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死了,趙高驟然膨脹了。
在始皇帝之後的君臣中,趙高始終將李斯看做最大的對手,甚至是唯一的對手。根本原因在一點,只有李斯的丞相府具有掌控帝國權力的軸心作用。無論皇帝如何至高無上,然則只要皇帝是胡亥此等人物,都不可能真正左右李斯。無論趙高這個郎中令如何中樞用事,也不可能真正左右李斯手中的施政權力。即或是當年統兵一方的蒙恬,也不具有李斯這個功臣開府丞相的綜合權力。列位看官須得留意的是,帝國權力架構直接由戰國傳統而來,開府丞相之權力遠遠大於後世任何時期的丞相。原因之一在於,其時權力系統之細分尚且不足,丞相府具有極大的綜合權力系統的特質。譬如,帝國時期尚無吏部,後世最為看重的官吏管理權,尚未獨立為九卿重臣之一。也就是說,其時李斯丞相府的施政權,事實上可以滲透到帝國每個角落,影響到包括屯守駐軍在內的所有領域。以朝局人事而言,除了大臣職務須皇帝認定,尋常散官與種種實權大吏,事實上都是丞相府舉薦,皇帝認可大多是程式而已。始皇帝在世之時,此等丞相權力並未見如何顯赫,亦未如何使權力架構失重傾斜;根本點是始皇帝乃強勢君主,雄才大略無出其右,君臣協同史所罕見,故能大政蓬勃和諧。而胡亥這等不知政事為何物的皇帝一即位,則立即顯示出李斯丞相權力的赫赫然難以制約。
趙高很清楚,要指望胡亥如同始皇帝那樣引領李斯施政,根本就是痴人說夢。即或是趙高自己,對於大政之道也說不出甚個正經主張,無以與李斯匹敵施政。皇帝既無引領大政之雄才偉略,丞相自然也不會甘做實施鋪排之角色,而完全可能變成主動實施自家主張的皇帝式丞相。久而久之,大秦豈非李斯之天下哉!趙高如此警覺,當然不是擔心大秦天下命運如何,而是擔心自家的勃勃雄心落空。從沙丘宮的那個風雨之夜一路走來,趙高的心志越來越大,腳步越來越快,登上最高權力寶座的路徑也越來越清晰了。可以說,自從扶蘇與蒙氏兄弟一死,趙高的野心堤壩便轟然開決了。堪堪兩年,趙高施展種種機謀,順利清除了一個個權力障礙,使始皇帝在世時的三公九卿悉數敗落,使始皇帝的皇族嫡系後裔幾乎滅絕,直到今夏只剩下李斯、馮去疾、馮劫三人,趙高終於策動了最後一擊。趙高沒有想到,馮劫馮去疾死得那般利落,也同樣沒有想到李斯這個老匹夫死得這般艱難。但無論如何,李斯終究是死了,連三族都被夷滅了,趙高終於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儘管在刑場的暴雨雷電中大吃驚嚇,當夜,趙高還是在皇城的官署中大排了慶賀酒宴。
「大人廓清朝局,二世該當重重封賞!」一個新貴借著酒意喊了起來。
「對!郎中令做丞相!」眾人一片呼應。
趙高冷冷一笑:「丞相?左丞相右丞相,老夫聽著煩。」
「大人除卻謀逆,功過泰山,當另立官號!」立即有謀士想出了路子。
「小子說得甚好,都說,老夫當個甚官才好?」趙高打量著一呼百應比僕從還要溫順乖覺的追隨新貴們,心頭的得意直是無可言說了。侍奉始皇帝大半生的趙高,自看到自己出頭之日的那一天起,便立下了一個很實在的心愿:但為天下之主,一定要天下臣民都成為狗一樣的奴僕。尤其是左右臣工,更要比狗馬還要忠誠,主人下令叫幾聲便叫幾聲,絕不能有自己的吠聲。誰不願做這般犬馬,立馬殺之,根本無須憐憫。對於自己的掌國官號,趙高早早已經謀劃好,根本無須與這些奴僕新貴們會商。然則,趙高偏偏要問,要看看這些奴僕新貴中有沒有才智犬馬,能做到像他當年揣摩始皇帝諸般喜好那般絲毫無誤。畢竟,日後還需要更多的犬馬之才,僅僅閻樂趙成是遠遠不夠的。更為重要的是,在趙高看來,做個好奴僕也是一種大大的學問,也需要過人的才具。一個好的奴僕,要如同坐在老虎背上的狐狸,老虎的權勢便是狐狸的權勢,老虎的威風便是自己的威風。趙高很為自己得意的是,自己身為一個最下賤的閹人內侍,非但成功侍奉了超邁古今的第一個皇帝,得到了接近列侯的高爵,更將第二個皇帝戲弄於股掌之間輕鬆自如,將滿朝大臣羅織於陰謀之中遊刃有餘。自此開始,趙高已經分明嗅到了舉步可及的至高權力的誘人氣息……當然,趙高既要奴僕新貴們溫馴如犬馬,還要防範他們中不能湧現出如同自己一樣的有「勃勃大志」的奴僕。凡此等等,皆須一件事一件事地辨別這些奴僕的資質,給自己網羅成一個牢不可破的犬馬天地……
「我說!大人做天丞相!」一個亢奮的聲音驚醒了趙高。
「天丞相?小子尚算有心也。」趙高淡淡笑了。
「不!大人做地丞相!地官厚實綿長!」
「不好!天地人三才,人居中!大人做人丞相!」
「以小人之見,大人該有王侯之位!」
趙高哈哈大笑:「你小子敢想也!好!賞小子任選一個侍女回去!」
「大人萬歲!」奴僕們立即歡呼起來。目下趙高官號未定,誰也不想喊出郎中令這個目下已經顯得太過寒酸的名號,故不約而同地只喊大人,趙高豢養的這群奴僕們倒是果然精於揣摩主人之心。一時間,眾人紛紛各提名號各出方略,趙高第一次不亦樂乎了。
「小婿之見,目下情勢,還是中丞相好。」
閻樂一句話,眾人似覺太過平淡,一時竟沒有人呼應。趙高卻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竭力很有氣度地訓誡著這些犬馬奴僕們道:「閻樂之見,審時度勢,好。爾等都給老夫聽著,要想好生計好日月,得一步一步來。老夫固然甚都能做,甚都可做,然皇帝尚在,老夫便得先做丞相,只在名號上改它一番,叫做中丞相便是。此乃實權進三步,名號進半步,既不叫皇帝與殘存對手刺耳,又教人不能忘記。再過些許日子,再另當別論也。」趙高意味深長地突然打住了話頭,在眾奴僕們的惶恐寂靜中,趙高又淡淡一笑,「如何操持成事,閻樂趙成總領了。」
「大人聖明!」奴僕新貴們齊誦了一句。
李斯一死,胡亥立即從甘泉宮搬回了咸陽皇城。
在胡亥心目中,甘泉宮再好也不如咸陽皇城富麗堂皇的享受來得愜意。論行止,甘泉宮只有山溪潺潺,而沒有咸陽里外與渭水相通的大片水面,不能隨時裝幾個女子乘一隻快船到滔滔渭水上去折騰。論女人之樂,甘泉宮更比不上咸陽皇城錦繡如雲,隨時可弧一大把任意蹂躪。論市井遊樂,甘泉宮更是鞭長莫及。胡亥若突然心動,要喬裝到咸陽尚商坊的山東酒肆中去享受博戲之樂,與那些酒肆女侍們擠擠挨挨一團相擁嬉鬧,還當真不便。凡此等等諸多不滿,胡亥總是覺得不能恣意伸展手腳,每日窩在山坳里直罵李斯老兒掃興,恨不得李斯立即沒有了,自己好一無顧忌地做真皇帝真神仙行樂終生。在胡亥心中,李斯這個父皇時的老功臣總是多多少少使他有所顧忌。譬如大政之事,即或李斯稟報給自己,也是李斯說咋辦就得咋辦。胡亥偶然說得一兩事,也被李斯隨口幾句說得一無是處。那次,李斯請准章邯率刑徒軍滅盜,胡亥心下大動,說要讓章邯學孫武子將咸陽皇城的兩千侍女練成精兵,由他率領出關做天子親征。李斯淡淡笑道:「孫子固然練過宮廷女兵,然卻從未率女兵征戰。兵者,存亡大計也。陛下毋以國事嬉樂。」胡亥不但鬧了個大紅臉,還得照準了李斯所請。有趙高用事,權力已經大大削減的李斯尚有如此威勢,若他還活下去還做丞相,胡亥這個皇帝能安樂么?唯其如此,趙高說要胡亥躲避李斯滋擾,胡亥便立即躲進了甘泉宮,心想只要李斯不死他便不回咸陽,偏不見這個老絮叨李斯,他能奈何?於是李斯死訊報來的當日,胡亥立即急不可耐了,暮色聞訊,連夜便搬回了咸陽皇城。
「朕之大樂事,自此始也!」轔轔車中,胡亥如釋重負了。
這日清晨,胡亥方在呼呼酣睡之中,卻被一陣粗重響亮的呼喝聲驚醒了。胡亥竟夜作樂,最是賴清晨大睡養息神氣,驟聞攪鬧頓時大怒,眼睛還沒睜開便抓起大枕邊一隻玉佩狠狠摔了出去又狠狠罵了一句:「都拉出去扔進虎苑!」話方落點,只聽一人拉長聲吟誦般笑道:「皇帝大人該起來了,在下可有緊急國事也。」胡亥霍然坐起,光著膀子揉著糊滿眼屎急切難以睜開的眼睛,連連吼叫:「好你個大膽狗才!母士隊榜掠這狗才!先打得他滿地找牙再說!」自從知道了李斯不堪榜掠而服罪的事,胡亥非但沒有問罪趙高,反而對這種捶擊打人之法大感新奇,親自選出了二十餘名肥碩胡女,專一「成軍」了一支榜掠手。胡亥近來喜好將女字叫做「母」,故親自定名胡女打手隊為「母士隊」,只是成立倉促,母士隊尚未一試身手,胡亥深以為憾事。此刻胡亥氣惱不已,立即便想起了這群威風凜凜的母士,竟猛然樂將起來,要親眼看看一群女人如何撕扯痛毆一個大男人。
「皇帝眼屎太多了。去,給陛下扒開。」那個聲音又不溫不火地響了。
隨著話音,兩隻粗糙的大手猛然搭上了胡亥面頰,胡亥還沒來得及發作便聽得噌的一聲眼睫毛連根扯斷,兩眼裂開了一道縫隙。胡亥正待跳起吼叫,卻猛然驚愕地大張著嘴巴不說話了——偌大的寢宮布滿了層層甲士,一身甲胄一口長劍一道黑柱正正地矗在面前!
「你?你不是咸陽令閻樂么?」胡亥驚愕萬分,顧不得雙眼生疼了。
「陛下眼力不差。」閻樂淡淡一笑,「陛下正衣,該辦事了。」
「你?你有何事?」胡亥很覺不是味道,可又蒙得想不來何以竟能如此。
「趙公有定國之功,陛下不覺得該行封賞么?」
「趙公?你說趙高么?」胡亥脫口問了一句。
「陛下切記:從此後得叫趙公,不許直呼趙公名諱。」
「啊,行行行。趙公便趙公。」驀然之間胡亥又是一副乖覺少年模樣了。
「在下來知會陛下一聲,趙公要做中丞相了。」
「中丞相?」胡亥驀然驚疑又恍然笑語,「早該早該!朕立即下詔!」
「這便好。陛下該登殿拜相了。」
胡亥匆忙裹著一身侍女們還沒整好的朝衣,在閻樂甲士隊的「護衛」下,一臉懵懂笑意來到了已經變得很生疏的咸陽宮正殿。胡亥高興的是,不管閻樂如何無禮,趙高總是沒有要做皇帝,總是只做了個中丞相。只要胡亥還是皇帝還能享樂,趙高想做甚都行,計較甚來?沒有趙高,自己能做皇帝么?無論如何,趙高總不至於還要做皇帝了。只要趙高不做皇帝,再說還都是自己的臣子,計較甚來?如此這般懵懂地想著走著,胡亥競莫名其妙地輕鬆起來。走進幽幽大殿,走上巍巍帝座,胡亥看著階下一大片煌煌冠帶燦燦面孔,竟找不出一個自己能叫上名字的人,不禁大是茫然了。
「哎?忒多老臣,都到何處去了?」胡亥夢幻般問了一句。
「稟報陛下,一班老臣怠惰,都晨睡未起。」相位上的趙高答了一句。
「是么是么?老臣們也晨睡么?」胡亥驚訝了。
「趙公所言屬實。老臣們都在晨睡。」大殿中轟然一聲齊應。
胡亥真正地茫然了,好像自己在做夢。那麼多老臣都在清晨睡覺了?可能么?然則沒睡覺又能到何處去了,何以一個人都不來朝會?胡亥一時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恍惚中一陣瞌睡,頭上的天平冠流蘇便刷啦掃上了青銅大案,只差自己的鼻尖要撞上了案棱……猛然醒來,迷迷糊糊的胡亥便跟著一個司禮官轉悠起來,直轉悠到胡亥軟綿綿倒在地上鼾聲大起……日落西山時分,胡亥才睡醒過來,思忖半日,只覺自己做了一個怪異的夢,好像拜了趙高,還念了一篇給趙高封官晉爵的詔書,還做了甚,胡亥一時想不起來了。胡亥大疑,喚來左右內侍侍女詢問,內侍侍女們都說陛下一直在榻上睡覺,哪裡都沒去。胡亥一時大覺恍惚,不期然一身冷汗……
夏天過去了,秋天也快要過去了。
有了趙高做中丞相,胡亥比原先過得更快活了。原先胡亥還得時不時聽趙高稟報國事,更得時不時會商如何應對一班老臣滋擾。可自從李斯一死趙高領政,胡亥便甚事也沒了。然則,快活是快活,胡亥心頭卻漸漸地發虛起來。一則是趙高對他這個皇帝再也不若從前恭敬了,偶爾遇見的大臣新貴也對他大大地怠慢起來了;二則是他只能在皇城遊樂,再也不能出咸陽城了。趙高叫總管皇城內侍的給事中對他說,天下盜軍益盛,陛下只能在皇城享樂,明年再說外出了。整整一個夏天,趙高只見了胡亥一次,說是要派胡亥身邊的長史,去申飭章邯平盜不力。胡亥大感新奇,很想問問究竟。趙高卻冷著臉沒有多說,只說要用這個章邯認識的皇帝近臣,好叫章邯知道這是皇帝的申飭,只來知會陛下一聲,陛下無須多問。胡亥自幼便畏懼趙高,見趙高板著臉不說話,也不敢再問了。
後來,胡亥聽申飭章邯回來的長史悄悄說,章邯與盜軍作戰連敗幾次,皆因糧草兵器不能如原先那般順暢接濟。此前,章邯曾派副將司馬欣求見中丞相督運糧草,還帶來了將軍們為李斯鳴冤的聯名上書。趙高大怒,既不見司馬欣,又不信司馬欣所說軍情,還要派材士營緝拿司馬欣問罪。司馬欣不知如何知道了消息,連夜逃離咸陽了。趙高這次派長史前去,一則是以皇帝詔書申飭章邯平盜不力,再則是要章邯治罪司馬欣。章邯很是冷漠,只說司馬欣正在軍前作戰,治罪司馬欣便要大亂軍心,不敢奉命。從始到終,章邯沒有說一句再要朝廷督運糧草的話,也沒有問及任何國事。長史眼看軍中將士一片洶洶然,也不敢多說便告辭了。回來稟報中丞相,趙高陰沉著臉甚也沒說,似乎對章邯也沒甚辦法只有不了了之。
「這章邯也是,給李斯老兒鳴冤,中丞相能高興么?」
胡亥很是為章邯的愚蠢惋惜,也很是為自己的精明得意。
八月己亥日,胡亥在正午時分剛剛離榻,接到一個內侍稟報,說中丞相要進獻給皇帝一匹良馬。胡亥高興得手舞足蹈,立即下令預備行獵,中丞相良馬一到便出城。午後時分,趙高果然帶著一大群新貴臣子們進了皇城池畔的胡楊林,向欣然等候在石亭下的胡亥獻馬來了。然則,當趙高吩咐牽馬上來的時候,胡亥不禁呵呵笑了:「中丞相錯也,這是鹿,如何說是馬耶?」趙高一臉正色道:「此乃老臣所獻名馬,陛下何能指為鹿哉!」胡亥大為驚訝,反覆地揉了揉眼睛,走到那隻物事前仔細打量,頭上有角,耳上有斑,世間有此等模樣的馬么?分明是鹿了。終於,胡亥搖了搖頭高聲道:「中丞相,這是鹿,不是馬。」趙高淡淡笑道:「陛下,這是馬,不是鹿。」胡亥一陣大笑,指著環侍群臣高聲道:「你等都說,這是鹿么?」群臣們一拱手齊聲道:「陛下,此乃馬也。」胡亥大驚,又指著內侍侍女們高聲問:「都說!這是甚?是鹿么?」內侍侍女們紛紛高聲道:「不是鹿。」「陛下,這是馬。」「對,是馬。」亂紛紛應答中胡亥一身冷汗,想起上月大殿的夢境,不禁頭皮一陣發麻,猛力搖搖頭又揉揉眼:「噫!出鬼也!如何我看還是鹿?」趙高笑道:「都說,這是甚?」四周人等一齊拱手高聲道:「馬!」「是鹿么?」「不是!」
「快!去太卜署。」胡亥慌了,轉身便走。
胡亥匆匆趕赴太卜署,要太卜立即占卜緣由吉凶。白髮蒼蒼的老太卜肅然起卦占卜,末了端詳著卦象云:「陛下春秋郊祀之時,奉宗廟鬼神不恭,齋戒不明,故止於此也。可依盛德而明齋戒,或能禳之。」二世胡亥追問究竟原因何在,老太卜卻緘口不言了。無奈,胡亥只好依照神示,住進了上林苑認真齋戒了。
齋戒方始,不堪清淡孤寂的胡亥便連連叫苦。三日之後,胡亥便白日在林間遊獵,只將夜來睡覺當做齋戒了。這日遊獵之時,不期有行人進入上林,胡亥竟當做鹿射殺了。內侍將此事稟報給趙高,趙高一面下令已經是咸陽令的女婿閻樂了結此事,一面親自來見胡亥。趙高這次對胡亥說:「天子無故殺人,天將降禍也。老臣以為,陛下當遠避皇城而居,或能禳之。」胡亥惶恐不安,問要否給那個死者家人賞賜安撫?趙高說,咸陽令閻樂已經為陛下妥當處置此事,「查勘出」流盜殺人而移入上林,與陛下無涉了。胡亥很是感謝趙高對自己聲名的保護,連忙出了皇城,搬到咸陽北阪的望夷宮去了。
住進松柏森森的望夷宮,胡亥直覺心驚肉跳不止。第一夜,胡亥做了一個奇異的夢,夢見一隻白虎生生咬死了自己王車的左驂馬。胡亥醒來很是不悅,找來卜師占夢。卜師說,這是涇水之神在作祟,意在警訊不測之危。胡亥大是不安,次日立即郊祀了涇水,向涇水沉進了四匹白馬作為犧牲。祭祀完畢,胡亥還是惶惶不安,又派長史去見趙高。胡亥對長史交代的話語是:「叫中丞相趕緊平盜!李斯平不了盜,他也平不了盜么?再不平盜,朕要被盜軍咔嚓了頭去,他也一樣!」
胡亥做夢也沒有料到,自己這幾句看似申斥實則撒嬌的牢騷話,立即召來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兵變殺身之禍。趙高原本便已經有些不耐煩胡亥了,見胡亥還要催促自己趕緊平盜,不禁立即動了殺心。趙高很清楚,山東叛亂勢如潮水,眼見章邯已經難以抵禦,連王離的九原大軍都出動了,情勢依然不妙,只怕盜不能平還要與盜平分天下了。正當此時,山東盜軍劉邦部已經攻佔了武關,將曾經試圖抵抗的武關軍民全部屠城了。劉邦屠武關之後,派出密使聯結趙高,要趙高內應反秦,允諾給趙高以秦王之位。雖然趙高之野心不在秦王而在秦帝,然盜軍之允諾,至少可保趙高做關中秦王無疑,何樂而不為哉!大局如此,趙高立即決意除卻胡亥,給自己的帝王之路掃除最後一道障礙。趙高立即與女婿咸陽令閻樂、族弟郎中令趙成做了秘密會商,議出了一個突然兵變的陰謀部署。
三日之後,閻樂統率材士營千餘精銳甲士洶洶然直撲望夷宮。護衛宮門的衛令正欲問話,已經被閻樂喝令綁縛起來。閻樂高聲喝問:「有流盜入關,劫我母逃入望夷宮!宮門守軍為何不截殺!」衛令大叫:「周廬護衛森嚴!安得有賊人入宮!」閻樂大怒,立即喝令斬了這個衛令,馬隊轟隆隆開進了宮中,見人便弓箭射殺。護衛郎中與內侍侍女們一片驚慌,亂紛紛遮擋箭雨,頃刻間便死了數十百人。已經是郎中令的趙成「聞訊」趕來大聲喝令,不許郎中內侍護衛抵抗,護衛們有的聽有的不聽,依舊亂紛紛四處逃竄。趙成也不理睬,對閻樂一招手,便領著閻樂馬隊轟隆隆擁進了胡亥寢宮。
「趙成閻樂大膽!」
正在榻上與幾個女子戲耍的胡亥,光身子跳起來大喊了一聲。喊聲未落,閻樂一箭射向榻上帷帳頂蓋,帷帳撲地落下,正正罩住了一堆如雪的肉體一片驚慌的呼叫。胡亥大驚失色,連連吼叫護衛趕走叛逆,可幾個郎中內侍誰都不敢上前。捂在帷帳中的胡亥嘶聲大喊:「不行!總得叫人穿上衣服說話!」閻樂哈哈大笑:「這個昏君,還知道羞恥也!好!挑起帷帳,叫他進去正衣!」幾支矛戈挑起了帷帳,一個個白光光肉體便飛一般躥了出去,閻樂趙成與甲士們一片哄然大笑。
一個老內侍緊緊跟進了內室。胡亥一邊接受著老內侍整衣一邊氣急敗壞問:「你為何不早早告我反賊情形,以至於此!」老內侍低聲道:「臣不敢說,才能活到今日。若臣早說,早已死了,哪能等到今日?」胡亥也呼哧呼哧喘息著不說話了。這時,趙成在外一聲大喝,好了出來!胡亥便連忙走出了內室。閻樂過來劍指胡亥斥責道:「足下驕恣誅殺,無道之君也!今日天下共叛,你個昏君只說,你要如何了結?」
「丞相,能見么?」胡亥小心翼翼。
「不行。」閻樂冰冷如鐵。
「那,我想做一郡之王……」
「不行。足下不配。」
「那,我做個萬戶侯。」
「不行。足下不配。」
「那,我帶一個女人為妻,做個黔首,與諸公子一般,總可以也。」
「還是不行。」閻樂冷冰冰道,「我受命於中丞相,要為天下除卻你這個昏君!你說的話再多,我也不會報。你說,自己動手,抑或我等動手?」
「動手?做甚?」胡亥瞪著一雙大眼,恍如夢中一般。
「做甚?殺你也。」閻樂一揮手,「來!了結他……」
「且慢。」胡亥搖了搖頭,「還是我自家來,他等不知輕重。」
「好。便在這裡。」閻樂噹啷拋過了一支短劍。
胡亥拿起短劍,在絲衣上仔細地抹拭了片刻,又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脖頸,似痴似傻地一笑,猛然一劍抹了過去,鮮血尚未濺出,頭顱便滾將在地了……
這是公元前207年秋,胡亥二十一歲即位,時年二十四歲。
關於胡亥年歲,《史記·秦始皇本紀》之後的傳承年表又云:「二世皇帝享國三年。葬宜春……二世生十二年而立。」依據胡亥之言行,當以《秦本紀》之二十一歲即位為可信。關於胡亥資質,西漢賈誼的《過秦論》有「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的論斷,評判胡亥連「庸主」也不夠資格,直是個不入流的低能者。東漢班固答漢明帝時,則直接用了「胡亥極愚」四個字。歸總說,二世胡亥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一個具有嚴重神經質且智能低下的皇帝,其對於政治的反應能力,幾類先天智障兒,實不堪道也。胡亥死後,其殘存後裔立即開始了亡命生涯,一說逃亡東海,東去(日本)島國,與扶蘇後裔會合了。
胡亥死時,天下反秦勢力已經度過了低谷,正如漫天狂潮湧向西來。
胡亥有後裔么?得打個大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