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想做皇帝了,且在河北戰事正烈的時候。
殺死了胡亥,咸陽廟堂的一切羈絆都被剷除得乾乾淨淨了。趙高一進咸陽宮,到處都是一片匍匐一片頌聲,想聽一句非議之辭,簡直比登天還難了。不說指鹿為馬,趙高便是指著太陽說是月亮,四周也會立即轟然一應:「月亮好圓也!」當此始皇帝也未曾擁有的威勢,趙高只覺沒有理由不做皇帝,再叫嬴氏子孫做皇帝,世事何在也。殺死胡亥的慶賀夜宴上,趙高將心思輕輕一挑,閻樂趙成等一班新貴僕從立即歡呼雀躍萬歲聲大起。趙高不亦樂乎,當場便「封」了趙成為丞相,閻樂為大將軍,其餘九卿重臣,趙高說三日後登基時再行宣詔。
四更時分散去大宴,趙高在司禮大臣導引下,乘坐帝車去太廟齋戒。可一坐進那輛自己駕馭了大半生的駟馬銅車寬敞舒適的車廂,趙高便覺渾身骨節扭得生疼,連臀下的厚厚毛氈也變得硬如鐵錐扎得臀部奇疼奇癢,止不住便是一連串猛烈噴嚏,酸熱的老淚也黏糊糊血一般趴在臉上不往下流,強忍著到了太廟前,趙高兩腿競生生沒了知覺。兩名小內侍將趙高抬出車廂,一沾地立馬如常了。趙高一頭冷汗氣咻咻道:「回車!有了趙氏太廟,老夫再來不遲。」兩個小內侍要抬趙高進車,趙高卻冷冷一揮手,躍身車轅站上了極為熟悉的馭手位。帝車轔轔一起,一切盡如往常,趙高心下頓時陰沉了。
三日後即位大典,其駭恐之象更是趙高做夢也沒想到的。
清晨卯時,宏大悠揚的鐘聲響起,新貴與儀仗郎中們在咸陽宮正殿前,從三十六級白玉階下兩廂排列,直達中央大殿前的丹墀帝座。這是一條大約兩箭之遙的長長的甬道,腳下是吉慶的厚厚紅氈,兩廂是金光燦爛的斧鉞。一踏上勁韌的紅氈,趙高心頭驀然湧起一種生平未有的巨大亢奮,心頭猛地悸動,幾乎要軟倒在地。兩名金髮碧眼的胡人侍女,立即兩邊夾住了趙高,閻樂也以導引為名過來照拂。趙高強自平靜心神,輕輕喘息片刻,拂開了侍女閻樂,又開始自己登階了。趙高力圖使自己清醒起來,向兩廂大臣們肅穆地巡視一番,然卻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一切都如朦朧大夢,不斷的長呼連綿的鐘鼓像怪異的風遙遠的雷,自己像被厚厚的樹膠粘住了的一隻蒼蠅,嗡嗡嗡老在掙扎。終於,木然的趙高夢遊般走進了大殿。走到丹墀之下,樂聲鐘鼓大作,趙高驀然站住了。
「趙始皇帝,即帝位——!」
這一聲特異的宣呼驚醒了趙高。多少年了,一聽「始皇帝」三個字,趙高任何時候都是一個激靈,不成想,今日自己要做始皇帝了,也還是如此。始皇帝,是趙高特意給自己定的名號。趙高從來以為,做皇帝便要做秦始皇帝那般的皇帝,二世三世實在淡了許多。皇帝改了姓換了人,自己當然也是始皇帝了。趙始皇帝,多有威勢的名號也,即位之後再來一次掃滅六國盜亂平定天下,誰敢說趙高不是真的始皇帝?今日若夢,卻在丹墀前驀然醒來,豈非天意哉!
鐘鳴樂動了。趙高拂開小心翼翼守候在兩邊的閻樂趙成,正了正那頂頗顯沉重的天平冠,雙手捧起了皇帝玉璽,邁上了帝座下的九級白玉紅氈階。當年,趙高捧詔宣詔,傳送大臣奏章,不知多少次地走過這九級台階,可謂熟悉之極,閉著眼睛也能健步如飛。荊軻刺秦之時,趙高便是從九級高階上老鷹般飛了下來,撲在了秦王身前的。然則,今日趙高捧定皇帝印璽邁上白玉階時,卻面色蒼白大汗淋漓了。
噫!堅實的階梯突然虛空,腳下無處著力一腳踩空,趙高陡地一個踉蹌,幾乎栽倒在第二級白玉階上。喘息站定,穩神一看,腳下台階卻分明依舊。趙高咬牙靜神,舉步踏上了第三階。不可思議地,腳下石階突然再度塌陷,竟似地裂無二,趙高驚恐一呼,噗地跪倒於階梯之上。殿中的新貴大臣們人人驚愕恐懼,夢魘般張大了嘴巴卻不能出聲。強毅陰狠的趙高惱羞成怒了,霍地站起,大踏步抬腳踩上了第四級白玉紅氈階。瞬息之間,轟隆隆異聲似從地底滾出,白玉階轟然塌陷,一條地縫般的深澗橫生腳下,一陣颶風陡地從澗中呼嘯而出,皇帝印璽頓時沒了蹤跡,趙高也撲倒在階梯石坎滿臉鮮血……
驚恐的趙成閻樂飛步過來,將趙高抬下了玉階。大殿一如往常了,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切都原封不動。喜好即時稱頌的新貴們鴉雀無聲了,大殿如同幽谷般寂靜。最令新貴們驚駭的是,那方皇帝印璽眼睜睜不見了,誰也說不清這方神異的物事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神奇消失的。
列位看官留意,這件事便是《史記·李斯列傳》所記載的「趙高引璽而佩之,左右百官莫從;上殿,殿欲壞者三」的故事。此事在《秦始皇本紀》中沒有提及,本可看做「信之則有,不信則無」的無數歷史神異之一。然據實而論,此等事亦不可輕易否定。一個顯然的問題是,以趙高之野心與其時權勢,究竟是何等因素使他不能登上最高權力,確實缺乏任何合理的解釋。歷史上此類無解之謎頗多,九鼎失蹤千古難覓,秦代大咸陽至今找不到城牆遺址,以至於有史學家推測秦咸陽沒有城牆,是一座開放式大都會等等。此等不解之謎的長期存在,足以說明:即或在人類自身的文明史領域,我們的認識能力依然是有限的。
趙高反覆思忖,終於決斷,還是立始皇帝的嫡系子孫妥當。
當河北戰事不利的消息傳來時,趙高一時狂亂的稱帝野心終於最後平息了。趙高沒有理政之能,沒有治世之才,然對大勢評判卻有著一種天賦直覺。大秦天下已經是風雨飄搖了,河北有項羽楚軍,關外有劉邦楚軍,關中大咸陽卻只有狩獵走馬殺戮捕人的五萬材士營,無一旅可戰之軍。無論誰做皇帝,都是砧板魚肉,趙高何須冒此風險也。再說,楚軍對秦仇恨極深,一旦進入關中,楚人定要清算秦政,定然要找替罪犧牲,趙高若做皇帝或做秦王,豈非明擺著被人先殺了自己?將始皇帝子孫推上去,自己則可進可退,何樂而不為哉!一班新貴僕從們自那日親歷了趙高「即位」的神異駭人情形,也不再其心勃勃地爭做「趙始皇帝」大臣了,趙高說立誰便立誰,自家只顧著忙活後路去了。
在宗正府折騰了三日,趙高無奈地選定了子嬰。
按照血統,子嬰是始皇帝的族弟。由於胡亥趙高「滅大臣,遠骨肉」的血政方略,始皇帝的親生皇子公主十之八九被殺。在目下嫡系皇族中,扶蘇胡亥一輩的第二代,經過被殺自殺放逐殉葬等等誅滅之後,已經蕩然無存了。子嬰輩的皇族子弟,也迭遭連坐放逐,又在扶蘇胡亥與諸公子相繼慘死後多次秘密逃亡,也是一片凋零了。趙高親自坐鎮,眼看著宗正府幾個老吏梳理了皇族嫡系的全部冊籍。結果,連趙高自己都大為驚訝了——這個子嬰,竟是咸陽皇城僅存的一個皇族公子!也就是說,不立子嬰,便得在後代少公子中尋覓,而後代少公子,也只有子嬰的兩個兒子。
「豎子為王,非趙高之心,天意也!」
以子嬰作為,趙高很是厭煩。誅滅蒙氏兄弟時,這個子嬰公然上書反對,是唯一與趙高胡亥對峙的皇族少公子。大肆問罪皇族諸公子公主時,這個子嬰竟一度失蹤,逃到隴西之地欲圖啟動老王族秘密肅政。後來,這個子嬰又悄悄地回到了咸陽,驟然變成了一個白髮如雪的盛年老公子。更教趙高厭煩的是,這個子嬰深居簡出,從不與聞任何政事,也絕不與聞趙高的任何朝會飲宴,更不與趙高的一班新貴往來。一個老內侍曾稟報說,當初指鹿為馬時,二世身邊的內侍韓談偶見子嬰,說及此事,子嬰竟只淡淡一笑,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凡此等等疏離隔膜,依著趙高秉性,是必欲除之而後快的。然則,趙高也不能全然無所顧忌。一則,子嬰是始皇帝唯一的族弟,是胡亥的長輩,又不危及胡亥權力,很得胡亥「尊奉」。趙高得讓胡亥高興;二則,趙高也不能殺得一個不留,不能背絕皇族之後這個惡名。若非如此,十個子嬰也死得乾乾淨淨了。
子嬰雖不盡如趙高意,然在「殿欲毀者三」的即位神異之後,趙高已經不想認真計較皇族子孫的此等細行了。左右是只替罪羊,子嬰做與別個做有甚不同?人家楚盜劉邦項羽,尚敢找個牧羊少年做虛位楚王,老夫找個不大聽話的皇子做犧牲豬羊,有何不可也。於是,從宗正府出來,趙高找來趙成閻樂秘密會商片刻,便派閻樂去了子嬰府邸。
趙高給子嬰的「上書對策」是三則:其一,國不可一日無君,故請擁立公子即位;其二,子嬰只能做秦王,不能做皇帝,理由是天下大亂山東盡失,秦當守本土以自保;其三,沐浴齋戒三日,儘速即位。商定之後,趙高叮囑閻樂道:「子嬰執拗,小子說甚都先應了。左右一隻豬羊而已,死前多叫兩聲少叫兩聲沒甚,不與他計較。」
閻樂威風凜凜地去了,一個多時辰後又威風凜凜地回來了。閻樂稟報說:子嬰幾乎沒話,一切都是木然點頭,最後只說了一件事,沐浴齋戒僅僅三日,有失社稷大禮,至少得六日。閻樂說不行,只能三日。子嬰便硬邦邦說,草率若此,我不做這個秦王。閻樂無奈,想起趙高叮囑,便答應了。趙高聽罷,嘴角抽搐了一下道:「六日便六日,你等預備即位禮儀便是。皇帝變諸侯,不需大鋪排,只教他領個名號可也。」趙成閻樂領命,去呼喝一班新貴籌劃新秦王即位大典了。
兩人一走,趙高大見疲憊,不知不覺地靠在大案上朦朧過去了。倏忽三年,趙高驟然衰老了,灰白的長髮散披在肩頭,綿長黏糊的鼾聲不覺帶出了涎水老淚,胸前竟濕了一大片。朦朧之中,趙高在苦苦思謀著自己的出路,與那個劉邦密商未果,自己又做不成秦王,後面的路該如何走,還能保得如此赫赫權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