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嬰即位,立即舉行了第一次大朝會。
咸陽宮大殿又響起了渾厚肅穆的鐘聲,稀疏零落的大臣們匆匆走進了久違的大殿,大多都是白髮老人與年青公子了。幾度折騰,群星璀璨的帝國功臣幹員們已經消失凈盡了。留給子嬰的,只是一個氣息奄奄的末日帝國。子嬰戴起了天平冠,手扶著已經顯得古樸過時的又寬又短的鎮秦劍,走到帝座前凝視著殿中的一片白髮後生,良久沒有說話。大臣們的參拜也頗顯尷尬,不知該如何稱呼子嬰君號,是秦王還是皇帝陛下。畢竟,秦王名號是趙高定的,誅殺了趙高勢力,子嬰對君號還沒有明白詔書。於是大臣們只有紛亂躬身,籠統呼了一聲君上了事。子嬰心下明白,站在帝座前道:「首次朝會,先定君號。是繼位皇帝,抑或復歸秦王,根基在大勢評判。若有平定亂軍之力,自當稱帝。」子嬰沒有說後半句,然其心意誰都明白。
大殿良久默然,老臣們的粗重喘息清晰可聞。這些殘存的末流元老們,已經多年隔絕於國事了,對山東亂象與秦軍情勢等等可謂人人懵懂,倉促聚來如何拿得出挽狂瀾於既倒的長策大略。只有一個老臣昂昂然道:「不管亂得甚樣,終須有平定之時!老臣之見,自當即皇帝位,秦三世!」老臣說罷張望左右,卻沒有一個人呼應。子桓終於按捺不住,挺身而出高聲道:「君父,子桓願率十萬大軍鎮守函谷關!」子陵也挺身而出高聲道:「君父,子陵願北上九原,率二十萬大軍南下平亂!」一位老臣搖頭嘆道:「兩位公子壯心可嘉,然則終難行也!老臣曾供職太尉府,對軍情大體知道些許。關中老秦人已經寥寥零落,如何去徵發十萬大軍?九原固然尚有軍馬,可糧草早已不濟,且不說公子能否安然抵達九原,縱然到了九原,能叫士卒空著肚腹打仗么?若有充裕糧草,章邯王離兩部大軍能掃不平盜亂么?」老臣一番話落點,老少大臣們頓時沒了話說。
「材士營不是有五萬軍馬么?」子桓高聲問了一句。
「是也是也,材士營還在也。」老少大臣們一時恍然紛紛點頭。
「材士營早快空了!」一個年青人高聲道,「我便是丞相府屬官,職司材士營糧草。自山東大亂,三川郡守李由自殺,天下賦稅進入關中之水陸兩道皆斷,關中糧草早已告急。二世一死,趙高湊不夠糧草,已經遣散了材士營三萬人,只剩下了兩萬人。便是這兩萬人,也紛紛逃亡,如今只有五六千了……」
「逃亡?有吃有喝,他等逃甚?」一個老臣懵懂發問。
「逃甚?」年青人冷笑道,「材士營將士以胡人居多,又從來只會狩獵走馬,不練打仗,留在關中還不是擺架勢等死?聽說匈奴新單于要大舉南下,材士營早開始溜號了!」
「果然如此,關中豈非空無一軍了?」一個老臣大是驚恐。
舉殿默然,無人回答。
「不說了!」子嬰沉重地嘆息了一聲,「大勢評判,趙高沒錯,還是回稱秦王罷了。子桓與韓談做特使,立即出函谷關,召章邯軍回師關中防守,下令王離軍守住九原陰山。河北亂事,秦國放手算了……」
「君上!河北軍報已到多日,老臣無處可報!」
「河北軍報?快說!」子嬰驟然變了顏色。
「誅滅趙高之前,章邯軍報已到,趙高隱瞞不告任何人!」一個老臣憤憤然唏噓高聲道,「河北戰事,我軍斷糧,十萬九原將士全軍覆滅!王離、蘇角、涉間三大將全部慘死戰場!章邯軍殘部突圍,又被項羽盜軍追殺,已經在漳水陷入絕境……」
老臣尚在唏噓憤然敘說,子嬰已經咕咚栽倒在青銅大案,天平冠的流蘇珠玉嘩啦飛進散落,殿中頓時大亂……夤夜醒來,子嬰痴痴看著守在榻前的韓談與兩個兒子,長嘆一聲,兩行淚水無聲地流下兩頰。四人默然相對良久,韓談哽咽低聲道:「君上,劉邦楚軍已進逼武關,為今之計,只有與之周旋了。設法存得社稷余脈,再做後圖……」
終於,子嬰點頭了。
劉邦佔據了武關,軍營一片歡騰。
自上年與宋義項羽部分道進兵,劉邦一路打了許多次小仗,也攻佔了十幾座城池。因中原已經沒有了章邯的平盜大軍,郡縣城邑只有平日主要職司捕盜的尉卒縣卒,故此頗有勢如破竹之勢。劉邦明白自己實力不足,一路西來心思不在打仗,而主要在搜羅各色流散人馬入軍。舉凡流民少壯、各方諸侯戰敗後的流散人馬、官府在大型工程後留下的善後軍馬、亂世激蕩出來尋找出路的游士壯勇等等,劉邦盡皆一體收納。進到富庶的三川郡南陽郡時,劉邦楚軍已風風火火擴張到近二十萬人馬,已經頗見壯闊聲勢了。或收服或投奔的名士與將軍也有一串了:獨自領軍的楚將陳武,高陽名士酈食其,魏軍散將皇欣、武蒲,秦軍的宛城守將及舍人陳恢,秦列侯戚鰓、王陵等,總歸是很有一番氣象了。
此時,救趙的宋義項羽軍一直滯留安陽。劉邦也不敢貿然進兵關中,便在佔據南陽後轉入崤山地帶駐紮,在這片山地整整窩了一冬,除了整訓操演人馬,各方搜羅糧草,大體沒有戰事。
期間,劉邦幾次不耐,要進兵關中。可張良卻老是搖頭,說時機不到,早進無功。劉邦問為何。張良說,巨鹿之戰不見勝負,進了關中也無用。若巨鹿之戰項羽勝秦軍,我可乘虛攻佔關中。若項羽落敗,沛公便回芒碭山照做流盜,哪裡也別想去。劉邦便是一陣大笑,鳥事!自家成事還是別家成事?老是看人顏色起坐,羞人也!張良也笑,說這叫潛龍勿用,乘時而動,天不打雷,龍便不能抬頭。劉邦便笑罵一句,鳥個潛龍,分明一條蟲!期間,趙高曾派密使與劉邦會商,說若能分割關中為王,趙高願為內應滅秦。劉邦始終只是雲山霧罩地與之盤桓,不與趙高特使準定盟約。張良賀劉邦得趙高助力,劉邦則大笑說,鼠竊狗盜,與趙高為伍,慚愧慚愧!蕭何說,沛公入咸陽之日,將趙高人頭獻於關中父老,足以自雪了。劉邦突然獰厲一笑說趙高奸惡,得煮一鍋人肉湯,讓天下人分而食之。
如此這般,熬過了深秋,熬過了寒冬,終於到了河冰化解的春日。得聞項羽軍破釜沉舟北上,張良才說,目下可動,然卻只能動一步。劉邦說聲知道了,立即便去忙碌部署了。一番密商,奇襲武關的方略便告成了:派出酈食其與陸賈兩個名士做說客,進入武關遊說秦軍守將獻關降楚。再派曹參、灌嬰各率三萬人馬向函谷關佯攻,虛張聲勢以牽制迷惑函谷關秦軍。劉邦則自領中軍與樊噲周勃等部,秘密從丹水河谷進逼武關,伺機奇襲。因是首戰關中要塞,劉邦志在必得,根本不在乎名士說客是否能說降成功,心思只在偷襲之上。
武關之戰很是順利。此時的秦軍人心惶惶,關中軍事又無統一部署,武關將軍依據糧草狀況,將守軍對整個丹水流域的巡視悉數撤銷,只守著關城不出。劉邦軍的樊噲周勃率數百精悍軍士喬裝成楚地商旅北上,大布苫蓋的貨車實際藏滿了兵器。武關軍士正在做例行盤查,不防樊噲周勃突然動手,殺死盤查軍士又殺散城門守軍,事先埋伏在三谷的大軍便蜂擁殺來搶關入城。未及一個時辰,武關城頭便飛起了「劉」字大旗。
此時,酈食其陸賈的遊說方見成效,秦軍守將已經放鬆了防守抵禦之心,雙方正在會商如何妥當善後。不料尚未定論,樊噲亂軍已經入城湧入了官署。秦軍守將大為震怒,立即率身邊護衛與樊噲亂軍展開了拼殺。一應官吏百姓聞訊,也紛紛趕來助戰,整個武關城內便陷入了一片混戰。
暮色時分,劉邦接得捷報,正要入城,蕭何卻黑著臉急匆匆來了。劉邦忙問何事?蕭何憤憤然說,樊噲周勃在武關屠城,殺盡了所有守軍,也殺盡了城中百姓。劉邦雖感驚訝,卻又釋然笑道:「果真如此,一定是城內拚死抵禦,那兩個粗貨殺紅了眼。不打緊,項羽屠城多了,我軍只一次,怕它何來?」蕭何正色道:「沛公何其不明也!項羽屠城,所過無不殘滅,已在天下惡名昭著,連楚懷王都忌憚這個剽悍猾賊,不敢讓其進入關中。沛公欲成大事,若效法項羽,必將大敗也!」劉邦頓時皺起了眉頭:「有如此厲害么?」旁邊張良點頭道:「蕭兄言之有理,此前,我軍已在潁陽屠城一次,進入關中再屠城,只怕後患甚大。項羽屠城,沛公亦屠城。若如項羽,沛公必敗。」
劉邦額頭頓時滲出了汗珠,搓著手急促轉了兩圈道:「兩位先生所言,我倒是明白。可散兵游勇多多,不讓他殺人越貨,能留住人么?娘的,亂世治人,還真是難!」蕭何道:「沛公只要心明意堅,自有整軍之法。沛公若圖目下小利,自要放任屠城。」劉邦皺著眉頭似笑非笑道:「你說的,我願意屠城?只要你能保得軍糧財貨,我便有辦法。否則,你便是說破大天,終究不管用。左右老子不能成了空營,做光頭鳥沛公!」蕭何道:「有人心,才有財貨糧草。失了人心,遲早都是空營。」劉邦臉色陣紅陣白,指著蕭何鼻子急吼吼大喊:「好你個蕭何!逼我劉季跟這班粗貨兄弟翻臉!好!我聽你!可沒得吃喝錢財,老子找你要!總不成你要人喝風屙屁!」急吼吼喊罷,劉邦一陣風出營上馬飛去了。
劉邦率幕府人馬進入武關,沒有片刻歇息,立即將攻佔武關的將士全部聚集到了校軍場。大片火把之下,劉邦登上了將台,篤篤點著拄在胸前的長劍高聲道:「今日奇襲武關,兄弟們有功,我劉季將論功行賞,人賜十金!至於爵位官職,那得等到滅了秦成了事再說。今日便封你個萬戶侯,頂個屁用!」
「謝賞金!沛公萬歲!」火把飛動一片歡呼。
「萬歲個鳥!今日這般占城,誰也沒好!」劉邦突然聲色俱厲,罵得滔滔江河一瀉直下,「劉季與兄弟們一樣,都是粗貨出身,得說一番粗話!我等偷雞摸狗穿牆越戶殺人放火扯旗造反,在大秦子民中,十有八九都是疲民無賴!可我等都是庶民,我等打仗,要殺的是貴胄官吏,要反的是大秦朝廷,關庶民屁事!庶民都是我等父老兄弟,沒有庶民擁戴,甭說糧草後援,要打了敗仗,連個藏身的狗窩都沒有!劉季與老兄弟們,當初在芒碭山做流盜近一年,他娘的殺過老百姓么!要殺人越貨,能藏得下去么!這叫甚?這叫好狗護三家!你便是只游狗,也得靠幾個門戶不是!沒人給你丟一根骨頭,你還不是一隻死狗!你他娘的當兵殺人,不當兵了,還不是人殺你!要想日後不被人殺,今日便甭亂殺百姓!今日不積陰德,日後不定祖墳都被人挖了!說今日,今日進武關,誰個他娘的下令屠城?樊噲!是你么!準定是你個狗才!你殺狗殺豬還不夠,還要入城殺人!狗膽包天你!來人!拿下樊噲!先打一頓大棍!」
「沛公!城內亂戰!我沒下令!……」
不管樊噲如何大吼大叫,劉邦只叫事先部署好的中軍衛士拿住樊噲一陣呼嘯亂打。其時也沒有法定軍棍,所謂大棍者,實則長矛木杆也。衛士將長矛倒轉過來,倒是比後來的法棍威風多了。亂棍紛亂呼嘯之間,劉邦依舊憤然嘶聲大吼著:「打!打死這個屠夫!」片刻之間,樊噲一身鮮血,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不動了。全場將士大駭,亂紛紛跪倒亂紛紛哭喊:「沛公饒恕樊將軍!我等甘願受罰!」周勃也奮然脫去了甲胄衣衫,光膀子赳赳拱手道:「周勃治軍不嚴!甘願與樊將軍一起受責!」
「都給我起來!聽我說!」
將士們唏噓站起,劉邦沒理睬周勃,高聲對全場道,「楚軍滅秦,天下大道!成了大事,人人富貴!然則,要成事便得有法度。我等都是粗貨,忒多文辭誰也記不住,劉季只與全軍兄弟立約三則:日後不得屠城!不得殺降!不得搶劫姦淫!凡有違抗,劉季親手宰了他狗娘養的!聽見了么!明白了么!」
「聽見了!明白了!」全場一片聲浪。
「至於打仗有功,劉季必有賞賜,若有不公,任何人都可找劉季說話!誰混得日子過不下去,都來找劉季!劉季領兄弟們起事,是要做人上人!」
「沛公萬歲——!」
諸位看官留意,劉邦屠城事在《史記》中頗見微妙。潁陽屠城,明記於《高祖本紀》,只有一句話:「南攻潁陽,屠之。」武關屠城,卻未見於《高祖本紀》與《項羽本紀》,而見於《秦始皇本紀》,也是一句話:「沛公將數萬人已屠武關,使人私於高……」也就是說,司馬遷將劉邦的兩次屠城,分別記載在兩處,顯然是有所避諱,不欲使劉氏皇族過分難堪。在秦末大亂之世,項羽「諸所過無不殘滅」,大屠城大坑殺大劫掠大縱火每每令人髮指。劉邦軍在進入關中之前,也有兩次屠城,雖不若項羽惡名昭著,卻也絕非人道王師。項羽劉邦如此,其餘所謂諸侯軍之種種暴行,則更為普遍。此等暴虐毀滅行徑颶風般盛行秦末,將帝國時期的宏大建設以及戰國時期積累的豐厚財富,幾乎毀滅凈盡,人口銳減,天下陷入了驚人的蕭疏荒漠,以致西漢初期「將相或乘牛車」,朝廷陷於極大困境,劉邦本人幾乎被匈奴大軍俘獲。庶民更是家徒四壁,生存狀況遠遠惡化於秦帝國之時。
這一歷史事實,赤裸裸現出了六國貴族復辟的殘酷獸性,與對整個社會的毀滅性災難,也顯示了「誅滅暴秦」的旗幟是何等的荒誕不經!嘗見後世諸多史家,動輒便有「誅無道,滅暴秦」之辭,便覺滑稽,總會想起《水滸》中「說得口滑」的那些信口開河者。諺雲,有口皆碑。又雲,眾口鑠金。兩千餘年悠悠惡口,將屠夫變成了英雄,將功臣變成了罪犯,將山嶽變成了深淵,將深淵變成了山嶽,將真正的獸性暴虐,變成了弔民伐罪的王道之師,我族悲矣哉!《詩》云:「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豈我族文明史之符咒哉!
劉邦軍在武關整肅之後,氣象大有好轉,立即揮兵北進關中。
此時巨鹿之戰已告結束,項羽軍正在追逼章邯余部,欲迫使章邯軍降楚。此時咸陽政變迭起,國政幾乎陷於癱瘓,秦軍在關中的守備事實上已經形同虛設。當劉邦軍進入藍田塬時,攔阻秦軍只是老秦國藍田大營的傳統駐守老軍兩三萬人而已。劉邦派出特使周旋的同時,又突然攻殺,遂佔據了藍田大營。據《高祖本紀》,連同藍田之戰,劉邦軍入關三破秦軍,兩次「大破」,一次追擊戰「遂破之」。就實說,全然虛誇粉飾之辭也。此時關中秦軍一無主力,二無戰心,何來值得兩次大破之軍?究其實,不過擊潰了完全不需攻殺便能遣散的非戰守營軍,藉以顯示滅秦戰績而已。據理推測,不是太史公從劉邦對楚懷王的戰報上扒來的原辭,便是轉錄漢軍後世的美化傳聞。
至此,劉邦及其軸心將士對關中大勢已經明了,再不擔心大戰激戰,而是一力謀劃如何進入咸陽。以蕭何方略,沛公軍當先以老秦東都櫟陽為根基,積蓄糧草整肅軍馬,時機成熟一舉攻佔咸陽。劉邦連連點頭,覺得這一方略很是穩妥。張良卻以為,蕭何之策過於遲緩,當此大廈將傾之時,大咸陽已經在連番血雨腥風中沒有了任何抵抗餘力,子嬰殺了趙高一黨,必派密使前來立約。當此之時,不需再占櫟陽耗費時日,當謀劃一舉入咸陽。不入咸陽,終不能踐楚懷王之約,耽延之時若項羽軍趕到,只怕沛公便要前功盡棄了。劉邦恍然猛醒,拍案連連道:「立即部署進兵咸陽!子嬰密使來不來,老子不管他!」
最後一夜,秦王子嬰是在太廟度過的。
韓談做密使趕赴藍田塬,已經與劉邦約定:子嬰君臣降楚,待劉邦稟明楚懷王而後封定祭祀社稷之地。劉邦軍不殺皇族,不傷百姓,不劫掠財貨,不進入太廟。也就是說,子嬰以降楚換得了殘存皇族與整個大咸陽的平和易主,其後,咸陽剩餘老秦人去留自便,嬴氏皇族便如同周滅商後的商人余脈,在一方封地上延續祖先血脈了。子嬰反覆思慮,這是唯一的了結大秦的出路了,滄海桑田世事變換,大秦氣數已盡,子嬰又能如何?子嬰唯一能告於先人者,嬴氏社稷猶存,血脈不滅也。三日前,劉邦軍已經開進關中腹地,駐紮於咸陽東南的霸上了。明日正午,劉邦便要在咸陽東受降了。
韓談守候在廊下,子嬰獨自走進了祭祀正殿。
燈燭明亮,香煙繚繞。祭祀長案上,豬牛羊三牲整齊排列著。子嬰一身本色素衣,一根絲帶扎束著雪白的長髮,無冠無劍,扶著一支竹杖進來,肅然跪倒在長案前。子嬰一臉淡泊,木然的禱告似乎在宣讀一件文告:「列祖列宗在上,子嬰伏惟以告:自始皇帝驟薨,國事迭經巨變,終致大秦三歲崩矣!子嬰不肖,雖誅殺趙高,然無力回天。九原軍死難殉國,章邯軍不得已降楚,朝無能臣,國無大軍,府庫空虛,賦稅絕收,皇族凋零,子嬰為存社稷余脈,為存咸陽國人,唯有降楚一途。明朝之期,子嬰便非秦王。今夜,子嬰最後以秦王之身,行祭祀列祖列宗之大禮。嬴氏皇族,大秦一統天下,此後不復在矣!列祖列宗之神位,亦當遷往隴西族廟。嗟乎!國亡家破,子嬰善後無能,愧對先人矣!」
禱告完畢,遙遙傳來太廟鍾室的一聲悠長鐘鳴。子嬰艱難地扶杖站起,緩慢地走向了大殿深處。沉沉帷幕之間,矗立著一座座丈余高的黑玉神龕,立著一尊尊贏氏祖先的藍田玉雕像。從一尊尊雕像前走過,木然的子嬰任熱淚不斷地涌流著,喃喃地自語著,列祖列宗,子嬰再看先人一眼,死亦瞑目矣!
韓談回來之後,子嬰已經向楚懷王擬好了一件降書。降書末了,子嬰請封嬴氏余脈於隴西之地,使老秦人重歸久遠的故里,在那裡為楚王狩獵農耕養牛養馬。老秦人太苦了,熬過了夏,熬過了商,熬過了西周,在漫漫歲月中多少次幾欲滅種矣!自東周成為諸侯,老秦人更是急劇地起落沉浮,危難與榮耀交錯,犧牲與屈辱並存,戰死了多少雄傑,埋葬了多少烈士。直到孝公商君變法之後,老秦人才赳赳大出於天下,激蕩風雲一百五十餘年,成就了統一華夏大業,燁燁雷電中,老秦人一舉登上了煌煌文明之絕頂。然則急轉直下,老秦人又在冥冥難測的風雲突變中轟然解體,於今,天下老秦人竟連一支像樣的大軍也難以聚合了……子嬰一尊尊看著,一尊尊訴說著,一直看完了六百餘年三十五尊先人的雕像:
老祖秦仲在位二十三年
次祖秦庄在位四十四年
秦襄公始立諸侯享國十二年
秦文公享國五十年
秦寧公享國十二年
秦出公享國六年
秦武公享國二十年
秦德公享國二年
秦宣公享國十二年
秦成公享國四年
秦穆公享國三十九年
秦康公享國十二年
秦共公享國五年
秦桓公享國二十七年
秦景公享國四十年
秦哀公享國三十六年
秦惠公享國十年
秦悼公享國十四年
秦厲公享國三十四年
秦躁公享國十四年
秦懷公享國四年
秦靈公享國十年
秦簡公享國十五年
秦惠公享國十三年
秦出子享國二年
秦獻公(進入戰國)享國二十三年
秦孝公享國二十四年
秦惠文王享國二十七年
秦武王享國四年
秦昭王享國五十六年
秦孝文王享國一年
秦莊襄王享國三年
秦王嬴政戰國二十五年
秦始皇帝帝國十二年
秦二世胡亥在位三年
這三十餘座雕像中,沒有子嬰。那最後一座虛空的神龕,是二世胡亥的位置。因了戰亂,因了種種艱難,也因了朝野人心對胡亥的不齒,這尊玉身至今未能雕成。子嬰是最後的秦王,是亡國之君,只怕已經無緣進入皇族太廟,而只能在日後的族廟家廟中享祭了。子嬰已經不知多少次地數過了,截至今日,他做了四十六日秦王①,第四十七日便是他成為平民的開始……
「君上,五更末刻了,不能耽延了。」
韓談的輕聲呼喚驚醒了子嬰。
子嬰步履蹣跚地扶杖出來,太廟庭院的森森松柏林已經顯出了霜霧朦朧的曙色,紅光紫霧,整個天地一片蒙蒙血色。子嬰沒有問韓談此等徵候是何預兆,子嬰已經無心過問此等事了。韓談也沒說天色,只在旁邊陪伴著子嬰默默地走著。未出庭院,太廟的太卜令卻匆匆前來,肅然一躬道:「稟報秦王,太卜署作徵候之占,紅霾蔽天,血災凶兆也。」子嬰苦笑道:「血災?上天不覺遲暮么?幾多血災了,用得占卜?」說罷篤篤點著竹杖去了。路上,韓談惶恐不安地低聲道:「君上,老臣之見,今日得趕緊教兩公子與王族人等一體離開咸陽。太卜之占,素來是無異象不佔,不可不慮。」子嬰慘淡笑道:「國家已滅,王族寧不與社稷共存亡乎!逃甚?劉邦便是負約,要殺戮殘存王族,嬴氏也認了。天意若此,逃之一身何用矣!」韓談不再說話了。
紅霾籠罩中,咸陽宮開始悄無聲息地忙碌起來。
降楚的禮儀,韓談與子桓已經與劉邦軍約定過了。子嬰請以國葬之禮出降。劉邦哈哈大笑說,國葬便國葬,也是末世秦王一番哀國之心,無礙大局。出降受降之地,選在了咸陽東南的軹道亭。這是一座郊亭,大體在劉邦的霸上軍營與大咸陽之間的官道邊。因這條官道東出函谷關與進入太行山口軹關陘的軹道相連,實際便是全部軹道的關中段,故而一直被呼為軹道,道邊迎送亭自然也喚作了軹道亭。
卯時到了。當沉重悠長的號角聲從皇城傳出時,周回數十里的咸陽城頭,黑色秦字大旗一齊消失了。守軍士卒們放下了手中兵器,默默地走下了雄峻的城垣。各官署僅存的大臣吏員,人人一身布衣,無冠無劍,默默地走出了咸陽南門。皇城內殘存的皇族後裔與有官爵的內侍侍女,則是人人白衣散發,無聲地匯聚到咸陽宮前的車馬廣場。
「國薨也——!皇城落旗開門——」
隨著韓談嘶啞悲愴的呼聲,皇城內外所有的旗幟儀仗都消失了,郎中們將斧鉞器械堆積到城頭城下所有的指定地,悄無聲息地匯進了一片白茫茫之中。原本平靜麻木的人群,隨著韓談的呼聲與儀仗旗幟的消逝,突然哭聲大起,內侍侍女郎中們紛紛撲向殿前玉階頭撞玉柱,慘烈自戕。片刻之間,白玉廣場變成了血泊之地……
子嬰視若不見,領著殘存的人群緩緩流淌出皇城。咸陽城街市整個空了,從皇城出來直到南門,一條長長的大道上空蕩蕩杳無一人。直到子嬰車馬人群流出南門與大臣人群會合,依然沒有一個庶民身影。
這一天,整個大咸陽都死寂了。
出降受降,平靜得沒有任何波瀾。
子嬰是虔誠出降的。整個出降隊列徒步而來。只有子嬰與王后,乘坐著一輛以四匹白馬駕拉的取締了任何飾物的王車,脖頸上綁縛著一根原本系印的黑絲帶,懷中抱著裝有皇帝印璽的玉匣,車後緊跟著兩個兒子。王車去飾,白馬駕拉,送葬國家之意也,此謂「素車白馬」。系印絲帶綁縛脖頸,國王該當自殺殉國也,此謂「系頸以組」。子嬰獻出的印璽是天子六璽。除了那方號為皇帝行璽(常用印璽)的和氏璧玉璽,其餘五方大印分別是皇帝之璽、皇帝信璽、天子行璽、天子信璽、天子之璽。加起來是三皇帝璽、三天子璽,共六方印璽。只有在這一日,向由符璽事所專掌的六方神聖印璽,第一次集中在了一個大銅匣中。當布衣散發的子嬰系頸以組,將天子六璽高高捧於頭頂,一步步向劉邦戰車前走來時,劉邦大笑了,楚軍金鼓齊鳴了……
終於,劉邦軍馬隆隆開進了大咸陽——
注釋:
①《秦始皇本紀》雲子嬰為秦王四十六日;《李斯列傳》雲,子嬰立三月。從本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