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說一遍!」
一頂宛如大殿般的金羅大帳里,正中央的位置是一把虎皮大椅,這張虎皮是椅子的主人親手剝下來的,老虎也是他親手打死的。老虎雖然兇惡,但是遇到這個人也是死路一條。此刻這個打虎的人穿著一件牛皮馬夾正坐在椅上,兩隻胳膊筋肉寸起,一雙大手骨節凸現,身子前傾,一雙銳眼死死盯著眼前的一個人,那模樣像極了草原上能抓起一頭羊的大金雕。
坐在一旁的廖學政也感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他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那個人。
今天入夜之後,這個叫古平原的人來拜,送了一張董其昌的畫作為厚禮,然後侃侃而談,細陳利害。別的不提,單只他說的如今西安城裡被攪得烏煙瘴氣,綠營兵公然在街上侮辱婦女,這就是有傷教化的事情。何況西北文氣本就弱,自己還打算用心培養個鼎甲出來,如今又聽說儒生們要聚眾請願,萬一被這個不講理的王爺當成逆匪來剿,那可就前功盡棄了。於是自己被這號稱「有辦法」的年輕人說動了,連夜帶他來見王爺,誰知這人一開口就把僧王惹惱了,這該如何收場。
廖學政尚且如此,被逼問的古平原自然更是感覺帳中的氣氛幾近窒息。他原本低著頭,忽然把頭一揚,對著王爺不卑不亢地道:「王爺明鑒,您就是殺了全城的生意人,把他們的鋪子都抄沒,銀子都充公,可是到哪裡去找糧草,沒有糧草您拿什麼去剿匪?不能出兵剿匪,王爺您一世英名化為流水,而且朝廷必有嚴譴,到時候您的面子又往哪兒放。」
僧格林沁聽得臉色陰沉,這些都是這段日子以來他心火旺盛的因由,如今被一個漢人當面說出來,更是讓他覺得憤怒。
「請王爺暫且將這疑點重重的『謀逆』案擱下,並且放了那些商人家眷。草民答應王爺,十日之內一定把大軍糧草運到,讓王爺能順利出兵剿捻。」古平原直視著僧格林沁,語氣誠摯,言辭懇切,「王爺得勝歸來之時,還望釋放康家掌柜和晉商眾位掌柜。到時候市面太平,老百姓安居樂業,捻子就休想掀起風浪。」
廖學政在旁聽得頻頻點頭,古平原這話實在是說到頭了。自古「官逼民反」,老百姓但凡有口粥喝,也不願意去造反,除非是實在活不下去了,造反也是死,拼了命或者還有一條活路,那為什麼不反!現如今西安城裡人人自危,民不聊生,要是僧格林沁再這麼折騰下去,不必等捻子攻城,只怕一城的百姓就都變成了捻子。
古平原說得口乾舌燥,僧格林沁卻勃然大怒,在他看來這就是指責,一個小小的草民居然敢這樣和自己說話,是可忍孰不可忍,這還了得。但他也不是一味魯莽,古平原畢竟有一句話說到他心裡了,那就是糧草!
「好,答應你了!」僧格林沁一語既出,別學廖學政,連古平原都不敢置信,這凶神惡煞一般的僧王爺怎會如此好說話?
僧格林沁離座走到古平原面前,對著他冷笑兩聲,忽然大喝一聲:「來人,將他拖出去,重打四十軍棍!」
這一突然變臉,快如閃電一般,古平原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兒,就被兩個親兵拖了出去,帳里只留下廖學政在目瞪口呆。
這時候已然是深宵半夜,但大營之中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帳外正有一人坐立不安來回走著,一看古平原被拖出來,心裡一涼,待看明白了不是問斬,而是打軍棍,這人連忙趕過去,口中道:「我來、我來……」說著接過其中一人手中的棍子。
古平原扭頭一看,原來是鄧鐵翼,他看見古平原進了大營,一直在帳外等。他沖古平原搖搖頭,意思是不要相認,然後大喊一聲,掄起棍子打了下來。
他喊的聲音大,棍子也掄得嗚嗚帶風,看上去這一棍下去非骨斷筋折不可,但是鄧鐵翼最後一刻把棍子抬了抬,卸去九分的力道,只打了一分的勁兒。
打軍棍是兩個人打,一五一十查著數,對面那個兵可和古平原沒交情,結結實實打了他二十輥子,把古平原揍得皮開肉綻,鮮血直流,但是古平原硬是一聲都沒吭,牙關緊咬硬挺著。打完了他站不起身,又被那兩個親兵揪著帶回大帳中。
「知道為什麼打你嗎?」僧格林沁在他面前來回踱著步,帳頂吊燈上的火燭被他寬闊的身形帶起的風颳得搖擺不停,僧格林沁的影子就像一個惡魔籠罩在古平原趴伏在地的身上。
古平原咬著牙搖了搖頭。
「因為你是漢人,一條漢狗不許在本王面前這樣挺腰子說話!記住了,十天之內你要是弄不來糧草,就把你碾成齏粉餵給本王的青騅!」說罷,僧格林沁回身出了大帳。
「古掌柜。」廖學政雖然對僧王不滿,但也是無可奈何,「王爺可不是嚇唬人哪,你既然說了這番話,倘若到時候辦不到……」
「大人放心,草民一定能辦到!」古平原強忍疼痛,望著僧格林沁方才出去的帳門,眼裡皆是憤怒之色。
「你能辦到?」喬致庸一臉的不可思議,「要是能辦到,康家大爺早就辦了。別說買,就是搶,也要搶來,人家一家老小的命擺在那兒呢。」
他要僕人去西安寧德堂藥鋪抓來金創葯,這老鋪的秘制果然不同凡響,古平原立時就覺得後股清涼,也不那麼火辣辣地疼了。
「廖學政不管民政,所以識不得這裡面的輕重才會貿貿然帶你去見僧王。可你是個生意人,怎麼能做出這麼沒譜的承諾。」喬致庸大是不滿。
古平原趴在床上,勉強笑了笑,他去找廖學政,一是看這人還算是敢為民請命,二就是看中了他不懂經濟之道,換個懂行的官兒,絕不敢帶著自己去僧王面前走這一遭。
喬致庸發夠了脾氣,一屁股坐在他面前,點手說道:「輜重好辦,有打仗的省就有不打仗的省,輜重總有庫存可以挪用。這件事我聽說兵部已經辦了,兩三天之內就會調運到西安。可是糧草誰都沒辦法,不打仗的省也要吃糧啊,如今大旱,有銀子也買不到糧。你在僧王面前說十天,你是糊塗了還是不打算要命了,神仙也辦不成這個事兒!」
古平原見喬致庸一臉的氣急敗壞,知道他是為自己擔心,心裡感激,於是讓喬致庸附耳上來,密密地說了一番話。
等他說完了,喬致庸原本漲得通紅的臉,一瞬間變成了灰白色,像被蜂子蟄了似的,騰地站起身。
他在地上來回走了兩圈,回身時已然平心靜氣,對古平原道:「有幾個地方考慮的還不周全。」
古平原奇怪地看著他,「喬東家,你不責怪我了?」
「你這個計策,成功的希望不到一成,不成功就是玉石俱焚。」喬致庸看著他說。
古平原點頭承認。
「你要做,我不攔你,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喬致庸的聲音忽然無比鄭重,古平原忍不住費力地抬頭看著他。
「這條命要賣個好價錢!」
古平原這一條計策,需要找很多人來配合,其中之一就是運糧草的馬隊。喬致庸倒是知道,西安有名的澄江馬幫眼下陷入困境,誘之以利不愁他們不動心。故此他們去找馬幫的徐東家,聽說他到了大慈恩寺,又一路尋了來,就遇上本文開頭的那一幕。
徐東家這一慘死,事情反倒出乎意料地好辦了,他脾氣好人緣甚也好,手面又大方,雖然不管事,可是很得馬幫中人的愛戴,如今間接死在僧格林沁手裡,把馬幫幾大頭領氣得怒火中燒,卻又無可奈何。
古平原到靈堂拜祭徐東家,然後邀上幾位頭領,關起門來細細一商量,這些都是半個江湖人,最講義氣,得到的回答是異口同聲:「別說又能賺錢又能出氣,只要能出這口惡氣,咱們就幹了。」
回到客棧,喬致庸用心算了算,「光是澄江馬幫還不足以供應這一支大軍的糧草,還得另找人。」
「我已經找好了。」古平原胸有成竹,話音剛落就聽大門外傳來一陣陣的駝鈴聲。他一笑,「恐怕人已經到了。」
等走出去看時,一大幫駝隊正在門外,領頭那人一看見古平原便大笑著迎了過來,「古掌柜,你一向可好?」
「好,孫領房你也好?」這被召喚而來的自然是孫二領房,如今他獨當一面,已然是個大駝隊的領房了。
「好得很,不要說你領著我們大賺了一筆,就是這走過黑水沼的名氣,就讓我們生意好得不得了。」
「這一次的生意可不見得比黑水沼好走。」
「沒相干。」孫領房沖著駝隊方向一揮手,「夥計們都說了,只要是跟著古掌柜,就是閻羅殿咱們也敢闖。」
喬致庸在旁看著,不覺欽佩地點了點頭,他知道這一群天不收地不管的駝伕頭子一向是貨賣識家,古平原必定是付出了莫大的勇氣和艱苦卓絕的犧牲才能令他們如此折服。
古平原即時分派,令馬幫的杜頭領和駝隊的孫領房各領隊伍出城,至於幹什麼去,只有不多的幾個人心中有數。
接下來古平原打算在柜上支兩千兩銀子,王熾可不幹了,好說歹說都不行。古平原知道他在這件事情上和自己想不到一塊兒去,眼下沒到木已成舟之時,還不能告訴他實情,於是只好向喬致庸借了一千兩。喬家的銀子雖然都在茶路上,但是這點錢還是隨要隨有。
隨後古平原一張箋請來一個人,這個人一到了客棧,夥計連同掌柜都詫異,因為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飛箋請他,更別說是泰裕豐的掌柜這樣的身份。
被請的人也糊裡糊塗,不明所以,等到一進了古平原住的客房,這人先就腿一軟,咕咚一聲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望著眼前。
眼前是一堆小山一樣的元寶,二十兩一個的足紋京錠,一共一百個,層層碼在桌上,閃著釉面青光,活脫脫勾人的眼睛。
「楊四,這一次我挑你發財。」古平原慢條斯理地說,「你不是絕後嗎,這些銀子夠你捐個官兒做,還能為先祖請封,也算你盡了一份孝心。」
楊四聽了這話,肚皮里點燈——心裡都是亮的。也不起身直接跪地上磕了一個響頭,「您說吧,要我命都行。」
古平原把他扶起來,「只要你陪我到這黃土高原上走一趟,這銀子就歸你。」
鄧鐵翼接連幾天都在營中巡檢,好不容易得了個空來看古平原。
古平原正要去找他,見他來了,把他請到客棧後院的一處葡萄架下,借著蔭涼二人對談,沒說幾句,古平原忽然問他。
「大哥的膽子大不大?」
「大,當兵的刀口上舔血,膽子不大還成!」
「那和我比呢,大哥和我的膽子哪個大?」
「嗨,兄弟,你是生意人,我是武將,這能比嘛。」
「能比!比方說有件事,我想和大哥一起去做,可是擔心大哥膽子不夠大,不敢與我同去。」
「嘿。」鄧鐵翼笑了,「且不說你敢的事兒就沒有我不敢的,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咱們是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大不了就是一條命唄,兄弟你說吧,讓大哥我陪你幹什麼?」
古平原心裡暗道一聲慚愧,騙這老實人實在於心不安,但舍此無他路,於是敲釘轉臉加了一句,「那,大哥我可說了,你要是此刻打退堂鼓還來得及。」
「你快說吧,可急死我了。我要是做那丟人事,從此鄧字倒著寫!」
古平原抱歉地一笑,他可一點都沒瞞著,竹筒倒豆子——全抖出來了。
鄧鐵翼聽完,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了,目瞪口呆望著古平原。
「兄弟,你這是開玩笑吧。」
「這麼多人的性命,怎麼能開玩笑。」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那條命呢!」
古平原笑得三分苦澀七分洒脫,「我也不知道老天爺怎麼想的,自從我做生意以來,總能遇到這種要命的生意,每次倒也能躲,但是躲了就一輩子良心不安。後來我才明白,原來做生意就是要講良心,講良心才能做成大生意。也許老天爺是故意用這種方法來讓我明白這個道理吧。」
他舒了一口氣,又道:「就像這一次,我也可以不理這件事,躲回山西去,可是這麼多人眼看要死了,我若是能救而不救,這輩子難道還能心安理得地去做生意嗎,還能賺了人家的錢,然後拍拍胸脯說聲問心無愧嗎?」
「嘖嘖。」鄧鐵翼也覺得他說得在理兒上,可是一想到此時的兇險,「這可是玩命兒啊,不過兄弟,我方才說了就算,這件事我答應你了。」
古平原一向不願勉強別人,強扭的瓜不甜,眼看曉之以理已見成效,接下來便動之以情。
「大哥,你這些年攢了多少銀子?」
「我不吃空,全靠那點餉銀和賞錢,大概有一千多兩吧。」
「太少了。」古平原毫不客氣地說,「起屋賣田倒是夠了,可是想讓老太太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一大群丫鬟僕婦伺候著,好幾個兒媳孝敬著,兒孫繞膝,走到哪兒都做首席,只怕是遠遠不夠。」
「那是自然,要想像兄弟你說的那樣,除非有幾萬兩銀子在手裡。」
「這一次,大哥和我搭夥做這一筆生意,事成後可以分兩萬兩銀子的紅。」
「多少?」鄧鐵翼一口酒險些嗆在嗓子里。
「兩萬,只多不少。」
鄧鐵翼腦子裡登時就浮現出古平原方才描繪出的那一幅畫面,他把酒咽下去,「想不到我們鄧家還有這一天。」
鄧鐵翼已經出了門口,探頭回來又說了一句:「兄弟,我承認,你膽子比我大!」
事情傳得很快,先是大家發現商人的家眷都被放了,康家除了大爺康素園在押,也沒有被繼續難為。人們難免要打聽真相,於是透過廖學政的口,把古平原與僧格林沁親王之間的約定傳了出去。
街頭巷尾的人都在談論這個古平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神仙,敢到魔王面前去講理,還能講得通,於是三傳兩傳,古平原立時就變得像韋陀金剛般高大了。但也有人擔心,他沒那麼大本事,弄不到糧食,到時候激怒了王爺,只怕事情會更糟。有不少商人就抱著這樣的想法,好不容易親眷被放回來了一家團聚,乾脆關門閉戶出去逃難,所以西安的市面反倒更加冷清了。
蘇紫軒當然也收到了消息,她大受震動,眉頭皺的很緊,「這可不妙,沒想到一番苦心到頭來為古平原做了嫁衣,他要是搭上了僧王的關係,弄到了軍隊的生意,還不飛上天去。」
「小姐,他不見得能順利弄到糧食吧,你不是說范蠡再世也沒轍嗎?」
「話是這樣說,可是……」一想到古平原闖過黑水沼,開設佛門當,膽大心細奇計百出,蘇紫軒也猶豫起來。
「那還不簡單,咱們來個釜底抽薪,讓他買不成不就行了,到時候僧格林沁非砍他腦袋不可。」李欽在一旁想了半天,忽然有了主意。他這些天一直在和如意鬼混,但生意上的事卻一絲不落地聽在耳朵里,幾大票號特別是古平原的事情,沒有一樣他不知道的。
「怎樣才算是釜底抽薪?」蘇紫軒知道李欽家學淵源,落地聽的就是算盤響,打小就在商人堆里長大,這一點自己也比不上。
等到李欽把主意說出來,連四喜都佩服地點了點頭,蘇紫軒泛起一絲笑容,雙掌一合,「就按你說的辦。」
古平原一番布置已畢,到分號來找王熾,這一次他打算開誠布公地把計劃全盤托出,可是等他來到分號,掌柜的卻說:「古掌柜,您不知道嗎?王熾他昨晚連夜就走了。」
「走了?」古平原大驚,「去哪兒了?」
「回太谷了。王大掌柜用信狗傳訊,讓他帶上銀票趕緊回去,說是那邊的買賣出了事了,銀錢周轉不靈。」
「哎呀!」古平原一頓足,心中暗叫一聲,「遭了,他這一走可壞了,那可是買糧草的錢哪。」
古平原只得把喬致庸找來商議,喬致庸聽完也傻眼了。喬家如今銀庫是空的,錢都投到茶山上了,而且這話還不能挑明了。別看古平原是個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可是這件事要是走漏了風聲,關係到喬家的安危,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告訴外人。
所以他眨著眼不言語,看古平原一個勁地望著自己,知道他想借錢,可是自己枉稱山西首富,卻是雙手空空,交情到了又不能裝傻,這一急腦門立時就見了汗。
「怎麼,一文錢難倒了大英雄?」一人忽然推門而入「你來看古某的笑話么。」古平原淡淡地說。
蘇紫軒一笑,依舊伸手拿出那個綢布包,往桌上一撂,「說反啦。我是來解你燃眉之急的。這一次有喬東家在,連借據都不要你寫,拿去用吧。」
「什麼東西?」喬致庸起了好奇心,把布包打開一看,挑了挑眉毛,「怡和銀行的本票,每張兩萬,這裡差不多有……呵呵,一百萬兩銀子不要借據?朋友,你好闊的手筆!我喬致庸甘拜下風。」
「喬東家說笑了,這點銀子在你眼裡還不是九牛一毛。」蘇紫軒把目光轉向古平原,「怎麼樣,這一回你借還是不借?」
古平原一百二十個不想借,但是沒辦法,可話要說分明,「借銀子,還銀子,這筆生意和你無關。」
「行!」蘇紫軒不露聲色。
見他這樣,古平原心裡更沒底了,「我按票號最高利息的兩倍給你,整一分利!」
「不必了,就按普通利息算,四厘。不過我有個條件,你這一趟要帶上我。」
古平原情知他沒安什麼好心,可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當下勉強點了點頭。
等蘇紫軒走了,喬致庸過來問,「這姓蘇的不會無緣無故拿出一百萬兩來,這人眼裡的東西多了去了,你可要當心。」
古平原意外弄到了錢,卻覺得胸口沉甸甸地,要說這件事情有什麼地方他還看不明白,那也就是這個神秘莫測的蘇公子了。
外面街上,四喜整個人都懵了,一直等到回了客棧,她還是不敢相信,「小姐,李欽的那一計已然成了,張大掌柜提前發動,迫使王天貴把銀子調了回去,可是你怎麼又給古平原補上了這筆銀子,這是為什麼啊?」
蘇紫軒撫了撫她鬢角的毛邊,像逗一隻小貓似地,「你說呢?」
「我猜不出來。」四喜苦著臉。
蘇紫軒今兒不打算再出去了,於是解了束胸,換上一襲哆羅呢的白袍,腰間鬆鬆地系著一根絲絛,綰了長發,用一根細長的玉簪別住,赤著足坐在竹墩上,讓四喜用溫水泡了手,然後過來給自己揉肩。
她閉著眼,直到四喜揉過了一側肩,換到另一側,這才說:「李欽的計雖然好,但只能殺得了一個古平原,我借著他這條計,將計就計,非把他們都殺光不可。」
「他們,誰啊?」
蘇紫軒慵懶地一笑,剛要開口,李欽忽然打外面風風火火闖了進來。
「你這人懂不懂規矩,出去!」四喜沉下臉呵斥道。
李欽還是頭一次看見蘇紫軒女人打扮,被她的絕世容光驚懾得木立當場,張口結舌忘了自己進來要做什麼。
四喜看不慣他的樣子,過來伸手一推,李欽這才驚醒。
「我問你,你是不是借了一百萬兩給古平原。」
「沒錯。」蘇紫軒知道瞞不了他,索性直言不諱。
「啪!」李欽一掌擊在桌上,盛著溫水的水盆被震落在地。「你好大的膽子!你……」
「李欽!」蘇紫軒站起身,雙瞳剪水,不怒自威,「你聽好了,這一百萬兩是我自己的錢,我願意借給誰就借給誰。還有一樣,這大平號是我與你父親同開的票號,張廣發都是我的夥計,你不過是來山西看熱鬧,別多管閑事!」
李欽氣得渾身發抖,想了想這脾氣竟是無處可發,一抬腳把水盆踹出老遠,自己大步流星走出門去。想了想不甘心,回頭吼了一句:「我是不是來看熱鬧,咱們走著瞧!」
等到了第十天頭上,整個西安城都轟動了,這一天一早城西門剛一打開,外面馬隊加上駝隊接連不斷線地往城裡運糧草,一擔擔的糧食馬料裝的是滿滿登登,口袋鼓鼓著,有幾輛車上袋子口沒紮緊,顛簸時灑出些高粱來,引得一群小孩子在馬隊中穿來穿去,俯身去拾。
古平原穩穩站在鐘樓下,等押車的杜頭領和孫領房會齊了,他大踏步走過去,在眾目睽睽之下,杜頭領一抱拳,「古掌柜,事都辦成了,我把青海喇嘛廟幾萬喇嘛這一冬的存糧都買了下來,不過,銀子可沒少花。」
「不要緊,只要買到了糧,就是大功一件,銀子,我這兒有的是!」古平原伸手入懷,再掏出來已是捏了一大把花花綠綠的銀票,引得圍觀眾人齊聲驚嘆。
消息也傳到了軍隊的大營中,「原來是把青海喇嘛廟的糧買了來,也算難得。」青海活佛一向對於朝廷不冷不熱,肯把冬季儲糧賣出,想必是大費了一番手腳,僧格林沁命道:「讓新委的督糧官去查驗入庫,各軍整備,三日之後大軍開拔。」
「喳!」中軍官領命,心想這姓鄧的千總也算是個有福的,督糧官明明是個肥缺,可前面一口氣殺了四個,誰都不敢幹了,偏他剛討來了這個差事,糧食就到了,該著輪到他發財。
「軍爺,糧食都在這裡,足夠大軍三個月支用,請軍爺點驗。」古平原恭恭敬敬對板著臉的鄧鐵翼說。
「這是大軍命脈,你們要好好驗看!驗過了運到料場。」鄧鐵翼一揮手,身後數十個軍卒齊聲答應,這些都是他在湘軍中的老弟兄,彼此都是過命的交情。
糧食依舊是堆放在城郊的阿房宮遺址,這一次用了重兵看守,里三層外三層圍住,密不透風。巡夜不許用火把,只能用風燈。僧王有令,一旦再出意外,看守糧食的這三千軍卒連同軍官一起砍腦袋。
一天忙亂下來,總算是把軍糧交卸了,古平原走路還有些一瘸一拐,正靠在一根拴馬竿上歇息,發現常玉兒正在不遠處擔心地看著自己。
「古大哥,你做事不要太拚命了,你的傷還沒有好。」常玉兒見他看到了自己,便移步走了過來。
「走一走,活活筋骨血脈,對養傷也有好處。」古平原微笑著。
「嗯。」常玉兒低下頭不知該說什麼,古平原忽然想起,「最近總看你一個人呆著,那個如意……」
「別提她了。」常玉兒臉上一紅,啐道。
古平原心裡有數,如意和李欽食髓知味,想必整日里都在一起,至於做什麼那是不問可知了。
「古大哥,你是不是又要拿命去冒險?」常玉兒突兀地問了一句。
古平原一愣,他怕常玉兒擔心,始終把真相瞞著他,城裡的百姓看到多少,常玉兒也就看到多少,怎麼會問出這句話呢?
「你的神情和當初走黑水沼之前一模一樣,好像什麼都豁出去了。」女兒家本就觀察入微,何況是面對自己喜歡的人。一看古平原的眼神,常玉兒一顆心就不斷往下沉。
古平原一時無言以對,在夕陽下踏著廢墟中的野花草慢慢走著,常玉兒跟在他身邊,一直來到阿房宮已經迷漫不清的邊牆處。這裡有一處高台,是用一人高的巨石壘成,足有三丈高,當年可以循階而上的木梯早已腐朽,只留下那巨石台千年屹立不倒。
「你看見那石頭邊緣了嗎?」古平原忽然用手一指,落日餘暉照著,常玉兒看得分明,點了點頭。
「那是用繩子磨斷的,兩個人合力,一年的工夫也未見許能切出一個斷面。這座檯子看來粗糙,卻不知用了多少人力,耗了多少工夫。」
「啊!」常玉兒真沒想到,忍不住走了兩步,用手去摸著那粗糲的石頭,只聽身後古平原低聲吟道:「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迴,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長橋卧波,未云何龍?復道行空,不霽何虹?……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這是杜牧的《阿房宮賦》,此時讀來真是長歌當哭,迴腸盪氣,常玉兒聽得出了神。
「常姑娘,你說得對,我又要去搏命了,可不是為了錢!賺再多的錢,頂多再建起一座阿房宮,可是又有什麼用。」他將手向四周指了一指,黃昏時分風乍起,長草凄迷搖擺,盡掩往日繁華。
「我是要去爭一口氣!康家大爺一生行善,常四老爹一生謹慎,都是正正經經的生意人,如今呢,被逮下獄,旦夕禍福!我古平原從前是讀書人,如今是生意人,幫他們就是幫我自己,就是讓世人都知道,生意人不能讓人輕侮!」
這裡其實是當年秦國的閱兵台,大秦軍隊從咸陽出發奔赴各地東征西討,都要從這座台前經過,秦皇就立於高台之上,看著這些虎狼兵山呼而行。如今古平原氣宇軒昂,臨風一呼,竟然隱隱有一種王者的傲氣。
「古大哥,我陪你去,你去哪兒我都陪著你!」常玉兒終於把她一直想說的話說了出來,那麼突然,那麼直接,那麼不顧一切。
古平原收攏目光低下頭,拗下一根長草,折了一折又一折,慢慢說:「常姑娘,我將來還要回徽州,那兒有一個我曾經發誓要娶的女子,她也許還在等著我……」
常玉兒沒有聽到後面的話,她的淚水不止模糊了眼睛,也不止模糊了那條匆匆跑走的路。古平原嘆了一口氣,他不願傷害別人,特別是常玉兒這個善良可愛的女孩兒,但是自己的一縷情絲多年前就留在了家鄉,又怎能另尋他愛。
古平原對常玉兒內愧於心,不知再遇上如何相處,同時又擔心這批糧食會出事,索性跟鄧鐵翼打了招呼,自己不回城也守在料場里。他睡不實,每隔一個時辰便起身走走看看,直到黎明前,精神才有些支撐不住,合上眼準備好好睡一覺。
就在這個當口,料場北面忽然如狂飆般響起喊殺聲,「捻子攻來了!」
古平原激靈一下翻身而起,就聽四面都有哨官、營官在疾聲指揮,一面繼續分兵把守,一面抽出人手去北邊支援。刀槍相撞、人馬急奔,料場外可就開了鍋了。大概過了小半個時辰,喊殺聲漸漸小了,古平原緊繃著的心也有些放下來。
「大概是捻子沒想到有這麼多人守糧,突襲不成便退了兵。」他正想著,幾道人影在不遠處閃過,於一處架子旁停了下來。
其中一人打著了火摺子,迎風一晃,就要往裝糧草的麻袋上點火。
「住手!」古平原大叫一聲,「來人……」
他才喊了半聲,一個小個子箭步蹦過來捂住了他的嘴,從腰裡拔出一把匕首,對著他胸腹間就要攮進去。
「啪」,這小個子的手被同伴攥住了,「黃旅帥,且慢!」
「怎麼?」那人一愣。
「古、古平原。」阻止他的人看著古平原的臉,不敢相信地喃喃道。
被稱為「黃旅帥」的人也眨了眨眼睛,「喲,老弟,怎麼是你?」
古平原這時候也看清楚了,一個是在惡虎溝被他救了的捻子黃一丁,還有一個正是投了捻子的劉黑塔!
黃一丁鬆開手,「古老弟,你……幫官軍?」
古平原心裡有一肚子話想和劉黑塔說,但是這裡實在不是講話的地方,他急急道:「你們不能燒糧!」
「這事兒你別管!」劉黑塔一推他。
「我做成這筆買賣,回去才能救你爹,不然等你領兵打回去,常四老爹早死了!」古平原知道事態緊急,不能纏雜不清,於是快刀斬亂麻一口氣說了幾句要緊話。
「這、這是為何?」
「沒時間多說了,總之不能燒糧!」古平原左右看看,「你們快走吧,待會兒被人圍住就走不了了。」
「來了就沒想走。」黃一丁可不管什麼常四老爹,「三百多個弟兄犧牲性命,換我們幾個進來,怎麼能憑你一句話就走!這糧,今天是燒定了!劉黑塔,點火!」
「這、這……」劉黑塔瞪著大眼珠,心神大亂。看看古平原又看看黃一丁,不知如何是好。
「你敢違軍令!」黃一丁一瞪眼,搶過火摺子就要自己動手。
「你們捻子不是為窮人打仗嘛,你燒了這批糧,僧格林沁就會把氣撒到一城百姓的頭上。上次就是捻子燒的糧吧?你知道已經害死多少人?」
黃一丁猶豫了一下,「我們帶著家眷轉戰各地,跑不過蒙古鐵騎,他要是出了兵,咱們捻子可就倒霉了,對不住了,古老弟!」說完要把火摺子往麻袋上丟去。
「那就連我一起燒死!」古平原往架子上一撲,伸開雙臂攔著。
劉黑塔上前要把他拽開,古平原急道:「劉兄弟,你妹妹也在城裡呀。」
「玉兒……」劉黑塔不知不覺就鬆了手,抓耳撓腮團團亂轉,「黃旅帥,這糧好像真不能燒了。」
黃一丁急得雙目圓睜,「不燒糧你叫我怎麼回去見梁王!」
古平原聽到有一隊士兵正在由遠及近跑來,知道沒時間了,緊緊抓住黃一丁的衣襟,「你見了梁王就說,我一定不讓僧格林沁追上你們!」
說著把黃一丁使勁一推,跟上一句:「往西邊走,那邊人少。」
三日之後,僧格林沁的軍隊如期出兵,城裡百姓夾道相送,說是祝大軍早日凱旋,其實都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還有些人恨不得他們盡數死在黃土坡上才好。
古平原眼看著最後一個蒙古騎兵出了城門,自己牽過那匹菊花驄扳鞍認鐙上了馬,沖著喬致庸拱了拱手,「大紅袍給我留著,回來我要細細品一品。」
說罷他揚鞭出城,去與等在城外的杜頭領、孫領房會合。遠處的長街盡頭,常玉兒紅著眼圈,獃獃地看著他騎在馬背上的身姿,「古大哥,祝你早日平安歸來。」
蘇紫軒的馬車也緊隨古平原之後,「他的糧食都交卸了,人還跟著大軍做什麼?」四喜搖著頭,只覺得古平原與自家小姐做事都是神出鬼沒,難以揣度。
「事情當然不會這麼簡單,這一百萬兩銀子換來的肯定是場大熱鬧,咱們就等著瞧吧。」蘇紫軒微微咬著下唇,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
蘇紫軒說的一點都沒錯,清軍按著探報,一路往西北去追,這些兵大爺憋得久了,不用將令來催,第三天就過了鳳翔府,然後就是平涼,這一帶是陝甘交界,最是荒無人煙,黃土上打著旋風,旋風裡刮著黃土,一望無際,四野寥廓。
前面不時有捻軍的小股部隊出沒,都是輕騎快馬,清兵一攆上去,他們撥馬便走,大部隊追不上,還要防著他們是故意把路引岔,行軍的速度不知不覺就慢了下來。
隨軍的十幾員參將副將覺得這樣拖著十幾萬之眾跟在捻子屁股後面追始終不是辦法,於是約好了一起來找僧王,希望能把隊伍分散開,輕重騎各有分工,馬隊步兵各司其職,分路包抄堵截,才是正事。這就看出蒙古將領和漢人將領的區別了,前者仗著馬快,希望一鼓作氣攆上捻子,然後決一死戰。後者則以兵法見長,主張圍而不打,等到了火候,再把捻子一舉殲滅。
兩方在大帳里爭來吵去,把僧格林沁聽得心煩意亂,他還是傾向於讓蒙古人立功,不願意聽漢人的建議,手一拍桌案,剛要做個決斷。忽然管伙頭軍的把總戰戰兢兢進大帳請見。
「王爺,這、這不知為何……」一屋子都是將軍,面前還有僧格林沁親王,這個小把總話都說不利索了。
「講!」
「斷糧了。」
「胡說,糧草整備齊全,大軍方才開拔,這才幾天工夫,怎麼會斷糧!」站在僧王旁邊的鐵哈齊先就呵斥道。
「是、是真的。」那把總滿臉淌汗,站都站不穩了,「末將命人抬了一袋糧食來,王爺一看便知。」
糧食放在帳中央,袋口打開把裡面的東西嘩啦一倒,眾將官圍過來一看立時大嘩。這哪裡是糧食!有樹皮有沙土還有破棉花套子,就是不見半粒糧。
僧格林沁又驚又怒,連聲道:「喚督糧官來!」
不多一會兒,督糧官鄧鐵翼進了大帳,他一眼就看見那堆「糧食」,臉色變了變又恢復常態,站在當場只等王爺問話。
僧格林沁一下子就看出這個督糧官必知內情,他從座中轉出來,來到鄧鐵翼面前,冷笑一聲:「你是湘軍轉到本王帳下的吧?」
「是!」
「聽說湘軍吃了不少空餉,可有此事?」
天下軍隊沒有不吃空的,鄧鐵翼沒回答。
「所以你就吃到我這兒來了,我問你,糧食呢?」僧格林沁的聲音裡帶著沉重的威壓,鄧鐵翼早有準備,還是打了一個冷戰。
「稟王爺,糧食在大營外。」
這個回答倒是誰也沒有料到,「你說什麼,在大營外?」
鄧鐵翼還沒等再說話,守營官兵來報,「大營外有一人,帶著一隊糧車求見王爺。」
僧格林沁陰沉著臉看了一眼鄧鐵翼,「叫他進來。」
等這人一進帳,不卑不亢深施一禮,「草民古平原見過王爺。」
「是你。你搗的什麼鬼?」僧格林沁眯起眼睛,射出兩道寒光直逼古平原。
「王爺駕前,草民豈敢搗鬼。實在是王爺逼得太緊了,草民沒辦法,只得用這些東西冒充糧食,其實是怕亂了王爺的軍心。」
「哈哈哈!」僧格林沁仰天大笑,笑過了把臉一抹,「好大膽子,敢戲耍本王。來人,連這個鄧鐵翼一同推出去斬了。」
「且慢,王爺,雖然軍營里無糧,可是草民卻有辦法供給大軍糧草,如今糧車就在門外。」
「嗯。」僧格林沁遲疑了。
「不過只有三天的用量。」古平原把話接全了,氣得僧格林沁的臉漲成豬肝色。
「三天!」眾將聽了交頭接耳。
「對,三天,而且這批糧食得來不易,不是白給的,而是要賣給王爺。」
僧格林沁知道事情不妙,如今大軍糧草只怕都要著落在這個小小商人身上,「哼,糧錢都用來抵了輜重的損失,兩不相欠,何來買賣?」
「王爺錯了!」古平原一句話,帳中將官一起變色。從沒聽說誰敢說僧王有錯,偏偏這個掌柜的就敢,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想必王爺也知道,這南方的荔枝運到北方來,價錢立馬就翻上十倍不止。為什麼呢?」
古平原好像把這裡當成了自家的店鋪,信步走了幾步,徐徐說道:「貨沒變,地方卻變了。做生意,就是把那些本地沒有的東西運來,賣個好價錢。商人辛辛苦苦,賺的就是這個差價。」
「你說這些做什麼!」僧格林沁一時也聽呆了,回過神來才勃然大怒。
「這裡是黃土高坡,放眼望去哪有糧食,全靠我的馬隊駝隊一村一戶高價收糧,甚至跑上幾十里就為了到一個只有十幾戶的小小村莊去搜集糧食。這糧食的價錢可就不能按照在西安城裡的演算法了。」
「那依著你,應該怎麼算?」
古平原背對著僧格林沁,舉起一根手指,「一石十兩!」
「放屁!」鐵哈齊瞪圓了眼珠子,「市價二兩一石,你敢黑王爺的錢!」
「這批雖然是糧食,可我要賣個荔枝的價。不然,王爺就請到別處去買吧!」
僧格林沁怒道:「哼,本王現在就沒收這批糧食充作軍糧!」
「好!」古平原霍然回身,把牙一咬,「這是王爺的大營,王爺自然說一不二。糧食收得,古某的一條命也收得。」說著他把衣服用力一撕,露出胸膛。
古平原真豁出去了,他心想,僧格林沁!你不是瞧不起生意人嗎?你想來橫的,我偏要和你做生意,我就讓你瞧瞧什麼是生意人,讓你一輩子都忘不了!
「不過王爺你可記住,命只有一條,糧食卻不止這一批。你殺了古某搶了糧食,就不會再有第二批糧運來,你的大軍三天之後就要斷糧!你拿什麼去追捻子,別說打仗,就是撤回西安也難!斷糧,軍心必亂,捻子來攻,你就要全軍覆沒!你不信嗎,不信嗎!」古平原悶聲吼著,他一向溫文爾雅,此時卻一反常態,把這些天受的氣全都發泄了出來,橫眉立目看著僧格林沁。
中軍帳內鴉雀無聲,這麼多殺人如麻的將軍就木立在兩側,獃獃地看著一個小小的商人在僧格林沁親王面前咆哮如雷,他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這一幕,有好幾員將弁疑心自己是在夢中,伸手使勁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就連一向凶蠻的鐵哈齊都合不攏嘴驚呆了。
僧格林沁帶了多年的兵,深知缺糧斷水誰也帶不起兵,就算成吉思汗再世,忽必烈復生也沒用,別說打仗,不出三日非嘩變不可。軍餉可以欠,兵糧卻欠不得,還有戰馬,要是不上草料,蹄子就軟,更是上不了戰場。看起來非向眼前這個人低頭不可了。他忽然發現一件事,這個叫古平原的人不怕死!
「咣!」他一拳捶在桌案上,「好,這批糧本王買了。」不怕死的人有資格和他談交易。
「那就請王爺簽了這張買賣文書。」古平原伸手掏出一張紙,輕輕放在案上。
僧王重重出了一口氣,提筆畫了押,古平原又跟上一句,「還有王爺的大印!」
帥印!
僧王鼻子都氣歪了,有清一朝以來,在買賣契上蓋帥印的只怕自己還是頭一人,而且以統兵大將受制於一個商人,傳出去必成笑柄。他心裡埋著殺機,表面卻不動聲色。
「既然簽了契約,糧食總該運來了吧。」
「王爺,每隔三天必有糧食運到。」
「什麼!那要是運不到呢?」僧王氣得火冒三丈,沒想到古平原賣糧是這個賣法,戎機豈可玩笑,軍中斷糧一天軍心就會大亂。
「十兩銀子一石,這麼好的價錢我拼了命也要把糧食運來,請王爺放心好了。」
僧格林沁這才聽明白,古平原由頭至尾沒把自己當成王爺,只當是一個生意場上的對手,這副膽子他也不能不服氣。心想一切等我剿了捻子回到西安,咱們再算賬!
鄧鐵翼把古平原送出大營,依舊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兄弟,我那日還是說錯了,你的膽子不止比我大,簡直比天都大。你知不知道,僧王瞪眼不殺人,我還是頭一次見。」
「殺了我,他的十萬大軍就要給我陪葬,他不是傻子。」古平原淡淡一笑,「我也不是膽大不怕死,只是盡一個生意人的本分罷了。」
「黃土漫天,千溝萬壑」,古平原的馱馬隊就在十里外的一處溝壑里,杜頭領、孫領房還有跑堂的楊四正在向溝外遙遙望著,眼裡都是擔心。等看到古平原帶著車隊回來了,大家不由自主齊聲歡呼。
「哎呀,古掌柜,你去了這麼久不回來,真是把人嚇死了,」杜頭領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哈哈,那僧王花大價錢買了咱的糧去,每一袋都要驗看清楚,不然再上一當,非哭死不可。」古平原笑呵呵地說,引來眾人一片笑聲。
楊四樂了,「這麼說,咱們的買賣不愁沒買主兒了?」
111
「現在就看你的了,這方圓百里散布的各村各庄,哪怕是獨門獨戶,只種了一壟高粱,你都要帶人找上門去,高價把糧收過來,轉手就是幾倍的利。」這楊四真是得力,就像他自己說的,是一幅活地圖,連一眼巴掌大的窯洞都記在心裡。古平原這三千兩銀子給的太值了。
蘇紫軒和四喜一直在後面看著,四喜舌撟不下:「想不到……」
蘇紫軒打斷她,「這個人讓人想不到的地方太多了。跟著大軍後面賣糧食,這種做生意的手法不是高明,而是可怕,因為讓人想不到,所以才可怕。」
「三天之後再送糧,咱們也跟去看看。」她對四喜吩咐道。
三天轉瞬即逝,入夜時,古平原又押著糧車前往軍營。這一天可真難熬,別說全營官兵,就是僧格林沁也懸著一顆心,直到古平原來了,這才把心放下。
軍中不可能有那麼多的銀子,都是打欠條,欠條上也蓋著軍中大印。古平原指明這一筆銀子要由山西藩庫來償還,陝甘打仗,山西密邇,本來就是協餉大省,這筆銀子由山西出也是天經地義,誰也沒多想什麼,只有古平原把一張張欠條抓在手裡,眼裡閃著不尋常的光芒。
蘇紫軒站在距離軍營幾里之外的一處高坡上,眼前連營燈火,星羅棋布。
「四喜,你這些天悶悶不樂,是因為那個乞丐?」她忽然開了口。
四喜沒敢回答,她確實是因為給那個乞丐親手下了毒,回想起來總覺得有點毛骨悚然,這是她第一次殺人。
「那乞丐死得不算冤,二十兩銀子的一桌席面,他這輩子做夢都別想吃到,如今飽食饕餮,去了陰曹地府也不會怪你。」
「是,小姐。」四喜訥訥道。
「就像下面這十萬大軍,在西安城裡作威作福這麼久,如今要一齊埋屍黃土,應該也不會有什麼怨言吧。」蘇紫軒話說得很慢,四喜卻越聽越是害怕。
「捻子打不過官兵吧?」四喜憋出一句話。
「捻子再加上一倍也奈何不了僧王的馬隊。不過……」蘇紫軒的眼睛裡也閃動著光芒,乍看上去,與古平原的目光竟是十分相像,「這十萬人既然出了西安,就別想活著回去!」
古平原安排周密,將駝隊和馬隊分為十二組,楊四負責總提調,杜頭領和孫領房居中指揮,日夜不停地趕赴周邊收購糧食馬草,而且所到之處大肆宣揚,只要有糧草送過來,一律比市價高出三成來收,老百姓過日子恨不得一個大子掰成兩半花,聽說有這好事,一傳十,十傳百,像陣風兒似地刮遍了黃土坡,沒出幾日就有上百里外的村民攆著馱馬隊來賣糧食,而且人是越來越多。古平原一開始還擔心糧食的來處,此時已是全然放下了心。
這又應了那句「此消彼長」,糧食都被古平原大筆買入,同樣賓士在黃土地上的捻軍就弄不到糧了。打聽到內幕後,有不少捻軍將領主張劫殺馱馬隊。梁王張宗禹是個最講恩義的人,他從黃一丁和劉黑塔那兒聽說主持馱馬隊的是救過自己一命的古平原,猶豫了好幾次沒有下手。但是人不吃糧,馬不吃草怎麼和清兵去拼?聽到家眷隊伍餓得大人哭孩子叫,黃一丁想了個下下策,去劫清軍的探馬隊。探馬離開大隊都遠,身上肯定帶著糧,雖然不多,也能解點饑荒。
黃一丁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一次得手,兩次得手,到了第三次,清軍設下埋伏,黃一丁為了掩護弟兄逃走,結果大腿上中了一箭,被生擒活拿。
僧格林沁審問他,要他說出捻軍的動向,黃一丁罵不絕口,僧格林沁倒也沒動刑。等到第二日黃昏時分,古平原押著糧車再次給清軍送糧的時候,發現營盤刁鬥上拴著一根繩子,那一頭是個遠遠飄揚在空中的風箏。
「怎麼,僧王還有這個雅興?」古平原問鄧鐵翼。
「兄弟,你看看清楚。」鄧鐵翼一臉的不落忍。
古平原攏目細看,忽然驚呼了一聲,「那是……」
「是個人皮鳶,手腳頭臉都在,連頭髮都飄著呢。是把大活人埋在用鐵鍋炒得滾熱的沙子里,然後再浸到涼水中……」
「別說了。」古平原聽得一陣陣噁心,「是捻子嗎?」
「可不是,聽他自己報號,叫『鬼難拿』。」
黃一丁!古平原得知事情原委後一拍大腿,頗有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之感,一整天都悶悶不樂。
轉過天來半夜時分,忽然馬隊外圍來報,說是有兩個人指名道姓要拜訪古平原。等到一見面,古平原立馬就認出來,走在前面那個英氣勃發的將軍是張宗禹,後面一臉怒容的大高個則是劉黑塔。
「古掌柜,能不能借個地方說兩句話?」
等進了帳篷,張宗禹微笑著,「聽說古掌柜最近可發了財了。」
「哪裡哪裡。」古平原隱約猜到他們的來意,正在心裡想著如何應對,口中含含糊糊答應著。
「既然是打開門來做生意,古掌柜能不能賣點糧食給我,我不打欠條,付現銀。」張宗禹說了個數目。
「這……」古平原可為難了,按說張宗禹要的糧草不多,只供人馬每日一頓就可,如今糧草來路廣,也有些存貨,供給他們不成問題。但這是助逆,與謀反無異,事情一旦敗露,那是殺頭的罪名,外面那麼多人都要受牽連,古平原不能不多加考慮。
劉黑塔可容不得他考慮,見古平原沉吟不語,張口就罵開了:「姓古的!你知不知道黃大哥死得多慘,要不是你把糧食收走了,他會鋌而走險嗎?如今隊伍里快斷了糧了,剛生完孩子的女人都沒了奶,小孩子餓死了十幾個,你說你缺德不缺德!」
古平原被他罵急了,一挺腰站起身,「難道我沒有幫捻子的忙嗎?我為什麼有時午時送糧,有時黃昏送糧,就是看僧王的馬隊追趕你們是否追得緊,追得緊我就晚送些,他們手裡沒存糧,當然不敢全力深入。」
原來如此,張宗禹躬身一拜,「多謝古掌柜大義相助。」
「我不敢居功,當初答應過那位黃頭領,只是說到做到罷了。」古平原話只說了一半,答應黃一丁是不假,但是他打定主意這樣做卻是在此之前,嚴仙兒的那句「利從禾上來」,讓古平原想到了從糧草上做生意的點子,而那句「若去刀兵,其利必多」則給了古平原另一個靈感。
官軍和捻子打不起來,就是「若去刀兵」,僧王追得越久,自己的糧食賣得越多,就是「其利必多」,古平原有此妙悟,才動了這番手腳,用糧食來牽制官軍的行動。僧格林沁要是知道他這麼做,甭管有沒有糧食,肯定把他抓過來活剝了皮。
話又說回到賣糧一事,古平原始終下不了決心。送糧那件事是暗的,沒有任何真憑實據,就算有人犯了疑心也拿不住把柄,但是賣糧給捻子這件事卻是實的,一旦被人當場拿住,罪名想賴都賴不掉。
劉黑塔又要犯急,張宗禹知道他和古平原是故人,這才帶他來,沒想到兩個人交誼不終,連忙伸手止住劉黑塔,「咱們不能強人所難,還是另想辦法吧。」
「此地有糧何必另想辦法!」帳篷簾一挑,蘇紫軒走了進來。可把劉黑塔看傻了,竟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摸摸蘇紫軒的臉,四喜把懷劍一亮,「黑大個,你想幹嗎!」說著用劍鞘使勁撥開他的手。
「我、我,我想看這是真人還是粉面捏出來的假人。」
蘇紫軒一莞爾,沒有理他,對著張宗禹道:「梁王,您的大名實在是久仰了。」
「不敢當,您是?」
「我叫蘇紫軒,算是這馱馬隊的財東。您說的事兒我能做主。」
「蘇公子,咱們說好了的,借銀子還銀子,你不能干涉買賣上的事兒。」古平原疾道。
「對,我是不能干涉。可是我總能說情吧。方才在帳外我也聽到了,我只說一句話。古掌柜你要是不賣糧給義軍,今夜還會有孩子餓死,你就真見死不救,就真的忍心聽那母親的哭聲?」蘇紫軒說著眼圈微微紅了。
帳中三人齊刷刷把目光投向古平原。古平原鬧了個大紅臉,想想自己被蘇紫軒這兩句話擠得真是走投無路,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要是說一聲不賣,那成什麼人了。
「好吧。」古平原勉勉強強道,「就賣給你,但只能半夜時分來拉糧,不能穿捻子的服色。」
「一言為定,古掌柜,你這功德大了。」張宗禹再三感謝,古平原報以苦笑。
「蘇公子,你如此熱心幫忙,今後凡用得上捻軍的地方,請儘管開口。」張宗禹對蘇紫軒更是感激萬分。蘇紫軒趁機使出手腕,表示了對義軍的同情和對梁王本人的仰慕,三言兩語說下來,劉黑塔簡直覺得這個蘇公子是天下少有的好人,張宗禹雖然謹慎,但是也為結交了這麼一個好朋友而高興。
古平原知道蘇紫軒肯定是另有目的,但是眼下還猜不透。送走了張、劉二人,他見蘇紫軒往自己的帳篷走去,便抬腳跟了過去。
蘇紫軒剛要彎身進帳,古平原喊住了她,「蘇公子,我借您一步。」
蘇紫軒微微一愕,想了一下點點頭,隨古平原走出營盤之外,四喜寸步不離跟在後面。
古平原沿著黃土溝壑的邊沿默不作聲地走著,直到走到一處巨大的裂谷邊上,眼前無路可通,他緩緩停下了腳步。
這裡是七八條溝壑的交匯處,正中間的地方,黃土拱起一條高高兀立的柱子,高有數丈,頂上生長著一株酸棗,酸棗本是小木,可是這一株酸棗卻長得碩大無朋,上面的枝冠足有黃羅傘蓋那麼大,其下盤根錯節,有些樹根伸到了那土柱的外面,張牙舞爪看樣子竟然直插地底。
這是難得一見的奇景,蘇紫軒不覺怔怔地看住了。
「這土柱若不是被根莖纏住,早就轟然崩塌,那酸棗樹也就活不了。」古平原轉過身看了一眼蘇紫軒,「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蘇公子,你說呢?」
蘇紫軒默然半晌,忽然撲哧一笑,「或許我就是想聽那一聲轟然倒塌的巨響呢?古掌柜,你一個小小生意人,管好自己的買賣就是了,何必學魯女憂國呢!」
她心思千靈百巧,一聽就明白古平原是對自己向捻軍賣好起了疑心。土柱就是國,酸棗就是民,古平原以此作比,當然是看出了蘇紫軒有結交捻子,對付官軍的意圖。
「話不是這麼說,天下興亡……」
「興亡之時是亂世!」古平原才說了一半,就被蘇紫軒打斷了,「像你這樣的人,越是亂世越能施展才幹。」
「我這樣的人……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怎麼知道!」古平原佇立在山坡上,西風獵獵吹揚著他的衣襟,笑容中帶著些苦澀。
「我知道,你是永遠也不服輸的那種人!」蘇紫軒說著要過四喜手中的懷劍,把手一揚,那柄短劍落到古平原腳下。
「我看得出來,你心中有仇恨,有仇人!」蘇紫軒一指那柄劍,「如果四野無人,仇人就在眼前,你會毫不猶豫地拔劍將他刺死嗎?」
古平原愣了一下,低頭看著那柄劍,眼前出現了張廣發、王天貴他們的影子,他想像著這幾個人都出現在眼前,自己拔劍在手……他慢慢搖了搖頭。
蘇紫軒凝視著他,唇邊出現一絲笑意,「古掌柜,我說對了吧。其實仇人的死活你並不放在心上,你要爭的是那口氣,是要看到仇人在你面前認輸!」
蘇紫軒這句話如同在古平原心中轟地投下一顆巨石,他像被風吹得有些站不穩,晃了晃身體,愣愣地看著蘇紫軒。
蘇紫軒走上兩步,彷彿怕這空曠的野地上有什麼人在偷聽,在風聲呼嘯的間隙里輕輕地說:「我和你一樣,也有仇要報。」
古平原身子一震,驚訝地望著蘇紫軒的眼睛,那眼裡忽然閃出一團隱藏得極深的怒火,簡直要把世間一切都燒毀殆盡。
「希望你不要成為我的仇人!」蘇紫軒留下一句話,帶著四喜轉身就走。
「小姐,你不是想讓他來幫咱們嗎,怎麼放過這個好機會?」四喜撿回懷劍,一路小跑跟上來。
蘇紫軒無言地搖搖頭,今夜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自己會隱隱約約有些害怕古平原。因為這個人與自己很像,卻又不完全一樣,這「同」與「不同」彷彿轉動著的太極陰陽,讓自己不知不覺竟有些被他吸引。
「不能讓他離我太近,我怕自己的心意會被他改變。」蘇紫軒說的這句話因為野風呼嘯,四喜並沒有聽清,但是下一句話她聽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償所願,也一定不會立刻殺了那對狗男女,而是讓他們跪在我阿瑪的女兒面前,低頭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