行,匈奴便要打過來;匈奴打過來,皇帝便被匈奴殺了。可是?」趙高連連點頭:「陛下天資過人,大是大是!」胡亥不耐道:「如此簡便事,奏章卻說得這一大片繁雜,真愚人也!」趙高一拱手道:「陛下天賦異稟,方能貴為天子,與愚人何計?批下奏章便是了。」胡亥方一提筆,兩隻大眼一撲閃道:「能行兩字好寫得緊,不難不難。」趙高連忙一拱手高聲道:「陛下不可!不能寫能行!」胡亥很覺聰明地一笑:「怪也!說能行又不寫能行,寫甚?寫不行么?」趙高一步過來道:「陛下得寫『制曰可』三個字。此乃皇室公文典則,『能行』不作數。」「典則?典則是甚?」胡亥又茫然了。趙高一臉苦笑道:「典則,就是法度,就是程式,就是規矩。從皇帝到百官,都得照著來。」胡亥又頓時恍然大悟:「噢——!與博戲一般,你走一步,我走一步,走到何處,得有規矩。可是?」趙高連忙點頭:「大是大是,陛下天賦過人也!」胡亥呵呵一笑又突然大皺眉頭道:「皇帝規矩,便是天天寫『制曰可』三個字。可是?」趙高一拱手道:「陛下明察,大體不差,此乃出詔發令之權也。」胡亥連連搖頭道:「不好不好,甚規矩?誰不能寫這三個字,非得皇帝寫么?」趙高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終歸勉力平靜道:「這三個字,任何人都寫不得,只能皇帝自己寫。不能寫這三個字者,不是皇帝。」胡亥驀地驚喜道:「老師是說,能寫這三個字者,便是皇帝了!」趙高被糾纏得終於有些不耐了,臉色一沉道:「陛下若不喜歡寫這三個字,那自然是能寫這三個字者便是皇帝了。」胡亥驀然愣怔一陣,費力地品咂著兀自念叨著,大有揣測啞謎一般的童心稚趣:「皇帝若不寫制曰可,便有人要寫制曰可,凡能寫制曰可三字者,便是皇帝。可是?」趙高嘴角一陣抽搐,突然一臉恐懼道:「陛下若再不寫,匈奴馬隊要來了!」胡亥倏地一驚,連忙道:「寫寫寫……寫在何處?」趙高過來,指著蓋有郡守陽文方印的卷末空闊處道:「寫。這裡。」胡亥不再說話,竭力認真地寫下了「制曰可」三個字,像極了趙高的筆法……
胡亥沒有料到,隨之而來的國葬使他大大地品咂到了做皇帝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