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森森的太廟裡,子嬰在沐浴齋戒中秘密進行著籌劃。
侍奉陪伴子嬰的,是老內侍韓談。這個韓談,便是二世胡亥臨死之時身邊說老實話的那個內侍。胡亥被趙高逼殺後,韓談淪為宮中苦役,子嬰派長子秘密將韓談接到了自己府邸,做了謀劃宮變的得力臂膀。當初子嬰從隴西歸來,秘密襄助諸多皇族子孫出逃,自己家族卻一個沒有離開咸陽,為的便是孤絕一舉。子嬰的謀劃是:秘密聯結皇族余脈與功臣後裔,尋機暗殺趙高,力挽狂瀾於既倒。審時度勢,子嬰認定:天下大亂之時再繼續等待大將擁兵入朝問政,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了,只有先暗殺了這個巨奸趙高,大秦或可有救。事若不成,殉難國家,也是皇族子孫之大義正道,何懼之有哉!為此,子嬰已經進行了一年多的秘密籌劃,家族人丁人人血誓報國,兩個兒子全力秘密搜羅劍士。韓談之才,一是熟悉宮廷,二是縝密精幹,三是忠於皇族,故此成為追隨子嬰的得力輔佐。正當種種籌划行將妥當之時,趙高竟要擁立子嬰為秦王,豈非天意哉!閻樂初來「會商」時,子嬰一聞趙高之意,心頭便劇烈地悸動了。那時,子嬰只不斷地告誡自己,要不動聲色,要延緩時日,要妥為謀劃。
六日齋戒,是子嬰著意爭得的重新部署之期。
有了即位秦王這一轉折,許多本來的艱難都轉為順理成章了。太廟有一隊聽命於自己的護衛郎中,其餘秘密聯結的死士,則以隨從內侍之身跟隨。子嬰進出咸陽宮各要害處,也方便了許多,甚或要召見邊軍大將,也將成為名正言順之舉。凡此等等便利,都使延遲宮變成為更具成功可能的路徑。為此,韓談等曾經動議,能否即位之後再實施除奸。子嬰反覆思忖,斷然決策:剪除趙高不能延遲,再遲咸陽果真陷落,玉石俱焚矣!決斷既定,暗殺趙高究竟選在何時,如何才能得手,立即成為急迫事宜。
雖是盛夏,太廟卻是夜風習習頗為涼爽。太廟之南的一座庭院更見清幽,一片高厚的石屋深深埋在森森松柏林中,明亮的月光也只能斑斑點點地撒落進來,人跡罕至,靜如幽谷。這便是赫赫大名的齋宮。舉凡國家盛大典禮之前,或帝或王,都要進入這座齋宮,隔開塵世,凈身靜心,吃素幾日,以示對天帝祖上的虔誠敬畏。因了此等特異處,齋宮自來都是神聖而又神秘的。除了齋戒的君王及齋宮侍者,任何人都不得進入這座庭院。
齋宮的沐浴房裡,白髮子嬰肅然跪坐在厚厚的本色地氈上,斑斑月光灑進大格木窗,依稀映出一道裹著寬鬆大布的瘦長身影。輕微的一聲響動,身影后丈許之遙的一道木門開了,蒸騰的水汽不斷從門中湧出,一個老內侍走來低聲道:「君上,熱水已成,敢請晚浴。」子嬰淡淡地應了一聲,在老內侍攙扶下起身,裹著一片大白布走進了水汽蒸騰的木門。門內是一個黑玉砌成的碩大浴池,足有兩丈見方,銅燈鑲嵌在四周牆壁中,燈光在濃濃水汽中變得昏黃模糊。沐浴池四邊,垂首肅立著四名少年內侍。子嬰淡淡道:「你等下去,只韓談一人侍奉足矣。」身旁老內侍一擺手,四個少年內侍肅然一應,輕步走出了沐浴房。
「韓談,今夜一定要定下除奸方略。」子嬰的目光倏忽明亮起來。
「老臣明白。」
子嬰坐在了黑玉水池邊上,背對著熱氣蒸騰的水霧微微閉上了雙眼。說是清心齋戒,他卻大感焦慮疲憊,但有縫隙便要凝神吐納片刻。韓談則輕步走到池畔,向東面石牆上輕輕三叩,石牆悄無聲息地滑開了一道窄門,相繼飄出了兩個人影。
「君上,兩位公子來了。」韓談低聲一句。
「見過父親!」兩個頗見英武的年青武士一齊拱手。
「時勢維艱,何時何地除奸為宜?」子嬰沒有任何瑣細話語。
「但憑父親與韓公決斷!」兩個兒子異口同聲。
「韓談,你熟悉趙高秉性,何時何地?」
「君上,老臣對此事多有揣摩,又通聯了諸多怨恨趙高的內侍義士,依各方情勢評判,除奸方略之要害,在於出其不備。」老內侍韓談平靜地說著,「時日,選在齋戒末了一日。所在,太廟齋宮最宜。方略,將趙高騙入齋宮,突襲暗殺。」
「如何騙法?」
「君上只說不欲為王,趙高必來敦請。」
「趙高狡詐陰狠,豈能輕易受騙?」
「尋常時日,或許不能。今日時勢,趙高舍秦王不能,必來齋宮。」
「子桓子陵,劍術可有成算?」子嬰將目光轉向了兩個兒子。
「多年苦行修習,兒等劍術有成!」
「趙高強力,非等閑之輩,務必一擊成功。」
「兒等一擊,必殺趙高無疑!」
「好。」子嬰點頭道,「韓談總司各方部署,子桓子陵擊殺趙高。聯結朝臣將軍事,目下暫且不動,以免趙高察覺。目下要害之要害,是先除趙高,否則大秦無救。為確保剷除趙高一黨,我須示弱,以驕其心。國政整肅,只能在除奸之後開始。」
「君上明斷。」韓談低聲道,「老臣已接到三川郡流散老吏密報:趙高曾派出密使與楚盜劉邦密會,意欲與劉邦分割關中,劉邦居東稱楚王,趙高居西稱秦王。與楚盜一旦約定,趙高便要再次弒君,再做秦王夢。」
「劉邦未與趙高立約?」子嬰有些驚訝。
「趙高惡名昭著,劉邦躊躇未定。」
「也好。叫這老賊多做幾日好夢。」子嬰臉色陰沉得可怕。
齋戒第六日,趙高已經將新秦王即位的事宜鋪排妥當了。
依趙成閻樂謀劃的簡略禮儀,午後子嬰出齋宮,先拜祭太廟以告祖先更改君號事,再在東偏殿書房與趙高「商定」百官封賞事,次日清晨在咸陽宮大殿即位,封定新秦國大臣即告罷了。趙高原本便沒將子嬰即位看得如何重大,用過早膳的第一件事,便是與趙成閻樂會商如何再派密使與劉邦立約。
未曾說得片刻,老內侍韓談一臉憂色地匆匆來了。韓談稟報說,公子子嬰夜得凶夢,不做秦王了,要回隴西老秦人根基去,派他來向中丞相知會一聲。趙高聽得又氣又笑,拍案連說荒誕不經。閻樂冷笑道:「猾賊一個!無非不想做二世替罪羊而已,甚個回隴西,糊弄小兒罷了。」趙成黑著臉怒道:「賤骨頭!添亂!我帶一隊人馬去將他起出齋宮!」趙高板著臉道:「如此輕率魯莽,豈能成得大事?子嬰父親迂闊執拗,子嬰也一般迂闊執拗。你若強起,那頭犟驢還不得自殺了?」見趙成閻樂不再說話,趙高一擺手道,「備車,老夫去齋宮。」閻樂道:「我帶材士營甲士護送中丞相。」趙高大見煩躁道:「護送甚!咸陽宮角角落落,老夫閉著眼都通行無阻!繼續方才正事,老夫回來要方略。」說罷對韓談一招手,大踏步出門去了。
趙高吩咐韓談坐上他的特製高車,轔轔向皇城駛來。路上,趙高問韓談,子嬰做了何夢?韓談說,子嬰只說是凶夢,他不敢問。趙高問,子嬰部署了家人西遷沒有?韓談說,只看到子嬰的兩個兒子哭著從太廟出去了,想來是子嬰已經讓家人預備西遷了。趙高問,聽聞子嬰兩子多年前習武,目下如何?韓談說,習過兩年,皇族之變後都荒廢了,兩人都成了病秧子,也成了子嬰的心病。趙高淡淡冷笑著,也不再問了。
片刻間車馬穿過皇城,抵達太廟。趙高吩咐護衛的百人馬隊守候在太廟石坊道口,自己單車進去。韓談低聲道,中丞相,還是教護衛甲士跟著好。趙高揶揄笑道:「此乃嬴氏聖地,老夫焉敢輕慢?」腳下輕輕一跺,寬大的駟馬高車嘩啷甩下馬隊,駛上了松柏大道。從太廟旁門進了齋宮,迎面一座大石碑當道,碑上大刻「齋宮聖土,車馬禁行」八個大字。趙高冷冷一笑,還是腳下輕輕一跺,高車嘩啷啷飛過石碑,飛進了森森清幽的松柏林。見韓談驚得面色蒼白,趙高淡淡笑道:「老夫不帶軍馬進太廟,足矣。嬴氏敗落,寧教老夫安步當車乎?」韓談連連點頭:「是也是也,中丞相功勛蓋世,豈能效匹夫之為。」說話間,高車已到齋宮庭院門前停住了。韓談連忙搶先下車,扶下了趙高。
「中丞相到——!」齋宮門前的老內侍一聲長長的宣呼。
「我來領道。」韓談趨前一步,一臉惶恐笑意。
「不需。」趙高淡淡一句,徑自走進了齋宮庭院。
韓談亦步亦趨地跟在趙高身後,從敞開的正門連過三進松柏院落,一路除了特異的香煙繚繞氣息,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幽靜空闊如進山谷。趙高踏上了第四進庭院的正中石屋的九級石階,兀自揶揄著嘟噥了一句:「將死豬羊,尚能窩在這死谷素食,當真愚不可及也。」一邊說一邊一腳踢開了正門,厚重的木門吱呀盪開,趙高一步跨進了齋宮正室,繞過一面高大的黑玉屏便進了東首的齋宮起居所。眼見還是沒有人影,趙高沉聲一句:「子嬰公子何在?老夫來也。」話音落點,一個少年內侍從起居室匆匆出來一作禮道:「啟稟中丞相,公子已做完最後一次沐浴,正欲更衣。」趙高冷冷道:「不欲為秦王,還信守齋戒,何其迂闊也!」韓談連忙趨前一步道:「中丞相稍待,我稟報公子出來會晤。」
「不需。老夫連始皇帝光身子都見過,子嬰算甚。」
趙高一臉不悅,推開了起居室門,大步走了進去。屋中一個少年內侍惶恐道:「大人稍待,公子片刻出來……」話未說完,趙高已經推開了通向沐浴房的厚厚木門,一片蒸騰的水霧立即撲面而來。趙高徑直走進水霧之中,矜持地揶揄地笑著:「公子不欲做秦王,只怕這齋宮便再也不能消受了。」瀰漫水霧之中,子嬰的聲音遙遙飄來:「中丞相不能擅入,齋戒大禮不能破。我立即更衣,正廳相見。」趙高一陣大笑道:「此乃公子反覆無常,自甘罰酒也!老夫既來,敢不一睹公子裸人光采乎?」尖亮的笑聲中,趙高走向了浴房最深處的最後一道木門。
在厚厚木門無聲盪開的瞬息之間,兩口長劍陡地從兩側同時刺出,一齊穿透趙高兩肋,兩股鮮血激濺而出!趙高喉頭驟然一哽,剛說得聲:「好個子嬰!」便頹然倒在了水霧血泊之中。門後子桓子陵一齊衝出,見趙高尚在掙扎喘息,子桓帶血的長劍拍打著趙高的臉龐恨聲道:「趙高老賊!你終有今日也!」旁邊子陵罵聲閹賊亂國罪該萬死,猛然一劍割下了趙高白頭,提在了手中。子桓奮然高聲道:「父親!趙高首級在此!」水霧之中,戎裝長劍的子嬰飛步而來,韓談也疾步進來稟報:「君上,皇族皇城義士已經集結了。」
「立即出宮!帶趙高首級緝拿餘黨!」子嬰奮然下令。
四人風一般卷出齋宮,依照事先謀劃,立即分頭率領皇族與皇城的義士甲兵殺向趙高府邸。所謂義士,除了殘存的皇族後裔,主要是直屬皇城的衛尉部甲士,郎中令屬下的護衛郎中與儀仗郎中,皇城內的精壯內侍與侍女,以及遇害功臣的流落族人僕役等等。由於韓談等人秘密聯結,種種人士連日聚結,竟也有一兩千人之眾,一時從皇城鼓噪殺出,聲勢頗是驚人。趙高及其新貴,原本大大地不得人心。此時,趙高的一顆白頭被高高掛在子嬰的戰車前,男女義士又不斷高呼趙高死了誅殺國賊等,一路呼嘯蜂擁,不斷有路人加入,到得趙高府邸前,已是黑壓壓怒潮一片了。
閻樂趙成正與新貴們聚在趙高府邸,秘密計議如何再度聯結劉邦事,突然聽聞殺聲大起,大門隆隆洞開,男女甲士憤怒人群潮水般湧來。閻樂趙成們堪堪出得正廳,來到車馬場呼喝甲士,便被潮水般的人群亮閃閃的劍戈包圍了。子嬰的戰車隆隆開進,遙遙便是一聲大吼:「悉數緝拿國賊!不得走脫一個!」子桓子陵疾步衝到閻樂趙成面前,不由分說便將兩人分別猛刺致傷,跟著立即死死捆縛,丟進了囚車。一時間人人效法,個個新貴大臣都被刺成重傷,血淋淋捆作一團丟進了囚車。子嬰跳下戰車,右手持金鞘秦王劍,左手提趙高人頭,大步走上高階喊道:「國賊趙高已死!擁戴王室者左站!」剩餘的新貴吏員們大為驚慌,紛紛喊著擁戴王室,跑到子嬰左首站成了一片……
整整三日,咸陽城都陷在一片亢奮與血腥交織的混亂之中。
趙高三族被全數緝拿,閻樂趙成三族被全數緝拿,舉凡任職趙高之三公九卿的新貴們,則個個滿門緝拿。整個咸陽的官署都變成了應急國獄,罪犯塞得滿噹噹。老人們都說,當年秦王掃滅嫪毐亂黨,也沒如此多罪犯,新王有膽識,只怕是遲了。子嬰見咸陽城尚算安定,認定人心尚在,遂決意儘快了結除奸事。旬日之後,咸陽城南的渭水草灘設了最後的一次大刑場,一舉殺了趙高及其餘黨三族兩千餘人。雖是除奸大慶,可觀刑民眾卻寥寥無幾,只有蕭疏零落的功臣後裔們聚在草灘歡呼雀躍著:「國賊伏法!大秦中興!」
這是公元前207年夏秋之交的故事。
趙高一黨,終於在帝國末日被明正典刑,徹底根除了。
趙高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個以宦官之身,連續兩次實施罪惡政變的巨惡異謀之徒。趙高之前半生與後半生,直如雄傑惡魔的無過渡拼接,生生一個不可思議的人格異數。趙高數十年忠實追隨始皇帝,以無數次的救危急難屢建大功,進入權力中樞實屬正道,不存在始皇帝任人之誤。在璀璨的帝國群星中,趙高的強力異能,趙高的文華才具,趙高的精通法令,趙高的敬重大臣,趙高的奉公敬事,其時幾乎是有口皆碑,堪稱全然與帝國功臣們同質的內廷棟樑。始皇帝驟然病逝與趙高不可思議地突變,既有著深刻的權力結構的變異法則,更有著人性深處長期潛藏的本源之惡。趙高的畸形巨變,折射出帝國山嶽的濃濃陰影,擊中了集權政治出現權力真空時的脆弱特質。一個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法治帝國,何以被一個突發權力野心而毫無政治理念的中樞陰謀家顛覆?這是人類文明史的一個永恆課題,更是中國文明史的一個永恆課題。
趙高的畸形人格,既印證了孟子大師的性善說,更印證了荀子大師的性惡說。性善說將人類的希望寄託於人性美好的本真。性惡說將人類的希望寄託於遏制惡欲的法治。哪個更高,哪個更大,哪個更圓,哪個更亮,將成為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的文明抉擇難題。人性複雜難測之奧秘性,人性反向變化之突發性,人性惡欲泛濫之毀滅性,人性良善滋生之建設性,凡此等等人性課題,幾乎都無一例外地包容於趙高個案中,成為人性研究的永恆課題。我們沒有理由輕視趙高,以「閹人巨惡」一言以蔽之。趙高是中國文明史上一個具有突發轉折性的黑惡休止符,潛藏著打開諸多文明暗箱的歷史密碼。可以說,在中國兩千餘年的奸惡權臣中,唯有趙高具有涉足文明史而不能逾越的意義。
趙高之結局,《史記》各處皆雲子嬰等殺之。班固卻云:「吾讀秦史,至於子嬰車裂趙高,未嘗不健其決,憐其志。嬰,死生之義備矣!」班固是答漢明帝之問,上書言秦滅諸事說這番話的。班固之論,附記於《秦始皇本紀》之後。班固之有此說,或在兩漢時尚有不同於司馬遷所見到的秦史資料。以常理推測,子嬰不具備依法問罪於趙高而後行車裂的力量,只能是先暗殺而後誅滅餘黨。若僅僅車裂屍身,雖有可能,終顯乖張。故此,司馬遷的史料甄別該是妥當的。班固之言,一家一事之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