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這是張廣發派人緊急送來的信件。」貼身長隨李安把一個油紙包打開,從裡面拿出一本小冊恭謹地放在桌上。
李萬堂午飯後照例要運筆寫上一幅字,今日書的是「地以上即天,毋曰天之高也。人以外即神,當曰神之格思。」寫罷他輕皺著眉,看著墨痕淋漓的紙卷,不滿意地搖搖頭。
「老爺的字寫得真好。」李安在旁說道。
「還不夠藏鋒。」李萬堂把挽起的馬蹄袖放下,「你說張廣發來信?」
「是,快馬送來的,送信人說,張廣發已經找人看過,這冊子定真無疑。」
李萬堂舀過一杯去年冬天采來的雪水,輕輕涮著筆洗,將裡面的墨汁潑到窗外梅樹下。
「墨汁澆墨梅最是相宜,這叫物盡其用。」在他心裡,張廣發此番慘敗於晉商之手,就如同一柄刀卷了鋒,已然是不堪大用了。他不經意地拿過那本冊子,隨手翻了翻,接著又細細從頭看到尾,臉上並不動聲色,心裡卻在急轉著念頭。
「也難為他,一敗塗地之時還能找出這個辦法。」李萬堂將冊子順手遞給李安。李安名為長隨,其實經過李萬堂十幾年的調教,加之耳濡目染,本領見識已然超出尋常大掌柜許多。
此刻他翻了翻這本冊子,沉思片刻道:「老爺當初是想把山西票號收歸己用,如今張廣發尋出的這個辦法,豈不是將所有票號連根拔起,只是白白便宜了朝廷,咱們什麼也得不到,這是費力不討好之事,老爺三思。」
李萬堂閉上眼沉吟半晌,已經拿定了主意,「這件事值得做,一可去強敵,二可結朝廷,三嘛,就算是一片白地,我也能再建起亭台樓閣。」
他命車趕到戶部尚書寶鋆府上,門上說寶鋆去了恭親王府,這卻正合了李萬堂的心意,於是又轉道來到恭親王府上。
寶鋆來見恭親王本是說說朝廷內外的一些人事。恭親王位高權重,那些門後牆角處的話從來傳不到他這兒,可是這些話有時候可以牽動朝局,為政者又不能完全不理,於是寶鋆就成了恭親王府的傳聲筒。他雖然是一品大員,可是年輕時也是浪蕩公子,有一班狐朋狗友散在各部各司,隨便側側頭,這些話就能塞滿耳朵。
如今正說到朝里有人私下議論說肅順等八大顧命大臣當政之時,軍務辦得順風順水,可是如今恭親王當政,軍事上卻成了僵持局面,連從長毛那裡分兵而走的石達開都在四川接二連三地攻城略地。
「所以他們就說本王才具不如肅順?」恭親王聽得心頭沉重。
「這都是些小人,王爺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寶鋆勸道。
「不,這些話可不能等閑視之,現在不過是私下議論,再接下去,搞不好就變成了奏摺彈章上的犀利言辭,等到朝廷要明白回奏之時,事實俱在如何反駁?」
「這……」寶鋆一身富貴都系在恭親王身上,聽到此處自然暗暗心驚。
恭親王叫著寶鋆的字,說道:「佩蘅,要堵朝中人的嘴,最重要的還是先在南邊打一場勝仗,讓他們看看,如今的朝廷比顧命大臣那時更加有膽識有作為。」
寶鋆對軍務其實懵懂,但既為軍機大臣,軍事上的事是本分,邊考慮邊道:「王爺所言極是,而且這一仗必須十拿十穩,只能勝不能敗,萬一敗了,等於是替肅順他們翻案,那可就不值了。」
「只是長毛都非易於之輩,到哪裡去找必勝之仗來打可真是難了。」恭親王緊鎖眉頭。
寶鋆忽地想起一事,對伺候在外邊的僕人道:「去王爺的書房,把江南的地圖拿來。」
這時有人來報,「直隸候補道李萬堂求見寶大人。」
恭親王看了一眼寶鋆,寶鋆也不知是何事,想了想說,「此人雖是個商人,可是極有分寸,不是要事不會找到這裡,只怕與王爺也有關係。」
恭親王也正作此想,於是吩咐一聲喚李萬堂進來。
這時地圖已經取來,寶鋆就著花廳上的燈光展開地圖,觀不多時,喜道:「王爺,有了。」
恭親王移身過去,寶鋆指著地圖道:「王爺請看,在徽州地界,現在三股勢力成『品』字對峙,一股是官軍,一股是偽英酋率的長毛,還有一股是苗沛霖的軍隊。」
恭親王道:「苗沛霖……我聽過此人,據說是個陰險狡詐之徒,官軍得勢幫官軍,長毛得勢幫長毛,牆頭草兩面倒,其實是想在徽州自立為王。」
「正是。不過他上月有密函給安徽巡撫,表示有投誠之意,現在軍機處還沒商量好如何回復他。照我看來這是個天賜良機,就命苗沛霖去打陳玉成,以示投誠的誠意。官兵不妨在一旁觀望風色,打打太平拳。如果陳玉成敗了,那麼自然是大勝仗,如果苗沛霖敗了,正好讓官軍藉機剿了他,也去了個後患,說起來還是大勝仗。」寶鋆口角掛了個十分得意的笑容。
恭親王面露笑容:「好,好,這樣左右逢源的計謀難為你怎樣想出,只是這件事不能用廷寄,你寫私信給安徽巡撫袁甲三,要他照此辦理。戶部那裡,立刻提一筆軍餉給安徽駐軍,這件事一定要圓圓滿滿地辦下來。」
一聽要用錢,寶鋆就大皺眉頭,打長毛連年用兵,戶部銀庫早已花得是河干水涸,哪裡去找這麼一大筆額外之財。但他心知這件事關係重大,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一聲。
李萬堂進來半天了,聽王爺說到軍務,那非自己所長,便不言聲站在一旁只是靜聽,只是在寶鋆的手指向三支軍隊膠著之地時,他的眉棱骨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
「老弟,你有什麼事竟找到王府來了。」事情議畢,寶鋆笑呵呵轉頭問李萬堂。
李萬堂趕緊先給王爺下跪磕頭,隨後與寶鋆見了禮,之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把這一王一軍機給鎮住了。
「下官有一筆上千萬兩的銀子,要報效給朝廷。」
上千萬兩銀子,那豈不是把家底都端出來了。恭親王與寶鋆都知道李萬堂是個精明的生意人,絕不會做弦高犒師之事,互相望了一眼,目中都是詫異之色。
「老弟,這是王府,可不比尋常說話,你此話當真?」過了半晌寶鋆才道。
「當真。但這筆錢不是下官的,也不是京商的。」
「李萬堂,你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恭親王皺了皺眉。
「是。」李萬堂忽然雙膝跪倒,啟稟王爺,下官近日得知,山西票號乃是用李闖從前明掠去的逆產所創建,此後又為叛逆顧炎武、傅青主一手把持,作為支援反清復明叛軍的財源。至今山西票號所有密押鋪規依舊遵從顧、傅二人所定之規,沿襲百年而不變,例如用『趙氏連城璧,由來天下傳』作為從壹到拾,用「國寶流通」作為億萬仟佰的暗字密押,暗喻傳國玉璽乃屬漢家之意。
「有這種事?」寶鋆素知山西票號由來已久的經營規矩,沒想到卻是逆賊所訂,大為驚異。
「下官得到一本顧炎武於國朝之初手書的票號規冊,創建山西票號的用意以及與當時南方逆黨的聯絡歷歷分明寫在上面。山西票號既然有此背景,長毛和捻子興起如此之速,撲滅如此艱難,焉知背後不是他們在支持?故此下官不敢怠慢,星夜便來尋王爺與大人稟報此事。」說著將袖中的那本冊子雙手呈上。
寶鋆接過,拿與恭親王細細一看,果如李萬堂所說,冊子里寫得明明白白,甚至說有朝一日明朝重興,山西票號立時便可挪作戶部之用。
「哼,顧炎武這個死不悔改的逆首,一夢百年,朽骨可羞。」恭王冷笑一聲。
寶鋆卻還在想著李萬堂方才說的話,山西票號既然是逆產,按律就可以查抄充公,剛借的那八百萬兩不必還,立時至少還有上千萬收歸戶部銀庫,顧炎武那句話可謂一語成讖,只不過不是挪作大明戶部,而是變成了大清戶部的重產。
票號有宅有地有現銀,還有各種名下的鋪子買賣,查抄這麼一大筆資產,從上到下不知要肥了多少官兒,自己當然是頭一份,而這些分了好處的官兒也都會感激自己。
想到這兒,寶鋆於公於私都要促成此事了。
「王爺,逆跡既已昭彰,斷無不辦之理,不然傳揚出去,恐怕摧折將士們的士氣。」
「唔……」恭親王只覺得茲事體大,一時拿不定主意。
李萬堂一直在聽他們說話,這時靜靜地插了一句,「王爺,下官以為,眼下是東南用兵的重要時刻,山西票號創於逆產,建於逆規,確有反叛之罪,不能留著這個禍患給長毛捻子供糧餉,否則朝廷上下亟待期盼的勝仗,豈不是如鏡花水月不可得。」
他方才進到王府小花廳,只憑隻言片語立時就猜出了恭親王此時最關心的事,果然一句話便打動了這位議政王。
看到恭親王緩緩點頭,李萬堂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從大平號出來,古平原在一間南紙鋪借了筆墨,將「夷」字的第四劃填上,這一次他心頭沉甸甸地,筆下也有如千鈞重。這一步邁出去,事情再也回不了頭了,自己的計策倘若不能奏效,甚至哪怕是不能全然成功,都會闖下一個前所未有的彌天大禍。
「古掌柜,這是您要的邸報,剛從太原府送來。」南紙鋪老闆交過來幾頁紙。
邸報又稱「宮門抄」,主要是用來傳達京里的朝政消息,凡皇帝諭旨、臣僚奏議以及有關官員任免調遷等都是邸吏們所需收集抄錄的內容。大清內閣在京城東華門外設有一個專門的「抄寫房」。每天由琉璃廠派人去那裡抄取各種朝政要聞,取得抄件後,為了爭取時間,即刻排印,除了朝廷諭旨全部照登外,奏摺則根據重要與否加以選用,像請安折自不必登,可是軍報折就非登不可。
外省官員獲知京里消息主要就是通過邸報,太原府衙門眾多自然是邸報滿天飛,至於太谷一個生意人為何連著看了幾個月的邸報,幾乎天天不落,南紙鋪的掌柜也納罕不已。
看罷邸報,古平原長長透了口氣,忽然開口問:「掌柜的,你說如今朝廷里,是糊塗官兒多呢,還是明白官兒多?」
「喲,咱是買賣人,朝廷的事兒管不得也不敢管,」南紙鋪掌柜小心地說。
「那你說垂簾聽政的太后是明白人還是糊塗人?」
掌柜的嚇了一哆嗦,「這、這……」
古平原卻不理會,自顧自地往下說:「看這些邸報,朝廷辦事還算公允,我只希望這一次朝廷先糊塗後明白,幫著我把這齣戲圓圓滿滿地唱下來。」
「古掌柜,我可被你說糊塗了,您這說的都是什麼呀?」
古平原自失地一笑,「沒什麼,是我失言了。」
他邁步往外走,正趕上常玉兒在街上經過,二人自從中秋後再沒碰過面,古平原見她手裡拿著個籃子,裡面有些吃食,便問道:「你去看常四老爹嗎?」
常玉兒搖了搖頭,反問道:「古大哥,你怎麼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古平原這才知道自己的心事都寫在了臉上。也不知為什麼,他願意把心事說給常玉兒聽,每次與常玉兒交談過,他的心情就會平靜許多。
「常姑娘,最近可能會有一場大風波。也許會牽扯到很多人,但是最終的結果我希望是常家大院能夠重回老爹手上。」
常玉兒愣了一下,這才明白過來,大院重回常家人手裡,那就是說王天貴必定大勢已去,可是眼下見他每日誌得意滿,更聽人說他成了名副其實的票商領袖,不像是會一朝失敗的樣子。
古平原見常玉兒面露詫異之色,輕輕地說:「你還記得我在驪山腳下說的話嗎,要擒老狐狸,一定要做一個局。誘餌吃的香,離掉到陷阱里的日子就不遠了。」
「我懂了。」常玉兒很聰明,眼裡閃著愉悅的光,「我聽說是古大哥想出了過賬法,才讓王天貴當上了什麼總櫃,這就是你餵給他的誘餌吧。」
「爬得越高,摔得就越重。」古平原點點頭,「我這個局分幾步走,如今已然快成了。可是今天也闖了一個大禍出來,不破不立,這個禍不闖就擒不住王天貴,只是將來結果殊難預料。」古平原難得地嘆了口氣。
「古大哥,你放心,一定會有好結果。」
「為什麼?」
常玉兒只是順著話去安慰古平原,古平原卻認真要問,她想了想忽然靈機一動,「不是說皇天不負苦心人」。
古平原笑了,他布這個局確是煞費苦心,「但願如常姑娘所說。」
「對了,你拿了這些吃的,不去看常老爹,倒是去什麼地方呢?」
這時兩個人已經邊談邊走到一處陋巷,常玉兒看了看巷口一個用破氈布和幾個小棍搭起的窩棚,裡面有個乞丐正倒卧著,看來是昏睡未醒。
常玉兒沖古平原擺了擺手,讓他不要出聲,自己走前幾步把籃子里的東西拿出來擺在乞丐身前,然後退了回來。
古平原起初迷惑不解,後來定睛一瞧認了出來,險些失聲叫了出來。「她、她不是……如意嗎?」
「嗯。」常玉兒點點頭,一臉的不忍,「她也是個可憐人,被王天貴害成這個樣子。古大哥,咱們走吧,她看到我們會難過的。」常玉兒當然明白女人的心思。
古平原默不作聲地點點頭,從懷裡摸出一個銀角子,也放在如意身側。又看了她一眼,這才與常玉兒相偕轉身離去。
他二人沒走出多遠,如意的眼睛忽然睜開了,直勾勾地望著古平原和常玉兒的背影,她慢慢坐起身,把常玉兒帶來的吃食一樣樣拋給路邊的野狗,手心裡緊緊攥著那枚銀角子,碴口刺入她的掌心,滴滴鮮血落在地上,她卻渾然不覺,目光似恨似妒,閃動著一團燒毀一切的火光。
這一天夜裡,城中的居民都已經睡熟了,如意來到小南河邊,她脫下身上的襤褸衣裳丟到河裡,將自己一絲不掛地暴露於深沉的夜色中。然後緩緩走入了河水中。她用流淌的河水洗著身子,雖然河水冰涼刺骨,她的動作卻緩慢輕柔。她洗了好久,直到身上的污垢都被河水沖走,這才走上岸,將一件「一口鐘」的氅衣穿在身上,這衣服是她用古平原的那塊銀角子買的。
「啪、啪……」敲門聲響了十幾聲,醉酒酣睡的陳賴子這才爬起身,嘴裡罵罵咧咧地來到院中,「誰大半夜敲門,要不是起火來賊,看我不揍死你!」
他打開門便是一愣,「你!」
「對,是我!」門外的人擦著陳賴子身邊走進院里。
「哎,哎,你進來幹嗎,王大掌柜可說了,誰敢收留你,就是和他過不去。」想到王天貴的兇狠手段,陳賴子也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
「你怕什麼,這麼晚了,不會有人知道。」如意腳步不停,一直走進陳賴子的屋中。
想想也是,陳賴子的膽子大了些,「那你大半夜跑到我這兒來幹什麼?」
「我有件事要你去做。」如意回過頭來,望著陳賴子。
「做事?行啊,拿銀子來。」陳賴子譏諷地一笑,「姨太太這次想賞我多少?」
「我沒銀子。」
「沒錢去花月樓賺啊,哎呀,瞧我這記性,你這張臉現在能嚇死人,老鴇子怎麼敢讓你進門呢!」陳賴子笑了兩聲,見如意毫無反應,覺得沒趣便停了下來。
「沒銀子我還有別的。」如意說話間,把氅衣的捻襟解開,衣服從肩上滑落於地,雪白晶瑩的身體無遮無擋地站在陳賴子面前。陳賴子頓時看呆了,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的臉雖然壞了,可還有身子。」如意看著陳賴子眼中的慾火,「你答應幫我做事,我就陪你。」
陳賴子不由自主點了點頭,如意淡然一笑,仰身躺在床上,扯過一塊方巾遮住自己的臉,「來吧。」
「開開門,我有急事找大掌柜。」日升昌的後宅是雷家的私宅,平素關門下板之後,外院與內院之間的大門就落鎖了,除非有緊急的事情,不到五更是不開的。今晚這扇門卻被重重地擂著,雷大娘穿戴整齊,起身看時,卻是柜上值夜的管賬先生。
「大掌柜,有人來提銀子。」
票號關門之後便不再存銀,二更之前尚可叫開取銀,可是過了二更一切買賣就都停了,如今聽外面梆子響,已是三更天,這時來取銀子,不問可知一定是十萬火急的事情,而管賬能找到內宅來,可見這主顧也非同一般得罪不得。
所以雷大娘開口不問取多少銀子,先問道:「是誰的戶頭?」
「詹記。」管賬先生小聲吐出兩個字。
雷大娘眉毛一挑,也怔住了。清制不許官員在原籍當官,所以凡事任本省官的都是外省人,在票號里開一個戶頭存放官俸原也平常,但是基本上這些戶頭裡的錢都大大超出了他們應得的俸祿,為防禦史查尋參劾,也免得民間口碑如鐵,所以大多採用一個隱秘的戶名,比如這個「詹記」就是如此,在日升昌存著二十幾萬兩銀子。至於戶頭的主人,票號里只有極少的幾個人才知道,正是本省的巡撫大人。
「提多少?」
「全數提走!」
雷大娘就覺得心裡一翻個,她只低頭想了一下,便立時喊道:「備車,我要上省。」
「大掌柜,這麼晚了你還要去省城,他要提的銀子咱們柜上有,要不然就先提給他?」管賬先生問了一句。
雷大娘旋風一般轉過身,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管賬的衣襟,一連串聲音如爆豆一般:「聽著,巡撫派來取銀子的這個人要好酒好飯招待著,他要賭,你就輸他幾萬兩銀子也沒關係,他要女人,你就把平遙最漂亮的妓女找來,他要打要罵,你和夥計們都受著,哪怕他要一把火把票號點了,你們也不許去救!總而言之一句話,我沒回來之前,詹記的銀子絕不許付,這個人也不能得罪了。」管賬先生從來沒見過雷大娘臉色如此鄭重,嚇得面如土色,除了連連點頭,答不出一個字,傻獃獃地看著雷大娘出門離去。
「姐姐,你這麼大本事,想不到也要變了秦二世了。」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微若蚊吶的聲音,管賬先生一哆嗦,回頭看去卻是大公子雷念珠披著一件厚厚的夾襖,倚在中門旁,瘦削的臉上似悲似喜,又彷彿全無表情,只是靜靜地看著夜色中前院日升昌的輪廓。
「大人,念在這麼多年的交情,您不能不給我一句實話!」王天貴看著眼前青衣小帽微服私行的徐藩台,聲音急迫無比。
「不是告訴你了嗎,本官要告老還鄉,要提走銀子回家去!」徐藩台不耐煩道。
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何況是掌管錢糧的藩台,這麼好的缺份擠破頭都搶不到,豈能無端端說不幹就不幹了,「您的任期還沒滿呢,為何要辭官不做?」
「本官、本官……」徐藩台張口結舌,半天才道:「本官病了,這總可以了吧。趕快給我提銀子,不然我派兵封了你的票號。」
王天貴越聽心裡越驚,情知是出了大事,眼下唯一能抓住的就剩下這個徐藩台了。他咬了咬牙,「大人,既然你不講實話,就別怪王某不講交情了。」
「怎麼,你還敢跟我挺腰子!」徐藩台把眼一瞪。
王天貴也豁出去了,「大人今夜微服至此,只怕不敢讓人知道吧?」
「你……」一句話正撞在徐藩台的軟肋上。
「我只想知道大人為什麼要急著提走全部銀子,你說了,銀子一分不少你的,不說咱們就耗著。」半夜來提銀子必有亟不可待之事,王天貴料定了徐藩台耗不起。
果然,徐藩台語氣軟了許多,「你一定要知道?」他猶豫了半晌,「好,反正最遲過了明天你也知道了。」說著他讓王天貴附耳過來,密密地說了幾句話。
等他說完,王天貴頭上豆大的汗珠已然滾落,身子止不住地發起抖來,「不可能!」他忽然狂喊了一聲。
「朝廷的密旨已經下了,明天就要迎接來查抄票號的欽差,現在全省只有我和巡撫知道此事。王翁,聽我一言,把那些活錢挪挪,至於票號、宅子、鋪子、田產之類的,已經無可設法了。這是聖旨,又是這樣的謀逆大案,誰也沒辦法幫你們,認命吧。」
王天貴眼神空洞地坐在椅子上,藩台的話他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聽見,整個人都呆住了。
「各位,此事千真萬確,你們不必再問真假了。」雷大娘靜靜地看著擠在面前爭先恐後說話的這些大掌柜。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眾家票號大掌柜被緊急找到票商公會,一聽雷大娘說了從省城打聽回來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再看看一旁王天貴如喪考妣的臉色,連這麼個素有手腕的人都絕瞭望,這一次看來真是在劫難逃。
「票號不能就這麼垮了,哪怕把所有人都召集起來,大家一起上京去告御狀。」一片混亂中,有人喊道。
「對,管他什麼掌柜夥計,連老婆孩子都去,非討個說法不可!」立刻有人紛紛響應。
「別犯糊塗。」毛鴻翙站起身沉聲說,「眼下朝廷追究的就是謀逆罪,你們弄一大幫人聚在一起,還要到京師去告御狀,那不更成了聚眾造反嗎,豈不是自己把脖子伸過去等人來殺!」
一語驚醒夢中人,這些掌柜的頓時都沒了動靜,卻又急得團團亂轉。
「王大掌柜。」雷大娘說話了,卻是只衝王天貴一人,聲音里充滿了嘲諷,「大概你還不知道吧,謀逆罪一定要揪出一個逆黨首領,也就是首犯。你這總櫃已然在官府備了案,欽差一到第一個就提你過堂。」
這話徐藩台昨晚卻沒說,王天貴瞪眼看著雷大娘,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身子晃了一下,喃喃自語道:「怎麼會是這樣?怎麼會是這樣呢!」
雷大娘不再理他,對著那些掌柜道:「欽差今晚就會到省城,像這種查抄大案,一定從戶部帶了不少盤賬老吏,若是辦事麻利,搞不好會連夜來貼封條查賬簿,大家回去好好準備一下吧。」
眾家掌柜雖然在商場上呼風喚雨,可是誰也沒遇過這樣的大事兒,一時茫然都不知道要如何準備,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開口問:「雷大掌柜,那您呢,要如何去準備?」
「我嘛。」雷大娘清麗的臉上並不見凄苦怒忿,反而波瀾不驚,「回去清點一下銀庫,把能找到的主顧都請來,把銀子付給他們。然後把我的私財拿出來分給柜上的掌柜夥計們,他們這些年辛苦了,日升昌要管到底,不能讓出過力的人寒心。」
「那之後,我就帶一壺好酒,幾樣小菜,坐在日升昌門口一邊吃喝,一邊等著欽差大人來抄。」
誰也沒想到雷大娘是這麼個應對法兒,大家面面相覷,有人忍不住問:「這就完了?」
「可不,皇帝老兒要來搶你的票號,能有什麼辦法,要不就一把火燒了,可我又捨不得,乾脆就讓他搶好了。」雷大娘洒脫地一笑。
毛鴻翙起身慢慢走到雷大娘面前,忽然慨然一嘆:「雷履泰,我終於還是輸給你了,我的兒孫就沒一個像你女兒如此好樣的!唉,你倒好,一死百了,如今票號有難,我真是後悔多活這麼多年,不然也不必看著朝廷來毀了咱們一輩子的心血呀。」說著連連頓足,老淚縱橫。
雷大娘扶住他,這時眼圈才有些紅了。眾家掌柜也跟著唏噓不已,有人已經捶胸頓足痛哭失聲,往昔如日中天的票商公會裡響著一片哀聲。
「門外有兩個人要見諸位掌柜。」主事的匆匆走進來,一看這情形也嚇呆了,愣了半晌這才想起通稟。
「是官府的人?」雷大娘心裡一沉,這麼快就下手了?
「不是。一個是泰裕豐的二掌柜,還有一個……」
主事的話還沒有說完,古平原的聲音已經傳了進來,與廳中氣氛格格不入的是,他的聲音顯得很是悠閑,「我還當是走錯了地方,這是公會大堂還是喪禮儀堂,怎麼各位大掌柜都哭喪著臉?」
雷大娘這時候哪有心情開玩笑,「小兄弟,你怕是還不知道吧,眼下……」
「我知道了。」古平原這些天日盼夜盼等的就是這個消息,「不就是朝廷降旨要查抄全省的票號嘛。」
說得好輕鬆,這些大掌柜不由得紛紛抬起頭瞪過去,眼裡都冒著火。古平原只當沒看見,反倒施施然走到大廳正中,環顧四周然後開口道:「諸位,你們想過沒有,兩百多年的事兒了,偏偏如今朝廷翻起舊賬來,又恰好是在山西票號打垮了京商票號不久,事情怎麼就這麼巧?」
這些大掌柜聽古平原一路攀引,把事情矛頭直指京商,細思之下都覺得有道理,「『無鬼不死人』,可是要捉鬼就要有時間,如能徐徐圖之,弄清事情原委,再請託交通京中大員,事情未必沒有挽回的餘地。」古平原緩緩道。
雷大娘搖了搖頭,「這些我都想過了,可是欽差立至,查抄刻不容緩,一旦抄入官府,便是羊入虎口,豈有發還之理?」
「我有辦法!」古平原這四個字出口,連王天貴都瞪大了眼睛,眾人全都急急看著他。
「老方丈,您請過來吧。」
隨著一聲「阿彌陀佛」,一個老和尚走了進來,單掌合十向廳中眾人施了一禮。
在座眾人沒有不認識這和尚的,他正是無邊寺的住持方丈弘凈大師,都知道他數十年沒出過無邊寺半步,怎麼今天會突然到此?
「誰說老衲出了無邊寺?無邊的是佛法而非寺廟,心中有佛,處處皆是無邊寺。」弘凈微微一笑。
「是我把大師請來的。老方丈心懷慈悲,知道票號將劫,所以願意隨我到這十丈紅塵中走一趟,特來拯救眾位大掌柜於水火。」古平原這麼一說,眾人反倒更糊塗了,朝廷要查抄票號,乾和尚什麼事?
古平原不賣關子了,他直截了當地說:「想必各位都知道朝廷在雍正年間就下過一道旨意,凡是佛財一律不能查抄。」這事兒知道的人確實不少,有傳說是因為雍正一把火燒了少林寺,此後夢寢不安,深受其苦,為了報償故此下了這道旨意。
「眼下趁著朝廷來抄家的人還沒到,各票號將一切資財全數捐給無邊寺,如此欽差也沒辦法了,別說是他,就是當今皇上親至,也不能違背祖命。等到日後想辦法讓朝廷網開一面,哪怕是減輕處罰,到時候無邊寺自會將眾位的資財一一返還,總好過被官府一口吞下連個渣都不剩吧。」
這真是異想天開的一個計策,難為古平原怎麼想來,雷大娘與眾掌柜互相看著,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那要是想不出法子讓朝廷網開一面呢?」王天貴轉著眼珠問道。
「那又怎樣?如果讓朝廷來查抄,不僅票號要籍沒充公,各位大掌柜還要背上反叛的罪名,甚至累及家人。可是捐給寺廟,就算是將來無可挽回,也不過還是一樣的雙手空空,反倒是欽差查抄不成,這案子就沒法辦下去,各位最起碼可保性命。」古平原站在廳中侃侃而談。
「他說得有道理。」雷大娘瞬間權衡利弊,「寧予佛寺,不予官府!現在事態緊急,恐怕就只有這條路可走了。」
「可是……」王天貴看了看弘凈大師,吞吞吐吐,依舊在猶豫著。
「我知道大掌柜在想什麼,可是此時此地,誰能再找出一位比弘凈大師更加值得信任託付之人?」古平原這句話實在是說到頭了,如果說一個佛法高深,謹守修行幾十年,全省僧眾無不敬仰的佛門大師都不值得信賴,那整件事也就不必再談下去了。
雷大娘率先點了點頭,各位大掌柜思前想後,終於也都慢慢點頭應允了下來。
商議的結果是:這件事情一定要假戲真做,不真就不能取信於官府。其實大家也都清楚,欽差一旦得知此事,馬上就會明白這是票商的計策,但是越是如此就越不能讓人在文書上挑出毛病來。所以各家大掌柜緊急回到各自票號,清點盤賬,將所有資財賬簿、房契、地契、鋪契、買賣契約等都拿好,約定了時間趕到無邊寺,弘凈老方丈要辦一個「法會」,會上眾家施主自然會當眾舍財,同時還要立據為證,這樣有人證有物證,官府來查也是無可奈何的。
王天貴回到泰裕豐,一進門就看見惡虎溝的三寨主掐著曲管賬的脖子,像老鷹抓小雞似地拎了進來。
「王大老爺,你這個手下鬼鬼祟祟,背個包裹要逃,我看他不地道就搜了搜。你瞧瞧吧。」說著把一張銀票甩了過來。
「五萬兩,還是京中四大恆的銀票。曲先生,你能說說這票子是哪兒來的嗎?」王天貴看清楚之後,臉色陰鬱地問,「是不是京商給你的?是不是讓你在我這兒打探消息?」
「不是,不是。」曲管賬苦膽都嚇破了,帶著哭音,「我對天發誓沒拿過京商的一分銀子。」
「那你年俸五百兩,刨去吃喝怎麼就攢下來五萬兩呢?」王天貴眼神里射出兇狠的光。
「是我吃了主顧的回佣,還有、還有貪了賬上的錢。」曲管賬怕落個姦細的嫌疑,只好把這些自家的醜事都訥訥說了出來。
「哼,所以你不敢把銀子存在山西票號,就是怕我發覺。眼下你大概是知道了泰裕豐要倒,怕受連累,所以想一走了之了對不對?」
「大掌柜開恩,我再也不敢了。」曲管賬哀求著。
「你已經敢了!」王天貴沖著三寨主使了個眼色,這曲管賬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既然起了異心就絕不容他活下去。
三寨主獰笑一聲,伸出兩個手指掐住曲管賬的喉結,使勁一捏,曲管賬雙眼凸出,兩腿使勁蹬了幾下,不多時頭一歪不動了。
王天貴這才長出了一口氣,三寨主看著他咧嘴一笑,把那五萬兩的銀票拿在手裡,「王大老爺,這塊臭肉我幫你處置了,這五萬兩就送給兄弟喝酒吧。」
「你……」王天貴又驚又怔。
「實不相瞞,兄弟的實缺已經補下來,你這大樹又眼看就要倒了,我就不多待了,告辭了。」三寨主拱了拱手,臉上露出譏諷的笑容。
王天貴無力地坐在廳中,看著這往日讓他能夠威風八面的票號廳堂,這時他才真切地感到,別人之所以逢迎討好甚至懼怕自己,都是因為身後的這個泰裕豐,都是因為銀庫里的銀子,而眼下這些東西眼看就不屬於自己了!
「不、不行,我不能把泰裕豐交出去,這是我的命,沒了泰裕豐我還要命做什麼!」王天貴看著桌上一箱子的賬簿契冊,發狂地搖著頭,不住地自言自語著,「我不能把它交給無邊寺,一旦交了出去,誰知道還能不能拿得回來!這些東西只能放在我的手裡,決不能交給別人,哪怕是佛祖,我也不給!」
「我去找巡撫、藩司,還有總兵大人,他們都拿過我的錢,不能不幫我想辦法。」王天貴抬腳往外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這是朝廷交辦的欽命大案,有欽差在,巡撫只怕也說不上話。到時候別家票號都成了佛財,只抄沒了我這一家泰裕豐,我又不巧當了個『總櫃』,可別就拿我當了替罪羊,當了叛逆首犯,那反倒是弄巧成拙了。」他又猶豫了,收回了腳步。
就這樣,一會兒想把票號交給無邊寺,一會兒想要托官府人情甚至賄賂欽差以求免罪,王天貴身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始終是無法抉擇,心裡亂得像貓撓一樣。
「王老爺。」旁邊忽然有人叫了一聲。
王天貴心亂如麻,竟沒發現有人走到了身旁。
「是你?」王天貴怔了一下,看著面色平靜的常玉兒。
「我來告訴老爺,宅子里有些下人已經跑了,有的還拿了一些東西。」
那自然是泰裕豐要倒霉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王天貴咬了咬牙,忽又問道:「你為什麼不逃?」
「我不僅不逃,還要把自己押在老爺這兒。」
「什麼?」王天貴不明白。
「老爺方才的自言自語我都聽見了,我勸老爺還是把票號交到無邊寺去,這樣才穩妥。若是說到『信不過』這三個字,這主意是古平原出的,我願意把自己押在這兒,好讓老爺放心。」常玉兒一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就想到了那天古平原對她說的近日要有一場大風波,也猜到這就是古平原布的那個局。如今看王天貴這個老狐狸在陷阱前徘徊不決,常玉兒心想,古大哥,你這麼辛苦設的局,如今到了九轉丹成眼看收功之際,無論如何我一定幫著你把這個局做成,決不讓王天貴跑了。
「他出的主意,為何要你押在這兒?」王天貴狐疑地看了常玉兒一眼。
「話說到這兒,我也不必隱瞞了。想必王老爺也知道古平原與我常家的淵源,我和他早就私訂了終身,已然立誓非他不嫁。」這句「立誓非他不嫁」說的真是斬釘截鐵,王天貴也不能不信,常玉兒又道,「他好不容易做到二掌柜,我也不忍見他轉眼又是一無所有,所以寧可把自己押在這兒,還望老爺相信古平原。」
看來是婦人貪財,害怕跟著古平原過苦日子,於是費盡心機也要幫未婚夫保住二掌柜之位,這麼說來古平原出的這個主意應該沒有什麼別的心思在裡面。想到叛逆首犯要受凌遲之苦,王天貴也不由得悚然心驚,看了看桌上的賬簿契冊,猛地一咬牙:「好,就去無邊寺,只要別家掌柜都交了,我也交!」
古平原對常玉兒的所作所為全然不知情,他看著全省票號的大掌柜一個個面色複雜,把全部家底都帶到無邊寺的法會上,排著號捐給了弘凈方丈,一口氣這才松下來,只覺得前心後背都是冷汗。
「夷」字上又加了一筆,如今只剩下最後一划了。深夜中,古平原面對一盞孤燈,凝視著桌上的一張空白信箋,他提筆蘸了蘸墨,沉思良久寫下了自己有生以來最為重要的一封信。
「奏為備陳山西票號無端受累,恭摺奏聞,仰祈聖鑒事……」
幾日之後,戶部筆貼式喬鶴年接到了一封來自山西老家的信,裡面還夾著一張奏摺的底稿。
「二叔,這是什麼?」他的侄兒看喬鶴年的眼圈忽然紅了,指著那幾頁紙,問道。
「這是老家來的信。」
「是娘來的信嗎?二叔,下次把我習字的帖子寄回家去好嗎,我好想讓娘高興啊。」
喬鶴年點了點頭,「只要二叔想辦法把這封信遞到宮裡去,你娘知道了一定會高興。」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一摞戶部奏疏上,這些文書每日便由他這個筆貼式整理送到宮中。
「妹妹,你也該節勞了,總這麼沒白沒黑地批摺子,可別把身子骨熬壞了。」深宮中,慈安太后對著慈禧太后說道,其實她比慈禧還小著兩歲,只是雖說兩宮並尊,可是慈安畢竟是當年大清門抬進來的正牌皇后,慈禧也就只能委屈地當了「妹妹」。
為此她要爭一口氣,雖然是住在西暖閣的太后,可是要讓旁人看來比東太后在政事上更能拿主意,所以她一刻不肯放鬆,見慈安回了寢宮,她又拿起一份摺子,忽然從黃緞封面中掉出一頁紙來。
慈禧還以為是摺子的附片,剛要放回去,目光一觸發覺有異,掃了幾眼不由得看住了。
第二天早朝,諸臣奏事已畢,本該退朝,慈禧忽然問道:「六爺,山西票號那樁案子辦得怎麼樣了?」
一提這件事恭親王就生氣,事情已經辦得糟不可言。本來朝廷想得挺好,迅雷不及掩耳將山西票號收歸國有,然後或官辦或委託其他商人辦理,實際上寶鋆與李萬堂已有成議,將一半山西票號委託給京商打理。這樣迅速處置,雖然票號易手,可是買賣不停,市面上必然波瀾不驚,沒想到山西票號出人意料的應對把一切部署都打亂了。他只好出班陳奏道:「啟稟皇上,皇太后,這山西商人狡詐無比,竟然將所有資財一夕之間捐給了佛寺,如今欽差和山西官員正在商量處置辦法。」
慈禧太后不屑地道,「也就是說朝廷派去的欽差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欽差是代天子行事,如今把事情弄成這樣,豈不有損朝廷威儀?」
奏請懲辦山西票號的是寶鋆,一力贊成的是恭親王,聽慈禧這樣說,臉上都有些掛不住,當然要爭辯。
「自古以來,罪犯大多頑滑,何況是一群錢眼裡翻筋斗的生意人,朝廷只要稍假時日,此事定能有一個結果。」寶鋆越次陳奏。
慈禧早就看出來恭親王如今不是那麼「恭」,手下的一群人已然漸有結黨之勢,她也看出來了,這件事寶鋆最是起勁,其中有弊不問可知。今日借著這個題目發作,除了覺得昨晚那個摺子上說的極有道理之外,還要藉機讓恭親王一黨碰個釘子。
「還要等!你們看看,這是各地發來的告急摺子。」說著慈禧拿起一疊奏摺,「這些不是軍報,而是山西票號關門歇業之後,匯兌無法流通,各省的生意買賣都大受影響,已成民不聊生之勢,長此以往怎麼得了!」
「那依著聖母皇太后的意思,應該怎麼辦?」恭親王以退為進,故意倒逼一句。
「我先念個摺子給你們聽。」說著慈禧拿過那頁紙,「奏為備陳山西票號無端受累,恭摺奏聞,仰祈聖鑒事……有商斯有財,有財斯有餉,有餉斯有兵,有兵斯有土,有土斯有大清……故山西票商之福禍實為大清之福禍,票號亡則天下亡,為政者不可不鑒,望皇上三思而行。」
這個摺子里說的都是保商固本的道理,大臣中不乏明白事理的人,聽後都是暗暗點頭,知道摺子上的話並非危言聳聽,山西的事兒要是這樣僵持下去,一旦民怨沸騰,真的會動搖大清的根基。
可是恭親王和寶鋆不這麼想,恭親王自從當了議政王,自認為滿朝文武哪怕不依附於自己,可是也不敢公然反對,如今無聲無息冒出這麼個摺子,簡直是豈有此理。
「臣敢問聖母皇太后,這摺子是何人所上?」寶鋆大著膽子問了一句。
慈禧心中立時大怒,寶鋆這樣問,擱在雍正乾隆朝就是無人臣之禮,認真起來可以砍頭,但是她自知如今垂簾聽政,在朝廷內少不得要靠這一班人辦事,「上摺子的是你戶部的筆貼式,一個叫喬鶴年的人,雖是個微末小吏,論起道理來,可比有些一二品的大員更加明白事理。」慈禧不動聲色地刺了寶鋆一句。
「真是反了,一個筆貼式也敢上摺子,這是妄言亂政!」恭親王此言一出,慈禧的臉色才真的變了。恭親王豈止是不恭,簡直有跋扈之態,這絕不能忍,今天一定要在群臣面前把他的氣焰壓下去,不然今後豈不成了鰲拜第二。慈禧想定了,微微冷笑一聲,「那六爺又是怎麼看的?」
「山西票號罪無可逭,那顧炎武的逆書已然傳示六部,倘若不辦,朝廷豈不更是威嚴掃地。說不得,只好改了祖宗成法,廢了『不得查抄佛寺』這一條。」恭親王只覺得心頭火一拱一拱的,也不暇多想,總之一個議政王要是敗給一個九品筆貼式,傳揚出去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原來你眼裡也有祖宗!」慈禧等的就是這句話,恭親王說出這一句,今天非碰得頭破血流不可。
這是何意?恭親王萬沒料到慈禧竟然會說這麼一句重話,也忘了避諱,愕然抬頭看向簾後,滿朝文武連同慈安太后也都是又驚又怔,只有小皇帝不在乎,坐在寬大的龍椅上,手裡自顧自拿個絨球在玩。
慈禧太后命小太監把那所謂的逆證,也就是古平原讓祝晟偽造的顧炎武手書交給恭親王,恭親王茫然地接了過去。
「這是假造的證據,可笑你還蒙在鼓裡。」
「假在何處?」恭親王也不是莽撞之輩,找過京城琉璃廠的高手鑒別過,這確實是國初顧炎武的手跡,琉璃廠都看不出假來,慈禧又怎能一口咬定這是假的。
「你看看那冊子里的兩句詩。」說著慈禧太后站了起來,「『人事天時誠極盛,盈虛默念懼增哉』,顧炎武死在聖祖康熙朝二十一年,他怎麼會引用高宗乾隆皇帝的御制詩呢!」
一句話如雷轟電掣般當時把恭親王震在當場,他翻開那本簿冊一瞧,裡面果然有這麼兩句,至於慈禧說的當然不假,能在朝堂之上當著眾人如此指證,必定是拿著高宗御制詩查過了。
滿朝文武鴉雀無聲,有好幾個人不由得就欽佩地看了一眼這位西太后,這真是一處毫無疑問也是極難發現的破綻。乾隆皇帝一生最喜作詩題詩,有人數過,這位皇帝從孩提時起到成為太上皇,有時興起一天能作十首八首詩,積攢下來共有四萬八千六百餘首,只比《全唐詩》少了三百首而已,真可謂是浩如煙海,而且其中大多是砌詞造作,枯燥無奇之作,自從嘉慶朝以來就少有人看,更不會想到這看起來千真萬確的逆證中還藏著這麼大個破綻。
「雖說是遍傳六部,可是別人尚可原諒,恭親王,你是高宗的子孫,怎麼連他的御制詩都認不出來,還誤以為是逆賊之作。這豈不是可笑!」慈禧抓住機會連諷帶刺,口下不留情面。她是看了昨晚的摺子才知道所謂確鑿不移的證據里有這麼大一個漏洞,正好用來教訓一下恭親王。但她不知道的是,此處是古平原當初擔心事情會變得不可收拾而故意加上去的,真要是闖下大禍,連累了雷大娘和毛鴻翙,靠著這個反駁不了的破綻,就可以一舉把鐵案推翻。誰也想不到一個讀書人設計作偽,結果把滿朝文武連同一個王爺再加上精明無比的李萬堂一股腦都給套了進去。
恭親王滿臉通紅,這個硬頭釘子碰得真是厲害,他總不能說高宗的詩作太多了,我沒有一一看過,那豈不是不敬祖宗。想來想去,只有坦承疏忽之罪。
「臣供職無狀,疏忽大意,請皇上、皇太后重重降罪責罰!」
「哼!」
慈禧還不肯善罷甘休,倒是好脾氣的慈安打了圓場,「六爺也不是故意的,整日里那麼多軍機大事,漏看一眼就別追究了。」
「還好沒有拿到大堂上去審,要是當場讓人挑出錯來,朝廷的臉可就真丟光了。」慈禧瞥了一眼恭親王,「算了,都跪安吧。」
來勢洶洶的欽差大臣無聲無息地回了北京,雖然沒有明詔,可是一道安撫山西票商的密旨白天宣給巡撫和藩台,到了晚上所有票號掌柜就都已知道大劫已過。
然而這些掌柜們顧不上額手相慶,甚至臉上連個笑模樣都沒有,星夜齊聚無邊寺,急三火四叩開寺門,張口就要找弘凈大師。
「阿彌陀佛,施主們既然來了,看來票號危難已解,真是可喜可賀。」弘凈大師合十一禮。
掌柜們等著方丈往下說,可他偏偏就沒話了,掌柜們心急如焚,最後還是雷大娘開口了,「大師,我也知道漏夜來訪實在是失禮了,不過要是不來,只怕您眼前的這些人要一夜輾轉難以入眠。」
「雷施主也是嗎?」
「我也是。」雷大娘並不隱晦。
「呵呵,真是快人快語,不愧是日升昌的大掌柜。」
「如今日升昌在大師手裡,還了我,我才是日升昌的大掌柜。」雷大娘的話說得很是清楚了。她心裡也納悶,不知道弘凈大師為何一直避而不談。
「施主此言差矣,日升昌的賬簿契冊已然不在老衲手中,不止是日升昌,所有票號的賬簿契冊都不在無邊寺了。」
眾掌柜聞言大驚失色,王天貴過來一把就揪住弘凈的僧袍,「老和尚,你待怎講!」
「王大掌柜,不可失禮。」雷大娘連忙勸開,回頭又道:「老方丈,這事兒可不能開玩笑。」
「出家人不打誑語。」
「什麼不打誑語,你當初分明說此事過後要歸還票號,怎麼如今變卦了。」有的票號掌柜不由得就怒吼起來。
「阿彌陀佛,佛祖在上,那日老衲哪有說過什麼,請施主不要污人太甚。」
眾人一回想,果然,那天的話都是古平原說的,弘凈大師好像真的是什麼都沒應承過,可是他站在那裡,對古平原的話並不反駁豈不就是默認了。
雷大娘知道如今再撕擄這些也沒用,於是急急問:「老方丈,那麼我們的賬簿契冊都到哪裡去了呢?」
「想必眾位施主也知道無邊寺早前受了祝融之災,有位施主慷慨解囊幫助寺里重建大殿,當時講明這錢是借的。後來票號既然都捐給了寺里,這位施主要老衲用票號的資財頂賬,於是便寫了筆據,將原屬於各位的票號轉給了那位施主。也就是說,你們想要討回的東西都在那位施主手裡。」
「此人是誰?」票號掌柜異口同聲地問。
弘凈說了一個名字,眾人頓時呆若木雞。
「古平原!」
太谷縣鼓樓大街上的居民這天清晨一出門,幾乎無一例外地嚇了一大跳,就見一群人黑壓壓地圍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屋門口。定睛瞧去,這些居然都是山西本地有名的票號掌柜,個個家財萬貫,呼風喚雨,如今卻像是等待塾師責罰的蒙童一樣,站在那裡連大氣都不敢喘,眼睛直望著那扇破板門。
這些大掌柜天不亮就趕到了這裡,然而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沒有伸手去敲這扇門。他們實在是心裡沒底,這麼一大筆錢,誰拿了會甘心吐出來?就連一向推重古平原的雷大娘和毛鴻翙也不免心裡七上八下。
就在大家等得憂心如焚的時候,門終於開了,從裡面走出來的卻是喬致庸。
見大家都愣愣地望著自己,喬致庸聳了聳肩,「古平原找我喝酒,這麼一筆富可敵國的錢擺在眼前,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你怎麼說?」雷大娘盯著喬致庸。
「我嘛,讓他隨自己的心意,拿了雖然喪良心,可是卻能一舉成為大清朝的第一財主,立時便要什麼有什麼,我這個『亮財主』也要瞠乎其後。說句實話,有了這筆錢,想聽別人罵他也難。他如今正在屋子裡考慮,是良心重要,還是這筆錢重要。」
這麼一說,眾掌柜心裡更是忐忑不安,雷大娘實在等得心焦,一跺腳,「我進去看看。」
毛鴻翙卻一把拉住她,搖了搖頭,「讓他自己想。」
又過了大概小半個時辰,古平原終於提著一個大包裹從屋子裡走了出來,看得出他也是一夜都沒有睡好,眼睛裡布滿了血絲。眾家掌柜把目光都投向他,靜得連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
「祁縣正昌票號的黃掌柜在嗎?」
這是一間不大不小的鋪子,掌柜的聽古平原叫自己的名字,左右看了看,這才遲疑地走上一步。
古平原把包裹解開,從裡面拿出一沓文書交給黃掌柜,「這是柜上的賬簿契冊,拿好嘍。」
黃掌柜大張著嘴,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盯著古平原看了半晌,這才知道自己沒聽錯,抖著手把文書接了過去。
「汾陽太和永的朱掌柜……」古平原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一個接一個地念下去,賬簿契冊一個接一個地還給眾位掌柜。念到蔚字五聯號,毛鴻翙走上前去,看了看古平原手中的這些契冊文書,抬起頭問道:「這些東西就放在你手裡好不好,我老了,你來當蔚字五聯號的大掌柜吧。」
古平原笑了一笑,還是把賬冊遞了過去,「多謝老前輩抬愛,古某心領了。」
「小兄弟……」最後到了日升昌,雷大娘這時候嫣然一笑,拍了拍古平原的肩,「昨晚很難熬吧。」
古平原點了點頭,可是雷大娘下一句話誰也沒料到,「我要是年輕個十幾歲,管它發過什麼誓,都一定要嫁給你這樣的男人。」
在場眾人一愣,接著都捧腹大笑起來,笑聲一掃這些日子來的陰霾,大家眼裡都閃著喜悅之光。
「古平原。」這時候王天貴走了過來,他湊近了古平原的身前,微微彎著腰,笑容中帶了些討好,輕聲地問:「我的賬簿契冊呢?」
「……」古平原收斂了笑容,靜靜地看著王天貴,什麼話都沒說。
「別把我忘了,還有我的呢,泰裕豐的賬冊在哪兒?」王天貴的聲音越發地輕。
古平原依舊是一言不發,嘴角帶著一絲譏誚的笑意,目光中帶著嘲弄,牢牢盯著王天貴的眼睛。雷大娘和毛鴻翙以及眾家掌柜見狀,也停了笑語,都看著這一幕。
「古平原,這次你辦得很好,保住了泰裕豐,我把財神股分給你一成。」王天貴伸出一根手指,見古平原連眉毛都沒動一下,他又再舉一根,「兩成!」
「三成如何,你我三七開。」
「四成,你拿了四成就是大財主,你還想怎樣?」
「五成!我跟你平分泰裕豐,這總行了吧,你說話啊!」王天貴被古平原的緘默不言逼得快發瘋了。
終於,古平原嘴角的那絲笑容變大了,「王大掌柜,你一向視泰裕豐為禁臠,如今也肯和人平分?可惜泰裕豐也不在我手上了,早幾日我就已經把它賣了。」
「賣了?賣給誰了?」王天貴瞪著血紅的眼珠問。
「賣給我了。」喬致庸走前一步,「古老弟把賣泰裕豐的錢都分給了在前些日子銀錢動蕩時受損失的百姓和小生意人。換句話說,他把泰裕豐都分給了那些被你坑害過的人。」
古平原緊緊望著王天貴:「你一向仗著有錢結交官府欺壓良善甚至濫殺無辜,如今你已一文不名,不妨看看是否還有官府中人願意為你出頭。」
王天貴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不過我還有東西要給你!」古平原拿著一張紙,猛地咬破了自己的食指,用血在上面填上了「夷」字的最後一捺。接著把這張《華嚴經》的封皮甩給了王天貴,「『一弓兩箭,暗箭傷人。』王天貴,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今你也嘗嘗這滋味吧!」
「想不到常年打雁如今反被雁啄了眼。」張廣發怔怔地坐在書房裡,前幾日他還與李欽彈冠相慶,認為這一次晉商必然無可倖免,京商只等戶部查抄之後就可順利接手山西票號的買賣了。沒想到風雲突變,李萬堂來信,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還問他那本偽造的冊子從何而來,張廣發這才知道自己從頭到尾被古平原利用了。
張廣發從桌上拿過一封剪開口的信,看著旁邊呼呼直喘粗氣的李欽。「欽少爺,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別白費工夫了,這是古平原剛剛讓人送來的。」
李欽打開一看,臉色頓時白了,「他、他知道我開銅礦鑄錢的事兒?」
「他早就知道了。上一次就能用這個來要挾咱們,可是卻送來了一本顧炎武的『手書』,年紀輕輕有這樣的心術手段,實在可畏。」
「真的就拿他無可奈何?」李欽狠狠一擂大腿。
「彼此互有把柄,誰也奈何不了誰。」但張廣發知道,這一次自己真的是一敗塗地了,弄砸了這麼一筆大買賣,再回京城,只怕京商中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想到這兒,他臉上不由得露出凄涼的表情。
李欽氣沖沖走出門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可是心頭那把火燒得他坐立不安,恨不得能真的放一把火,把這太谷縣城化為白地。
「李少爺。」他剛走出大平號門口,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李欽覺得這個聲音很陌生,再仔細瞧瞧,不由得眉毛豎了起來,「你不是泰裕豐的大掌柜嗎?」他知道如意的臉就是這個人毀的。
「如今不是了。李少爺,我知道你很恨一個人,我也恨這個人。」王天貴早就知道李欽在當鋪時被古平原親手打敗,後來又誤會是古平原告發了他和如意,自然對其恨之入骨。
「那又怎麼樣?」李欽也聽說泰裕豐被古平原賣了。
「我交給你一個人,你可以盡情地折磨她,甚至把她帶到京城去,賣到妓院里,這樣古平原一定會心疼死的。」王天貴眼裡都是恨意。
李欽的眼裡也有一樣的恨,等聽完了原委,他喃喃道,「好,古平原,我要把你的女人丟到暗無天日的地方去,讓你一輩子都再也看不見她!」
古平原奪回了常家大院,把常四老爹請回家,再找常玉兒卻不見蹤影,怎麼找都找不到,而且王天貴也失蹤了,古平原就知道事情不妙。雷大娘等人知道後,一面安慰他,一面發動所有票號的力量,在省內各處尋找。
到了第三天頭上,還是毫無消息,古平原心裡沉甸甸像壓了一塊巨石,等回到家中,卻發現屋中亮著燈。他詫異地打開門一看,便是一愣。
「王天貴!我問你,常姑娘呢?」
王天貴沒有說話,嘴角一絲詭秘的笑容,他舉起一隻手,小指上戴著一個鸚哥綠的翡翠扳指。古平原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正是常玉兒之物,是她的亡母留給她的東西,平素都不離身的。
「是你把常姑娘抓走了?」
「呵呵,真是開門見山哪。」王天貴瞪著古平原,笑聲中充滿了快意,「怎麼如今你也知道著急了,也知道被人搶了東西的難過了?」
「古平原,你知不知道,其實我很佩服你,不是因為你的手腕夠高明,而是你的心夠狠,為了打垮我,連自己的老婆都豁出去了,這才是真正的狠角色。」
「你在說什麼,誰的老婆?」
「你的呀!」王天貴把那天的事兒一五一十說了,「本來我還不敢信你,可是常玉兒把自己押下作保,這才讓我上了一個惡當。」
古平原身體晃了兩晃,只覺得頭腦一陣眩暈,原來常姑娘為了幫自己,竟然做出如此大的犧牲,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豈不都是自己的罪過。
「常姑娘在哪兒?」
「啊,你算是問到點子上了。她此刻生不如死,會死得很痛苦,可還會再活幾天,活著的時候會更痛苦,最重要的是你再也找不到她,一輩子只能在心裡想像她受了什麼罪!」
古平原猛地撲過來,狠狠抓住王天貴,揮拳就要打下去。
「你就是殺了我也沒用的。」王天貴臉上露出獰惡的笑容。
「來!」古平原二話不說,用力拖著王天貴走出門去,一路拖著他來到了無邊寺。他走進正在建的大雄寶殿,伸手按動佛旁機括,帶著王天貴走下密道,來到地宮深處。
「你看見了嗎!」古平原一指牆角,那批金子被他用了一些幫喬家買茶路,還有一些捐給佛寺,仍有大半堆在牆角,燈光映照下,放著耀眼的金光。
「金子!是金子!」王天貴隨便捧起一尊金羅漢,在手裡一托就能斷定這是十足真金。他咽了一口唾沫,「這是誰的金子?」
「是我的。可要是你說出常姑娘的下落,這些金子就都歸你,足以彌補失去泰裕豐的損失。」
「你是說真的!」王天貴看了看古平原的臉色,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你說不說!」
「說,為什麼不說。」王天貴把他將常玉兒交給李欽的事兒一說,李欽最後的那句話他也講了出來。
「我知道了。」古平原猜到了李欽會把常玉兒帶到什麼地方,轉身便走。
「等等。」王天貴叫了一聲,他把那枚扳指拋給古平原,「你是天下第一個瘋子,那麼多票號加起來足夠讓你當天下第一大財主,可你竟然都一一還了回去,居然還用這麼多金子去換一個女人,你知道這些錢能買來多少個女人?你真是瘋了,像你這樣的人,一輩子也成不了大生意人。」
古平原只是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握緊了那枚扳指,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你一輩子也成不了大生意人!」王天貴聲嘶力竭地喊起來,回聲回蕩在地宮之中,久久沒有消散。
古平原騎快馬趕到油蘆溝村的後山,他悄悄地來到山麓的礦井處,探頭看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常玉兒。
常玉兒手上纏著繩子,被懸空綁在一個木頭架子上,繩子的另一頭被壓在她身後不遠處的一塊大石下,而她的身下就是深不見底的礦井。
李欽本來想就這樣把常玉兒丟到井下,可是他從沒殺過人,到了下手的時候只覺得手發軟,怎麼也使不上力,又想到冤魂纏身,更加不敢下手。於是便想了如今這個辦法,他知道常玉兒一定會掙扎,即使她不掙扎,那條繩子也被她的身體帶著從大石底下慢慢抻出來,到了那時常玉兒就等於是自己掉到了礦井裡,而李欽可以就這樣看著,只等那一刻來臨便可出了胸中一口惡氣。
李欽從沒幹過重活,搭木架搬石頭費了他九牛二虎之力,此刻正在不遠處欣賞地看著常玉兒花容失色的樣子,繩子眼看就要從大石底下出來了,李欽興奮地期待著。忽然一條影子猛撲出來,一把拽住了那條即將滑出的繩子。
「古平原!」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李欽見古平原雙手抓著繩子躲閃不得,從旁邊揀起一根木棍,劈頭蓋臉就打了下來。
古平原雙手死命抓住了繩子,咬著牙不放,李欽雖然力氣不大,可是下死力打下來,古平原身上接連挨了幾棒眼看就要承受不住了。他知道這樣下去,如果被李欽猛一棍打在頭上昏厥過去,或是打折了手臂鬆了手,常玉兒非落入井裡摔死不可。這時他見李欽向前一衝,他將身子向後縮了縮,瞧准李欽的來路,猛然一腳踹了出去。李欽沒想到古平原還有還手的餘地,猝不及防被蹬個正著,踉蹌後退,正撞在木架上。這木架是李欽現搭的,本來就不結實,此刻被這麼大力一撞,頓時稀里嘩啦散了架。
常玉兒驚叫一聲,身子急墜掉入井中,這一下抓著繩子的古平原被這股向下的墜力帶著,身體在地上滑了一丈多遠,險些跟著一起掉了進去,幸虧他在最後一刻用腳蹬住井沿,這才止了墜勢。
「古大哥,你放手吧,你會被我帶下來,不要兩個人都死在這兒!」常玉兒在黝黑的礦井中喊著,聲音在井壁上撞來撞去,如同嗚咽。
古平原不答,把繩子在臂上纏了幾下,忍著身上的疼痛,用力一點點拽著繩子,手掌邊緣磨掉了一層皮,鮮血順著繩子淌下去,直流到常玉兒身上,她忍不住哭了起來。
古平原拼了命一寸一寸地拉著,終於把常玉兒拽出了井口,常玉兒一頭撲在古平原的懷裡,哭得柔腸寸斷。古平原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回頭看看,這才發現,李欽一直沒過來搗亂,原來是方才架子塌了,一根木樁把他的腿壓在了下面。
古平原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把他向上一扯,眼裡滿是怒火。李欽腿被壓著,身子又被扯了起來,立時痛叫一聲,卻也不甘示弱地瞪著古平原。
就在這時,常玉兒忽然喊了一聲,「古大哥,當心!」
古平原就覺得身後有一個人猛地把自己撲倒在地,他一回頭,「張廣發!」兩個人隨即在地上拚命地扭打起來。
古平原畢竟身上有傷,張廣發又練過拳腳,很快就把古平原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最後他被張廣發壓在礦井的邊緣,張廣發用兩隻手卡著他的喉嚨,怒目圓睜一心想要扼死他。常玉兒支撐著身體走過來,她撿起李欽方才拿的那根木棍,照著張廣發的後腦就要打下去,誰知張廣發耳聽八方,身子一挺正把木棍握在手裡,也就在這時,古平原使出渾身力氣,抓住張廣發的腳腕,用力一扭,張廣發發出一聲可怕的叫聲,跌入到礦井之中。
「張大叔!」李欽失聲大叫,也不知哪兒來的力量,也不顧疼了,奮力把受傷的腿抽了出來,在地上爬了幾步,來到井口。
古平原正拉著張廣發的一隻手,不然他早就掉下去摔死了,李欽爬過來努力探著身子,「欽少爺,危險!」張廣發急叫,李欽不聽,到底還是握住了張廣發的另一隻手。
「快拽啊!」李欽沖古平原喊道。
古平原卻沒動,「張廣發,你當初為什麼要陷害我?」此時不問更待何時。
張廣發咬著牙不響。
「張大叔,你就告訴他啊!」李欽急得直喊。
張廣發搖了搖頭,「我不能說,就是死也不能說。」
古平原知道,這時候都不說,那麼自己這一輩子也不會從張廣發嘴裡知道真相了,他徹底絕瞭望,緊盯著張廣發的眼睛,「既然如此,我也沒必要救你,自求多福吧。」說著把手一松,只剩下李欽拉著張廣發的手。
「古平原,你回來!」李欽看著古平原拉著常玉兒離去,他大喊著。
「別叫了,他不會回來的,欽少爺,你也走吧。」
「不,我一定能把你拉上去。」李欽含著淚咬牙使力,可是他的力氣還沒有古平原大,腿又使不上力,眼看著反倒被張廣發一點點扯了下來。
「小少爺,回家去吧。」這是李欽小時候張廣發對他的稱呼,聲音輕柔,就彷彿依舊在呵護著那個調皮的孩子。張廣發展顏笑了笑,然後鬆開了手,墜入到無邊的黑暗中。
「不!」李欽聽到井底傳來一聲悶響,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這個一直在保護自己,陪著自己長大的張大叔了。
「古平原,我要殺了你,我一定會殺了你!」李欽淚迸腸絕,嘶聲長號,聲音在山坳里盪起一陣陣迴響。
古平原帶著常玉兒回到了常家大院,常玉兒這幾日雖然沒有受什麼折磨,可也是食不知味,寢不能眠,再加上經歷了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她在馬背上就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古平原小心地扶下常玉兒,一眼看見王熾正等在大門外,滿臉都是惶急的神色。
「古掌柜,你可算是回來了。」王熾走上來。
「王兄,你在這兒稍等我一下。」古平原把常玉兒扶進大院,常四老爹見了又驚又喜,少不得要問經過,古平原簡短截說,把常四老爹聽出一身冷汗。
「外面還有人在等我。」古平原走出常家大院,王熾迎上來第一句話就是,「古掌柜,你快跑吧。王大掌柜已經報了官,說你是私逃入關的流犯,現在衙役正等在你家呢。我派了夥計四處去堵你,總算在這兒把你找到了。還有,我記得你說過你的家鄉是徽州。這是南紙鋪送來的邸報,你看。」
古平原接過一看,心裡頓時一驚,臉色都變了。邸報上寫得清清楚楚,朝廷眼下正在徽州調兵遣將,看樣子一場大戰就要在自己的家鄉一觸即發了。想到家中的老母弟妹,古平原恨不得肋生雙翅趕回去。
「好,我這就走。」古平原看了一眼手裡那枚翡翠扳指,猶豫了一下把它放入懷中,就和那枚白玉簪子放在了一處。
「王兄,你替我和常家人告個別,就說我非立時動身不可。咱們後會有期了。」說著古平原在馬上拱了拱手。
「古掌柜,保重,咱們一定後會有期!」
常玉兒昏沉沉中聽到王熾在屋外向常四老爹說著話,仔細辨了辨,這才聽明白古平原為了避禍已經走了。
她勉力坐起身,坐在床邊抬起頭看著自己的這間屋子。這常家大院終於又姓常了,古大哥真是一個說到做到的男子漢。她看了看自己身上,還留著方才古平原救她時灑下的血跡。常玉兒來到梳妝台前,打開古平原送給她的那盒胭脂,輕輕地點了點,猶豫片刻,在鏡上寫了兩行字。
她拎著自己的小行囊,從院子中穿過,隔著窗欞看著常四老爹的背影,他正僂著腰在廚房忙碌著,不問可知是在給女兒做著飯菜。常玉兒鼻子一酸,淚水滴答地流下來,「爹,恕女兒不孝!」
她走出大門,剛想著如何去找古平原,身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玉兒姑娘,你是要去找古平原吧?」
常玉兒抬眼望去,站在眼前的卻是好久未見的如意。
她不敢看如意的臉,微微低下目光,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瞧,我說對了吧。」如意的聲音已經沒有以前那樣柔美,而是帶了些沙啞。
「你現在去找他也沒用,你知不知道,王天貴還要害他,這次他萬萬也躲不掉的,你找到他只能和他一起死!」
一句話抓住了常玉兒,「他還要怎麼害人?」
「我不能在這兒告訴你,你跟我來。」如意說完就轉身走去。
常玉兒跟著她一直走到北門外,眼看就要到了金虎被殺的那處山崗,常玉兒猶疑地停下了腳步,「你有什麼話就在這兒說吧,反正左右也沒人。」
「不行,在這兒說不清楚。」如意口氣堅決,「你看我的臉,是王天貴害的,你還怕我不幫著你們去對付他嗎?」
常玉兒想了想是這樣,於是便跟著如意繼續走下去,直走到不遠處的一座山下,又上了半山腰來到一處廢棄的山神廟。
常玉兒看著建在懸崖峭壁邊的這座廟,心裡忽然有些害怕。
「進去啊,你不是想聽怎麼才能救古平原的命?」這句話又讓她鼓起了勇氣,大著膽子走進廟裡。
「你快說啊。」她催促著如意。
「你急什麼,你得答應我,不能把我說的話泄露出去。」
「好。」常玉兒一口答應。
「別忘了,要起誓的。」如意指了指那座破敗不堪的山神像,「你跪在神前起誓,我就信你。」
「嗯。」常玉兒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跪下,雙掌合十微閉雙眼,「山神爺爺在上,我常玉兒對天發誓,絕不……」她剛剛說到這裡就覺得耳邊有風,緊接著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如意丟了手中的棒子,看著昏倒在地的常玉兒冷笑一聲。
「你還不出來!」
「這不來了嘛,你以為我不急,等了半天了。」一個流里流氣的聲音從神像後發出來,現身的正是陳賴子。
「給我找女人,倒讓姨太太跑斷腿,真是我的福分。」陳賴子嬉皮笑臉地說。
「別廢話。」如意向著常玉兒一指,「便宜你了。」
陳賴子也看著常玉兒,他得意地一笑,自言自語道:「你整天想著姓古的,今天我就讓你姓陳。」
如意看著陳賴子扯開了常玉兒的衣襟,這才把山神廟的門關上。她走了幾步來到懸崖邊,此時晨曦微露,山上的樹枝岩石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好美啊!」如意喃喃地說,她的腦海里忽然像走馬燈一樣閃著往昔的片段,從很小的時候起,直到來到高家,遇到高德輝,與他兩情相悅,訂下終身,接著到了那一夜,月下自己的希望,高德輝的承諾,然後是他的背影越走越遠。
如意不再想下去了,她向前走了一步,覺得自己飄了起來,越飄越高,越飄越快……
古平原此時已經來到太谷縣境的界石邊,眼看就要出了太谷。他忽然覺得心裡一陣忐忑不安,摸了摸懷中的那枚翡翠扳指,又回過頭看著遠方炊煙正在裊裊升起的縣城,眼神中帶著些許不舍,但終於還是沖著徽州的方向加了一鞭,縱馬飛奔而去。
第三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