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光大亮,古平原昨晚吃酒吃得多了,宿醉未醒還在頭疼,但因為惦記著駝隊,他掙扎著起身。掀開帳篷門一看,先就大吃一驚。
只見外面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一夜之間駝隊大營竟然變了軍營。
他的帳篷前也有兩個軍卒在守衛,見古平原出來,將手中長槍一橫,意思是不許他隨便走動。古平原上下一打量,見這兩個軍卒身上的號衣是蒙古打扮。自己又不會說蒙語,只沒奈何處,就聽得隔壁帳篷那兒劉黑塔瓮聲瓮氣地大叫起來:「活見鬼了,你們是哪兒的軍隊,咱們這是買賣,又沒造反,怎麼就不讓挪窩兒?」
古平原連忙高聲叫道:「黑塔兄弟,不要魯莽,等我來跟他們說。」
「慢著,慢著。」老齊頭從左邊連跑帶顛趕了過來,一邊拿袖子擦汗,一邊連連擺手。
古平原心中一寬,老齊頭走慣了西口,慣與蒙古人打交道,有他在就一切都好辦。
果然,老齊頭一張口就道:「古老闆,莫驚莫驚,是好事情。」
軍隊上門圍住了駝隊,怎麼看都不像是好事。可是古平原並沒有問,他知道老齊頭這樣說自然是有道理,且聽下去就是了。
「我方才向領兵的佐領大人問過了,他們是漠北蒙古柯爾克王爺的部下,那位買咱們貨的巴圖老爺讓他們來護衛我們的駝隊,好儘快趕到漠北。」
「原來是這樣,那再好不過。齊老爺子,請你去與他們的頭兒說說,我請各位弟兄先吃喝一頓,犒勞犒勞大家。」
軍隊的佐領就跟在老齊頭後面,他也懂幾句漢話,聽了古平原的話,走上來生硬地說道:「你們的飯,我們不吃,你們的駝隊,快快地上路。」
「是,是。」古平原連忙點頭答應。
等那個佐領滿意地轉身走後,老齊頭湊上來道:「古老闆,我怎麼聞著這事有點味兒不對啊?」
「你是說……」
「你看這軍隊的架勢哪像是來護送,分明就是押解。剛剛那個佐領還說,一路上要少休息,快趕路。還有一句話最可疑,他在講到那位巴圖老爺時,既不說他請軍隊來護送,也不說他雇軍隊,用了一個『派』字,你說說這不是大有問題嗎?」
「這麼說那位巴圖老爺大有來頭啊。」古平原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這且不管,我看現在就只能聽這幫兵大爺的,趕緊上路,否則惹惱了他們可不是玩的。」
「是,那就請齊老爺子給大家說說,一是安撫大家別害怕,二是要大家抓緊趕路,千萬不要節外生枝。」
老齊頭領命而去,古平原點手喚過劉黑塔:「兄弟,你那火暴脾氣這幾天可得收斂著點。這些兵大爺不講理,手裡又有傢伙,咱不和他們硬碰硬。」
劉黑塔眼睛一瞪:「怎麼地,他有傢伙我沒有?」說著摸了摸腰裡纏著的九節鋼鞭。
「嗨,話不是這麼說,咱們是商人,出門是求財不是求氣,和氣生財嘛。」
劉黑塔摸摸大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古大哥,你這話從前老爹也說過,可我這人沒心沒肺,一著急就忘了。」
他又壓低聲音:「可是古大哥你也別大意,我看這些軍隊不是好來路,一個個的忒橫。」
古平原不動聲色地點點頭:「你放心。既來之則安之,他們要是敢放壞,我自有辦法。」
話雖然如此說,等到一上路,就連駝隊里最遲鈍的夥計也感覺出這股軍隊的來意絕不只是保護駝隊這麼簡單。從黑水沼一路往巴彥勒格邊上的烏克朵城走,很快就靠上了當年鐵木真會盟的斡難河。游牧部落亦是依水而居,一路走來著實有幾個大市鎮,然而軍隊的佐領卻嚴令駝隊眾人不得靠近市鎮,一應的物品補給均由駝隊出錢交給軍卒去辦。
這就不成道理了,即便是押解犯人,也要送犯人打尖住店,絕沒有將犯人與世隔絕的做法。也正是因為蒙古軍隊行事詭異,駝隊中很快便起了種種的傳言,鬧得是人心惶惶。
「古大哥,你說這幫蒙古人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劉黑塔扯上老齊頭,一起鑽到古平原的帳篷里來議事。
古平原沉吟半晌,轉而問老齊頭:「我是第一回走西口,以前有這規矩嗎?」
老齊頭叼著旱煙袋,狠狠地吐了一口煙:「沒有,別說你沒見過,我走了一輩子的西口,也沒碰上這麼怪的事。」
古平原想了想,又道:「咱們懂蒙語的夥計不少,這幾日可弄明白了這股軍隊的來歷?」
老齊頭還是搖頭:「他們的軍紀很嚴,除了那個佐領還有軍需官之外,其餘的士兵就像啞巴一樣,問也問不出話來。不過好在明日就到烏克朵了,不怕到那裡不給咱們一個交代。」
「我怎麼覺得這麼走下去,比在黑水沼里闖還懸呢?」劉黑塔一撥愣腦袋。
古平原也深有同感,不僅如此,而且他已起了極深的警惕之心。這就是他的過人之處,每逢危險來臨,心中總是能有預感。古平原心下做好了防範,只等到了烏克朵再隨機應變。
烏克朵是漠北蒙古恰克圖盟旗最大市鎮巴彥勒格的一座衛城。因為巴彥勒格是柯爾克王爺的駐地,因此在東南西北四個角都築有衛城,裡面駐防軍隊,存有軍糧,以便在形勢危急的時候拱衛王城。
烏克朵位於巴彥勒格的西南郊,四面築有土牆,牆裡面就是軍營。有軍營的地方自然也會有飯館、煙館、妓院、客棧和貨棧,為兵大爺提供吃喝玩樂的地方,所以烏克朵雖然地方不大,卻很是熱鬧。
這隊蒙古兵將古平原一行送到城裡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棧,駝隊夥計在孫二領房的帶領下從側門入馬號,拴駱駝卸貨。古平原則帶著老齊頭和劉黑塔,從客棧正門走了進去。
「古老闆,你好守時,佩服佩服。」隨著一聲生硬的漢語,巴圖一挑帘子迎了出來。
古平原迅速地與老齊頭交換了一下眼色,彼此都是出乎意料的眼神。之前古平原與老齊頭商議的時候都認為,這位巴圖老爺行事如此出人意表,只怕就算是到了烏克朵,也不能順利地完成交易。沒想到駝隊還沒到,巴圖就已經在客棧迎候了,看樣子對這筆買賣很是上心。
古平原沒時間多想,上前一步,拱手笑道:「巴圖老爺,讓您久候了,真是過意不去。」
「哪裡,哪裡,古老闆能帶著駝隊從黑水沼走出來,我是非常的佩服。來來,請屋裡坐,酒席我已經備好了,專為你們接風洗塵。還有,你們這駝隊人不少,這家客棧你們住下,就沒有幾間空房了,所以我做主替你們把客棧包下了,也好休息。」
這又是一個沒想到,當初在太原城見巴圖時,只覺得他陰沉傲慢,如今卻殷勤備至。「莫非是鴻門宴?」古平原心裡加了十二分的小心,臉上笑容卻不減。等進了客棧的大堂,才知道自己是太過小心了,原來所謂的接風洗塵,是在大堂之中擺上整整十桌酒席,駝隊夥計人人有份。
在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自然不會動什麼手腳。駝隊已經吃了許多天的干饃與風乾肉,此刻大家一聞到菜香簡直是個個饞涎欲滴。夥計們大吃大喝,不時還過到古平原這一桌來敬酒,古平原向老齊頭和劉黑塔示意,要他們幫自己擋酒,自己則將全部心力放在對付巴圖身上。
這一晚的酒宴上,巴圖對這筆買賣隻字未提,對古平原的旁敲側擊、各種打聽,他也借酒蓋臉亂以他語。後來他實在躲不過去了,竟然提議叫局,找來長興客棧邊上桃花居的幾個當紅姑娘,自己左擁右抱,實際上是在裝聾作啞。常玉兒避席不出,但在房中卻聽得直皺眉頭,瞅著個機會讓客棧的夥計把劉黑塔叫了進來。
「妹子,你怎麼不出去吃點?」劉黑塔已喝得醉意朦朧。
「大哥,你糊塗了,這種場面我怎麼能出去!」常玉兒心裡的不高興都寫在臉上,劉黑塔卻是渾然不覺,還端著酒杯嘿嘿傻笑。
常玉兒把他手裡的酒杯搶下來:「第一,從現在開始你一杯都不能喝,我來這兒就是管著你別貪杯誤事。第二,外面那幾個、那幾個……」常玉兒大姑娘家,明知道外面那幾個鶯聲浪語的女人是做什麼的,可哪兒好意思說出來,憋了半晌道,「總之你連碰都不許碰一下,不然小心我回家告訴爹。」
「嗯?」劉黑塔晃晃大腦袋,「我不碰倒是簡單,可你看那巴圖直把女人往古大哥懷裡推。」
常玉兒真正生氣就是氣在這兒,她在房裡早就聽見外面巴圖在大聲談笑,不停地要姑娘們給古老闆敬酒。
「這你別管,古大哥是正經人兒,才不會做那齷齪事兒呢。」常玉兒與其說是給劉黑塔聽,還不如說是在寬慰自己的心。
等到酒過三巡又三巡,巴圖提出,駝隊遠來需要休息,他要告辭了,明天一早再來。古平原想一想,天色已晚,沒有硬要留人的道理,於是起身相送,到了客棧之外,看著巴圖的馬車揚塵而去。
「這巴圖不是個正經買賣人。」古平原一回屋,老齊頭就皺著眉頭說,「那幾個婊子我已經打發回去了。咱們山西商人有規矩,出外行商絕不能碰女色。蒙古商人都知道咱的這個規矩,也都敬重。可是這個巴圖居然主動招妓,說明他根本就沒和山西商人打過交道,又或者不把商場上的規矩放在眼裡。」
「我也看出來了,他的眼角帶著股子邪氣,可見心術不正。這且不管它,反正他自己說明天要來,我們爭取明天完成這筆交易,到時候銀貨兩清,也就是了。」
「古老闆,不是我老頭子說句喪氣話,只怕這筆交易沒那麼簡單。」
「喔,老爺子在擔心什麼?」
「很多,最有可能的是巴圖會壓價。他既然不是正經買賣人,只怕也不會把『誠信』二字放在心上。」
劉黑塔聽到這兒一瞪眼:「他敢,老子把他腦袋擰下來。」
古平原臉色陰晴不定,幾番思量之後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我決定了,真要是那樣,我們也得認了。本來就是翻倍的暴利,大不了少賺兩成,關鍵是一定要把交易完成了。」
第二天一大早,巴圖果然如約而來,古、齊、劉三人將他請到天字型大小的大客房裡。奉茶寒暄之後,巴圖開門見山:「古老闆,既然你們千里迢迢地來了,我也就不耽誤時間了,這是銀票,你點收一下,然後我到樓下去驗貨取貨,這筆買賣就算成了。」
誰也沒想到他會如此痛快,見巴圖遞過來一張銀票,老齊頭連忙伸手接過,一邊說著:「應該先驗貨,後付錢,您這也太信得過我們了。」一邊將銀票轉手遞給古平原。
古平原接過銀票展開,不看則已,一看之下笑容頓時凝在臉上。齊、劉二人不解,剛探頭要看,古平原已經迅速將銀票折好,向巴圖遞了回去,嘴上說道:「巴圖老爺,您弄錯了吧,這貨已經送到了,怎麼還付定錢呢。」
巴圖緊盯著古平原的眼睛,臉上是莫測高深的笑容,他輕輕地搖了搖頭:「不,這就是全款。」
古平原臉色頓時變了,笑容全無,正色道:「這張銀票巴圖老爺沒拿錯?這可只有五十兩。」
「沒錯,我只出五十兩。」巴圖的語氣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說得鄭重其事。
想過巴圖會壓價,但誰也想不到他會壓得這麼狠!
五十兩!當初在太原城約好的價碼是六千兩,這連百分之一都不到,要按這個價成交,武掌柜知道了就得跳河自殺。
古平原這時候已經知道,自己和駝隊掉到了人家事先就編好的一張大網裡,老齊頭經多見廣,儘管同樣臉色煞白,但卻一言不發。劉黑塔就不同了,他「噌」的一下就跳了起來,張口就叫道:「好你個兔崽子,跟爺們玩陰的,這貨,老子不賣了。」
巴圖不理他,只對著古平原說話:「古老闆,這生意場上的事情瞬息萬變,我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貨款我是帶來了,你到底收是不收?」
古平原冷冷道:「對不住,這個價我沒法賣給你。」
「那好。」巴圖乾脆地站起身,「什麼時候想賣了,只管告訴客棧老闆一聲,讓他來找我。我就先告辭了。」說完話,頭也不回徑直帶著兩個從人走出了客棧大門。
客房裡一片死寂,駝隊的三個領頭人如同木雕一般坐著。直到桌上馬奶茶的熱氣散盡,老齊頭才艱澀地開了口:「唉,中了人家的套子了!」
劉黑塔一直在看古平原,等著他說話,這會兒也憋不住了:「什麼套子?咱不賣就完事了唄。」
老齊頭苦笑一聲沒言語,劉黑塔大睜雙眼:「怎麼,我說得不對?」
古平原也覺得嘴裡又苦又澀,搖了搖頭:「兄弟,你也跟著常四老爹做了這麼長時間的買賣了,難道不知道『貨到地頭死』這句話?咱們的貨現在是千辛萬苦到了蒙古,一句『不賣』,就這麼拉回去,駝隊的腳錢怎麼辦,藥材拉回太原怎麼處理?老爹抵押的宅子又該如何?這些你都想過沒有?」
「我,我,我……」劉黑塔被問得張口結舌,怔了半晌頹然坐下,抱著大腦袋不說話了。
「我看,這一次除了認栽,沒別的辦法了。他奶奶的,老子跑西口這麼多年,頭一次碰上放壞水的蒙古人。」老齊頭氣急敗壞之下大罵起來,「唉,真是錢迷心竅,這世上哪兒有這麼好的買賣!」說著,他左右開弓,掄圓了給了自己兩個大嘴巴。
「老爺子,別這樣,咱們慢慢想辦法。」古平原連忙攔住。
「辦法?古老闆,你是聰明人,這個坑是早就挖好了的,就等駝隊千里迢迢趕來往下跳。現在人家有兵沒錢。咱們是講理講不了,打官司打不了,你說還能怎麼辦?唉,我光想著給我那兩孫兒賺些娶媳婦蓋房子的錢,真是人越老越貪,活該,活該!」老齊頭不住聲地罵自己。
「其實,我早就想到這裡面有事。」古平原此時已經冷靜了下來,「只是沒想到這巴圖手段如此毒辣,竟然要我們血本無歸。齊老爺子,聽我的,現在事情還沒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咱們不能自亂陣腳,一定要想出死中求活的法子來。」
說是這麼說,一時之間誰又能夠起死回生?連著好幾天,三個人坐困愁城,怕駝隊夥計得知後鬧事,還不敢將此事泄露出去,整天聚在古平原的房間里,商議來商議去,也沒商議出個好辦法。
「我呸,這不等於是坐了監獄嗎?」等到第四日頭上,劉黑塔怒氣沖沖走了進來。
老齊頭懶得開口,古平原皺眉問道:「怎麼了?」
「還是那群兵,堵著大門死活不讓我出去!」
「你出去幹什麼,還想像砸王天貴票號那樣闖一回禍?」常玉兒也走了進來。這件事古平原要求其他兩個人把駝隊上下都要瞞住,可瞞得了別人,瞞不住常玉兒。常玉兒很聰明,與劉黑塔又是從小一起長大,大哥臉上不對勁,她一眼就看出來,三問兩問劉黑塔扛不住就全說了。
常玉兒知道之後吃驚非小,她雖然聰明,可是對做生意的事情也並不內行,所以她也沒有好主意,只能不時過來寬寬眾人的心。今天一來就聽到劉黑塔要出去,忍不住出言警告。
「我現在哪有心思闖禍,不過就是出去透口氣罷了。」
「怪呀!」古平原忽然來了這麼一句,幾個人都不約而同看向他。
「你們說,巴圖到底為什麼要派軍隊看住我們呢?」這兩天,古平原的面前一直放著一包五加皮,他不時拿起一枝來琢磨,這時他把藥材放在桌上,眼睛直盯著門外。
「那還用問,怕我們跑了唄。」劉黑塔不以為然地說。
「齊老爺子看呢?」古平原問道。
「我看……是這個理兒吧?」老齊頭猶猶豫豫地說道。
「不見得。我總覺得這裡面有古怪,可又說不上來。」常玉兒沉吟著。
「這裡面一定有鬼,我來說給你們聽。」古平原這一說,幾個人都湊了過來,「你們想,五加皮是冷門藥材難以脫手,這批貨如果我們不賣了,就這麼拉回太原,那麼算上駝隊的腳錢,武掌柜高價進貨的差價,這些都加在一起,恐怕還不如把葯直接倒到斡難河裡合算。」
「對,拉回太原肯定賠得更多。」老齊頭點了點頭。
「那就是了,明知道我們肯定是不會把貨拉走,巴圖怕什麼?又為什麼一定要把我們看得死死的?」古平原這一問,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
「除非……」常玉兒心念急轉,「除非他不是怕我們出去,而是怕有人進來!」
「對了,就是這麼回事!」古平原一拍巴掌,「我們都想岔了,以為門外的兵是看住我們不讓我們擅自離開,其實他們更是在看住外面的人,不讓他們進來。」
「那又是為什麼?」劉黑塔聽了個稀里糊塗,迫不及待要問個清楚。
「我問你,巴圖為什麼要高價買五加皮這種藥材?」
「不知道。」
「只怕他不讓外人進來,就是怕我們『知道』。」
老齊頭聽出門道了:「依古老闆的意思,我們這批藥材對巴圖來說有厚利可圖?」
古平原重重點了點頭:「問題是一日不弄清這批藥材究竟有什麼用,一日就無法抓住巴圖的痛腳,只能被他牽著鼻子走。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可現在我們兩眼一抹黑,別說贏了,就是輸也會輸個稀里糊塗。」
幾個人一時又沉默起來,這幾日人人看得清楚,這客棧是巴圖早就安排好的。從掌柜到夥計是要什麼給送什麼,可就是不多言不多語,問十句答不到半句,想從客棧中人的嘴裡挖點什麼出來,看樣子是不可能了。
古平原想了又想,暗中下了決心,可沒和別人說,只是對老齊頭道:「駝隊里應用的藥材都有吧。」
「有,駝隊走遠道,難免有夥計生病,常備的藥材都有。這一次你不是帶了個懂蒙語的藥鋪夥計嗎,叫什麼喬松年的,我把這些葯都交給他保管了。」
「唉,這幾天我也有點昏沉沉的,請老爺子把他叫進來,給我配服藥吧。」
「好,好,我這就去叫他。」老齊頭起身去叫人,常家兄妹見古平原身子不舒服,也都起身讓他靜養。常玉兒猶豫再三才開口道:「古大哥,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你也不要太急,還是身子要緊。」
這位常姑娘對自己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古平原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得點點頭表示聽見了。
常玉兒在門外見那藥鋪夥計喬松年進了房間,她畢竟放心不下,左右看看無人,站在門口假裝拂拭身上的灰塵,側耳聽著。
就聽屋裡兩個人說話,聲音不大難以聽清。常玉兒正在著急,忽然喬松年把聲音拔高了:「那可不行。這應了十八反哪!」
常玉兒一愣,「十八反」就是不懂醫理藥理的人也都聽過。因為只要是人就都進過藥鋪,那「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蔞貝蘞及攻烏。藻戟遂芫俱戰草,諸參辛芍叛藜蘆」的歌訣就貼在每家藥鋪的牆上,提醒配藥的夥計千萬不能將藥性相反的葯混入一個方中,否則輕則藥力無用,重則中毒身亡。通天下的藥鋪無不以「十八反」為大忌,一旦配錯了葯,也就等於是砸了自家的招牌。
怎麼扯上「十八反」了?常玉兒心裡納悶,可偏偏屋裡兩個人的聲音又小了下去,她干著急也沒辦法。待聽見夥計的腳步聲往門邊來,只得閃身避開。
看喬松年要下樓,常玉兒終於忍不住輕聲叫住了他。
「請等一下。」
喬松年這個人確是像懸濟堂的武掌柜所說,有些不合群,一路行來並不與其他人打交道,歇下來便拿本醫書來看,所以從未與常玉兒說過話。聽她叫自己便是一愣:「哦,是常姑娘啊,有事嗎?」
「請問,古老闆身子如何?」
喬松年聽見這一問,面色頓時古怪起來,吞吞吐吐道:「這……可能……大概是……我也說不太清。」
「那你這是要去給他配藥?」
「是。」
這就不對了,病都沒弄清楚就配藥?常玉兒看向喬松年,喬松年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訕笑了兩聲:「沒什麼事,我先下去配藥了。」
看著這藥鋪夥計下樓,常玉兒不自覺地咬緊了下唇。
「怎麼了?」劉黑塔從後面走了過來。
「沒怎麼。」常玉兒怔了一會兒,無言地搖搖頭,卻掩不住眼中的憂色。
這一天夜裡,古平原果然病了。而且這場病來勢洶洶,發作起來,把古平原弄得上吐下瀉,發起高燒,折騰了大半宿,人已經委頓不堪。
「你們這些混賬王八蛋,老子要出去請大夫!」老齊頭看拖不得了,天一亮就要劉黑塔出去找大夫,可把門的士兵還是不讓出去。劉黑塔氣得三屍神暴跳,要不是常玉兒攔著,他就要拽鏈子鞭往外闖了。這個時候,客棧老闆過來了,對著士卒耳語兩句,然後回身對駝隊眾人點頭哈腰。
「幾位,稍等我一下,我去給你們請大夫。」說完他一溜煙地跑沒影了。
「嗯,病了?」客棧老闆可不是先去找大夫,而是來到巴圖家裡稟告此事,巴圖聽了之後有些將信將疑。
「的的確確是病了,而且是急病,要是再不請大夫來治,只怕人就要不行了。」開客棧的都不願意有人死在自家的店裡,嫌晦氣不說,對生意也有影響,所以客棧老闆把古平原的病情又誇大了三分。
「那好吧。」既是病得要死那就肯定不是裝的,巴圖點了點頭,「你去給他找個大夫來看看吧。」
客棧老闆請的也的確是位好大夫,這人叫薩都喇,也算是巴彥勒格的名醫了。等他一進古平原的房門,古平原勉強著開口讓眾人出去。常玉兒走在最後,見人都出去了,她又輕又快地關上房門,自己閃身避到花架後面。屋裡的兩人一個只看病人,另一個病體支離,竟是誰也沒有發覺花架後還有個人藏著。
「煩請讓我搭一搭脈。」薩都喇讀的是漢文醫書,與一般蒙古大夫不同,身上有些儒醫的氣質,對漢人也很有好感。
「不必了。」古平原聲音微弱,語氣卻是不容置疑。
不必了?屋裡的兩個人一在明處一在暗處都當自己聽錯了。這叫什麼話。請了大夫來,病重得起不來床,卻不讓號脈,古平原是不是病糊塗了?
「這病我自己能看,不勞煩先生費心。」古平原見薩都喇愣住了,接著解釋道。
大概天底下的大夫最不愛聽的就是這句話了。薩都喇把臉一沉:「既是自己能看,又為何要請我來,莫非是耍笑於我?」
古平原說一句話要喘息半天,他摸索著從枕下拿出個紙包,打開來往薩都喇面前一推。
薩都喇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眼前這可不是個京絲足紋的五十兩大元寶嗎?
「你這是……」薩都喇出一次診是五錢銀子,這五十兩銀子差不多是他半年的診金,他不由得怔怔地望著古平原。
「不瞞薩大夫說,我這病是自找的,為的就是見您一面。」古平原艱難地說。
「見我?」薩都喇大惑不解。花架後面的常玉兒卻捂著嘴險些驚呼出來,她不必多想就記起了昨晚古平原與喬松年的對話,再想想古平原這一夜病得半死不活的慘狀,常玉兒緊咬著下唇,眼淚止不住如珠玉一樣落下。
等她稍微平緩一下心緒,就聽古平原已經對薩都喇說到了後面:「事情經過就是如此,若是弄不懂那巴圖要這五加皮做何用處,我就是死也難閉眼。還望薩大夫能給我指條明路,這五十兩銀子就權當是給您的酬金。」
他見薩都喇半晌不語,便又道:「俗話說『醫者父母心』,我想無論蒙漢都是如此,還求薩大夫成全。」
一句「醫者父母心」打動了薩都喇,他不答古平原的問話,卻反問了一句:「你可知道那巴圖的來頭?」
「這……不瞞您說,實在是不知道。」
「哧。」薩都喇笑了,臉上忽起譏誚之色,卻並非是對古平原所發,「漢人後生,你也不必問了,反正在這蒙古地界,你是鬥不過他的。聽我一句勸,收了那五十兩銀子趕緊回山西,還能留住條命。否則惹惱了那巴圖,你們駝隊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警告如此嚴重,古平原心裡也是一沉。怔怔地沒了言語,而薩都喇則已經把那錠元寶往古平原身前推回,起身道:「無功不受祿,既是你能看病,我也就不久留了。告辭!」
「薩大夫,您留步,我還有話說!」古平原心裡著急卻起不得身,強撐著想把薩都喇叫回來,卻哪還來得及。
薩都喇幾步來到門口就要開門,就在這時候,從花架後面轉出一個人,二話不說就給薩都喇跪下了。
薩都喇冷不防嚇了一跳,仔細一看竟是個女人,更是吃驚。
「喲,姑娘你……」薩都喇知道漢人男女授受不親,也不敢伸手去攙,挓挲著手不知如何是好。
常玉兒仰頭注視著薩都喇,一臉懇求之色:「薩大夫,方才古老闆說的話您也都聽見了。這一次的生意實實在在是牽著許多人的身家性命,收了五十兩銀子簡單,可回去不知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這其中也包括我家。薩大夫,您是救人性命的醫生,我求求您,就給我們指條明路吧!」
古平原沒想到常玉兒會藏在屋裡,知道自己「得病」的事兒已被她知曉,看她這樣求著,心裡也不好受,卻又燃起一絲希望,雙手拄在床邊,定定地看著薩都喇。
薩都喇愣了半晌,長長嘆了口氣,開口道:「好吧,姑娘你先站起來。」
古、常二人聽薩都喇允了,心裡都是大喜過望。常玉兒連忙起身,請薩都喇回來坐下,又倒香茶奉上。
薩都喇想了半晌,說道:「其實不是我不說,實在是為你們好。漢人有句話叫『胳膊擰不過大腿』,實在是很有道理。你們把事情弄清又能怎樣?」
古平原問道:「照您這麼說,那巴圖是大有來頭了?」
「他是柯爾克王府的大管家。」
薩都喇輕描淡寫一句話,古、常二人都嚇了一大跳。
「您是說,這漠北草原的主人,方圓千裏手握生殺大權的柯爾克王爺?」常玉兒雖然是第一次來蒙古,可山西與蒙古通商已有百年,平素街傳巷聞,對蒙古的事情也知道不少。柯爾克王爺在漠北比大清皇帝還要位高權重,牧民們見了朝廷的官吏可以不理不睬,可見到王爺府里的一條狗都要躬身避開。
「正是。王府的大管家那是何等威勢,你們怎麼可能斗得過他呢?」
古平原只覺得心頭的大石百上加斤,眉毛擰成一團,沉思片刻才道:「那我就不明白了,他以王府大管家之尊,千里迢迢到山西去買藥材,又是為了什麼?」
問到這一句,薩都喇面有難色,好不容易才下了決心,壓低了聲音道:「所謂救人救到底,我就與你們說了吧。不過你們千萬不能傳出去,否則大家都有殺身之禍。」
古、常二人對視一眼,同時點了點頭。
劉黑塔等人在房門外等得正不耐煩,就聽門一響,薩都喇從房裡走了出來,半步跨出,回頭又大聲說了一句:「這病要避風靜養,幾天之內都不能起床。」說完把門帶上。
「薩大夫,這……這古老闆的病怎麼樣了?」老齊頭是真急了,駝隊攤上這麼樁倒霉事兒,偏偏能做主的貨東又病了,自己身上的責任可著實不輕,就盼著古平原趕緊好起來。
薩都喇把臉一沉:「別都圍在病人房前,剛才我說的話你們不是也聽到了?」說著他有意無意地往客棧老闆那邊看了一眼,「他病得很重,這幾日要靜養,派個人端茶送水就夠了。床前要打起屏風,以免被風吹到。方子我已經開好了放在屋裡,你們一會兒照方抓藥就是了。」
「是,是。」老齊頭和劉黑塔都是心情焦躁,等送走了大夫,二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前一後進了古平原的房間。
兩人一進來又都一愣,怎麼常玉兒在屋裡啊?
常玉兒也不解釋,關了房門,然後一指椅子:「古大哥有話要說,你們先坐吧。」
古平原這時候病情稍緩,也有了些精神。見老齊頭與劉黑塔神色慌張,便安慰道:「我這病是吃了細辛配藜蘆,應了十八反,對症下藥解了毒性就會好,你們不用太過著急。」
老齊頭與劉黑塔原本只是焦急,聽完古平原的話,卻變成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常玉兒見古平原說話辛苦,在旁接道:「古大哥是想找個蒙古大夫來打聽消息,不得已出此下策。自己服下了十八反的藥劑,害了一場病。」
老齊頭這才恍然大悟:「古老闆,你這可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那十八反的葯豈是輕易吃得的?」
古平原勉強笑了笑:「我們之所以此前束手無策,就是因為不了解內情。何況夥計配藥也斟酌了劑量,還要不了我這條命,只是受些罪罷了。」
劉黑塔張著嘴,半晌才道:「古大哥,咱們可說好了,下回再有這事兒,非得我來不可,我身子壯再多吃幾劑也不要緊。」
常玉兒插口道:「先別說這些,那薩大夫說的話可都是救命的消息。」
老齊頭忙點頭:「對,對。他到底說什麼了?」
等常玉兒把薩都喇的話一轉述,老齊頭和劉黑塔面面相覷,許久都作聲不得。
原來巴圖之所以要不遠千里來山西買葯,完全是奉了柯爾克王爺的命令。就在四個月之前,漠北蒙古與漠南蒙古剛剛兵戎相見,從漠北蒙古的北方邊界突然起了一場瘟疫。這瘟疫一開始只傳染牛馬,後來竟然逐漸傳染到了牧民身上,而且只要得了病,就很難醫治。
前線兵事緊,後方又起了瘟疫,且有蔓延之勢。柯爾克王爺憂心如焚。為免打擊士氣,他下令嚴格封鎖瘟疫的消息,所以即使是與蒙古來往密切的山西商人,也均不知道漠北竟然出了這樣一件大事。
消息封鎖住了,接下來就要延請名醫撲滅瘟疫。一開始用蒙古大夫,治了一陣後發覺很不得力,於是又轉到中原秘密尋醫。碰巧就有一個醫道世家的子弟要巴結王爺,獻上了一張祖傳的「千金方」,一驗之下奇效如神。王爺自是大喜,不過這方子上八味藥材,有一味必須要全數到山西進貨,這味葯就是古平原運來的岢嵐五加皮。
「王爺給了巴圖大管家一萬兩銀子,要他火速到山西採辦藥材,所以他才找到了太原最大的懸濟堂。」
話說到這兒,老齊頭全明白了:「他只買了六千兩的葯,敢情這小子吞了四千兩還嫌不夠,還要把一萬兩全都吞下,心可真是黑到了極點。」
「錯了,他是要吞九千九百五十兩,還有五十兩是給咱們的。」古平原微微一牽嘴角。
「古大哥,虧你還笑得出來,我都要氣炸了。」劉黑塔哪兒受得了這個氣,一怒之下蹦了起來,直趨門口,「我去王爺府找柯爾克王爺告狀去!」
「薩大夫說,王爺在幾百里外指揮作戰,根本就不在巴彥勒格。巴圖必是回到蒙古知道王爺前往前線督戰,這才大著膽子行此貪狠之事。」古平原一句話止住了劉黑塔。
「古老闆,我倒是有個疑問,巴圖這麼干,會不會是王爺的指使?」老齊頭心中存疑。
「不會。」古平原答得很乾脆,「如果是王爺指使,巴圖不會藏頭匿尾,一路上唯恐我們與蒙古人接觸,他就是怕消息走漏,被王爺怪罪。」
「這麼說來,這薩大夫還真是消息靈通。」老齊頭邊想邊說。
「嗯,他算是這一帶的名醫,當初曾與幾個大夫一起會診過瘟疫。不過他也奉了王爺府的嚴令,絕不準把此事泄露出去,否則按『陣前擾亂軍心』處置,那可是死罪。」
「如此說來,我們也不能利用這個消息來逼巴圖就範?」
「跟官府自然是說不得。」古平原深深點頭。
老齊頭直搖頭:「不好辦,現在雖是知道了巴圖要藥材做什麼,可依舊是打官司沒地兒遞狀紙。」
「我想了又想,雖然路途非近,而且緩不應急,可還是得找個人到前線去向王爺告狀不可。這事一旦鬧大了,只有王爺能給咱們做主。」
「我去!」劉黑塔搶著道。
「不行!」別人還沒說什麼,常玉兒先搖頭,「大哥你那性子,見了王爺可別說不明白話再打起來。再說你看看門外那些蒙古兵,真要是動了刀兵,大哥你的那身武藝還能派上用場?」
古平原也認為劉黑塔不適合去,可駝隊離了老齊頭和孫二領房又不行,自己更是不能遠離。
「我去!」這一次常玉兒非常沉穩地開了口。
「你?」幾個人都吃驚不小,誰也沒想到常玉兒會毛遂自薦。
還沒等人出聲反對,常玉兒豎起三根手指:「聽我說完。一來,我懂一些蒙古語,與蒙古人打交道不是問題。二來,我一個女人家深居簡出是正理兒,所以無故不見了蹤影,也不會引來客棧中人的懷疑。我大哥就不行啦,他那麼大的個子,又喜歡到處走動,突然不見了人影,不出半天就被人發現了。第三嘛……」她轉向老齊頭,「聽說蒙古人不願意和女人起衝突,這可是真的?」
「那是半點不假,要是哪個蒙古漢子欺負了姑娘家,一輩子都被人瞧不起。他們性子驕傲得很,就是沒人看見,也不會做這種事。」老齊頭和蒙古人打了一輩子交道,對他們的習俗了如指掌。
「那就是了,所以整個駝隊反而是我去最為安全。」常玉兒心感古平原為這筆生意捨身忘死,說來說去是為了常家,故此才大著膽子主動請纓。
她這麼一說,幾個人都沒話了,雖然派她去,大家都極不放心,可想了又想,又反駁不了她說的那幾條理由。
「好吧,如此就有勞常姑娘了。」古平原見那二人都猶猶豫豫,知道非自己下個決斷不可,即使是天大的責任,說不得也要背上了。
劉黑塔鼓著腮幫子不說話,他擔心妹妹的安全.可也知道自己這個妹妹,看上去柔弱可欺,其實內心那份剛勁兒,比起男兒來也不遑多讓,從小到大她決定了的事情誰也擰不過。
老齊頭見他們決定了,搓著手道:「既然這樣,要安排常姑娘悄悄離開,也要費一番手腳。」
「先不忙,等兩天再說。」古平原再一細思又幡然變計,「反正要讓人混出去,走一個是走,走兩個也不妨。等過兩天我的病稍好了,我也要一起出客棧。」
古平原想的是,與其一幫人坐困愁城,不如自己出去看看,總之在客棧里困著肯定是無計可施。再者,他也擔心柯爾克王爺護短,萬一不肯給駝隊做主,自己這邊一定要做兩手準備才好。
眾人又是一番商議,最後決定兵分三路。
一路就是老齊頭和劉黑塔帶著駝隊在客棧里等消息,這裡面的重擔就落在老齊頭身上,他要把駝隊的人,連孫二領房在內都要死死瞞住,只說交易正在進行,出了些岔子但卻無妨。
二路人馬就是常玉兒女扮男裝騎馬直奔千里之外的前線戰場,去給王爺送信,最好能討個公道。
至於這最後一路就是古平原這一路。他叫上了那個從懸濟堂借來的懂蒙語的夥計喬松年,悄悄出去幾天。就在烏克朵周圍打聽打聽消息,看看能不能想出什麼好辦法。
「古老闆,你可快去快回,駝隊的大事還要你來做主。」老齊頭幹了一輩子駝隊生意,最擔心的還是這一次。
「放心吧,我絕不耽擱時間。方才薩大夫臨出門那幾句話,可真是誤打誤撞說得好。如此一來,我以及『服侍』我的藥鋪夥計幾天不露面,客棧里的人也不會起疑心。」古平原對老齊頭說。
等劉黑塔與老齊頭離開房間,常玉兒慢走一步,神情複雜地對古平原道:「古大哥,你怎麼能吃那種葯呢,萬一傷了身子……」說著眼睛一紅,落下淚來,她急忙把頭偏開。
「哦。」古平原見她這樣,倒不知如何措辭,想想道,「我們身在絕地,沒有冒死之心,哪兒來的求生之道呢?常姑娘,你說呢?」
「我,我……」常玉兒心裡想說的話何止萬千,但女兒家的矜持阻止了她,最後只是默默點了點頭。出房間時她又偷偷地回頭看了一眼,如果此時古平原也向她看來,應該不難發現她那滿目的關切之情。
兩天時間過去,這一天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駝隊里的兩個夥計忽然打了起來,從屋裡打到院里,又從院里打到大門口,幾十個夥計都上來勸,呼啦一下就衝過了門口。
把門的兩個蒙古兵趕緊上來攔,哪攔得住這麼多人。好在這些夥計也不遠走,只是勸架而已。不多時勸住了,也就都紛紛回了客棧,蒙古兵這才鬆了口氣。誰都沒發現,方才一同出來勸架的人中,有三個人已經趁著夜色和人群的掩護不見了蹤影。
「常姑娘,要你孤身犯險,我心中真是過意不去,你可千萬要當心。」過了小半個時辰,在城裡一家馬號旁,三個人都牽著一匹馬,古平原再三叮囑扮了男裝的常玉兒。
常玉兒雖然自告奮勇,可是心裡難免也是忐忑不安。不過她一半是為自己,另一半卻是擔心古平原。她低垂著眼睛,小聲道:「古大哥,你也要當心,別被巴圖的人撞見。」
古平原把她送到城門口,眼望著常玉兒柔弱的身子孤零零催馬而去,回頭又從城門樓子里看了看黑沉沉的城內,氣得直咬牙:「好你個巴圖,我們拼了命地給你運藥材,你竟然如此不講商界道義,我非把你心裡的如意算盤攪個天翻地覆不可!」
「古老闆,我們現在去哪兒?」喬松年在一旁問道。
「去藥店,不只是烏克朵的藥店,巴彥勒格連同四座衛城裡大大小小的藥店都要轉一遍。這一次你唱戲,我只在一旁聽著。」這兩天古平原把主意都打好了。
「我唱戲?唱什麼戲?」喬松年聽了個稀里糊塗。
「咱們去打聽打聽,最近王府有沒有大宗地進葯,進的又是什麼葯?」「問這幹嗎?」
古平原已經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告訴給喬松年,此刻便直接說道:「我想試試看能不能把千金方上的藥材打聽出來。你想,王府一定是不缺常備葯的,要是大宗地進葯,必定和這千金方有關。你不是來漠北蒙古做過幾回生意嘛,看看能不能找幾個熟識的藥店掌柜。」
「我明白了。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想來這巴圖平常也是飛揚跋扈,想要找個一起對付他的人應該不難。這件事兒您就瞧我的吧。」喬松年極有把握地說。
古平原沒想到一個藥鋪的夥計竟然也會「子曰詩云」,且談吐不凡甚有見識,不由得深深看了他幾眼。喬松年發覺了,臉一板又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喬松年的確是得力,巴彥勒格稍有規模的藥鋪他都來送過藥材,沒幾天的工夫就打聽到王府曾經找過幾家藥鋪的掌柜密談。
「古老闆,既是密談,想必都受過囑咐不能外泄。交情不夠,話是套不出來的,還要防著打草驚蛇。」喬松年也很機警。
「是這個理兒。你既然這麼說,莫不是有好路子?」
喬松年這才面露得色:「不瞞您說,城裡那家『延年堂』與懸濟堂是老相與了,從上兩輩的老掌柜開始就打交道,辦貨從來都是先付後給,連個押頭都不要的。他們家的中原藥材有七成都是從我們店裡進的貨。再者一說,嘿嘿,他們家的那位大掌柜挺賞識我,還曾經問過我願不願意在他那兒干。」
他邊說,古平原心中邊轉著念頭,待到聽完,知道連公帶私這個消息都可以向延年堂去打聽,不過耍些手腕還是要的。
「你們兩家的交情比有些聯號的生意還要休戚與共,所以你這樣跟他去說,就說咱們這一回吃了大虧,如果不能挽回,懸濟堂就要關門歇業了。如此一來,延年堂一定著急,到了那時再打聽就十拿九穩了。」古平原密密囑咐了一番。
喬松年心領神會,兩個人商量好之後,這才來到巴彥勒格順義街上的延年堂。這也是當地葯業的一塊老牌子了,門前的青石階被進進出出的客人踩得溜光水滑,買葯的人川流不息,一看生意就好得不得了。兩個人進門時,剛巧大掌柜送主顧出門,一眼就瞧見了。
「喲,這不是喬老弟嗎,怎麼這個月來了,難道是哪家缺了什麼急用的藥材?對了,上次從你們柜上進的大黃真是不錯,配到八正散里其效如神啊。」大掌柜還當喬松年是生意之餘來敘交情的,等讓到裡屋坐定了,聽完二人的來意臉色都變了。
「喬老弟,你這……這不是要我的腦袋嗎?」大掌柜坐在座中,往前躬著身,連聲說道。
「掌柜的,這是什麼話?以我們兩家的交情,我怎麼能害您呢?」
大掌柜直擺手:「這個事兒別說你了,我店裡的夥計都不知情。王府有嚴令,瘟疫的事兒誰敢泄露出去,就抄家滅門。要不就這麼個大事兒,能一直瞞到現在?」
「是癤子總是要出頭的,像這種瘟疫之災,瞞著不是辦法。」古平原忍不住了。
大掌柜看了他一眼,喬松年忙說:「這是我們古貨東,這一趟的駝隊,他是首領。」
「哦,原來是古老闆。你們的消息倒是靈通。」大掌柜與古平原畢竟是初見,神色中帶著一絲戒備,語氣也是淡淡的,「瞞自然是不能瞞到底,王府已經在想辦法了。」
「可惜有人貪心,明明能配成的葯,卻要節外生枝。」古平原冷冷道。
大掌柜一愣:「您這說的是……」
「是王府管家巴圖,他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要硬貪一萬兩銀子的藥材。」古平原知道如要求人相助,最好是待人以誠,再加上這是山西客商的老相與,想必也是信得過的人,所以把這件事的經過從前到後講述一遍。大掌柜聽完之後也吃驚不小,他只知道王府在找良醫治病,卻沒想到良醫已經把方子開出來了。
「哎呀!我說王府前些日子派人到我這兒打聽幾味藥材的存量和售價呢,敢情是這麼回事兒啊。」大掌柜聽完一咧嘴,「你們這當上得可不輕啊!這不是血本無歸嗎?」
「唉。」古平原打個唉聲,抬眼看了看大掌柜,「不瞞您說,那巴圖把我們看得緊緊的,我是吃了十八反的藥材,這才裝病偷跑出來,到您這兒來求助來了。」
大掌柜一聽古平原敢吃十八反的葯,把命都豁出去了,也不禁為之動容,可是思來想去還是直擺手。
「不行,不行,你們這太難為我了。你們到了蒙古是行商,將來拔腳一走就是了。我呢,是坐地的本地商人,家業都在這兒,一旦被巴圖知道了,我非家破人亡不可。」
從這一刻開始,古平原和喬松年輪番來勸,可磨破了嘴皮子也沒有用,大掌柜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什麼也不肯幫這個忙。
最後古平原實在沒有辦法了,站起身拱了拱手:「大掌柜,既然這樣,我也不強人所難,請您借我一把梯子吧。」
「梯子?」大掌柜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仔細想一想,沒錯啊,古平原說的就是「梯子」二字,他莫名其妙地問道:「借梯子做什麼?」
「摘延年堂的老匾。」古平原不緊不慢地說。
「嗯?!」大掌柜怔了一下怒道,「古老闆,我不幫你的忙,你就要摘我的老匾?」
「您誤會了!古某是知道延年堂這塊金字招牌快則三個月遲則半年必定保不住。你我雖是初交,但總算相識一場,我願為大掌柜效勞,今日就把它摘下來。」
大掌柜氣得把桌子一拍:「這真是越說越不像話!古老闆,我問你,我這延年堂的招牌憑什麼保不住,願聞其詳。」
古平原不動聲色地笑了:「看來大掌柜還真是沒明白其中的道理,那我就給您說一說。」
他往座中一坐,順手拿起一個杯子:「這一次的事情想必大掌柜也聽明白了,要是如了巴圖的願,我們五十兩銀子把貨賣了,回去懸濟堂恐怕就要關門歇業,您這延年堂的藥材七成都打懸濟堂賒賬進貨,你能不受影響?這巴彥勒格的藥鋪哪個不看您家的買賣眼紅,逮到這個好機會一定群起而攻之,非要擠死你不可!再加上巴圖接下來還要大宗進葯,依他的貪性,一定會把價格壓到最低,到時候延年堂這樣的大藥鋪必定首當其衝深受其害,這麼一來您這買賣還能做下去?」
說著他把杯子往地下一摔,「啪」的一聲脆響,把聽得入神的大掌柜嚇得一哆嗦。
「這是我賣了藥材的結果。」古平原說著又拿起一個杯子,「再來說說我不賣這藥材又如何。古某堂堂男子漢,如此受巴圖之欺,若真是惡向膽邊生,一把火把那藥材都燒了,大家一拍兩散倒也痛快。可有一宗,瘟疫早晚有一天傳到巴彥勒格,到時候沒有千金方的良藥,只怕大掌柜一家也是難逃家破人亡吧。」說完他又把第二個杯子擲下,又是「啪」的一聲,震得大掌柜兩眼發直。
「照你這麼說,你賣不賣藥材,我這買賣都做不下去了?」大掌柜倒吸一口涼氣,怔怔地看著古平原。
「那也不見得。」古平原見此情景,知道大掌柜已落彀中,再加上一把勁兒就差不多了,轉過臉笑眯眯道,「大掌柜的,您也別太擔心了,壞事難道就不能變好事嗎?」
「這……」大掌柜平素也是個精明人,只是今天遇到了古平原,被他重一把輕一把揉搓得不知如何是好。
「您想想,要是您幫著我們順利完成這筆交易,將來我們回了山西,武掌柜聽說您這麼幫忙,能不投桃報李?要知道山西商人最講信義,這樣一來,就算是巴圖壓價從您這兒購葯,有懸濟堂在後面幫襯著,您這邊也不傷筋動骨不是?更何況巴圖壓價,受損失的不止您一家藥鋪,別家無此奧援,只怕就要捉襟見肘,到時候延年堂興許還能再並上幾個鋪子……」古平原使盡渾身解數,先是曉之以害,接著動之以利。
大掌柜光聽古平原這麼說,就如同從地獄到天堂走了一圈,不知不覺間裡面的衣服都被冷汗打濕了。
古平原冷眼看著他,見他站起身不停地在屋中踱步,知道此時不給他霹靂一擊不能助他下決心。想到這兒端起第三個杯子,猛地摔到地上。
這第三聲脆響,讓大掌柜如同被定身法定住一樣,身子一顫,回過頭望著古平原。
「虧你還是大掌柜,臨事而疑則禍不旋踵。既然這樣古某告辭了。只是到了摘匾的時候,如果人手不夠,古某隨叫隨到!」說完古平原沖喬松年一使眼色,二人同時往外走去。
「且慢!」大掌柜在後急叫一聲。
古平原一隻腳已經跨出客廳,聽到呼聲止住腳步卻不回頭。
「好吧。」大掌柜此刻心亂如麻,瞻前顧後覺得沒有萬全之策,不得已才道,「幫你們可以,只是一定不能讓巴圖知道。」
古平原心下大喜,回身道:「大掌柜放心,古某願意立下重誓。」
大掌柜苦笑一聲:「說吧,要我做什麼?」
常玉兒出了烏克朵,催著那匹買來的灰斑馬一路向南,沿著烏格塔勒戈壁的邊上,往兩軍開戰的牛肚谷疾馳。她出城的時候打聽過,只要沿著一邊是沙漠一邊是草場的馬道往南騎,不出五日就能到牛肚谷。
誰知這條路上越騎人煙越是稀少,頭一日還能看見幾個牧羊人住的蒙古包,主人家極是熱情,主動留客住宿,走時還備好乾糧食水。可從第二天開始,就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影。常玉兒雖然會騎馬,可畢竟不像常年在外的生意人,因為無法在馬背上吃睡,三天下來已是睏倦不堪,只是咬著牙堅持。
日近中午,常玉兒實在是疲乏得不行了。見路邊有一蓬長得稍微茂密能遮陽的紅矮柳,於是下馬來到近前,將馬拴在樹上,將外氅鋪在沙上,原想著只打個盹就走,不料竟不知不覺沉沉睡了過去。
等常玉兒驚醒的時候,還沒睜眼就覺得臉上頸上被沙子打得生疼,耳邊狂風怒號,她心裡一驚,翻身一看頓時嚇呆了。
就見方才還艷陽高照的天氣,此刻已然變了臉,漫天遍野的黃沙將天地間充滿,風聲如同猛獸怒吼。最可怖的是,黃沙中還卷雜著一條條一縷縷的黑沙,不時聚在一起成了無數張人臉,時而猙獰時而怪異。
常玉兒從沒見過這種天象,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其實也被沙子打得眼睛睜不開。她可不知道這是草原與沙漠交界處並不常見的「鬼面風」,風是從沙縫子里吹出來的,把地下的黑沙都帶了起來,起而無蹤去而無影,論起危害來並不如沙暴,只是駭人。
有經驗的牧民遇到這種風,都會設法穩住馬匹,讓其卧下,自己以馬做盾,挨上小半日也就過去了。
常玉兒根本就不知道這種方法,她還按著山西老家的習慣,想找個地方避風,這一下可壞了。常玉兒伸手去撈韁繩,還好,馬還是照樣拴在紅矮柳上,她一手遮面,另一隻手勉勉強強解開韁繩。
灰斑馬早就被沙子打得受不住,韁繩剛一解開,就自己走了起來。常玉兒不敢撒手,只得跟在馬後面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好在馬也是往風沙小的地方去,迎頭過來的風大部分都被它承受了。
就這麼暈暈沉沉一隻腳深一隻腳淺地走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常玉兒忽然感覺風聲小了下來,打在手背上、額頭上的沙粒也不那麼多了。她一抬頭,就見在漫天黃沙中隱約有一絲陽光,心裡寬慰起來。
那匹馬到了這個時候也累極了,不再往前走,靜靜地站著等風沙過去。常玉兒就蹲在它的邊上,不時抬頭望望天。
又過了能有小半個時辰,風終於止住了,而且這一住,連一點微風都沒有,天上的雲也被方才的大風掃得一乾二淨。常玉兒吁了口氣,站起身來拍拍身上頭上的沙土,然後展目四下觀瞧。這一看不要緊,常玉兒不禁目瞪口呆,轉身再看,更是傻了眼。
原來常玉兒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戈壁裡面,四處黃沙,而且不辨方向,想回頭都找不到路。看清楚自己的處境,常玉兒差點嚇得哭出來,生平還沒遇到過這麼嚇人的事兒。這要是在戈壁沙漠里迷了路,連個囫圇屍首都沒有,黃沙一埋就了事,親人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究竟出了什麼事。
常玉兒畢竟是個女流之輩,經得少見得少,別看她當初在烏克朵城裡鼓足勇氣自告奮勇騎馬報信,可是真遇上了這樣的危難,她也是束手無策。真恨不得時光倒流,回到當初在客棧那會兒,自己可再不敢主動請纓了。
不過後悔歸後悔,此刻常四老爹、劉黑塔、古平原這些人沒一個在身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有一匹馬眼睜睜地看著自己。
常玉兒這時候也是病急亂投醫,摟住馬脖子,聲音裡帶著哭腔:「馬兒啊馬兒,你方才是怎麼走到這兒的,往回走好不好?要是能走出去,我天天給你吃上好的草料,絕不讓你做拉車行腳的重活。」
也不知道灰斑馬是聽懂了還是肚子餓了,反正常玉兒說過之後,那匹馬還真輕輕撒動四蹄,開始邁步走了起來。常玉兒這個時候撈根稻草就是救命的繩子,也不管那馬往哪兒走了,只管在後面跟著。
等走了大半天,常玉兒心裡越來越明白,這匹馬也是不辨方向,否則這麼長時間早就走回去了。現在看來只怕是越走越糟,反倒進了大漠的深處。到了這個地步,求神拜佛也不管用,馬上的乾糧食水只夠勉強吃三天,而且馬找不到青草飲水,還要分去一半。常玉兒是善心人,她可沒想過把所有的吃食都留給自己,更不可能把馬殺了來吃。
常玉兒聽爹爹說過,沙漠里有時候會有綠洲出現,運氣好的人就能碰上,自己眼下也只能把希望寄託於此了。此時已是朗月通天,常玉兒不敢多耽擱時候,就在月光照耀下,拖著腳一步步艱難地前行。
大漠里別說山巒,連個樹影也看不見,無論走多久,往前看茫茫戈壁,往後看戈壁茫茫,連已經走了多遠都不知道。中間胡亂睡過一覺,等醒了之後,連來時的方向都已分辨不清。
常玉兒的心越來越絕望,到了下一次休息的時候,她扯下一塊衣襟,咬破手指蘸著血把自己的名姓住地寫了下來。這是以防萬一,萬一自己倒斃沙漠,天可憐見有人遇到了,看見血書還能把自己的遭遇告知家人,也免得他們擔心一世。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一人一馬在沙漠瀚海里走了兩天兩夜,饒是省吃儉用,食物食水都已經耗盡了,人馬都疲憊不堪。常玉兒此刻邁一步有千斤重,喉嚨里乾渴得彷彿龜裂。
終於,常玉兒放棄了,她知道自己葬身大漠的事實已是不可改變。所不同者,是就葬在此處,還是再往前多走上幾百米。
「算了。」常玉兒把臉貼著灰斑馬的脖頸,無力地輕聲道,「你也陪我走了這麼久,該歇歇了。咱們就在這兒歇著吧。」
她一邊說,身子一邊往下滑,直到躺倒在地上,向上望著藍天白雲,想著小時候的事兒,自己在常家大院里玩耍的日子,想著爹爹、大哥還有那個與自己一夜肌膚之親的古平原,眼角不禁流出兩滴淚。
就在這個時候,她隱約聽見有鈴響,這個聲音她這兩個月是聽熟了的,那是駝鈴!
駝鈴?常玉兒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是幻聽呢,還想著老齊頭的駝隊會來救自己,那不是白日做夢嗎?
她無望地把眼睛閉上,心裡那份難過也不全是因為自己的青春韶華俱付黃沙,還懊悔駝隊交給自己的使命已經不可能完成。王爺不知道此事,巴圖就可以為所欲為,到時候駝隊非吃大虧不可。而且爹爹還在山西殷殷地期盼著,到頭來不但老宅保不住,獨女也沒了蹤影,只怕老爹爹經不住這份打擊,那常家就徹底家毀人亡了。
常玉兒是越想越傷心,忍不住哽咽悲泣起來。旁邊的灰斑馬忽然一聲嘶鳴,常玉兒一愕抬頭道:「你也與我心有戚戚,知道闖不出這大漠而心中難過嗎?」
馬兒不會說話,卻昂著頭向南邊望著。常玉兒掙扎著半爬起身,攏目也往那邊望去,看了良久才發現在極遠處的沙坡上,有幾個小黑點在慢慢移動。
「駝隊?是駝隊!」常玉兒想要大喊求救,奈何嗓子早就失了聲。別說那麼遠的地方,就是對面來人也不見得能聽清她喊的是什麼。常玉兒心裡急得如同火上房,眼看著那駝隊往遠方走去。她使盡渾身力氣跨到馬背上,用力一抖韁繩,只覺得眼前發花,一頭栽倒在鞍橋上便人事不知!
「這招兒可險哪!」為了防止泄密,大掌柜把古平原讓到自己的小賬房裡,門窗緊閉,連水都不讓人往裡送,先沏好了一大壺菊花茶擺在屋裡。「上火,非喝點菊花不可。」大掌柜心裡有氣,本來好好的生意,古平原一來攪得自己是擔驚受怕。大掌柜的抱怨古平原只假作沒聽見,三個人在賬房裡密議,從晌午時一直商量到掌燈時分,古平原把自己想怎麼辦、要怎麼辦都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大掌柜聽完倒吸了一口涼氣。
「富貴險中求,更何況現在巴圖逼得我們不是求富貴,而是求自保,那就非兵行險著不可了。」古平原得到大掌柜的支持,索性放開手腳,打算來個絕地反擊,讓巴圖也知道知道厲害。
大掌柜端著茶杯皺眉不語,他知道這件事一旦自己插了手,要是被巴圖發覺,今後在巴彥勒格就別想再做買賣了。「你得想個辦法把我開脫出去,我還是那句話,我是坐地的商人,冒險也不是這個冒法。」
「是,銀子上又沒印著您延年堂的字型大小,借我銀子巴圖絕發現不了。」古平原只得再給大掌柜去心疑,「我只求您,等我收購了千金方上另一味藥材——『茅尾草』之後,把庫房暫借我存存貨,時間不用久,三五天便可。」
古平原這些天一直在琢磨如何反敗為勝。人到了這個時候,往往會突然之間冒出來隱藏最深的記憶。古平原就是如此,他在客棧的時候,看到一個夥計摔碎了壺蓋被掌柜呵斥,其中一句「沒了壺蓋要這壺有什麼用」一下子點醒了他,讓他想起當年徽州商界一件廣為人知的事情。
據說,有一年徽州開鄉試恩科,有一家名作「天得記」的筆墨店事先得知了消息,下了血本將五府十八縣的上好湖筆徽墨一掃而空,準備囤積居奇。因為恩科之前,秀才們彼此會文,必定要選用最好的筆墨,寫出東西來「黑、大、圓、光」方能博人一贊,要是用的禿筆臭墨,那就難免墜了名聲。貨都準備好了,這家店的東家就準備坐等發財。
這時候同一條街上,有一家「齊文閣」的筆墨店,它與「天得記」多年來互為對手。這一次「天得記」先知先覺,買賣做得又機密,等到「齊文閣」知道了消息,再想去收購湖筆徽墨已然來不及了。「齊文閣」的東家知道大事不妙,要是讓「天得記」拔了這個頭籌,今後幾年內自家的店都要落了下風,甚至搞不好有破產關鋪的危險。
「齊文閣」全店上下苦思了三天三夜,最後有一個從小就在筆墨店當學徒的夥計想出一招來。掌柜的聽了這個主意之後,當場給這個小夥計磕了個頭。
「天得記」對此毫不知情,可真等到秀才們會聚省城之時,上好的筆墨擺出來,竟然乏人問津。幾日過去,這家店的東家急了,細一打聽,才知道壞了事,原來「齊文閣」將秀才們平素用的紙都收購了來,握在手裡一張也不肯賣出。
沒有紙,誰會去買筆墨?再說紙價便宜,「齊文閣」就算是將其付之一炬,也吃不了多少虧,但「天得記」就不同了,重金收來的筆墨要是砸在手裡,非倒鋪不可。
到了這個份上,「天得記」的東家知道是自己慮事不周,一心只想賺大錢,沒瞧得上賺不了幾個錢的紙,結果就栽在了紙上。他只好擺了一桌和合宴去求「齊文閣」,最後又花了一筆大價錢將「齊文閣」手中的紙全數買下,這才搭配著將自家的筆墨賣出。
最後一算總賬,利潤上兩家打了一個平手。但若論起生意的輸贏,全徽州都知道「齊文閣」這一次真是反敗為勝,贏得乾淨漂亮。
古平原就是從這個故事中得到了靈感,想出了死中求活,反將巴圖一軍的絕招。
古平原娓娓道來,這個故事把大掌柜也聽呆了,怔了半晌才搔著頭道:「我就不懂了,你是怎麼猜到巴圖還沒有買進千金方上其餘藥材的?」
古平原一笑,笑容中帶著些許譏誚之色:「我與巴圖打過兩回交道,看得出其人是狡狐之性。從這性情上看,我猜他斷然不會在山西五加皮入手之前就買進其餘藥材。」
「哦,請問何為狡狐之性?」大掌柜頗感興趣。
「兩條,一是貪婪,二是多疑。巴圖之所以向晉商大幅壓價,其理由無非是個『貪』字,想把王爺給他的買葯錢都據為己有。也就是說壓了五加皮之後,他還會對其餘本地能買到的藥材一一壓價。但他又擔心如果不能順利買到五加皮,那麼即使將其餘的七味葯都買下來,千金方缺了一味也是無效,反而會因為損耗了大筆銀子而受到王爺責罰,故此我斷定他一定會等最難買的五加皮入手之後,再與本地藥商做買賣。」
古平原頓了頓,見大掌柜聽得入神,又道:「誠如您所言,您是坐地的商人,絕不敢得罪王府的大管家,就是賠錢,也得二話不說地把葯賣給巴圖。不止是您,巴彥勒格及其周邊大大小小的藥鋪都是如此,他就是吃准了這一點,所以才有恃無恐。」
「唉,古老闆見事明白,要說這巴圖的心也太黑了,不說別的,草原上的牧民眼巴巴地盼著治病良藥,可他為了多貪些錢,寧可一等再等。這期間要死多少人哪!」大掌柜搖頭嘆息。
「古時賢者尚知『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現在不僅是倒過來了,連一個王府的管家都敢如此殘民以逞,這世道真是……」喬松年在旁一直聽著,此時無奈地搖了搖頭。
古平原也沉著臉:「所以我絕不能縱容了這條草原上的瘋狼!非和他拼到底不可。」
大掌柜默默地點了點頭:「你的確是兵行險著,趁著巴圖等待五加皮入手和收購本地藥材的間隙,先行買斷其中一味葯,這樣千金方就配不成了。不過我有一點不明白,你下一步想怎麼做,用藥材來要挾巴圖?」
「是,我把茅尾草買進之後,就藏在延年堂的庫房裡,然後……」其實然後再怎麼做,古平原還沒有想好,他只知道買斷了茅尾草對自己有百利而無一害,至不濟可以用來和巴圖談條件。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現在是我們在明處,巴圖在暗處,所以我們處處受氣。等把千金方上的藥材抓在手裡,就變成了我們在暗,巴圖在明,形勢就可以逆轉。」
大掌柜再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古平原,只得取出鑰匙,親手從小賬房的錢櫃里拿了三四張銀票。
「這幾張加在一起大概是五百兩銀子。茅尾草是千金方上最便宜的一味葯,五百兩足夠將巴彥勒格附近所有藥店的存貨都買斷,其餘地方的貨量就不值一提了。」
「多謝大掌柜。」古平原提起筆來要寫借據,卻被大掌柜攔住了。
「不必了,我信得過懸濟堂,再說這件事還是不留筆據的好。」
古平原光棍玲瓏心,一聽就知道,大掌柜真正想說的是後面那半句話。既然如此他也就一笑作罷,反正自己是絕不會吞了這五百兩銀子的。
兵貴神速,依著古平原的心思最好能派出延年堂的夥計,分成十幾撥同時去收葯。怎奈大掌柜謹慎得很,自家的夥計一個也不許出面,說好說歹,只幫著古平原在城邊子一家不起眼的馬號雇了幾輛大車和馬夫。
「古老闆,我這可是仁至義盡了。我的夥計要是一出面,整個巴彥勒格都知道是延年堂收了茅尾草,傳到巴圖耳朵里,他立馬就能把我的藥鋪拆嘍。」
古平原細想想也是這個理兒,不能說大掌柜的擔心沒有道理,也不好強人所難。只好想了個變通的方法,他與喬松年一人領著幾輛大車,按照大掌柜的指點去找藥鋪收葯。好在馬夫里也有人通漢語,跟著古平原勉強可做通譯。不過這麼一來時間就耽擱了,原本兩三天能辦完的事情,一直拖到五六天頭上。
「怎麼拖了這麼久?到底是什麼病哪?」巴圖在他新起的宅子里正發脾氣,他坐在正堂中央的狼皮椅上,雙目瞪著跪在下面的客棧老闆。巴圖知道,王爺走前已命人在北面瘟疫蔓延的草原上,用火燒出了一片幾百里的荒原,人畜損失巨大,而之所以做如此大的犧牲就是要搶出時間來配藥。萬一王爺回來了,葯還沒配好,又或者瘟疫越過了無人區,照王爺那霹靂性子,自己擔的責任可就太大了。
「聽薩大夫說是水土不服,又吃了不合適的葯,內外毒加逼,所以格外重。」客棧老闆小心翼翼地說道。
「就是再重,見個人說個話總行吧,我這邊等著他賣葯呢,他自己倒吃上藥了,真是他娘的倒霉。」巴圖不耐煩道。他幾次派人到客棧去催,都被老齊頭用「當家人病著,不敢做主」這句話給打發了回來。
「不知道啊,駝隊的人都說聽醫囑要避風,屋裡只留了一個他們自己的夥計照看。別說我們了,就連他們自己駝隊的人也是不讓進的。」
「嗯?」巴圖心裡突然有些起疑,他當初不是沒想過縱兵行搶,只是烏克朵到底也是柯爾克王爺治下,他也擔心把事情鬧得太大,一旦王爺回來聽到些風聲……現在駝隊負責人病而不出,莫非有什麼貓膩在裡面?
「沒有什麼變化啊。」客棧老闆是受了巴圖的指令專門看著這些生意人的,他聽了巴圖的擔心直搖頭,「不會的,您老甭擔心了,要是這些漢人有什麼鬼心思,肯定會大吵大鬧,現在他們一個個都只等著那姓古的病痊癒,好來拿主意。」
「可是,總這麼等著也不是辦法,要等到什麼時候?這樣吧,再等兩天,要是還不見好,那就從王府請一位府醫去給他診治一下。」
客棧老闆答應一聲,見巴圖無話,自己知趣地退了下去。
「稟大管家,有人要見你!」客棧老闆剛剛退了下去,就有下人上前稟告。
巴圖聽了這話,目光一動,站起身不言語。走過來圍著那個下人轉了一圈,在他面前站定,許久才「嘿」地一笑:「你是新來的?」
「是,大管家!小的名叫……」
「混賬!」不等那下人把話說完,巴圖忽然暴怒,一拳搗出,把他打了個趔趄。那下人嚇了一大跳,這才抬頭偷眼一看,心裡更是害怕,就見巴圖的臉扭成了一團,鼻孔張得老大,眼裡閃著陰寒的光。
下人趕緊回想自己方才的話,沒說錯什麼呀,這巴圖老爺是怎麼了?他也不敢分辯,原本弓著腰,此時撲通一下就跪了下來。
「不懂規矩的王八羔子,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嗎?」巴圖惡狠狠道。
「知道了,知道了,大管家恕罪。」下人咽了口唾沫,急忙認錯。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巴圖更是惱怒,從牆上摘下皮鞭劈頭蓋臉就是一頓鞭子,直打得那下人哭爹喊媽,滿地亂滾。
巴圖打累了,這才把鞭子往地上一丟,喝道:「給我滾!」
挨了打的下人這一次連聲都不敢再吭,連滾帶爬地出了正堂,轉過幾個角門,這才停住腳步,猶如做了一場噩夢。
「嗯,你這是怎麼了?好端端弄一身傷。」旁邊恰巧經過一名年長的僕從,看見了驚訝道。
那挨了打的下人委屈道:「我怎麼知道,好好地回了件事,就挨了一頓打。」
「誰打你的?」
下人不敢說,只往正堂那邊望了望。
年長的僕從明白了,等到一細問經過,這才苦笑道:「你是該打,誰讓你管他叫大管家。」
「他可不是王府的大管家嗎?」
「你還不服氣?嘿嘿,我告訴你吧,也讓你學個乖。咱們這位老爺打小就是賤奴出身,左巴結右奉承,跪在地上給王爺舔靴底,什麼臉面都不要了,才巴結到王府大管家這個位置上。人家現在自己有了府院,要把從前不要的臉都找回來,要在這一畝三分地當老爺。可你呢,偏偏管他叫管家,這再大的管家不也是奴才嗎?」
「照你這麼說,是我不小心揭了他的疤?」
「那是,就算人人都知道他不過是個曲意逢迎的狗奴才,可他現在抖起來了,必須要下人在他面前尊稱一聲老爺,懂了吧?」
挨了打的下人這才知道這頓鞭子挨得實在不值,可也不敢說什麼,想了想失聲道:「糟了!」
「又怎麼了?」
「前院有人等著要見老爺,我這剛一開口就挨了打,事還沒說明白就出來了,回頭耽誤事兒又是我的錯!」
「那你再去回啊!」
「我可不敢去了,好大哥,你……你替我去回吧。」
年長的僕從無奈,只得問清楚事情幫他回事。
巴圖此時氣消了些,知道候在門外的是個藥鋪的掌柜,心裡一愣。
「叫他進來。」
「是,老爺。」
不多時進來一個人,瘦高的個子,穿著皮袍,戴著頂羊皮帽,手心不停搓動著,堆了一臉的諂笑,就連巴圖這樣慣於媚上的主兒看著都直膩歪。
「什麼事啊?」巴圖端著奶子茶,輕輕吹著,愛答不理地問道。
「嘿嘿,小人給大老爺請安。」那人先趴在地上磕了三個頭。
這一下倒真是對了巴圖的脾胃,大抵喜歡奉承別人的人,也都喜歡別人來奉迎自己。他把茶碗往桌上一撂,仔細問道:「你是什麼人哪?」
「我?」這人沒有起身,跪在地上眼珠子一轉,答道,「我是狗啊!」
「狗?」巴圖詫異之下倒覺得有趣,不免再問道,「你為什麼說自己是狗呢?」
「小人是個漢人,姓烏,名叫烏恭。就在老爺家大門外隔著一條街的洪記藥鋪當三掌柜,這可不就好比是老爺家門前一條看家護院的狗嗎?」這麼無恥的話,也虧這烏恭說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呵呵。好,算你這條漢狗會說人話。那你今天跑到我府上來有什麼事啊?讓我照顧你的買賣?」巴圖笑了起來。
烏恭一挺身,臉上是極關切的神情:「生意上的事那是大掌柜和二掌柜去操心,小人一向不甚兜搭,不過與老爺您有關的事情,也由不得小人不關心。」
「此話怎講?」
「老爺,敢問您前不久是不是派人到藥鋪,拿著一張方子詢問上面的葯價和存量?」
巴圖一愣,這事沒錯,他當初得知除五加皮外其餘藥材都不缺,這才帶著從人去往山西購葯。不過他不肯將「千金方」的事情透露出去,含含糊糊道:「唔,好像是有這麼回事,王府的常備葯有些快用完了,打算適當的時候進上一批,不過也用不了那許多,也不著急用。」
「那就是了。」烏恭在藥行里有個外號叫「千足蟲」,出了名的有縫就鑽有壁就爬,生平做事最喜歡狗仗人勢。他在藥鋪里的那張桌椅也特別,別人都喜歡通透一點的地方,只有他找了個角落,背後就是山牆,用他的話說這叫作「有靠山」。
烏恭此前找的靠山是朝廷派在此地的一名駐弁官,算是他的隔省老鄉。怎料其人不久前調回原籍,這一下把烏恭急得不得了,要再找主子投靠,想來想去就想到了王府大管家巴圖。正巧古平原帶人來店裡買葯,其實烏恭對這件事的因果也是稀里糊塗,不過他打定主意要巴結巴圖,找個緣由不管三七二十一便順竿兒爬了上來。他可不知道這下子誤打誤撞,還真撞對了茬口。
「就在昨個兒,有人趕著大車來,把您那方子上的一味藥材全都收走了。小人怕老爺府上急著用藥耽誤了事,偷偷留下了十斤,這不就趕著給老爺送來了。」烏恭自以為說得得體,就算巴圖用不著這十斤藥材,也會欣賞他的忠心耿耿,這樣一來自己不就投靠成功了嗎。這是他打的如意算盤,可沒想到話說完了,他往上偷眼一瞧,立時就嚇了一跳。
烏恭從來沒見過有人變臉變得這麼快,方才巴圖還是好整以暇,嘴角掛著一絲笑意,看上去紅光滿面。可一轉眼間臉色變得煞白,眼睛睜得老大,指著烏恭的那隻手很明顯地在微微發抖。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巴圖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了,千金方上的藥材缺一不可,自己瞧准了那其餘的七味葯都不是緊俏藥材,存量又多,這才放心沒有收購,只等五加皮入庫後再大肆在本地收葯。這個節骨眼上怎麼會出這種事兒!
烏恭不知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麼,大著膽子又說一遍。巴圖「噌」地站起身一把揪住烏恭的衣領:「是什麼人買走了藥材,快說!」
「這小的可不知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事兒。小的在店裡只是三掌柜,有大掌柜在前面,就是有心想打聽……」烏恭嚇得牙齒直打戰,驚恐地望著巴圖,不知這位大管家為何方才還口口聲聲「不著急用」,此刻卻急得如同被火燎了半邊屁股一般。
「去你娘的吧。」巴圖惡聲惡氣把他往地上一推,大聲吼道,「來人!」
等叫來家人四處一打聽,再逐一回稟之後,巴圖往椅上一坐,如墜冰窟,半天沒有言語。
「去把大營的駐軍統領大人請來。」過了好半天,巴圖才有力氣說句話。
巴圖做這件事情其實並非是一個人發財。因為他要借用軍隊的力量來押送和看守山西駝隊,後期收藥材的時候也可能還要藉助軍威,所以他把本地駐軍統領也扯了進來,講好將來銀子到手,一人一半。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兒,他必須要跟統領商量了。
等不多時,一個方頭虎目頂盔摜甲的蒙古軍官大步進了巴圖的宅院。
「軍隊正在操練,這麼急找我有什麼事?」
統領名叫鐸山,打仗很是勇猛,不過有個毛病就是貪色。原先駐紮在前線時還好些,調駐巴彥勒格之後,沒幾年的時間,小妾已經娶了七個,在娼館妓院里還包著十幾個妓女。這還不算,每年借著清剿馬匪的機會,還要強行侮辱牧民的妻女。這些事要不是靠巴圖遮掩,早晚得在王爺面前露餡,所以一來二去,他和巴圖就成了穿一條褲子的朋友。
他在女人身上的開銷太大,光靠吃軍隊的空額空餉難以彌補虧空。這一次巴圖提議在救命的藥材上弄錢,他連猶豫都沒有,就一口答應下來。
「你還記得那張千金方嗎?」巴圖臉色陰沉。
鐸山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其中有一味藥材被人全數收購走了!」
鐸山聞言微微一驚:「不會吧,你不是說那些都不是緊俏的藥材,隨買隨有嗎?」
「我當初的確是這樣說的,誰料想會出了這種事!」巴圖坐到椅上,將扶手重重一拍。
「這消息准嗎?」鐸山在地上來回踱了兩步,回頭問道。
「有個藥店的掌柜來報信,我派家人到各大藥鋪去打聽了,果然如此。」
「是什麼人收的?」
「人家是現錢交易,交了錢把貨裝在大車上就運走了,根本沒留姓名。」
鐸山皺起了眉頭,在地上轉了幾圈,猛然立住,回身道:「千金方的事兒你沒泄露出去吧?」
「你是說有人知道了消息後囤積居奇?不會不會,誰也沒長天大的膽子,就算知道了這個信兒,怎麼敢和王府對著干?」巴圖不以為然。
「不見得吧,財帛動人心吶。就像咱們倆這一次,不也是拎著腦袋干這筆買賣嗎?說白了,還不是和王爺對著干!」
「這……」巴圖原本沒想到有人惡意收購,還當是湊巧有人要用藥,這時候被鐸山一說,心裡不由得也打起了鼓,「那你說怎麼辦?」
「如果真是有人存心和我們對著干,他這些藥材運得遠了沒有用,還要搭上腳錢,所以一定是在近處藏著。城外不妨用士兵大肆搜索,可是城裡就不行了,一旦驚動了王府不是玩兒的。」
「這個我來想辦法,你只管城外就好。凡是能藏這幾大車藥材的地方,連和尚廟姑子庵在內,都要搜到!」巴圖說道。
「這還用你說,事不宜遲,我這就去調兵!」鐸山邊說邊往外走。
這邊鐸山離開了之後,巴圖也緊急調集了自己的家丁。巴圖雖然是王府的大管家,可也沒權力調動王府護衛,只能動用自己的下人。不過人聚齊了也有近百號,他往當院一站,手裡拿著一串王府的腰牌。
「給我聽著,現在就到城裡四處去捜,藏不住大車的小門小戶就不必去了,軍隊官家的地方也不必搜,除此之外,都要搜到。誰能把這幾大車藥材搜出來,我重重有賞。要是有人敢阻攔,不必費話,把這個給他看,就說是王爺的命令。」
其實腰牌不是令牌,只是進出王府的憑證,巴圖這純粹是大言欺人。不過他也料定,打著王爺的旗號去搜,絕沒人敢阻攔。
有錢能使鬼推磨,更何況是替王府辦事,一點風險沒有不說,還能堂而皇之地進人家的宅院,藉機看看女眷也是好的。故此這班下人個個勁頭十足,巴圖一聲令下,下人們急吼吼地往外走去,開始挨家挨戶地搜葯。
等人走了,巴圖又叫過兩個心腹。
「你們再帶上幾個人,別的地方不要管,專門去捜藥鋪!」這是巴圖受了鐸山統領的啟發,能把心思用在這上面的人,搞不好就是做藥材生意的,所以藥鋪要重點搜。只是巴圖對古平原的駝隊可沒起半點疑心,因為在他的心中,古平原病得半死不活,駝隊都被軍隊看管起來了,不可能放出手腳做這樣的大事。
古平原可真沒想到,會有烏恭這樣的人向巴圖賣好討乖,更沒想到自己的計策很快就被巴圖發覺了。他把藥材收上來之後存放在延年堂的庫房裡,還當萬事大吉,打算今夜就回客棧。
古平原正在和大掌柜告辭,忽然有個藥鋪夥計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
「大掌柜,我方才到前街的那家同行去串貨,不知怎的來了一批人,如狼似虎般就開始搜店。聽那意思,家家藥鋪都在搜檢之列,我不知道怎麼回事,趕緊跑回來報信。」
「啊!」古平原、大掌柜、喬松年都大吃一驚。
古平原向大掌柜使了個眼色,大掌柜連忙問道:「你知不知道搜店的是什麼人?」
「他們拿的是王府的牌子,奇怪的是沒穿官服,都是一身下人打扮。」
古平原只覺得心往下落,不用問,這是巴圖發覺茅尾草被人收走了,情急之下在到處搜葯。照這個搜法,只要進了延年堂的門,那些藥材非被搜出來不可,自己的一番心血就算白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