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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棟樑摧折 第六節 天下孜孜以求的二世新政泡沫般飄散了

  因國葬而頗顯冷落的年關一過,疲憊已極的李斯重新燃起了一片心火。

  還在去冬第一場大雪落下的時節,李斯已經開始籌劃來年開春後的皇帝大巡狩了。二世胡亥與始皇帝不可同日而語,李斯自不會對其巡狩天下抱有何等奢望。李斯只存一個心思:使二世胡亥的大巡狩,成為宣示新一代大政的開端,使自己重新整肅天下的政令能借勢鋪開。唯其如此,李斯謀劃的大巡狩路徑很簡單:沿始皇帝東巡的主要路徑東進,主要部署三個駐蹕宣政點,一則濱海碣石,一則越地會稽,一則遼東長城;如此三點所經地域,大體已將事端多發的要害郡縣包攬無餘了。

  其所以主張二世開春立即東巡,是李斯已經從紛至沓來的郡縣文書中敏銳地嗅出了一絲異常氣息——天下已經開始生髮流播種種神秘流言了!有一則託名楚南公的流言,看得李斯心驚肉跳:「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顯然,天下人心已經如隱隱大潮四面動蕩了。雖然,李斯不能確切地預知此等大潮將釀成何等風暴,也不能確切地預知自己的新政能否平息這隱藏在廣袤華夏的暗潮動蕩。然則,李斯確切地直覺到:得立即實施新政,得立即整肅郡縣民治,將長城、始皇陵、直道馳道等大型工程儘快了結,將二世欲圖再度修建的龐大的阿房宮設法中止,使民力儘快回歸鄉里,使農耕漁獵商旅等諸般民生大計,儘早地正常流轉起來;諸多重大弊端若不儘快矯正,天下洶洶之勢便將很難收拾!

  整肅此番大局,李斯倍感艱難。

  最根本處,在於天下大勢已經發生了一種極其危險的兩大潮流融合,時移也,勢易也。秦滅六國前後,天下始終激蕩著四大潮流:期盼天下一統的潮流,擁戴大秦文明新政的潮流,天下庶民渴求結束戰亂而安居樂業的潮流,山東六國老世族的反秦復辟潮流。在一統六國的連綿大戰時期,在帝國大政創製初期,始終是前三大潮流始終緊密地融合一體,結成了浩浩蕩蕩的天下主流大勢。那時候,秦軍作戰如摧枯拉朽,秦政實施如江河行地,天下臣民「歡欣奉教,盡知法式」;其時所謂復辟暗潮,星星點點而已,幾乎被呼嘯而來的統一新政大潮淹沒得無影無蹤了。然則,隨著帝國大政全力以赴地傾注於盤整華夏河山消弭南北邊患,天下庶民的生計被忽視了。萬千黔首有了土地,有了家園,卻不能安居樂業;南海北國屯衛戍邊,種種工程連綿不斷,土地荒耕了,家園蕭疏了,商旅凋敝了,人民的怨聲也漸漸地生髮了,天下民心對帝國大政的熱切嚮往也不期生髮出一種冷漠。當此之時,山東老世族的復辟暗潮乘機涌動了,刺殺皇帝、散布流言、兼并土地、鼓盪分封,攪亂天下而後從中漁利之圖謀昭然若揭。

  至此,埋首於大力盤整華夏的始皇帝終於警覺了,終於看到了離散的民心被複辟暗潮裹挾的危險。依始皇帝後期的謀劃:幾次大巡狩嚴厲鎮撫山東復辟暗潮之後,土地兼并的惡流已經大體被遏制;緊接的大政方略,便該是長城、直道竣工,兩大工程之民力返鄉歸田;與此同時,懲治兼并世族與緩徵緩工的法令緊隨其後。以始皇帝之才具威權勤奮堅韌,以大秦廟堂之人才濟濟上下合力,果能以如此方略施政,天下大勢完全可一舉告定,從此進入大秦新政的穩定遠圖期。

  然則,不合始皇帝驟然病逝,一切都因廟堂之變而突兀地扭曲變形了!原本已經根基潰決而陷于山海流竄的六國世族,驟然沒有了強大的威懾,又悄悄地重新聚攏了,死灰復燃了。原本已經精疲力竭的民眾,將最後的一絲希望寄托在了新皇帝身上,或者說,也隱隱約約地寄托在了老丞相李斯身上。孰料大大不然,渴盼歸鄉的百餘萬長城直道徭役,被李斯下令暫緩歸鄉,轉至直道未完路段搶工並同時屯衛北邊長城;已經歸鄉的部分民力,又被各郡縣重新徵發,匆忙應對龐大的驪山陵工程,還要啟動更大型的阿房宮工程。大秦廟堂陷入了湍流飛轉的權變漩渦,顧不得民生大計了。倏忽大半年,懲治兼并、緩徵緩工等於民有利的政令,竟一樣都沒有頒行。……凡此等等,天下庶民豈能不大失所望,豈能不與復辟暗潮憤然合流?李斯很清楚,民心之勢一旦向反秦倒秦的復辟暗潮靠攏,天下大格局便行將翻轉了,大秦便危機四伏了,再不認真整飭,只怕是始皇帝在世也來不及了。

  應該說,大半年來每一項政令的為害後果,李斯都是清楚的。然則,每一道政令,李斯都不得不頒行郡縣。李斯認定,當此情勢,只能如此,遺留之後患,只有轉過身來彌補了。國喪期間,長城不加固屯衛行么?直道不儘快完工行么?始皇帝陵減小鋪排行么?不行,都不行。更根本的是,李斯若不秉承始皇帝強力為政的傳統,李斯便自覺會陷入被自己攻訐的扶蘇蒙恬一黨之於民休息泥沼。為此,李斯必須彰顯自己是秦政秦法之正宗,否則,李斯便不能在與趙高胡亥的較量中佔據上風!也就是說,此時的李斯,已經無暇將天下民生作第一位謀划了。李斯目下能做的,只是說動了二世胡亥稍緩阿房宮工程。若此工程不緩,當真是要雪上加霜了。

  艱難之次,舉國重臣零落。目下的李斯,已經沒有一個可與之並肩攜手的幹才操持大政了。姚賈自是才具之士,可大半年來驟然猛增的刑徒逃亡、民眾逃田、兼并田土,以及咸陽廟堂接踵而來的罷黜大臣,罪案接踵不斷,廷尉府上下焦頭爛額連軸轉,姚賈根本不可能與李斯會商任何大謀。右丞相馮去疾,承攬著各方大工程的善後事宜,一樣地連軸轉;更兼馮去疾節操過於才具,厚重過於靈動,一介好人而已,很難與之同心默契共謀大事。除去姚賈,除去馮去疾,三公九卿之中,已經沒有人可以默契共事了。三公之中,最具威懾力的王賁早死了,最具膽魄的馮劫下獄了,新擢升的御史大夫嬴德虛位庸才不堪與謀;李斯一公獨大,卻無人可與會商。九卿重臣同樣零落:胡毋敬、鄭國、嬴騰三人太老了,幾乎不能動了;楊端和、章邯、馬興三人大將出身,奉命施為可也,謀國謀政不足道也;頓弱心有怏怏,稱病不出;最能事的蒙毅又是政敵,下獄了;新擢升的郎中令趙高,能指望他與李斯同心謀政么?……當此之時,臨渴掘井簡拔大員,李斯縱然有權,人選卻談何容易!為此,李斯對大巡狩尚有著另一個期望:在郡守縣令中物色幹員,以為日後新政臂膀。

  「大巡狩事,朕悉聽丞相謀劃。」

  當李斯將奏疏捧到熟悉的東偏殿書房時,二世胡亥很是直率,未看奏疏便欣然認可了。及至李斯說罷諸般事宜謀劃,胡亥一臉誠懇謙恭道:「朕在年少之時,又初即大位,天下黔首之心尚未集附於朕也。先帝巡行郡縣,示天下以強勢,方能威服海內。今日,我若晏然不巡行,實則形同示弱。朕意,不得以臣下畜天下,朕得親為方可。丞相以為如何?」

  「陛下欲親為天下,老臣年邁,求之不得也。」

  李斯不得不如此對答,心下卻大感異常。李斯全權領政,這原本是三人合謀時不言自明的權力分割,如何大政尚未開始,二世胡亥便有了「不得以臣下畜天下」之說?若無趙高之謀,如此說辭胡亥想得出來么?儘管趙高這番說辭已經是老舊的「天子秉鞭作牧以畜臣民」的夏商周說法,然其中蘊含的君王親政法則,卻是難以撼動的。胡亥既為二世皇帝,他要親自治理天下,李斯縱然身為丞相,能公然諫阻么?原先三人合謀,也並未有李斯攝政的明確約定,一切的一切,都在默契之中而已。如今的胡亥,眼看已經開始抹煞曾經的默契了,已經從大巡狩的名義開始做文章了,李斯當如何應對?一時間,李斯脊梁骨發涼,大有屈辱受騙之感。然則,李斯還是忍耐了。李斯明白,這等涉及為政根本法則的大道說辭,無論你如何辯駁都是無濟於事的,只能暫時隱忍,以觀其後續施為。若胡亥趙高果欲實際掌控丞相府出令之權,李斯便得設法反制了;若僅是胡亥說說而已,則李斯全然可以視若無聞,且又有了一個「曾還政於天子」的美名,何樂而不為哉!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直到此時,對於趙高的權力野心還處於朦朧而未曾警覺的狀態。也就是說,李斯固然厭惡趙高,然卻從來沒有想到一個素未參政的宦官有攫取天下大政權力的野心;至於這種權力野心實現的可能,李斯則更沒有想過。李斯對權力大局的評判依舊是常態的:胡亥是年青皇帝,即位年歲恰恰同於始皇帝加冠親政之時,胡亥的親政想法是天經地義的,也是該當防範的。因為,胡亥不知天下政道為何物,聽任其親為,天下必將大亂。而身為宦官的趙高,做到郎中令位列九卿,已經是史無前例的奇聞了,要做領政天下的丞相,縱鬼神不能信也,況乎人哉!李斯畢竟正才大器,縱陷私慾泥坑,亦不能擺脫其主流根基所形成的種種特質。非獨李斯,一切先明後暗半明半暗的雄傑人物,都永遠無法逃脫這一悲劇性歸宿。洞察陰暗之能,李斯遠遠遜色於師弟韓非。然則韓非如何?同樣深陷於韓國的陰暗廟堂,同樣無可奈何地做了韓國王族的犧牲……正是這種正才陷於泥污而必然不能擺脫的致命的迂闊懵懂,使李斯在人生暮年的權謀生涯中一次又一次地失卻了補救機會,最終徹底地身敗名裂了。

  舉國惶惶之中,春日來臨了,大巡狩行營上路了。

  這是公元前209年,史稱二世元年的春二月。

  除了沒有以往皇帝出巡的人海觀瞻,大氣象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有李斯明白,大巡狩行營已經遠非昨日了。郎中令趙高成了總司皇帝行營的主事大臣,趙高的女婿閻樂與族弟趙成,做了統領五千鐵騎護軍的主將;李斯仍然是大巡狩總事大臣,事實上卻只有督導郡縣官員晉見皇帝之權了;隨行的其餘重臣只有兩位:右丞相馮去疾,御史大夫嬴德;留鎮咸陽的重臣,竟只有衛尉楊端和、老奉常胡毋敬與少府章邯領銜了。

  對於鎮國重任,李斯原本舉薦了九卿首席大臣之廷尉姚賈。可二世胡亥卻在李斯奏疏上批了一句:「制曰:廷尉國事繁劇,免其勞頓,加俸千石。」李斯哭笑不得,帶著詔書去見姚賈,叮囑其多多留心咸陽政事。姚賈卻一臉陰沉,良久無言。李斯頗覺不解,再三詢問。姚賈方才長嘆了一聲:「大秦廟堂劫難將臨,丞相何其迂闊,竟至依舊如此謀國謀政哉!」李斯大驚,連連問其緣由。姚賈卻良久默然了。李斯反覆地勸慰了姚賈一番,叮囑其不必多心,說他定然會在大巡狩途中力行新政安撫郡縣。至於廟堂人事,李斯只慨然說了一句話:「二世疑忌之臣盡去,縱然擢升幾個親信,何撼我等根基乎!」姚賈驀然淡淡一笑,打量怪物一般靜靜審視了李斯好一陣,最終離席站起,深深一躬,喟然嘆道:「姚賈本大梁監門子也,布衣入秦,得秦王知遇簡拔,得丞相協力舉薦,終為大秦九卿之首,姚賈足矣!自去韓非起,姚賈追隨丞相多年,交誼可謂深厚。姚賈能於甘泉宮與丞相深謀,唯信丞相乾坤大才也!……然屢經事端,姚賈終歸明白:大道之行,非唯才具可也,人心也,秉性也,天數也!……國政之變盡於此,丞相尚在夢中,姚賈夫復何言哉!」

  說罷,姚賈一拱手徑自去了。

  姚賈的感嘆,在李斯心頭畫下了重重一筆,卻也沒能動搖李斯。

  出得咸陽,每過一縣,李斯必召來縣令向二世胡亥備細稟報民治情形。胡亥聽過內史郡幾縣,便經趙高之手下了一道詔書:「朕不會郡縣,民治悉交丞相。」李斯喜憂參半頗多困惑,遂問:「陛下曾雲要親為天下,不會郡縣,焉得決斷大政?」趙高搖頭喟嘆道:「丞相明察,陛下已將國事重任悉交丞相,丞相正當大展政才矣,何疑之有乎!」李斯心中大石頓時落地,慨然一拱手道:「如此,敢請郎中令稟報陛下:老臣自當盡心竭力安定郡縣,陛下可毋憂天下也!」趙高一臉殷殷地將李斯稱頌了一番,便告辭去了。

  自此,李斯分外上心,每遇易生事端之郡縣,必帶新任御史大夫嬴德與一班精幹吏員趕赴官署,查勘督導政務,一一矯正錯失。即或皇帝行營已徑自前行,李斯人馬已經拖後一兩日路程,李斯依舊不放過一個多事之地。如此一出函谷關,李斯便忙得不可開交了。

  第一個三川郡,李斯便滯留忙碌了三日三夜。

  對於李斯而言,三川郡之特異,在於郡守李由恰恰是自己的長子。這三川郡,原本是周室洛陽的王畿之地。自呂不韋主政滅周,三川郡便是秦滅六國精心經營的東出根基之地。直到始皇帝最後一次大巡狩,三川郡都是力行秦法最有效、民治最整肅的老秦本土的門戶大郡。而三川郡郡守李由,也一直是被始皇帝多次褒獎的大治郡之楷模郡守。然則,短短大半年之間,這三川郡竟不可思議地亂象叢生了。自山東刑徒數十萬與各式徭役數十萬大批大批地進入關中造陵,毗鄰關中的三川郡便成了積難積險的「善後」之地。難以計數的無法勞作的傷病殘刑徒,都被清理出來,滯留關外三川郡;追隨探望刑徒與徭役民力的婦孺老少們,絡繹不絕地從東北南三方而來,多以三川郡為歇腳探聽之地,同樣大量滯留在三川郡;洛陽郊野的道道河谷,都聚集著遊盪的人群,乞討、搶劫、殺戮罪案層出不窮;洛陽城內城外動蕩一片,三川郡守李由叫苦不迭,連番上書丞相府,卻是泥牛入海般沒有消息。

  「如此亂象,如何不緊急稟報?」一進官署,李斯便沉下了臉。

  「父親!由曾九次上書丞相府……」李由憤憤然。

  「呈給右丞相了?」李斯大皺眉頭。

  「這是父親立定的法度,三川郡事報右丞相府,不能呈報父親……」

  「好,不說此事。只說三川郡如何靖亂!」李斯很是嚴厲。

  「父親,只要派來萬餘甲士,三川郡平亂不難!」

  「如何不難?你能殺光了傷殘刑徒與婦孺老幼?」

  「至少,將滯留人等驅趕出三川郡。」

  「豈有此理!別郡不是大秦天下么?一派胡言!」

  「如此,聽父親示下。」

  「妥善安置,就地化民。八個字,明白么!」

  「父親是說,出郡縣之財力安置滯留人口?」李由大為驚訝。

  「當此之時,唯有此法,不能再行激蕩民亂!」

  「父親,秦法不救災……」

  「此非救災,是救亂,是定大局!」

  「父親,李由明白!」

  之後,李斯巡視了三川郡府庫,給三川郡守李由寫下了一道丞相手令:「特許三川郡以府庫財貨糧秣並官府佔地安置民力,迅即平盜。」精明的李由從與父親的斷續交談中,已經覺察出父親處境的艱難,自感穩定三川郡對於父親的重要,接令之後立即全力實施。李斯臨走之時,李由的郡守官文已經到處張掛,四野流民已經有了欣喜之色。李斯料定,大巡狩回程之時,三川郡必將有大的改觀。畢竟,李由是自己的兒子,不會輕慢大事。屆時,三川郡民治將成為天下平定的楷模,李由也可擢升於廟堂,成為李斯的左右臂膀。

  三川郡之後,李斯馬不停蹄地進入了陳郡。

  這陳郡正當舊楚要地,北與舊韓之潁川郡毗鄰,正是當年扶蘇秘密查勘土地兼并黑潮的重點地域之一,也是歷來的事端多發地,李斯不得不分外留心。當日住進陳城,李斯立即快馬出令,召來了潁川郡守,將兩郡政事一併處置。兩郡守稟報說:目下土地兼并黑潮確有迴流,然尚在掌控之中;原因是徭役民力未歸鄉里,秘密遊盪的老世族想買土地也很難找到當家男人。目下兩郡之難,是無法落實李斯早已經發出的徵發令,征不齊閭左之民的千人徭役之數。李斯下令隨行書吏認真查閱了兩郡民籍,逐縣逐鄉做了統計,倒也是明明白白地呈現著各縣各鄉出動的徭役民力,閭左可徵發者至多數百人而已。

  「敢問丞相,漁陽戍邊……非,非這千人之數么?」陳郡郡守雖小心翼翼,然心中憤懣卻也是顯然的,「長城竣工之後,本說民力歸鄉……今非但不歸,還要再行徵發……」

  「田無男丁,家無精壯,亘古未聞也!」潁川郡守卻是不遮不掩。

  「目下非常之時,郡守何能如此頹喪?」李斯板著臉,「新君即位,主少國疑,屯戍北邊正當急務。若匈奴趁機南下,天下重陷戰亂之中,孰輕孰重?」

  「但有蒙公在,何有此憂也!」潁川郡守嘆息一聲。

  「大膽!」李斯厲聲一喝,「先帝詔書,豈是私議之事!」

  兩郡守一齊默然了。若依秦法,李斯身為丞相,是完全可以立即問罪兩位郡守的,更兼御史大夫嬴德在場,緝拿兩郡守下獄是順理成章的。但李斯沒有問罪,更沒有下令緝拿,而是憂心忡忡地長嘆了一聲:「國家艱危之時,政事難免左右支絀也!老夫體察郡縣之難,縱有權力亦不願任意施為……然則,身為大臣,足下等寧坐觀成敗而不思儘力乎?」

  「願奉丞相令!」兩郡守終歸不再執拗了。

  「老夫之見,」李斯第一次將政令變成了商榷口吻,「先行確認兩名屯長,郡尉縣尉護持,逐縣逐鄉物色閭左民力,能成得八九百之數便可發出。兩位以為如何?」

  「閭左屯長最難選,得後定。」潁川郡守面色難堪。

  「也好,先定人數。」

  「潁川郡,至多四五百人。」

  「陳郡如何?」李斯黑著臉。

  「陳郡雖大,從軍人口多,閭左丁壯至多也是三五百。」

  「便是說,兩郡差強湊夠千人之數?」

  「難……」兩人同聲,欲言又止。

  「再難也得千人之數。至少,不能少於九百人!」

  「丞相,閭左之民最好不……」

  「違令者國法從事!」李斯無奈,疾言厲色了。

  「謹遵丞相令!」兩位郡守終究領命了。

  陳城一過,李斯立即南下項縣。這項縣乃陳郡南部大城,原本是楚國名將項燕的根基封地,項燕戰死之後,項氏部族後裔雖大部轉往江東隱匿,然在此地亦多有出沒,歷來是始皇帝東巡的鎮撫地之一。二世不知此間根底,徑自觀賞山水而去,李斯卻不能不留心。李斯沒有要陳郡郡守隨行,親自率領護衛馬隊查勘了項城,並備細詢問了縣令,得知項氏部族很長時期沒有在項城出沒,項氏族人幾乎已經在陳郡南部銷聲匿跡,李斯這才放心東去北上了。

  進入泗水郡,李斯著重查勘了沛縣。

  年余之前,泗水郡守曾急書稟報丞相府,李斯又立即稟報了始皇帝:當時的泅水亭長劉邦率數百民力西赴徭役,途經芒碭山,民力多有逃亡,那個劉邦索性放走了其餘民力,自己也畏罪隱匿不出,郡縣查無音訊。當時李斯本欲徹查,然始皇帝卻將其納入次年大巡狩一體解決而沒有單獨查處。然則,次年大巡狩,也未查出這個山海流竄的劉邦的隱匿地點。今次東來,李斯想要清楚地知道,這個小小亭長究竟如何了?

  到得泗水郡城,李斯同時召來碭郡郡守與追捕盜寇的郡尉,會同備細查問。兩郡尉稟報說,兩郡郡卒在芒山碭山之間搜尋多次,均未察覺劉邦蹤跡。只聞當地民人傳聞,說芒碭山深處常有怪異雲氣,五色具而不雨,必有奇人隱之。泗水郡郡守又稟報說,碭山下有一呂姓民戶,其小女名呂雉,嘗與人入山,但往雲氣聚集處走去,便能遇見山野怪人,疑為劉邦等流竄者,然追捕之時,又一無所見。李斯聽罷稟報,一時默然不語了。兩郡守郡尉則是異口同聲,要追捕劉邦不難,但發兩萬甲士入山,必得劉邦死活之身!

  「此等山野傳聞,不足為憑據也。」

  李斯終究沒有大舉操持。一則聚兵發兵皆難,秦軍主力三大塊,一在九原,一在隴西,一在南海,除此之外便是屯衛咸陽的五萬新徵發的北胡材士;郡縣捕盜軍兵,郡不過千縣不過百,聚集十數郡郡兵搜捕一個逃亡亭長,顯然是小題大做,動靜太大了。只要大局安定,一個亭長逃亡,除了老死山林又能如何?於是,李斯馬隊離開了泗水郡東來,兼程追趕行營,終於在抵達吳越之前與皇帝行營會合了。

  二世胡亥沒有詢問李斯後行巡視郡縣之意,李斯也便打消了稟報的念頭。好在除了警戒與提醒,也確實沒有必須通過皇帝詔書的大事。行營進入江東,李斯又率親信吏員離開皇帝行營,緊急查勘吳中治情。這吳中乃是會稽郡治所城邑,瀕臨震澤(今太湖),是楚國項氏後裔的活躍之地。上年春始皇帝最後一次大巡狩,對秘密聚集在江水下游各城邑的六國老世族大肆搜捕,復辟世族們遭受重創,一時都作鳥獸散了。那時李斯也在行營坐鎮總事,清楚地知道頓弱與楊端和始終沒有覓得項氏蹤跡。當時,連同始皇帝在內的巡狩君臣,人人大覺驚詫。

  然則,就在去冬今春的大雪時節,李斯卻接到了關中櫟陽令一份緊急密報:查得項燕之子項梁攜侄子項羽秘密進入關中,以商旅之身住櫟陽的渭風古寓,私行勾連遷入咸陽的山東舊世族。一月之後,二人被櫟陽縣尉緝拿下獄,因咸陽廷尉府公事滯留太多,故未立即押解咸陽。不料關押未及旬日,項梁叔侄突兀失蹤。經查,乃櫟陽獄吏司馬欣受泗水郡蘄縣獄吏曹咎之託,私放罪犯潛逃。目下司馬欣已經被下獄,請丞相府會同廷尉府下書泗水郡,立即緝拿曹咎。東出巡狩之前,李斯查詢了廷尉府,得知逮捕①令已發下,泗水郡與蘄縣等地尚無回報。李斯進入吳中,便是要查勘此事。

  「稟報丞相,自逮捕令發下,項氏早,早已在吳中遁形了。」

  見丞相親臨,會稽郡守很是緊張,說話都有些不利落了。李斯下令召來郡尉縣尉一起稟報,各方也都眾口一詞,說項氏開春以來再也沒有出現在江東各地。李斯頗為疑惑,備細查問了項氏後裔原先在江東的作為。幾個縣尉稟報說,項梁在江東各地流竄,多化名喬裝商旅之士與民眾多方結交。但凡吳中有大舉徵發徭役事,抑或喪事,項梁等常為鄉里親自操持,事事辦得井井有條。人皆雲項梁暗中以兵法行事,民眾很是擁戴。江東有童謠云:「國不國,民不民,舊人來,得我心。」這「舊人」二字,便是經年流竄江東之項氏也。因得人心,各縣都是在項氏離開後才察覺蹤跡的。再加郡縣徵發不斷,郡卒縣卒根本無力追蹤此等四海流竄的人物,是放終無所獲。

  「項氏如此招搖作為,郡縣如何不早早稟報?」李斯頗見嚴厲。

  「丞相可查公文,在下稟報不下五七次!」郡守頓時急了。

  「書呈何處?」

  「右丞相府,御史大夫府。」

  「何時呈報?」

  「去冬今春,三個月內!」

  「好。老夫盡知也。」

  李斯不能再追問下去了,國政之亂,他能歸咎何人哉!無奈之下,李斯只有殷殷叮囑郡守縣令郡尉縣尉們留心查勘隨時稟報,如此而已。追趕行營的一路上,那首江東童謠始終轟鳴在李斯耳畔,「國不國,民不民,舊人來,得我心」,這是何等令人心悸的歌聲也!曾幾何時,一統山河的帝國竟是「國不國」了,萬千黔首竟是「民不民」了,備受天下唾棄的六國貴族,竟至於「得我心」了;天下大勢如江海洪流,其湍流巨漩竟如斯飛轉,可嘆乎,可畏乎!如此匪夷所思的人心大逆轉,究在何人乎!……

  趕到會稽山的皇帝行營時,李斯疲憊極了,鬱悶極了。如此重大警訊,本當立即奏明皇帝會商對策。然則,對眼前這個醉心山水忽痴忽精的二世胡亥,說得明白么?趙高若在旁問得一句:「施政之權在丞相,如此亂象豈非丞相之罪乎!」李斯又當如何對答?只怕辯解都要大費心神了,君臣同心豈非痴人說夢?思忖良久,李斯還是打消了與胡亥會商政事的想頭,只思謀如何在大巡狩之後儘快扭轉天下民治了。

  在會稽山,二世胡亥興緻勃勃地登臨了大禹陵,也依著始皇帝巡狩格局,祭祀了禹帝,遙祭了舜帝,也遙望南海祈禱上天護佑南海秦軍。諸事皆同,李斯卻看得心頭滴血。這個二世胡亥處處都輕薄得像個聲色犬馬的貴胄公子,祭文念得陰陽怪氣突兀起伏,像極了趙高的宦官嗓音;上山只問奇花異草,祭祀只問犧牲薄厚,舉凡國政民生絕難進入問答應對。李斯亦步亦趨於後,只覺自己變成了一個貴胄公子的侍奉門客,心頭堵得慌。

  好容易離開會稽山北上,李斯病了。

  一路恍惚北進,胡亥始終沒來探視李斯。只有趙高來了兩次,說是奉皇帝之命撫慰丞相病體,也是寥寥數語便走了。李斯第一次深深體察到了暮年落寞境況,第一次體察到孤立無援的絕望心境,每每在帷幕之外的轔轔車聲中老淚縱橫不能自已……到了舊齊濱海,李斯眼見曾經與始皇帝並肩登臨的之罘島,心緒稍見好轉,終於被僕人扶著走出了高車。

  抵達始皇帝曾經刻石宣政的碣石,二世胡亥忽然興緻大發,也要在父皇刻石旁留一方刻石,也要李斯題寫,要原石工雕刻。趙高大是贊同,一口聲讚頌此乃皇帝新政盛舉,實在該當。一臉病容的李斯卻大覺膩煩,不知胡亥有何新政可以宣示,然若拒絕,也實在難以出口。思忖一番,李斯遂於當晚寫下了兩三行文字,次日清晨呈進了行營。胡亥看也沒看,便興沖沖道:「好好好!正午刻石大典,大字刻上去,我便站在父皇身旁了!」倒是趙高拿過來看了一番笑道:「丞相文辭簡約,也好!只是缺了些許後綴言語,可否補上?」李斯勉力笑道:「郎中令也是書家,不妨補上,也算合力了。」胡亥立即興沖沖點頭,趙高沒有推辭,就勢提筆,以李斯嬴德名義補上了兩行。李斯也是看也沒看,便點頭認可了。

  於是,碣石的始皇帝刻石旁,立起了如此一方石刻:

  皇帝曰:金石刻盡始皇帝所為也。今,襲號而金石刻辭不稱始皇帝,其於久遠也!如後世為之者,不稱成功盛德。丞相臣斯、御史大夫臣德昧死言:臣請具刻詔書刻石,因明白矣。臣昧死請。制曰可。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以胡亥口吻所擬的刻石文辭之意是:既往金石已經宣示盡了始皇帝大政,今我承襲了皇帝之位,又來刻石,其作為比始皇帝差得太遠了;如後世皇帝再來刻石,沒有大功大德便更稱不上了。後段綴語的意思是:臣李斯嬴德請刻詔書立石。皇帝不允;臣等明白了皇帝謙恭之心,再三固請,皇帝才答應了。前一半刻辭,說的全然事實,李斯之難堪憤懣已經明白無遺地顯現出來。後綴辭,則是趙高為二世胡亥遮羞而已。胡亥白痴久矣,自顧玩樂不及其餘,任你刻甚也不屑過問。趙高則很明白李斯的心思,且深感威脅,陷害李斯之心由是緊迫。

  三月中,行營北上遼東,途經九原大軍駐地,胡亥君臣竟無一人提出進入九原犒賞激勵守邊三十萬大軍。令李斯不解的是,九原統兵大將王離也沒有派特使迎接,除了非召見不可的幾個糧秣輸送縣令,其餘各郡縣竟沒有任何動靜,既往爭相目睹皇帝出巡的盛況竟成了昨日夢境一般。胡亥趙高似乎不以為然,又似乎對九原大軍有著一種隱隱的畏懼。胡亥撲閃著眼白極多的一雙大眼,對李斯說的是:「趕赴遼東,是要巡視長城龍尾也!父皇巡視隴西,胡亥巡視遼東,頭尾相續,何其盛況壯舉哉!」竟隻字未提九原犒軍。

  回程途中,李斯深感此事重大,鄭重提出進入九原犒軍。不料,胡亥吭哧半日還是不能決斷。最後,還是趙高居中主張:單獨召見王離,免去九原犒軍。胡亥立即來神,紅著臉一陣嚷嚷:「是也是也!朕日理萬機,還要儘速趕回咸陽處置政事,有事對王離下詔便是,鬧哄哄犒軍,拿甚犒來?」李斯隱忍良久,也只有點頭了。

  年青的王離來了,沒有帶馬隊,也沒有帶軍吏,真正的單人獨馬來了。胡亥又驚又喜地小宴了王離,卻一句也沒問為何如此。旁邊的趙高也只閃爍著警覺的目光,也是一句話沒問。倒是李斯分外坦然,問了軍事,也問了民治,還特意叮囑了王離:潁川郡與陳郡的屯衛戍卒將於夏秋之交抵達漁陽,要王離留意部署。素來剛烈爽直的王離,除了諾諾連聲,一個字也沒有多說。

  臨行之時,李斯將這位年青的重兵統帥親自送出了老遠。王離依舊是一句話沒說,直到李斯頗顯難堪地站住了腳步,王離也一拱手上馬去了。李斯第一次深切地感知了,趙高與胡亥所畏懼者,正是此等舉足輕重的大軍力量。李斯也第一次隱隱後悔了,也許,留下蒙恬大將軍的性命,自己的廟堂處境會遠遠好於目下之危局。甚或,自己若能早日聯結王離與九原將士,善待他們,撫慰他們,處境也不至於如此孤立無援……

  四月初,大巡狩行營回到了咸陽。

  李斯沒有料到,一則突兀離奇的決策,眼睜睜粉碎了他的儘速緩徵之策。

  胡亥興沖沖提出,要重新大起阿房宮。朝會之上,胡亥的說辭令李斯驚愕萬分:「先帝在世時多次說起,咸陽朝廷小!故此,才有營造阿房宮事。結局如何?宮室未就,父皇便突兀薨了!朕依丞相之意,阿房宮作罷,民力都聚集驪山了。目下,驪山陵墓業已大畢,朕要大起阿房宮,以遂先帝之宏願!諸位大臣且想,朕若不復阿房宮,不是明白告知天下臣民,先帝舉事太過么?不!先帝聖明,朕要秉承先帝大業,築起宏大朝廷!有人諫阻朕要起,無人諫阻,朕也要起!」這是胡亥第一次顯出猙獰面目說話,面色通紅額頭滲汗聲色俱厲,活似市井之徒輸了博戲鬧事。所有的大臣都驚愕默然,不知所措了。無奈之下,李斯只有開口了:「老臣啟奏陛下,方今驪山陵尚未全然竣工,千里直道亦未竣工,兩處所佔民力已是百餘萬之巨,非但民力維艱,府庫糧秣財貨也告緊縮……」

  「李斯住口!」胡亥怒喝一聲,將帝案拍得山響。

  舉殿驚愕之際,李斯更是大見難堪。入秦數十年來,這是備受朝野敬重的李斯第一次在朝廷朝會之上被公然指名道姓地呵斥,實在是不可思議的荒誕。李斯一時憤然羞惱面色血紅,渾身顫抖著卻不知該如何說話……終於,在大臣們的睽睽眾目之下,李斯頹然跌倒在身後坐案上昏厥了。

  三日後醒來,李斯恍惚得如在夢裡,看著守護在榻邊的長子李由,竟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你是誰也?一臉風塵疲憊的李由驟然大慟,俯身榻前號啕大哭了。在這個年過三十且已經做了郡守的兒子的慟哭中,李斯才漸漸地真正地醒了,兩行冷淚悄悄地爬上臉頰,拍了拍兒子的肩頭,良久沒有一句話。

  夜來書房密談,李由說了朝會之後的情形:重起阿房宮的詔書已經頒行了,還是章邯統領,限期兩年完工;內史郡守督導糧秣,趙高統領營造布局謀劃;詔書說,要在先帝的阿房宮舊圖上大加出新,要將阿房宮建造得遠遠超過北阪的六國宮殿群。李斯不點頭,不搖頭,不說話,目光只盯著銅人燈痴痴發怔。李由見父親如此悲情,再也說不下去了。良久愣怔,李斯驀然醒悟,方問李由如何能擱置郡政回來?李由說,家老快馬傳訊,他是星夜兼程趕回來的;自父親上次在三川郡督政,他便覺察到父親處境不妙了。李斯問,三川郡情形如何?李由說,若按父親方略,三川郡亂象自可平息,然目下要建阿房宮,只怕三川郡又要亂了。李斯驚問為何?李由說,昨日又頒新詔書,責關外六郡全力向關中輸送糧草,以確保阿房宮民力與新徵發的五萬材士用度;三川郡距離關中最近,承擔數額最大,原本用於救亂的糧秣財貨只怕是要全數轉送咸陽了。李斯聽得心頭髮緊喉頭髮哽冷汗涔涔欲哭無淚瑟瑟發抖,直覺一股冰涼的寒氣爬上脊樑,一聲先帝嘶喊未曾落點,噴出一口鮮血頹然倒地了。

  整個夏天,卧病的李斯都被一種莫名的恐懼籠罩著。

  丞相府侍中僕射每日都來李斯榻前稟報政務,右丞相馮去疾也隔三差五地來轉述國政處置情形,聽得越多,李斯的心便越發冰涼。阿房宮工程大肆上馬,給關中帶來了極大的民生恐慌。將近百萬的徭役民力與刑徒,每日耗費糧秣之巨驚人,再加所需種種工程材料之採制輸送,函谷關內外車馬人力黑壓壓如巨流瀰漫,大河渭水航道大小船隻滿噹噹帆檣如林。馮去疾說,工程人力加輸送人力,無論如何不下三百萬,比長平大戰傾舉國之力輸送糧秣還要驚人。當此之時,趙高給二世皇帝的謀劃對策是:舉凡三百里內所有輸送糧秣的徭役民力,都得自帶口糧,不得食用輸送糧秣,違者立斬不赦!如此詔書一下,輸送糧秣的徭役大量逃亡。關外各郡縣大感恐慌,郡守縣令上書稟報,又立遭嚴厲處罰,不是罷黜便是下獄,郡縣官員們都不敢說話了。更有甚者,專司督責糧草的郡吏縣吏們,也開始了史無前例的秘密逃亡,亂象已經開始了……更令李斯冰涼徹骨的是,原本經他徵發的用於屯衛咸陽的五萬材士,被胡亥下令駐進了皇室苑囿,專一地以射馬射狗為訓練狩獵之才藝,專一地護衛自己浩浩蕩蕩地在南山射獵,鋪排奢靡令人咋舌。

  進入六月時,九原王離飛書稟報朝廷:匈奴人新崛起的頭領冒頓,誅殺了自己的父親頭曼單于,自立為新單于,發誓要南下血戰為匈奴雪恥!胡亥趙高看了王離上書,都是哈哈哈大笑一通了事。然則,當馮去疾將這件密書念給李斯聽時,李斯卻實實在在地震驚了。此前,無論蒙恬扶蘇如何申說匈奴勢力未盡,甚或始皇帝都始終高度警覺,李斯都沒有太在意。在李斯看來,秦軍兩次大反擊之後,匈奴再度死灰復燃簡直就是痴人說夢。然則,一年來變局迭生,無論何等不可思議的事情都飛快地發生了,李斯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洞察力了。本能地,李斯第一次相信了王離的邊報,也慶幸自己徵發戍卒屯衛漁陽的對策或許有些許用處。在整個夏天,這是李斯唯一稍許欣慰的一次。李斯不可能預知的是,正是大秦朝廷與政局的突然滑坡轉向,促成了匈奴族群內部強悍勢力的崛起,促成了原本已經開始向華夏文明靠攏的匈奴和平勢力的突然崩潰。在之後近十年的華夏大戰亂中,匈奴勢力野火般燃燒了大草原,百年之內屢屢大肆進攻中原,對整個華夏文明的生存形成了巨大的威脅。直到百餘年後的漢武帝時代,這一威脅才初步消除。

  ……

  在這個乖戾的夏季,天下臣民孜孜以求的二世新政泡沫般飄散了。

  李斯的攝政夢想也泡沫般飄散了。

  李斯苦思著扭轉危局的對策,渾不知一場更大的血腥風暴將立即淹沒自己——

  注釋:

  ①逮捕,秦漢語。《史記·項羽本紀》云:「項梁嘗有櫟陽逮……」《索隱》云:「逮訓及,謂有罪相連及,為櫟陽縣所逮錄。漢世每治獄,皆有逮捕也。」《集解》韋昭云:「謂項梁被櫟陽縣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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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棟樑摧折 第六節 天下孜孜以求的二世新政泡沫般飄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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