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東家,您來得太好了,我正愁一家老小無人託付,這下放心了。」順德茶莊的掌柜姓彭,單名一個海字,人長得胖,飯量又宏,人送外號「彭海碗」。
古平原攜常玉兒來訪,他是財東身份,留守的夥計自然不敢怠慢,趕緊去通稟。彭掌柜倒屣相迎,極是熱情,他的家眷就住在茶莊的後院,內人便將常玉兒邀到里房說話。彭海碗則肅客至後院正房。
古平原初來乍到,一邊往後面走,一邊留神觀看,這一看心裡不由得畫上了大大的問號。按理說順德茶莊遣散夥計,關了買賣,那就該冷冷清清才是。可是幾個跨院里人進人出,特別是通往庫房的路上始終有人腳步匆匆,牆角堆著大量的捆茶包用的細麻和桑皮紙。再留神往地下看,青磚縫裡都是茶葉細末,怎麼看也看不出是幾年沒開張的買賣。
古平原帶著疑惑進了掌柜的正房,剛剛落座,還沒等他開口,彭海碗忽然起身,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古東家,我是活不過今天了,這順德茶莊今天我就交還給胡家,只望您在胡老太爺面前美言幾句,看在我盡心儘力這些年的份兒上,能照應我家裡人一些,彭某九泉之下也感恩不盡。」
古平原冷不防受了一拜,趕緊把彭海碗攙起來,問道:「彭掌柜,你我初識,你這沒頭沒腦地來這一出,我可真糊塗了。究竟怎麼回事呢?」
彭海碗緊擰著眉頭,連連打著唉聲,可就是不說緣由。古平原一向耐心,也被他弄得有些生氣,心說你這個人好不明事理,我是財東來店整頓,你作為掌柜,正該從旁輔助,可是卻說今天就是你送命之日,又說不出理由,難不成是給我個下馬威?
古平原沉了臉,剛要再次追問,聽見房門處有人輕咳了一聲。是常玉兒,她沖著古平原點點頭,將他喚了出來。
兩人走出十幾步遠,常玉兒這才輕輕道:「你知道嗎,這位彭掌柜闖了大禍,如今禍到臨頭,恐怕是過不了這一關了。」
原來常玉兒從彭掌柜的家眷處聽到消息,別看彭掌柜其貌不揚,可是能執掌這麼大一個分庄,做生意的心思自然靈動。他自從接了本庄的信兒,就打起了小算盤,總覺得偌大一家茶莊,空放著不賺錢實在浪費了,反正東家也說了要關店,此時賺多賺少還不是都進了自己的腰包。於是他大著膽子與長毛做起了生意。一開始只是給士卒供些劣等茶末,後來因為順德的名氣太大,軍官們也紛紛找上門來,漸漸把庫房積存的幾百斤好茶都賣光了。
這時候,江寧城裡正經買賣開張的已經不多了,老百姓躲避戰火還來不及,哪有心思品茶。彭海碗畢竟心裡也害怕,把手頭的存貨出清了就打算收手不幹,可沒想到,下一筆生意的主顧居然是洪秀全的天王府。王府要的都是頂級的好茶,這筆生意彭海碗沒有膽子做,可是更沒有膽子推,無奈之下只得聯繫了幾個走私販子,從城外運來貨色交差。
「從此他就上了賊船下不來了?」古平原聽到這兒已經明白了一大半。
常玉兒點點頭:「天王府在他這兒買茶葉,長毛其餘的王爺官吏當然也認這家,這十年來,別看城外打得不亦樂乎,彭掌柜可沒少發財。」
不過好日子終歸是過到頭了,湘軍攻破江寧,對那些「從逆」之人自然要秋後算賬,彭海碗一向出入各家王府,也算是為長毛效勞的紅人,自然是忐忑不安。誰知怕什麼來什麼,昨天店裡來了個湘軍把總,送來兩江總督的一紙公文,指明今日午後要彭掌柜到總督衙門報到。
這一去還有好兒?只怕連鴻門宴都沒吃上,人頭就已經落地了,彭海碗悔不當初,昨天夜裡已經向家人訣別,可是他心裡也沒個準兒,要是自己真被判了「從逆」之罪,家人也連累成了罪孥,亂世殺人不講道理,「全家處斬」還不是輕飄飄的一句話么,到時候一家人只怕要在黃泉相見。
彭家上下如今一片愁雲慘霧,難怪彭海碗心神大亂,連句整話都說不清楚。古平原思索著沖常玉兒笑了笑:「我倒可以幫他這個忙,不過他用東家的買賣私自為自己謀利,也不能就這麼便宜了他,吃下去的得讓他吐出來。」
古平原轉回身來到房中,盯著彭海碗看了多時,方才開口道:「彭掌柜,你的事兒我都知道了,你放心去吧,家裡人我自然照應,若真是受了株連,我替胡家答應你,由茶莊公中出錢買十幾口薄皮棺材,別看你這個夥計佔了東家的便宜,東家卻不能虧待夥計。」一句話碰在彭海碗的心尖,只覺得又愧又悔又怕,不由得嗚嗚咽咽放了聲。古平原趁勢教訓道:「拿東家的錢肥自家田,賺了收進腰包,虧了填到賬上,這是做夥計的大忌。你做到掌柜,胡家待你不薄,怎能如此昧著良心做事?」
彭海碗哭喪著臉:「古東家,我也知道這樣做不對,可實在是騎虎難下,要是一開始聽老太爺的話關店上板就好了,可是一旦開始做上了買賣,再要說不做,惹怒了長毛可不是好耍的。唉,銀子越賺越多,可是江寧被圍,也不能買鋪子買地,只能藏在後院地窖里,眼瞅著都快堆不下了,還是沒地兒花去,您說我這是圖什麼!」說著抬手「啪啪」打了自己兩個耳光。
「你這一家茶莊到底賺了多少銀子?」古平原有些好奇。
彭海碗舉起一隻手,五指叉開。
「五萬兩?」
彭海碗苦笑:「五十五萬兩,只多不少。」
古平原吃了一驚:「江寧城這些年被圍得水泄不通,光憑這一間鋪子,只靠走私進貨,怎麼就賺了這麼多錢?」
「實不相瞞,我除了和長毛做生意,也和城外的江南大營做些買賣。圍城十年,大營裡面就像集市一樣,官兵吃空餉、分賊贓,個個不缺錢,買起東西來手腳大方得很。」
古平原聽得又好氣又好笑,順便也帶著那麼一點佩服。兩軍交火,兵凶戰危之地,彭海碗居然能夠左右逢源地賺銀子,足見此人生意手腕高人一籌,胡老太爺果然有眼力,任命的這個分庄掌柜的確是個人才。
正因如此,古平原下定決心要幫彭海碗這個忙,準備使一點軟硬兼施的手段,以便讓他能死心塌地地為東家效力。
「胡老太爺讓我來整頓茶莊,本來就憑你的所作所為,我此刻就可以召集夥計,免了你的大掌柜一職。不過我做事一向給別人一個機會,只要你是誠心悔過,我便既往不咎,連兩江總督衙門的麻煩,我也可以幫你解了。」
「當真?」彭海碗猛地抬頭,不敢置信地問道。只見古平原篤定地點了點頭。
這下古平原的身影在彭海碗眼裡簡直如丈二金剛一般了。求生之機一出,彭海碗的口齒頓時伶俐起來,這才看得出他生意人的本色。
「古東家,您放心,我姓彭的要是受了這樣的大恩還不思悔過,那還叫個人嗎?我現在就起個誓。」
「不只是悔過,還要回報胡老太爺對你的知遇之恩。」古平原攔道,「你先別忙發誓。我講的這幾條你聽清楚。第一,從今往後你只能提與江南大營做過生意,不許再提與長毛做生意的事兒,全店上下都要守口如瓶,這要靠你去管束告誡,必要時可以許夥計們一些好處,但也要讓他們知道,一旦此事被官府追究,全店上下都要擔干係,誰也跑不了。」
「我懂,我懂。」彭海碗連連點頭,然後又猶豫著說,「我就是擔心長毛那兒有賬簿……」
「賬簿是一定有的,不然為什麼總督府會傳喚你。不過你不要擔心,這件事情我來解決。」古平原舉起第二根手指,「這第二嘛,賺的五十五萬兩銀子不能算
作你的私產,要算是公中的銀子。當然了,你辛苦十年不能一無所獲,這筆錢待我回明胡老太爺,從中給你抽成獎勵。」
「不敢不敢,我但求全家老小平安無事便是心滿意足了。」彭海碗此時哪還敢惦記這筆銀子,連連搖手。
「最後一點,盼你從今往後要一心一意對待生意!」他放緩了語氣,「方才我一路走進來,發現胡老太爺眼裡有水,為什麼呢,因為他用了你這麼個能人。老太爺信重你,把最大的分庄交到你手上,你呢,卻把心思放在了為自己發財上,這個名聲要是傳出去,只怕今後你就無法再在商界立足了。更何況到時候一定會有人譏諷胡老太爺識人不明,誤用了這樣損公肥私的夥計,受賠累也是活該。彭掌柜,你想想看,此舉既對不起別人,也害了自己,何苦來哉。」
「古東家,您、您別說了。」彭海碗也動了真情,「我是胡家賬房出身,老太爺一步步把我提攜到大掌柜的位子上,我真是太對不起他老人家了。」說著長長嘆了口氣,拭了拭眼邊的淚水。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古平原善於看人,一眼就看出彭海碗是真心悔過,也很欣慰。「你能這樣說,我便可以替你到總督衙門走一趟。」
「您去?」
「我是東家,既然進了這江寧城,自然該我代表茶莊去面見總督大人。」
彭海碗日夜憂思的就是這件事,當然知道古平原是冒險替自己出頭,真是感激涕零,覺得有必要再提醒一句。
「東家,這一趟可是危險得很,搞不好要掉腦袋的。」
古平原並沒有九條命,也不是把自己的腦袋隨隨便便就拿來做賭注。他敢替彭海碗去總督衙門,當然是有他的辦法,這個辦法就在他的衣袋裡。古平原出門的時候特意探手入懷,摸了摸東西尚在,這才上路。
順德茶莊在江寧城的東門邊,離著城門不遠,方才古平原進城之後沒走幾步就進了茶莊。如今要去總督衙門,繞過被康熙皇帝下旨拆了去建普陀寺的明故宮廢墟,還要沿著大街小巷走上三里地。
眼下江寧城元氣未復,叫個轎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古平原只得安步當車。這一路把他看得是觸目驚心,江寧克複已經半年了,暗巷之中卻仍見白骨暴屍,石板路上更隨處可見暗青的血跡,也許是心理作祟,古平原走了沒一會兒,就覺得滿鼻子都是血腥氣。
他以為是錯覺,沒想到剛拐過一個轉角,就碰上一排十幾個人跪在街上,身前橫七豎八躺滿了血肉模糊的屍體。古平原與一個跪在地上的少年目光相撞,就見他眼裡露出絕望的神情,微張著嘴像是想要喊出來,然而一聲「砍」的號令,十幾把鋼刀同時劈下,人頭落地,血從腔子里噴出來,屍身栽倒。那少年的人頭滾了幾下,正來到古平原的腳邊,眼睛依舊大睜著,看著頭上的一片天。
古平原知道這是官兵在捕殺長毛餘黨,嘆了口氣,知道管不了這樣的事兒,打算拔腳前行。
「站住!老子殺長毛,你嘆什麼氣?難不成你是長毛逆匪。給我逮起來!」方才發令的是個千總,此刻把眼睛瞪了起來,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
古平原與官兵打過多次交道,當下不卑不亢地作了個揖:「總爺,我是東門順德茶莊的東家,兩江總督曾大人昨兒派人傳令要我去趟衙門……」
這些官兵聽他抬出曾國藩這尊神,果然嚇了一跳,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古平原不等他們再開口,便從袖中捏了一張十兩的銀票,塞給那千總:「總爺,各位兄弟出隊辛苦了,我是賣茶的商家,這點錢請大家吃茶,聊表寸心。」
銀票到手,那千總當即換了副嘴臉,揚眉笑道:「呵,還讓你破費了。這位東家,繞條路走吧,前面都是弟兄在抓人,別把你誤逮了去。」
古平原看著這幾個官兵揚長而去,帶著苦笑搖了搖頭,按照指點繞路前行。這樣一來卻費了功夫,等他到了總督衙門,已經晚了一刻鐘。
這裡有清一朝以來便是兩江總督衙門,駐紮江南第一封疆大吏,已然有兩百多年了。後來長毛攻破江寧,時任總督陸建瀛倉皇出逃時被殺死在南城小校場。總督衙門被洪秀全改為天王府,一晃兒已經十多年了。
湘軍破城之日,天王府本來完好無損,曾國荃派人看守,誰知半夜裡無端起了一場大火,將天王府燒得片瓦不留。都說洪秀全十年經營,金山銀海都聚在天王府內,結果火過之處成了死無對證,曾國荃回奏朝廷只上繳了一顆偽天王璽。
之後不久,曾國藩便撥出一筆軍餉,找來工匠,大興土木 在天王府的舊址上興建起了總督衙門。有錢好辦事,衙門前面三進辦事的廳堂如今已經完工,後面住總督家小的花園住宅也已初具規模。
古平原說明身份,拿出公文,把守的士卒搜身後便將他放了進去。總督衙門是俗稱,正式的名字是「兩江總督部院」,在衙內值日書吏的指引下,古平原從上書「公生明」的儀門而入,從右邊繞過高大軒敞的正堂,來到二堂。二堂外,幾個匠人正在垂繩掛匾,匾上寫的是「政肅風清」,一筆顏體字很是瀟洒漂亮。
「這不是曾大人的親筆吧。」他問書吏。
「你怎麼知道,你見過大人的筆跡?」
古平原搖搖頭:「寫字的是個聰敏非凡之人,從筆跡上就可看出,性子是桀驁不馴、特立獨行的一派。我久聞曾大人是理學名臣,沉毅穩重,他的字不會如此飛揚。」
「你懂書法嗎?」不知什麼時候,邊上站了一人,嘴角帶了絲笑意。
古平原一驚,仔細看了這人一眼,立刻跪下答話:「回曾大人話,草民曾經進過學,對書法一道略知一二。」
「你說得對,這是左宗棠左大人的親筆。」那人笑道,「如今江寧城裡的紅頂子可不少啊,你怎麼知道我便是曾國藩呢。」
「紅頂子雖然多,可是雙眼花翎只有一根。」古平原毫不遲疑地說。
「不錯。你是什麼人,倒是有幾分眼力見識。」
「草民古平原,東城順德茶莊的店東,受曾大人傳喚而來。」
曾國藩微微一怔,倒是沒想到這個既懂書法又通官場規矩的年輕人會是個生意人,當下不再說話,抬步向二堂里走去。
古平原這才知道,原來自己不早不晚剛好趕上曾國藩出面,趕緊在後面也跟了進去。
一進去才知道,二堂里雖然鴉雀無聲,可是兩側坐滿了人,足有好幾排,怕不有二三十人,除了最靠近堂上的一人穿戴四品官服外,其餘人都是平民。見曾國藩進來,所有人離座參拜,亂了好一陣子才又回去坐好。
這些人古平原幾乎都不認得,唯一認識的便是那個四品頂戴的「官兒」。
李萬堂!
其實古平原倒不是沒想到李萬堂會出現在這兒,只不過乍一見面,不由自主便想起當年被人陷害,還有常四老爹被買兇殺害,李家都若明若暗地擔著干係,立時心頭一震。
李萬堂看見古平原,眼中波光一閃,卻是面無表情。兩個人心思動得都快,知道在這個場合不易別生枝節,古平原先把視線避了開去,找個角落坐下。
曾國藩居中落座,先不開口,接過聽差奉上的一碗茶,撇了撇茶葉,輕輕汲了一口,然後方才抬眼掃視全場。
一想到面前這個人是名滿天下、譽滿天下、威震天下的兩江總督、湘軍統帥,幾乎沒人敢和他目光相對,都忙不迭地垂下頭去。
古平原倒是趁此機會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一下這近乎傳奇般的人物。就見他吊梢眉、三角眼,面容清癯,乍一看毫不起眼,可是再看兩眼卻又有不敢直視之感,原因無他,曾國藩那兩道銳利的視線,彷彿能把人從中間劈開,看透你的五臟六腑。古平原自道問心無愧,可是被曾國藩的目光盯了一眼,也覺得心跳彷彿快了一倍。「這才叫官威。」古平原暗想,「喬鶴年有一點倒是說對了,袁甲三雖然與
曾國藩、李鴻章這樣的人品階相同,但是論起高下來真是雲泥立判。」
他正想著,曾國藩開口了,料想不到的是,他先說的居然是手中這碗茶。
「諸位,本官的履歷,想必你們大都聽說過。先在京里做翰林,後來在禮部任侍郎,回鄉守制時因為長毛作亂,不得已當了團練大臣,蒙皇上天恩,如今命我總轄兩江。這二十餘年,我從京城到湖廣,再到江浙,就從未喝過如此好茶。這茶是從哪裡來的呢?是我的部下送給我的。那他又是從哪裡弄到如此好茶呢?呵呵,原來是從一個長毛伍長那裡繳來的。我命人一打聽,長毛被圍了近十年,卻是好酒好茶不斷,綾羅綢緞長穿,那偽天王洪秀全,在這府中終日尋歡作樂,比之紂王的酒池肉林亦不遑多讓。歸根到底,是誰把這些東西運到城中供其揮霍?又是誰為長毛逆匪提供物資使其苟延殘喘?要知道江寧城遲遲未破,就是因為長毛始終沒有斷糧斷炊,而江寧城晚克一日,就不知道有多少湘軍弟兄喪命於城牆之下。」
曾國藩一席長篇大論,聽得二堂之內人人心迷神搖,兩股戰戰,這些人都是當日江寧城中各行各業的掌柜、東家,他們都和長毛做過生意,雖然有多有少,有大有小,可是總歸是賴不掉的。今日到此本就心中忐忑,聽曾大帥借著一碗茶發作,搞不好下一句話就是命人將二堂中人全部拿下,誰能不害怕?個個嚇得臉色發青,心裡怦怦直跳。
「與長毛做生意就是助逆,助逆就是造反、助逆就是戮官、助逆就是十惡不赦!」曾國藩聲音不大,可是一字一句說出來,彷彿判官斷案,震得人們耳邊嗡嗡作響。「咕咚」一聲,也不知是誰膽子小了點,竟然沒坐穩從椅子上摔了下來。
古平原心裡也不免直打鼓。曾國藩拿茶說事兒,據彭海碗說,江寧城裡有一多半的茶都是他賣出去的,要是追究起來,自己恐怕第一個出不了衙門口。
古平原緊張地動著腦筋,幾乎就要決定用上懷中的那樣東西。一眼瞥到李萬堂,卻見李萬堂好整以暇地坐著,面上平靜如水,嘴角還帶了絲笑意,彷彿剛才曾國藩並沒有疾言厲色,而是講了個輕鬆有趣的笑話。
為什麼人人自危,李萬堂卻毫不畏懼?古平原立刻就動了心思。喔,因為他是在官軍快攻下江寧城的時候來的江南,自然不會去蹚這趟渾水,可以置身事外。可是不對啊,李家一向是無利不起早,如果私通長毛的事兒根本與李家無關,那麼李萬堂今天也就壓根不會出現在這兒。既然來了,又不害怕,要麼是他有自保之策,要麼就是了解今日之事似危實安,根本就不必擔心。
古平原心念電轉,慢慢鬆開了探入懷中的手,吁了口氣,眉眼舒張,甚至是帶了點愜意地向椅背靠去。
曾國藩說完了一席話,眼睛眨都沒眨地望著座中眾人,他見到在一群驚慌失措的人中,只有兩個人與眾不同,一個是京商首領李萬堂,自始至終都沒露出半點怯意。以曾國藩的眼光自認不會看錯,這個李東家並不是矯情鎮物,而是從心往外沒有絲毫恐懼。另一個就是方才在堂外與自己有過短暫交談的年輕人,自報是順德茶莊的主人,叫古平原。他雖然一開始流露出短暫不安,可是很快就回過顏色,好整以暇地安坐於座中。
這兩處買賣是否與長毛私通,曾國藩心裡有數。長毛食淡已有半年,此事已經從多個俘虜口中得到證實,誰知城破之後,各處兵卒都報稱城中發現了大量裝食鹽的袋子。按照剩餘的物量推算,這事兒正發生在李萬堂經營兩淮鹽場之後,李家絕對脫不了干係。至於順德茶莊,方才古平原疑得不錯,曾國藩手中的那碗茶確實就是彭掌柜賣出去的,長毛的賬簿上寫得清清楚楚。
誰的毛病誰清楚,這兩個人既然是東家,當然不會不知道自家與長毛做過生意,可在兩江總督出言威嚇之下,尚能如此鎮靜,不管有何憑靠,也是膽色過人。曾國藩看明白了,將話鋒一轉:「既然說到長毛,那我問諸位一句。咸豐元年之前,世上本無長毛逆匪,可是一旦起事,糜爛地方,席捲半個大清國,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面。我倒要問問各位,這是為什麼?」
弄不清總督大人的用意,誰也不敢搭茬。這些掌柜們別說想不出為什麼,就是能答出來也不願意曾國藩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於是偌大的二堂陷入了一片尷尬的沉寂。在一片肅靜中,終於還是有一個人開了口。
「稟大人,卑職倒是有些小見識。」
捐官也是官,至少在禮部下的官憑上並無不同。曾國藩當然對四品道台銜的李萬堂很客氣:「貴道有話請講。」
「卑職覺得,長毛逆匪之所以張狂得勢,是因為地方上軍費不足。要知道,當初洪逆起兵,人數不過萬餘,卻能橫掃兩廣兩湖、江浙閩贛等地,幾成摧枯拉朽之勢。歸結一點,就是地方上沒銀子。有了銀子便能重賞募軍,能買洋槍洋炮,若是守住幾個要衝重鎮,長毛便不能如此猖獗,只能龜縮一地。朝廷到時候再發兵剿滅,也就不至於釀成如此巨禍。」
李萬堂說到這兒,向曾國藩瞟了一眼,見他面露嘉許之意,更是侃侃而談:「軍費從何而來?無非是捐、稅兩途。兩淮鹽場荒廢十餘年,天下賦稅幾乎減半,這才給了長毛可乘之機。如今卑職領了經營兩淮鹽場的朝命,一定竭盡心力,為兩江再開財源,為大人重建江南微效犬馬之勞。」
這幾乎是等於公開向曾國藩表示願意全力效命,旁人豈有聽不出之理,然而聽得出卻說不出這一番大道理,人人都用嫉羨交加的眼神看向李萬堂。特別是古平原,從這一番話中,他一下子懂了為什麼李萬堂會毫不畏懼曾國藩的威勢。
這李萬堂早就看出來了,曾國藩要重建江南,就一定要用二堂中的這些商人,所以他搶先一步表了態,樂於為曾國藩所用,而且必定會有大用。別人要用你,自然就不會殺你。
雖然晚了一步,但古平原徹底明白了。他也知道,如果沒人再開口,那麼李萬堂就不僅是搶了個頭彩,而且是滿堂彩。攀上了曾國藩這個如今的「江南王」,只怕京商就真的要一步登天了。想起胡老太爺臨來時的囑託,古平原心血上涌,聽曾國藩再問一遍,脫口而出:「草民也有話要說。」
「但說無妨。」
古平原站起身,穩穩噹噹走到廳中,迎著曾國藩的目光答道:「依草民看,長毛匪患,禍起十三行。」
人群一陣騷動,李萬堂難以察覺地皺了皺眉。連曾國藩都是一怔,方才李萬堂的答案,其實與他心中的想法不謀而合,然而這個年輕人說的話卻是令他感到匪夷所思。
「你是說廣州十三行?」
「正是。」
「這奇了。難不成你知道十三行商人中,有人為長毛提供軍餉資助?」
古平原搖搖頭:「大人可還記得,自從林則徐大人虎門銷煙,英國人進犯廣州,迫於炮火兇猛,我朝與英夷在這江寧城外的下關簽了條約,割了香港,賠了兩千多萬兩銀子,改廣州一口通商為五口通商。當時是道光二十二年。」與胡老太爺一夕談之後,古平原對陶澍與林則徐的生平和所作所為產生了興趣,特意找了不少時人的記載來看,對這段掌故已是爛熟於胸。
「唔。」曾國藩捻髯點頭,「那一年本督外放四川鄉試主考,消息傳來,秀才們群情洶洶,打算罷考,是我費了多少口舌才勸了回去。這我記得很清楚,可又與十三行、與長毛又有什麼關係?」
古平原不緊不慢道:「原本各國與我天朝貿易,都是經由十三行商人轉銷,廣州是最大也是唯一的對外海港。這個碼頭每年光是挑夫就有十幾萬之眾,還有拉車、扛活、打包的,為這些碼頭工人做飯洗衣的,運糧賣菜的……可以說一個十三行養活了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之眾。而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廣西山區的窮人,做了這份工,才能養家糊口,艱難度日。」
古平原娓娓道來,已將在場眾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連李萬堂都不由得凝神細聽。
「自從與英國簽了五口通商的條約之後,廣州碼頭風光不再,生意銳減。百萬窮人失了衣食來源,只能回到廣西大山中。廣西是有名的苦地方,種不出糧也沒有絲、茶、鹽之利,所以洪秀全與馮雲山這些叛逆頭子才能在那裡傳教惑眾,老百姓餓了肚子,就只能跟著他們往那虛無縹緲的天國奔了。」
講到這裡,古平原一語結煞:「什麼軍費、賦稅都不過是表面功夫,真要是把老百姓的肚子餵飽了,瘋子才去跟著造反。」
這真是擲地有聲的一句話。十年戎馬,曾國藩與無數人議論過長毛亂起的根源,但還是第一次有人將十三行垮台與長毛興亂聯繫在一起,細細想來,道光二十二年改五口通商,二十四年便有地方官報,說是廣西大山中有人傳邪教,事後證實正是洪秀全等人,如此看來,這個姓古的人說的倒真是不假。
曾國藩一時想得有些出神,古平原等了半天不見他說話,大著膽子又道:「草民以為,歷朝重農耕,是因為土地可使百姓安居樂業,安分守己。然而經商又何嘗不能施利於民,惠及天下?二者並重方為經濟之本,缺一不可。」
「你說的倒是簡單。」曾國藩本來暗自點頭,卻忽然沉了臉,向廳中人等指一指,「商人重利輕義,如同牆頭草兩邊倒,就拿如今二堂中你們這些生意人來說吧。」他從身邊的桌上,拿起一本被煙熏火燎得不成樣子的破紙卷,「這是從長毛
軍需那裡繳得的賬本。裡面記的都是江寧城中與長毛做生意往來的店鋪細賬。」
一語既出,所有人都將目光牢牢盯在那上面,彷彿裡面隨時可能鑽出一頭擇人而噬的凶獸。
曾國藩一手拿著賬本,不動聲色地望著下面這些人,忽然喝道:「來呀!」
「喳!」左右兵弁暴喝而應。
這些掌柜、東家嚇得心膽俱裂,一個個哭喪著臉,就要往地上撲跪求情。
誰知隨著一聲答應,從後堂抬過來一個燒得極旺的大火盆,放在二堂正中央的水磨青磚上。
還沒等眾人回過神來,就見曾國藩將手一揚,這本關係著許多人身家性命的賬本被拋入火中,烈焰一卷頃刻化作飛灰。
等大家從目瞪口呆中回過神來,才發覺曾國藩不知何時已經離開,站在面前的換成了個板著面孔的中年人。
「諸位東家掌柜,我是曾大人的文案師爺,姓薛。」此人略一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今日已然無事,大家可以回去了。不過明天午時,在東門外,曾大人要鳴炮示威,各位一定要到。」
這是完全沒有商量的語氣,不待眾人答話,這位薛師爺也一轉身進了內堂。
到了內堂,薛師爺到底綳不住,把板起的臉一放,哈哈笑了起來。
「大人,我可真服了您吶,瞧瞧那些買賣人的臉色,簡直就像是剛被金箍棒打過的蝦兵蟹將一般。」
薛師爺名叫薛福成,出身無錫名門,因為仰慕曾國藩的威名,上了一道萬言書,為其劃策八條:「養人才、廣墾田、興屯政、治捻寇、澄吏治、厚民生、籌海防、挽時變。」深為曾國藩賞識,納入自己的幕府中,再加上薛福成善於弈棋,又對了曾國藩「飯後一局棋」的脾氣,幾年間薛福成已然成為曾國藩幕府中的第一幕僚。
正因如此,他與曾國藩開上幾句玩笑,位高權重的兩江總督並不以為杵。
「正如我先前對你所說,平滅長毛難,可辦善後更難。不錯,湘軍確實是收復了江南,可是收回來的是一個死氣沉沉、民不聊生的江南,要想把這盤死棋下活,還非得用上這班生意人不可。」
「依大人看,這群人中誰可託付重任?」
曾國藩在房中踱著步,緩緩道:「京商的李萬堂果然名不虛傳,他一早就看出我的用意,城府頗深。京城李家財力雄厚,又得到恭王的支持,特許經營兩淮鹽場,力量倒是夠了。」
「那麼大人是準備扶他做江南群商之首?」薛福成連日來為曾國藩出謀劃策,看好的也正是李萬堂。
曾國藩思慮著,腦海中又冒出那個古姓商人的影子,這個人見識更加不凡,而且比起李萬堂的治標之策,更是瞧准了治禍興替的根子。
「薛師爺,你去打聽一下,這順德茶莊的古東家是個什麼來歷。」
離著金陵十八景的「雨花說法」不遠,本有一家江寧城最大的客棧—「聚
廣源」,如今被京商買了下來。
李萬堂素來大手筆,將客棧里外翻修一新,重新鋪了亮瓦,里外圍牆都刷了十幾遍的落地白,門前一條路也擴了三尺有餘,用磨碎的雨花石粉墊道,宛然是一處富麗堂皇的豪紳宅院。門上卻未掛匾,只是用紅紙暫時貼了「京師李寓」四個字。
「這裡畢竟還是透著俗氣。明兒派人去揚州,不拘哪家園子買下一個,將木石搬來,再請精通園藝的工匠重新布置一下。記住園子一定要夠老,至少百年以上。」李萬堂一腳邁進來,頭也不回地吩咐道。
「是。」李安的回答一向簡潔,但做起事來卻不走樣,李萬堂吩咐的他都能一五一十地辦到。
「李老爺,辛苦、辛苦。」還沒進正廳,便有一人笑呵呵迎了出來。
「王大掌柜,不在鹽場監工,為何到了此處?」李萬堂眉棱骨一動,盯著來人問道。
「雖說是令郎闖了禍,可是王某畢竟也擔著些責任,放心不下才來看看。怎麼,聽說曾大帥有請,莫不是為了那件事?」說話的正是王天貴,他一眨不眨地看著李萬堂,想從他臉上看出些究竟。
「沒什麼事,王大掌柜過慮了。」李萬堂輕描淡寫,「既然來了,那晚上就在這兒給大掌柜擺宴接風。」
「不必不必。」王天貴實在從李萬堂那兒看不出什麼,知道李家這一關算是過去了,心頭很是失望,「既然無事,那我就回去了。」
賣鹽給江寧城裡太平軍的人正是王天貴,他出資與京商合辦鹽場,雖然只佔了三分之一的股,但是京城「四大恆」和其他商家出的股裡面有一半是虛的,王天貴以這個理由來爭,與李萬堂討價還價,最後約定,李家負責外運賣貨,王天貴負責鹽場管理,各負其責,兩不相擾,利潤自有一套演算法,餘下的收入是一筆總賬,最後按股分成。
王天貴雇了一幫本地打手充作鹽場把頭,以重金餵飽了這幫凶神惡煞,將鹽場牢牢控制在手裡。他心裡早就打好了算盤,鹽場一定要針扎不進、水潑不進,反正鹽場歸自己管,只要不出事,李家也就無話可說。但是當初說好的歸李家管的外銷一事,王天貴卻並不打算就此袖手旁觀。
鹽場是整個鹽運生意起點,李家要販鹽,就得從鹽場把貨運出。王天貴在運鹽的麻袋上做手腳,所有麻袋都刷上砂漿,每條足有二斤重。原本一百斤的鹽,如今變了九十八斤,他將剋扣的鹽私自賣出,自然不計入公賬。這手法其實不難懂,沒多久,被李萬堂派去負責接運食鹽的李欽便接到手下報告。他年少氣盛,打算去與王天貴理論,卻被父親李萬堂攔了下來,不許再提此事。
李欽氣不過,從此之後在接運時處處找王天貴的麻煩,不是說成色不對,就是嫌交貨太慢,弄得鹽場時常要返工。王天貴許是真怕了他,在揚州最有名的麒麟閣設宴單請李欽,席間不斷恭維,最後拿出一張一萬兩銀子的龍頭大票。
「李公子,以前在山西多有得罪,還望海涵。不過你想想看,如今一股折三,李家一份,我一份,還有京城『四大恆』一份。這『四大恆』入的可是半實半虛的股呀,紅利卻實打實拿走三成,這公平嗎?」
這件事李欽也想過,也覺得確實讓「四大恆」佔了便宜,但這是他父親決定的事兒,自己沒有插嘴的餘地,此刻聽王天貴說起,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王某人之所以辦些私貨,只是為了把『四大恆』摘出去,卻並非是與貴父子為難,這裡是前些日子賺的利錢,你我二一添作五分了它。」
一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李欽覺得王天貴說得有道理,便半推半就地收了下來。但這事兒他可沒敢和父親說,直到江寧克複,李萬堂一夕之間做了決定,將辦事之所從揚州搬到江寧,王天貴這才主動找上門來,對李萬堂說,當初剋扣下來的鹽,幾乎全都以官鹽三倍的價格賣給了江寧城裡困守的長毛。
鹽是朝廷嚴控的物資,私通長毛,向江寧城裡運鹽,要是被官府知道了,輕則殺頭抄家,重則禍滅滿門。
王天貴卻毫不在意:「鹽是我賣的,可這銀子卻是令郎用了。真要是追究起來,恐怕你我兩家都多有不便吧。」
四目相對,彷彿刀劍相撞,過了好一會兒,李萬堂淡淡回了句:「這事兒,我知道了。」就此送客。如此莫測高深,倒讓王天貴摸不透底細。
李萬堂把李欽找來,將王天貴的話告訴他,李欽把眼睜得大大的:「銀票上又沒有記號,他憑什麼說就是賣給長毛拿回的銀子。」
「王天貴是只老狐狸,又是票號的大掌柜,他豈會想不到這一點。你手裡那張銀票已然兌開,這就留了證據,官府要是到錢莊去查,一定能查出與長毛有關的線索,而這條線必定是當初王天貴埋好了的。」
「我找他去!」李欽抬腳就要往外走。
「回來。」李萬堂喝住他,「他才不怕你把事情鬧大,反倒是撕破臉才好,這也正是當初發現他剋扣鹽斤,我卻不讓你追究的原因。」
「笑話,我們李家會怕他?」李欽半點不服。
「自打朝廷的批文下來,王天貴日思夜想的就是將這七十二家鹽場分開,拿走其中三成,各辦各的。他找我談過多次,都被我拒絕了,所以才不停地想激怒我,讓我主動提出分道揚鑣。可我寧可讓他占些便宜,多拿銀子,也絕不能把七十二家鹽場分開。」李萬堂斬釘截鐵地說。
「那為什麼?」李欽倒是覺得快刀斬亂麻也不失為一策。
李萬堂凝視著李欽的臉。李欽被父親的目光盯得有些慌亂,正要將目光閃開,就聽李萬堂慢悠悠地開口道:「他要三分天下有其一,我卻要獨佔兩淮!」
古平原從總督衙門平安回來,彭海碗已經是謝天謝地,等到聽說曾國藩燒了長毛的賬簿,更是大念阿彌陀佛。
「這下可好了,滿天烏雲都散了。佛祖保佑,我明天就去金山寺燒上一百零八支高香。」
「先別忙,我看這事兒沒那麼容易過去。」古平原一直在沉思。
彭海碗一愣,望著古平原沒言聲。
「曾大人可是老謀深算之人,他今天擺的不是鴻門宴,可也不是和合宴。明著是放了江寧城裡所有生意人一條生路,暗裡嘛……」
「我懂了。」彭海碗一拍腦袋,「您瞧我,和官府打交道也不是頭回了,怎麼把這茬給忘了。東家您甭管了,這事兒都在我身上,不就是要錢嘛。明天我到錢莊開一張五千兩的銀票送到總督衙門籤押房去。」
古平原微笑著聽他說完,道:「那你就甭想回來了,非被扣下治罪不可。堂堂兩江總督,豈是五千兩銀子就能打發的。」
「八千?」彭海碗伸出兩根手指,然後又往上加,「一萬、兩萬、四萬、五萬……」他一路水漲船高,最後賭氣地喊道,「十萬!」
古平原卻只是微笑不語。
「就算是兩江總督,也不能這麼黑吧,怎麼著,十萬兩銀子都不夠?那、那他想要多少?」
「怎麼說呢,這位曾大人要的既是銀子,可也不是銀子。」
「喲,您這話透著玄,我怎麼聽不懂呢。」
古平原起身拍了拍彭海碗的肩膀:「送銀子到總督衙門,那是只進不出,賠錢的買賣。記住,咱們是生意人,凡事要想著如何與對方合作賺銀子,至少也不能虧本。」
古平原走出門口,彭海碗望著他的背影,喃喃道:「我沒聽錯吧,這位東家要和曾大帥做生意?」
當夜,古平原夫婦就宿在順德茶莊後院,彭海碗在城內還有處小宅子,這裡本來就是茶莊的產業,東家來了自然要讓出來。古平原倒是再三推辭,彭海碗卻很熱心,指揮著家眷鋪上全新的被褥,連窗紙都糊了新的。
「您別客氣了,不住這兒難道去住客棧?」他湊近了古平原,用獨得之秘的語氣悄聲道,「別看官軍克複了江寧,可是長毛也不是一敗塗地,眼下城裡還藏著不少他們的人,官軍落了單被殺的事時有耳聞,據說他們還有反攻江寧的計劃,還是住在店裡保險些。」
古平原吃了一驚:「你和長毛還有聯繫?」
「不,不!」彭海碗嚇了一跳,連忙撇清,「我哪有那膽子,是順耳聽說的。」
就在幾天前,彭海碗正在店裡,看見有兩個尋常百姓打扮的人往城外走,見城門處兵丁搜檢,這兩個人遲疑著停下腳步,裝著討口水喝,其實是在觀察城門口的動靜。
「這兩個人我瞅著都面熟,敢情在長毛的兵營里見過,是兩個喬裝打扮想要逃出城去的長毛。」彭海碗既不敢報官也不敢搭言,不過他在長毛營中做了十年生意,切口俚語都懂得不少,這兩個人小聲交談時被他聽去了幾句緊要的話。
「他們說就在兩淮鹽場的鹽丁中間,藏著個長毛的大人物,鹽丁十幾萬人都聽他的,一旦起事可以打官兵個措手不及,離著江寧這麼近,或許就能再把城佔了。」這兩個人沒商量完,趁著官兵換崗之機逃了出去,彭海碗就只聽到這麼多。
「他們有沒有說這個大人物是誰?」
「那倒沒有。我聽說忠王李秀成始終下落不明,總不會是他吧?」
「要真是李秀成,那可糟了。」李秀成是連曾國藩都佩服不已的人物,要不是靠他撐著,早幾年長毛就完了,若真是他在策劃反攻,那江寧可懸了。
古平原還真為這事兒擔了半宿心,誰知第二天午時來到東門外,第一眼看過去便是一怔。
江寧城的東門面朝鐘山,可以登高指揮,是當初湘軍四面圍攻的主攻所在。明太祖修石頭城時,城磚之間用石灰、砂土、米漿混合捶成,如同一體堅不可摧。曾國荃用挖地道於城牆之下,然後埋入烈性炸藥的方法,才將城牆炸開一段口子,湘軍從此魚貫而入,方才破城。
炸開城牆的地方就在東門不遠處,此時尚未修繕,聽說城牆實在太堅固,雖然被炸開,可是幾十米的城牆連在一起高高飛起,落地時砸死了幾百名湘軍。也正是因為湘軍圍城日久,所以城邊草木不生,眼目所至一片荒涼,唯有一條通往鎮江的筆直官道,以前因為圍城而斷絕,現在則又漸漸熱鬧了起來。
如今就在空蕩蕩的官道一側,放著一個大大的籠子,籠子是特製的,以鐵條打造,裡面關著一人,劍眉朗目,身穿長毛王爺的黃緞綉蟒分襟袍,箕踞籠內,雖蓬頭垢面,困在籠中,但神情依然卓爾不群。
「喲,這不是李秀成嗎?」身旁的彭海碗驚異萬分,嘴都合不攏。
昨晚剛談起李秀成,不料今日就見到了。這個人的名字比起陳玉成來還要如雷貫耳,古平原不由得目不轉睛地望著。
「太子太保、兩江總督曾大人到!太子少保、江蘇巡撫曾大人到!」正在此時,遠處鳴鑼十三響開道,代表的是「大小文武官吏軍民人等齊閃開」。差役口中的兩位曾大人,自然就是曾國藩、曾國荃兩兄弟。
昨天聚在二堂的那些掌柜們,因為薛師爺的語氣嚴厲,生恐敬酒不吃吃罰酒,此刻都已經聚齊了,只不過臉上少了些緊張戒備,多了一絲好奇。
「原來李秀成早就落在曾大帥手裡,為什麼秘而不宣哪?」
「今天弄出來,也不知是為了什麼。等著看好戲吧。」有位老掌柜看了旁邊說話的後輩一眼,繼而嘆了口氣:「看戲?嘿嘿,留神可別被人簸弄上去唱戲吧。」
底下議論紛紛,古平原趁此機會又打量了幾眼曾國荃。這位人稱「九帥」的曾國荃,面相可比乃兄差得遠了,除了下停長而飽滿是壽考之相,此外眉如亂草,鼻如刀削,一雙豺目露著凶光,一看就是殘忍嗜殺之人。他的外號是「曾鐵桶」,本來「三面圍城,網開一面」是古往今來的兵法,可是曾國荃卻偏不,非把城池圍得水泄不通,一仗打下來,整個城中連長毛帶百姓,往往死了十之八九。
今天唱主角的正是這位曾國荃。他先低聲問了一句,曾國藩微微點頭,接著把手一揮,有人從後面車隊里抬過來一領捲起的草席。
等把草席放在地上攤開,草席中露出一具已經腐爛的屍首,只有從那金線銀絲的黃色服飾,以及頭上那頂衝天冠上才能看出死者生前非富則貴。
籠中的李秀成忽然臉色巨變,雙手抓著木籠,緊盯多時,雙膝跪下,唇間悲憤地吐出四個字:「天王陛下!」
「不錯。」曾國荃獰笑道,「這就是你那可以呼風喚雨求天兵的洪天王,如今不過是一具臭屍而已。」
洪秀全自打定都天京,就躲進天王府與三千佳麗日日淫樂,除了被東王楊秀清「逼封萬歲」那一次,直到死也再沒出來過。所以江寧城中的百姓幾乎沒人見過其真容,聽說地上這具死屍就是長毛大頭子,人群立時起了躁動,都想擠上前看個究竟,怎奈江寧府派出的衙差手拿鞭子看管,越過繩線便是狠狠一鞭。
古平原與諸位東家掌柜因為是「請」來的客人,倒是能站在繩線以里看個清楚。古平原揚頜望去,就見這具屍首已然爛得露出腐骨,面目猙獰如同厲鬼。洪秀全怎麼說也是一代開國梟雄,落得如此下場,眾人心裡自然都在慨嘆。
「洪逆率眾叛亂,妄稱偽帝,犯的乃是十惡之首,縱然身死也要挖墳掘墓,挫骨揚灰。」曾國荃把手一擺,一旁油氈布掀開,露出一門開花大炮。緊接著過來幾個手拿鬼頭刀的劊子手,手起刀落將洪秀全的屍身砍作幾段,塞入炮口內。
此刻百姓越聚越多,為防意外,湘軍調了一個水師營來協防。在場眾人一開始莫名其妙,很快就看明白了,從心底透出一股寒氣。
曾國荃回身微微一躬:「請總督大人下令。」
曾國藩站起身來,用極慢的速度掃視了全場,最後將目光落到那門大炮上。他不說話,誰也不敢吱聲,上千群眾中除了幾聲小孩子偶爾發出的哭聲,真的是掉根針都能聽見。
過了足有半刻鐘,曾國藩輕輕地點了點頭,卻連一個字都沒說。
「放炮!」曾國荃一聲令下,早有炮手拿出火摺子,打著了向引線一湊,就聽驚天動地一聲響,洪秀全的屍身頓時化作飛灰。一代梟雄如此下場,連個囫圇屍首都沒留下,圍觀眾人瞧得是目瞪口呆。
「天王……」李秀成緊咬牙關,目眥欲裂。
曾國荃哂道:「我記得你們編的小冊子里不是說這位洪天王是上帝派下來救人的救星,是上帝的二兒子,是耶穌之弟?要照這麼說,他應該是金剛不壞之身嘛,怎麼幾刀下去就斷了好幾截,一炮就轟成了渣。」
李秀成瞪著他,滿眼都是仇恨,誰都不懷疑,若是此時籠開一角,李秀成立刻便會撲出來將曾國荃活活撕碎。
可眼下他是困獸,只能眼睜睜瞧著一隊湘軍又從城中押出來一百多名人犯。這些人個個蓬頭垢面,身上都受了傷,行走時牽連傷口,不住地流血呻吟。不用問,這些都是藏在江寧城中的長毛,被官兵大搜時捕獲。
李秀成是太平軍中最得人望的將領,深受士兵愛戴。其中幾人一見關在籠子里的是他,立時叫道:「忠王!」哭喊著便要拜倒。這些人都是用鐵鏈一個接一個拴在一起,有人倒地相拜,隊伍頓時就亂了,氣得押隊的官兵上前,用鐵槍對著犯人的大腿就刺。鐵槍刺穿了血肉,伴隨著慘嚎聲又深深扎入土中。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曾國藩起身道,「謀反無分首從,俱是大辟之刑,上天雖有好生之德,朝廷雖有愛民之意,奈何爾等匪類,作亂十年,蹂躪數省,實在罪不可赦。今日明正典刑,以昭天理,以正國法,以為宵小者戒……」「曾妖頭,要殺要剮隨你,老子沒空聽你的狗屁三字經!」犯人中最先向李秀成拜倒的是跟隨他十年之久的一個老親兵,此刻也被一桿鐵槍釘在地上,卻是始終一聲不吭,此時才破口大罵,打斷了曾國藩的話。
曾國藩用厭惡的眼光看了他一眼,齒縫中迸出一句:「死到臨頭,猶不悔改!該死!」
行刑的劊子手早就等在一旁,過來將人犯推搡著帶到城牆邊依次跪倒。方才大炮轟鳴,人群本來已經由肅靜轉為喧嘩,此時又安靜了下來,連孩子的哭聲都消失了,滿場都被一種恐怖的殺氣籠罩著,激得人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斬!」隨著監斬官一聲喝,幾十把鬼頭刀同時砍了下去,切開血肉,剁在頸骨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午時血氣最盛,從腔子中噴出的血柱像潑墨一般沖在城牆上,又順著牆縫流下,本就黢黑的牆磚染上了大片大片不祥的暗紅,濃烈的血腥氣直衝人的鼻腔。
「李秀成,今天是你最後一個機會,是跟著洪秀全去做鬼,還是投降大清享富貴,你選條路走吧!」曾國荃得意地看著籠中目眥欲裂的囚犯。
「曾妖頭!你別得意得太早。 」李秀成一字一句地說,「天國敗了,捻軍沒
敗,就算捻子敗了,可窮人沒敗!你殺得光天國的弟兄,可是殺不完天下的窮人。只要普天下還有受苦受難的父親,還有流淚哭泣的母親,還有吃不飽穿不暖的孩子,你和你的大清朝就別想睡上一天安穩覺,過上一天安生日子,早晚會有人替我們報仇的!」
「住口!」曾國荃瞪著血紅的眼珠,忽然狂喊一聲。他原本是想讓李秀成臨死前受一番心理上的折磨,沒想到卻被這個老對手氣了個半死。曾國荃個性狂狷,哪能受得了這番當眾奚落。原本給李秀成定的是「割八刀」的剮刑,此刻氣急敗壞,曾國荃也顧不了許多了,抽出腰間寶劍,惡狠狠上前便刺。
左一劍右一劍,鐵籠中無從閃避,事實上李秀成也沒有躲閃之意,挺身挨了七八劍,卻是一聲不吭,只是用仇恨的目光冷冷望著不遠處坐在帳中的曾國藩。直到被一劍扎中要害,李秀成這才支持不住,慢慢坐倒,將身子靠在鐵籠上,露出一絲蔑視的笑容,緩緩閉上了眼睛。
「哼,便宜這個逆匪了。」曾國荃把寶劍「嘡啷」一聲丟在地上。
眼前血淋淋的一幕把百姓和眾商人都瞧傻了、嚇呆了,渾身直打戰,望著曾國荃如同看見了地獄裡出來的殺人魔王,生怕他性子一起,大開殺戒,不約而同地把求庇護的目光投向了曾國藩。
曾國藩心裡一直埋怨九弟做事欠考慮,明明是一次光明正大的處斬逆匪,卻搞得好像私人仇殺。何況曾國荃已然官居二品,從未聽過堂堂巡撫會親自動手殺囚犯,傳出去必成巷尾奇談。一句「殘忍嗜殺」的考語,對他將來的仕途沒有半點好處。曾國藩想到這些,頓感掃興,起身吩咐道:「傳轎。」
他走了,此間事卻還未了。薛福成薛師爺來到眾商面前,高聲宣布了兩件事:一是江寧城克複半年有餘,如今還有不少商鋪關板歇業,總督衙門發出飭令,要求十日之內,江寧城內所有買賣街必須開業,而且要公買公賣,不得藉機囤積,不得肆意抬高物價,違者嚴懲不貸。
眾商點頭答應。反正開業不過是開門,頂多派個夥計守店,至於是否開張,那是生意上的事兒,總督再大也管不了。再說商人哪有不囤貨的,總不成買一件進一件吧,何況將本逐利,當然不會以進價賣貨,總要有得賺才是,這裡面的伸縮餘地,學問可就大了。曾國藩總不能一個店鋪派個會打算盤的戶書看著吧。
再聽到第二條,可就讓人咧嘴了。薛福成隨口報數,要求眾商為戰後滿目瘡痍的江寧城重建捐銀子,這份捐輸有多有少,最少的也有三千兩,最多的是「錦號」成衣鋪,讓店東孫老闆捐二十五萬兩銀子,把孫老闆心疼得肝顫。
「薛師爺,我問問您老,這同樣是捐,怎麼我家就這麼多銀子呢?」見曾國藩坐著八抬大轎已然離去,孫老闆壯著膽子問了一句。
薛福成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孫老闆自家的買賣,這些年做了多少生意,賺了多少錢,難不成自己心裡沒數?真要是這樣,這裡說不清楚,你隨我到總督衙門,我幫你仔細查查。」
「不、不,不必了,我認捐,全都認捐。」一句話全明白了,長毛賬簿雖然燒了,可是數目在衙門裡記著呢。「錦號」這十年來包下了整個江寧駐守長毛的軍衣生意,要是較起真來……孫老闆膽怯地望了一眼旁邊鐵籠里李秀成那血肉模糊的屍首,打了一個寒戰,像斗敗的公雞一樣低下頭去。
「壞了。」彭海碗小聲嘟囔著,「派到咱們頭上,怕是比『錦記』只多不少。」
「多少也得捐,除非敬酒不吃吃罰酒。」古平原是口吞螢火蟲—心裡雪亮。昨天和今天都是先兵後禮,昨天把話說到十二分無望,臨了卻一把火燒了賬簿;今天在眾人面前大殺大砍,隨即便是勸捐。事情到了這一步,就算再不開竅的人也會服軟。這樣做既籌得重建江寧的部分款項,又保住了江寧的眾多店鋪,接下來還可以抽稅派捐,細水長流,這位總督大人的心思可真是讓人佩服。
不過薛福成念來念去,把在場眾商個個點到,卻就是沒有順德茶莊和兩淮鹽場。古平原正在疑惑,不經意間抬頭一望,就見一個人的背影正在遠離人群,向城中走去。
這背影很是熟悉,古平原凝神間便是一揚眉,立刻拔腳要追,他想起來了,那人是蘇紫軒!
僧格林沁兵敗被殺的消息,在來江寧的路上,古平原便從路邊茶棚的茶客談論中得知,當時五內俱沸,然而他很快就冷靜下來,白依梅投入僧格林沁大營,是蘇紫軒的主意,這個女人當初在黃土高原上曾經對自己說過一句話:「我和你一樣,也有仇要報。」從此女後來的所作所為來看,分明是對大清懷著深仇大恨,僧格林沁被捻子打敗,恐怕就與這個絕頂聰明的蘇紫軒有莫大幹系。照此推斷,白依梅必定也牽扯其中,那麼以蘇紫軒之能,一定會為兩個人安排好退路,似乎不必太過擔心。
古平原不住地給自己解著心寬,可惜一旦有了空閑,他立刻就會想到白依梅或許此刻就困在什麼荒郊野嶺,受了傷瑟瑟發抖的樣子如在眼前,心中頓時一陣絞痛。當日白依梅在壽州城外赤身裸體,與自己恩斷義絕的情景,古平原向誰都沒說,早已逼著自己從腦海中抹去,然而這個意外消息的傳來,如暴風般將往事從心底攪起,時常獃獃出神,暗自擔心。
現在遇到了蘇紫軒,白依梅的下落當可從他身上得知,古平原自然要追過去問。誰知他腳步剛動,薛福成一張口便叫住了他。
就見薛福成分開人群,走到古平原面前:「古東家,請你和李老爺再去一趟衙門,曾大人有事相商。」他故意抬高了聲音,讓離開人群幾步遠的李萬堂也能聽到。
「那捐輸一事該如何辦理?」
「不必了,大人有令,兩淮鹽場與順德茶莊此番免捐。」
一語既出,旁邊頓時起了一陣羨慕的驚嘆,彭海碗更是喜上眉梢。只有古平原與李萬堂不約而同地將眉毛微微一皺。
「小姐,你好像很不高興?」四喜小心翼翼地望了望蘇紫軒的臉色。
二人正在舟上,玄武湖湖心亭已然可望,後梢一名舟子離得甚遠,湖面風聲獵獵,必是聽不到什麼。
然而蘇紫軒還是放低了聲音:「可惜來晚了一步,救不到李秀成。曾國荃這個瘋子,壞我大事。」她一向鎮靜,此時卻有些煩躁。
「小姐,別怪我多嘴,我真是想破頭也想不明白,當初你一定要激僧王殺了陳玉成,如今又急匆匆趕到江寧來救李秀成,這兩人號稱洪秀全的左膀右臂,為何卻要殺一個,留一個?」
說話間,湖心亭已經到了,上面有兩三個人正攜酒賞景,蘇紫軒讓四喜拿了幾張銀票過去,很快湖心亭中便人去亭空,四喜與舟子將帶著的風爐在亭邊擺好,然後從食盒中拿出「乾絲」「鹵筍」「狀元豆」「冰糖蜜汁藕」等吃食小菜,
燙了二兩竹葉青,湖心亭中頓時香氣撲鼻,那舟子忍不住就咽了口唾沫。
四喜拿出五兩銀票:「我們要在此賞月,得中夜才走,你那時來接我們。這是船錢,多餘的拿去吃飯。」
「喲,謝謝小爺了。」劃一個月船,也賺不到這麼多銀子,舟子眉開眼笑地劃著船走了。
月還未上梢頭,從湖面吹來的風卻更顯涼意,四喜在亭中石凳上鋪了皮墊,這才請蘇紫軒坐下。蘇紫軒望著遠處的鐘山已經有一會了,面上似悲似喜,嘴邊彷彿有一聲輕嘆。
「千古江山,幾朝興亡。明太祖是個英雄,死後卻也只能在這鐘山之麓看著兒孫自相殘殺。方孝孺罵一聲『篡』,被滅十族,到頭來坐江山的還不是姓朱的,他又何苦。」
「滅十族?」四喜可是頭回聽說這新鮮詞兒,「不是最多滅九族嗎?這姓方的幹什麼了,要滅十族。」「他是讀書人,心中存著孔孟教他的忠義,不肯隨人造反,結果就被造反那個人凌遲處死,禍滅十族。除了親戚血脈之外,連朋友門生也算作一族,斬盡殺絕。那是不許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甚至想過的念頭流傳人間。」
四喜聽得張大了嘴,怔怔地望著蘇紫軒。
「行刑之地就在這玄武湖的北岸,據書中記載,當時殺得血流成河,把整片湖水染得通紅,月余沒有散去。這湖中生生不息的水族,當初可都吃過那忠臣義士的血肉呢。」
「小姐,我有點害怕。」天色漸暗,四喜看著漆黑的湖面,忽然一陣發毛。
「漢人中的孔孟之徒最是虛偽,明明想要什麼,偏怕人說自己不忠不義,便不敢伸手。漢高祖是個流氓,明太祖做過和尚,都沒讀過一天『子曰詩云』,可是伸手便取了江山,這多痛快。」
蘇紫軒順著這個題目往下說,四喜聽得糊塗,也不知該如何接話。
「你這傻丫頭。」蘇紫軒見她懵懂的樣子煞是可愛,伸手擰了她的臉,悠悠道,「你方才問為什麼殺一個,留一個。殺陳玉成是不願讓僧格林沁得個好幫手,救李秀成則是想讓曾國藩得個好幫手,這一出一入,關係大著呢。僧格林沁要是得了陳玉成,此番能被捻子殺了?僧王要是不死,將來湘軍北伐,豈不是要撞在這堵牆上。」
「等等,小姐你說什麼,湘軍北伐,伐誰呀?」
蘇紫軒冷冷一笑:「伐誰?同治!慈禧!恭王!還有見死不救的滿朝文武。」
「啊……啊。」四喜想了半天才明白,「這就是你說的『讓一個人下地獄,讓另一個上天堂?』」
「僧王已然下了地獄,曾國藩嘛,他若開國登基做皇帝,算不算上天堂?」
「曾國藩肯造反嗎?」四喜懷疑地問。
「是啊,這就是我說的,曾國藩以理學名臣、孔子門生自命,讓他造反等於是往自己臉上打耳光,談何容易。可惜呀,李秀成要是不死,是曾國藩一個文武雙全的好幫手。反清的把握越大,這個決心就越容易下。」蘇紫軒喝下一盅酒,閉上眼輕輕搖頭,「算了,過去的事不提了。反正我引著捻軍殺了僧王,給湘軍的北上之路除去了一個最大的障礙。這已經是一個很大的誘惑了。咱們只要抓住機會,在他跨出一步,將邁未邁之時狠狠推上一下,他再想回頭可就晚了。」
四喜這才明白,這位小姐幾年來是在下著如許大的一盤棋,難為她竟然如此堅韌,終於走到了這最後一步。
「那……曾國藩要是一定不肯反呢?」四喜囁嚅地說。
「眼下想勸曾氏造反的人可不止我們。他統領湘軍嫡系,節制七省兵馬和長江水師,若是要反,還真沒人攔得住。他那幾員大將,還有那個曾老九都精著呢,只怕早就在惦記這件事了。要是成了開國功臣,那是擎天保駕的功勞,比起來,剿滅長毛又算得了什麼。」蘇紫軒的微笑一現即沒,眼中露出一片狠色,「他
要是不想當明太祖,那就讓他當宋太祖好了。一旦黃袍加身,脫不脫下來都是謀反。為了湖南荷葉塘那幾百口曾氏族人,他也得干到底了。」
四喜試探地說:「要是這樣,就算曾國藩不反,他的弟弟和部下也一定會反,我們靜觀其變好了。」
「這種大事豈能坐等成功。我這幾年一直在看朝廷的邸報,那裡面有不少曾國藩的奏摺。此人真正是謀定而後動,我沒見過誰比他更有耐性,更懂得等待機會。造反這種大事,哪怕是九成九的把握,我料曾國藩也不肯輕舉妄動,除非有十成把握才行。」
「造反哪有十成把握,否則豈不是人人都當皇帝了。」四喜失笑道。「所以我們要為曾國藩創造機會,引著他向謀反這條路走。我倒不在乎他能不能當皇帝,只要能把京城打下來,把那一對叔嫂抓到,像今天這樣,一個挫骨揚灰,一個亂刃分屍,那就夠了。」蘇紫軒面上籠了一層寒霜,咬牙切齒地說。
「粥熬好了,天涼,小姐你趁熱喝吧。」四喜聽了這些原本只該放在心裡的話,心中七上八下,惴惴難安,用黃楊木托盤盛了一碗粥,想藉機換個話題。
誰知蘇紫軒接過來,將半碗粥撥入湖中,熬得稀爛的香梗碧玉米頓時引來一群魚兒爭食。
「看見沒有,想要引魚上鉤,魚餌一定要香。」蘇紫軒用筷子點了點,對瞧得愣神的四喜說,「造反定要『兵精糧足』,前面兩個字已然齊備,可是這軍餉嘛,
恐怕還要我們幫湘軍湊湊。」
「這得多少銀子啊,怕要上千萬兩吧,怎麼湊啊?」
「白依梅手中的那封信能派大用場。她已經去鎮江找漕幫老大了,她是聰明人,知道該怎麼用那封信。」
「何況,咱們不是還有最後一招嘛。」
說著,蘇紫軒瞟了一眼四喜那寸步不離身的書匣。
「大人,果如您所說,這二人對坐半個時辰,彼此間竟沒說一句話。」
薛福成從「聽壁角」回來,告訴派自己去的曾國藩,古平原與李萬堂共處一室等候接見,一個眼觀鼻鼻觀心沉默不語,另一個則悠然品茗如在山野。
「看來你打聽到的消息沒錯,這二人在京中萬茶大會落下嫌隙,至今仍是同行冤家。」
「冤家最好,對頭更妙,只要他們彼此競爭,最後還不是兩江得利。」薛福成撫掌而笑。
曾國藩笑而不語,他的御下之道確是如此:部下只要對己忠心不二,自己能彈壓得住,那麼他們彼此間有什麼矛盾都不妨事,一來爭功爭到最後,大功都是湘軍的,二來部下失和,則不會和而謀己,這一來省了多少心事。
聽到後堂傳來腳步聲,古平原立時站起身來,李萬堂則是等到看見了曾國藩的身影從簾後出現,這才起身相迎。
「二位東家請坐。」曾國藩一改昨日的威嚴,謙和地招呼著,自己率先在上垂首坐下。
聽差再次換過新茶,茶霧氤氳中李萬堂率先開口:「大人,方才城門口一幕,足以讓匪類膽寒,壯士揚眉。江寧克複半年,今日才算塵埃落定,大人居功至偉。朝廷不日必有封賞,卑職先給大人道賀。」
這番話自從克複江寧之後,無論是官員還是書信,曾國藩聽得多了,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可是李萬堂還有話說:「長毛肆虐十年之久,商路斷絕,商旅不行,商民無可交易,民間百業凋零。如今大人平滅長毛,天下商人都受了莫大的恩惠,今後農糧桑絲、海鹽山茶又可以南北互通。我朝歷劫多年,中興重現,全賴大人辛苦經營,卑職替天下商人給大人道謝。」
先道賀再道謝,這番恭維不露痕迹又甚是得體,曾國藩清癯的面上終於露出一絲微笑。「這都是仰仗朝廷信任,官民合力,不然單憑一人之力何能建此功勛。」
古平原在一旁聽得不是滋味,別的話倒還罷了,李萬堂憑什麼替天下商人道謝,真拿自己當了大清商魁不成,真是狂妄得沒邊了。古平原心想,好話人人會說,他接著曾國藩的話縫,在座中一揖:「大人實在過謙。依草民看,這番大征伐中,最難得的倒正是贏得朝廷信任,促成官民合力。名臣名將雖多,然而朝野公認您的功業無人能比,正是因為曾大人持中守正,朝廷方能全力支持;愛民如子,官民方能水乳交融;上下同心,湘軍方能百戰功成。」
曾國藩本來一手端茶,微笑著在聽,漸漸斂了笑容,注目古平原臉上。
古平原說的,正是曾國藩內心深處最引以為傲的,十年征戰各種辛苦只有曾國藩自己最知道,那豈是容易之事。不說別人,就是曾國藩自己,就曾在靖港兵敗和祁門被困時兩度絕望自盡,歷經多少艱難才能成此大功,外人又怎會了解。
在曾國藩看來,他最不易的就是能得到朝廷的全力支持,當初自己在湖南練兵,打了幾場勝仗,咸豐帝原本高興得想要明發旨意表彰,可是大學士祁雋藻說:「曾國藩不過是一在籍侍郎,猶匹夫耳。匹夫居閭里,一呼百應,恐非朝廷之福。」咸豐帝當即收回旨意,其猜疑心令人思之可怖。要不是自己後來忍辱負重,屢屢讓功於滿洲大臣,恐怕掣肘之下,早就被朝廷奪回兵權。
還有一個令曾國藩引以為傲的就是用人。胡林翼、江忠源、李鴻章、左宗棠、郭嵩燾等人,都是不世出的人才,個個性高氣傲。自己要麼以恩結,要麼屈心降志,「知其雄,守其雌」—到底把這些人收攏起來,這一局關係大清天下的棋才能處處點眼、片片做活,最後打一個大劫,畢一功於一役。殫精竭慮之處的辛苦,更是無法與外人道之。
想不到眼前這個生意人,寥寥數語,居然能說中自己的心事,曾國藩可真是有些刮目相看了。
「古東家,我聽說你在徽州之時,曾經給杭州難民運糧,又幫助他們逃離長毛蹂躪;後來合肥被圍,又是你到青陽糧市,為大營官兵賒來了幾百石的軍糧。可有此事?」
「稟大人,確實是真的。」古平原面上沒有一絲得意浮躁之色,只是很平實地點了點頭。
「這麼說來,你雖然是茶商,對糧食買賣並也不陌生。」
聽這意思,曾國藩是有意讓他為湘軍購買軍糧。他瞬間把從別人口中聽來的湘軍人數與安徽幾個大糧市的供應在心裡盤算了一下。自己不是糧商,要居間拉合成買賣,一番辛苦恐怕也賺不到幾個錢,說白了是做「牙行」生意。可是能藉此與總督衙門拉上關係,對於茶莊日後在江寧乃至兩江的生意都大有好處。
他心思快,幾乎脫口應道:「我雖不敢自稱熟手,但亦不敢有事推脫。糧商手中有存糧,巴不得趕緊賣出去,倒出倉庫再裝新糧,所以糧食生意不算難做。」
曾國藩點頭嘉許,徐徐說道:「如今大劫方過,兵災之後首防瘟疫,幸賴杭州胡雪岩開的『胡慶余堂』捐葯二十萬丸,這場瘟疫也總算是過去了。胡雪岩為兩江商人做了表率,本督已然奏報朝廷為他請封。可是如此之大的兩江,百姓千萬,災民眾多,總不能只靠胡雪岩一個商人的捐輸報效,所以今天在城門,各家商戶也都有所表示。不過捐銀子是常人所為,我把二位請到衙門,是看出你們是商中佼佼,希望借重長才,為兩江百姓謀福。」
「不敢。大人但請吩咐。」二人異口同聲道。
「既然你們如此熱心,那本督可就獅子大開口了。」曾國藩半開玩笑地說。
語中雖然帶笑,可沒人敢把兩江總督的話當玩笑,古平原與李萬堂凝神細聽,等聽完了,兩個人不由自主地對視了一眼,心中像壓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恨不得方才繳交幾十萬的銀子捐輸才好。
曾國藩的要求何止是難,簡直是難如登天。
兩江百姓,除了地主富戶家存著過夜糧之外,其餘無不對朝廷的賑糧翹首以待。其實百姓倒不是要平白討食,兩江是大清最富庶的地方,百姓逃難之時,紛紛帶了金銀細軟,如今大難已過,扶老攜幼各自返鄉。家尚在,拿出些銀子購買農具機杼,耕田養蠶,用不了幾年日子就過回來了。
真能如此自然善莫大焉,奈何缺糧,別說幾年,就是幾個月也等不得。江南本是魚米之鄉,十年浩劫荒棄了良田萬頃,餓死人的事兒層出不窮,有些地方甚至有了易子而食的傳聞。
如今最缺的就是糧食,物以稀為貴,糧價水漲船高,已然漲到了百姓不堪重負的地步。偏偏官府還不敢出告示平抑糧價,因為糧食就是這麼多,價高了,百姓自會少買省吃,哪怕兩天吃一頓,也能活下去。若硬是把糧價壓下去,幾天工夫,糧食都被富戶買走,窮人一兩糧食都買不到,必然激起民亂。眼下是春季開荒種田好時節,農民個個餓得腿軟腳軟,走起路來都直打晃兒,哪兒來的力氣種田。總督一職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民政方面最令曾國藩頭痛的就是缺糧。只要能讓老百姓吃飽肚子,春種秋收,哪怕一茬糧食就能讓江南恢復元氣。
所以曾國藩命古平原做的就是一件事—買糧!從各地把糧食買來,緩解江南的饑荒。
「到底要多少糧食才夠?」彭海碗聽古平原回來之後講述了經過,急急地問。他是想幫忙,也是想將功贖罪。
古平原伸出三根手指。
「三萬石?」
古平原苦笑一聲:「三萬石我就不回這兒,立刻直奔安徽幾個大糧集去掃倉底了。」
「三十萬石啊!我的媽呀。」彭海碗腿一軟坐回座中,「聽說朝廷向兩江發糧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運來兩萬石糧食。這、這曾總督也真敢要,這讓咱們去哪兒弄啊。」
彭海碗的這句「咱們」讓古平原很是欣慰,此人看來是個有良心的,自己算是沒幫錯人。
常玉兒一直在旁邊靜聽,聽說是這麼個大數目,眉間也帶了憂色:「若是弄不到,那該怎麼辦?」
古平原知道她是擔心自己,溫柔地看了妻子一眼。
「曾大人也知道是強人所難,所以弄不到這許多糧食亦不會怪罪於我。但是我很想辦成此事,一來是為了江南千萬百姓,二來嘛……」他將臨行時胡老太爺的那番話重述一遍,「曾大人這分明是想試試徽商與京商的斤兩,要是我辦不成此事,而李萬堂卻將另一件事辦成了,那豈不是被他徹底壓過去了。」
「喔,這麼說來,此事一定要成。」彭海碗受此一激,雄心突起,隨即又搖了搖頭,「難、難哪。」
常玉兒卻說:「不管什麼買賣,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只是不知這江南的糧價如今怎樣?」
這句話算是問到點子上了,彭海碗雖然不是糧商也不是司務,但他是大掌柜,日日看賬,管著這麼多夥計的飯食,糧價自然門兒清。
其實不必他說,古平原從總督衙門出來,第一個去的就是幾家大糧店,還特意請了個掌柜到酒鋪做個小東,一番深談下來,對江南糧價已是了如指掌。
道光末年,二兩銀子就能買一石糧,歷經咸豐一朝,打了十多年仗,如今糧價已然漲到了十兩一石,最重要的是有價無市,糧食不夠賣,就只能從外地運糧,成本自然就高了。古平原也算過這筆賬,連同路上的厘金、折耗、運費,水腳、僱工,再加上商人應得的利潤,外省糧食運到江南後,至少要漲到十五兩一石,這是百姓萬萬難以承受的。古平原向那夥計打聽過,若要想百姓三餐得繼,糧價就絕不能超過五兩一石。
三十萬石的糧食,五兩和十五兩之間的差價,那就是三百萬兩銀子!
聽了這個數目,屋中頓時陷入了寂靜,良久,彭海碗摸著光禿禿的下巴慢慢道:「要說借出三百萬兩補這個差價,徽商倒也不是拿不起。」
「拿得起也不能拿,否則後患無窮!」古平原斷然將手一擺,他看出彭海碗不解,放緩語氣,向窗外一指,「這裡是江寧城,又稱石頭城,那城牆是誰出錢修的?」
彭海碗一愣:「沈萬三呀。」「沈萬三後來怎樣了?」
「被明太祖殺了。」
「為什麼殺他?」
「這……」
「因為他露富於朱元璋,遭了忌,這和西晉石崇因綠珠而夷族是一個道理。歷朝歷代屢見不鮮。記著,商人再有錢也不能在官府面前顯富,不然好心花了銀子到頭來卻是自掘墳墓。」古平原一臉的嚴肅。
彭海碗深吸了一口氣,越來越佩服這位年輕東家,遇事真是深思熟慮。
「眼下打饑民主意的商人不少。有個陳大戶,據說在廣東囤糧,手裡至少有十萬石的糧食。可是人家是不見兔子不撒鷹,據說放出話來了,只要有人能出到十八兩一石,他就立刻將糧食裝船啟運。」彭掌柜道。
古平原一聽就氣不打一處來:「這不是喝人血嗎!別說這個價太高,就算有錢,也不能和這種人做生意,否則其他商人有樣學樣,壞了市面不說,把商人的德行都帶壞了。」
「彭掌柜,你是坐地戶,江南一帶你最熟悉,難道就真的沒有人有辦法弄到這三十萬石糧食。」常玉兒柔聲與彭海碗商量著。
「這……」彭海碗背著手在屋裡轉了十幾圈,忽然回頭喜道,「有一條路子,或許能行。東家一定聽過漕幫吧?」
漕幫雖然是運河幫,可也是天下第一大幫會,從南到北自不必說,就是東海到西藏,在外跑生計的人,沒聽過漕幫的也很少。
「漕幫在運河上運糧已經上百年了,這糧食里的花樣,沒人比他們更熟悉。據我所知,一條運河從杭州到北通州,沿途大大小小的糧店,幾乎都有漕幫的勢力在其中,至於說糧食怎麼來的,那就不可說了。總之別看江南嗷嗷待哺,漕幫那兒一定有糧,沿著運河掃漕幫的倉底,說不定就能湊足這三十萬石。」
「這倒真是條來路。」古平原凝神思索,「我聽說漕幫有一百二十八幫半,每一幫都各有地盤,這要是沿著運河一家家去遊說,只怕幾年都未必成功。所以當然要去找龍頭老大,也就是漕幫的現任幫主。此人姓江名泰,出身江淮泗頭幫,常年住在鎮江老宅。他為人很講義氣,在幫中甚有威望,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丈夫要去和漕幫打交道,常玉兒當然關心。
「我聽說這幾年江泰老病侵身,無力約束手下,再加上生逢亂世,有些地方的漕幫比起水匪來也好不到哪兒去。」說著,彭海碗舉了幾個血淋淋的例子,聽得古平原夫婦暗暗心驚。
「既然別無他法,那只有去找這位江幫主了。可是他既然無力約束手下,關係到一百二十八幫半的事情,去找他豈不也是緣木求魚。」
「不相干,我說的那些胡作非為的,都是小角色,真正幫中大佬是不敢違背家規不聽號令的。」
古平原心中一動,笑著問道:「彭掌柜,你是不是在幫?」
「我?」彭海碗笑了笑,「我又不是乾隆,哪裡會有人拉我入幫。只不過做生意時難免遇到漕幫中人,不想聽也聽了些。亂傳漕幫中的事很犯忌諱,多言賈禍,還是少提為妙。」
「乾隆爺入過漕幫?」常玉兒大張著眼睛,這倒真是新鮮事兒。「閑話,閑話。」彭海碗擺擺手,顯見得是不願就這個題目說下去,轉了個話題道,「東家,三十萬石糧食可是天大的事兒,要想說動江泰幫這個忙,那可不簡單。你晚走兩天,我出去幫你辦一份好禮。」
「好,正巧我也要去辦一件事,咱們兩不耽誤。」
這件事來時路上古平原就向常玉兒提過,常玉兒跟著點了點頭,想到方才聽到的漕幫為非作歹的事情,隨即又惋惜道:「早知道你要去漕幫,讓我大哥跟著你一道去。」
彭海碗問明了劉黑塔其人,笑道:「江泰住的地方是自家私宅,也是糧船公所,漕幫子弟何止百人,都是練家子,貴兄長一個人難不成還想進去打一架。再說了,漕幫可不是野雞幫會,東家送禮上門,他們應該會以禮相待,就算買賣不成,也不至於有什麼危險。」
他又問古平原:「東家,方才我就想問,這曾總督派你去買糧,那派京商李萬堂去做什麼?」
這一問,古平原臉上的表情頓時難以捉摸,像是慶幸又夾著幾分無奈:「那件事啊,恐怕比買三十萬石糧食還要難上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