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請了,您就是派人把我們抓來,我們也高興。」說話的是蘇州著名綢緞莊「老九門」的塗英塗大掌柜。他在滿座上百位掌柜夥計中,最是德高望重,今年足有八十高齡了,鬚髮皆白,拄著根拐杖站在酒席宴中。
「我做了一輩子綢緞莊,原想著七十古稀,功成身退。沒想到長毛作亂,唉,偏偏就還差一個月,『老九門』被兵火一焚而空,那些珍貴的絲綢、皮草,像貂褂、金絲猴皮褥子全都損失殆盡,一輩子的心血就這麼沒了。我當時真是心疼得恨不得也跳到火里,誰知道竟然又活了這麼久,一晃兒又是十年。」塗英搖頭嘆息,忽又拍拍額頭,「看我糊塗了,今兒不是提這事兒的時候。」
「古東家,你把兩江三省的這些掌柜夥計都找來,要聘他們到鹽店做外庄掌柜,頂門立戶執掌生意。哎,這是給了他們一條活路啊。說句老實話,他們中有不少都是我的徒子徒孫,喏,這一桌都是。」塗英指了指自己周圍的十幾個人,從沉穩的中年人,到精明外露的青年,個個沖著古平原點頭。
「他們得了喜信,紛紛趕來告訴我。我替他們高興,更加感激古東家。要知道,這十年大劫,兩江全是殺場戰場,生意難做得緊,買賣關張無數,誰還請夥計聘掌柜呢?可是生意人哪,心心念念的就是那一把算盤,你再讓他去干別的,去種地蓋屋,去養蠶織布,都如隔靴搔癢,總是魂不守舍,說到底,這世上做什麼也沒有做生意有趣。」
說到這一句話,不只是塗英的徒子徒孫,在座所有的掌柜夥計,連古平原在內都心有所感地連連點頭稱是。
「他們中有些人,寧可到薦頭行去,只求能找一份生意做,即便不如意,家裡窮得衣食無著,也不願改行。所以古東家這一來,真的是幫了大忙。你們聽著。」塗英拿出師父的做派,對周圍的徒弟說,「人家敬你一尺,你就要敬人家一
丈。這一次到鹽店做事,就算是起五更爬半夜,累吐了血,也要給古東家爭個面子,否則別出去說是我的徒弟徒孫。」說完他又沖著古平原拱拱手,「古東家,我
把這些徒弟徒孫託付給你了。他們做得不好,你只管辭了,要是做得還行,萬望您成全,瞧在老朽的幾分薄面,給他們賞一碗飯吃。」說著顫巍巍離座,要給古平原躬身行禮。
「老前輩,您千萬不能這樣。」古平原趕緊下座去扶,到底沒讓塗英行下這個禮。老人家八十歲的人了,為了下一輩的生意之路,特意遠路趕來重重拜託,古平原心裡十分感動。
「要說謝,我也得謝謝大夥。謝諸位大掌柜捧我的場,願意來聽我古平原的號令。你們放心,我絕虧待不了大家。鹽店本就是賺錢的買賣,各位的工錢我自然從優,不會讓大家賺的銀子比從前的柜上少。這筆工錢且待這幾天我們慢慢商量。另外有一件事,我先說出來。我在所有鹽店都佔了一成的純利,鹽店干好了,是日進斗金的買賣,這筆錢可不是個小數目。今天我古平原在這兒和大家約定,這一成的純利,我與在座諸位『倒三七』分賬!」
何為「倒三七」?上百個掌柜夥計彼此互相看著,一時迷惑不解。
「換句話說,就是古某拿三成,諸位拿七成。」
人們聽懂了,頓時一片嘩然,面上都是不敢置信的神情,誰也沒聽過這樣的事兒。東家拿三成,夥計拿七成,這豈不是乾坤顛倒了嗎?
「您這該不是在說笑吧?」塗英還以為自己年老耳背聽錯了。
「生意上的事情開不得玩笑。」古平原正容說道,「我說倒三七就是倒三七,只要古某在鹽店管一天的事,這個規矩就這麼定了,絕無更改。」
這就等於是說,古平原要讓在座這些人,在一年之內個個都當上財主。意會到此,人人臉上都不禁露出興奮之色,更又不勝感激。「古東家,這讓咱們說什麼好啊。」塗英連連點頭,「您放心,在座諸位我都敢保的,必定為古東家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老人家言重了。還有件事是我剛剛想到的,不過想到就辦,而且要辦得漂漂亮亮。塗大掌柜,我想將您也請來做掌柜,您可願意。」
「我?」塗英呵呵一笑,「難得您看重,本來我不應該推辭,可是年老體衰,難當大任,勉強當了掌柜也不過是給古東家添麻煩,老朽實在不能不自量力。」
「您老誤會了。我是想請您當一天掌柜。」
「一天?」
「對,就是一天。」古平原方才聽出塗英做了一輩子生意,卻沒能在大掌柜的位置上卸任而心存遺憾。於是打算就將蘇州的鹽店就起名叫「老九門」,請塗英當一天大掌柜,然後為他風風光光辦一個卸任儀式,再請他的一個徒弟接任「老九門」的掌柜,以示薪火相傳之意。
古平原把這個意思一說,塗英呆了一會兒,已是老淚縱橫:「您這份心思真是……唉,我老了,欠了您這個人情,可怎麼還哪。」
「不必還。」古平原懇切道,「您是兩江地界的商人前輩,大家崇敬您,並不是因為您的銀子賺得多,而是您這一輩子童叟無欺,給咱商人立了榜樣。大傢伙說說看,塗大掌柜是不是理所應當受這個禮。」
他抬眼四顧,四面八方的目光正迎上來看向他,除了先前的感激之外,那目光中還夾雜了不少敬佩之意。
「大人,您看看這個。」薛福成邊與曾國藩下著「飯後一盤棋」邊拿出一個布口袋,上面正反兩面都有字,正面繡的是「天賜淮鹽」,背面是「昌運百年」,袋
口用紅絨繩紮緊。
「您不是讓我打聽打聽,這古平原接了一半鹽店,有什麼不同尋常的舉動嘛。這就是他的開門炮。」
曾國藩將那布袋拿過來,用手指碾了一下:「這布用的倒結實。」
「是古平原向綢緞莊特製的,據說是蘇州『老九門』的手藝,經緯線都加粗了一倍。不僅如此,古平原還派人在街頭巷尾和各鄉各鎮傳遍,只要到他的鹽店去買鹽,就可以領一個布口袋,口袋要是用破了,可以拿到綢緞莊去織補,費用由他來付。」
曾國藩聽到這兒才感興趣,落下一子後抬眼問道:「他是在這布口袋上打了什麼主意吧?」
「是。古平原說,今後只要是拿這『鹽口袋』買鹽,一律抹零不說,還要再打九折。聽說到他店前去領鹽口袋的老百姓都快把門檻踩斷了。」
薛福成見曾國藩笑而頷首,又道:「還有新鮮事哪。這個古平原還信誓旦旦地說,『鹽口袋』抹零打折的規矩,從今年開始,一百年不變。百年滄海桑田,皇帝都不知換了幾個了,看看揚州鹽商,再看看廣州十三行,就算有百年老字號,也從沒有百年不變的老規矩。他剛接管鹽店幾天,就說什麼一百年。您說這不是笑話嘛,只好去哄哄那些鄉愚罷了。」
薛福成只顧大發議論,曾國藩面上原本的笑容卻變得嚴肅起來,手拈一子卻遲遲未落,半晌才輕輕道:「這麼說來,連我都欠了他一個人情。」
薛福成正說得嘴響,聞言立時一愕。
「你聽說『鹽口袋』的事情了嗎?」李萬堂連日翻閱從藩司衙門借來的兩淮鹽政舊檔,這些都是百年老檔,有些發了霉粘連一處,揭都揭不開。李萬堂找了幾個舊書店的老人,一頁頁地用針和藥水修補。李欽見父親桌上放著濃濃的釅茶,兩眼熬得通紅,這才知道「坐鎮鹽場,找出一套辦法,讓兩淮鹽的產、運、銷運轉自如」並不單單是一句空話。
「聽說了,不就是古平原又在裝神弄鬼嘛。」李欽不屑一顧,「什麼一百年,到那時他的骨頭都爛沒了,鹽店改了規矩,老百姓還能把他從棺材裡拖出來質問不成。純粹就是哄著那些貪小便宜的人玩兒。再說了,那天從同慶樓回來,爹不是答應了娘嘛,在半年內一定把古平原從鹽店驅逐出去,何必管他說什麼一百年還是兩百年。」
「半年逐出去?」李萬堂冷哼一聲,「談何容易。且不說這是曾總督幫他拿到的位置,就算就事論事,古平原經營鹽店就像築海塘一樣,用的是穩紮穩打的辦法,沒幾天就站穩了腳跟。」
海塘的事兒是李欽的瘡疤,聽父親毫不客氣上來就揭,只是不便反駁而已,站在書房當中滿臉的不服氣。
「『倒三七』分賬,不問可知鹽店的掌柜夥計是如何擁戴他,這在店裡的人事上就立於不敗之地;『鹽口袋』抹零打折保百年,老百姓當然要一窩蜂地去他的店裡買鹽。你不要小看這『一百年』之約,古平原可是煞費苦心想出的這一招。兩江百姓這十多年來過的都是朝不保夕的苦日子,如今朝廷沒給他們許諾,總督沒給他們許諾,大大小小的州縣也都沒給他們許諾,反倒是一個商人率先許下一百年的諾言。老百姓會覺得連兩淮鹽場都肯如此許諾,說明這長長久久的太平日子可算是盼到了。今後每用一次古平原的鹽,老百姓的心裡都穩妥一分,這對安靖地方,穩定人心功勞甚大,只怕就連曾總督知道了都要領他一個人情。」
「空口說白話,能有這麼神?」李欽還是不信。
李萬堂見他總是對古平原如此輕視,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知道這個兒子是打小被寵壞了,只知道京城李家是京商買賣中的頭一份,以為無往不利是理所當然的事兒,卻從沒想過李家先祖也不過是從一個走街串巷賣什錦果兒的小販起家。
「算了。古平原無論怎麼做事,都是為我李家在做買賣,這其實不是壞事。我今天叫你來,是問問你,人家古平原到店沒幾天,一招一式都甚有章法。你呢,如今也管了一半的鹽店,打算怎麼去經營?我倒要好好聽你說一說。」
李欽對此倒是胸有成竹:「一個月之內,我就讓古平原對我甘拜下風。我的鹽店要比他多出幾成的收益。」
幾成?古平原如國手布局,連下幾手,又穩又快,李欽憑什麼贏人家?李萬堂不只不信,還擔心李欽又要做什麼出格的事兒,於是一定要他說清楚。
李欽本想來個一鳴驚人,可是父親盯得緊,只好說道:「這您不必擔心,我也不過是仿您的故智罷了。我打算還去找漕幫,許給他們好處,將鹽私販,一來可以奪古平原的客源,二來這些鹽是不上稅的,雖然價格低,可是賣得快,折衝起來,利潤一點不少。」
李萬堂聽完忍無可忍,「啪」的一聲拍了桌子,把李欽嚇一跳。
「仿我的故智?真虧你能說得出口。難道說我辛辛苦苦經營兩淮,到頭來就是為了去賣私鹽?那我何不一開始就與漕幫去做聯號生意!我那是為了驅逐王天貴,不得已而行之。古平原眼下是在為京商做事,你用這種手段去對付他,除了讓私鹽販子得利,受損失的還不是李家。」
李萬堂輕易不動氣,這時對兒子失望透頂,指著桌上大卷大卷的舊檔:「你看不起古平原的百年承諾,可你知不知道,我這些日子也在琢磨著如何能想個百年之策,把兩淮鹽場變成我李家世世代代的利藪。人家想的是『昌運百年』,你想的卻是蠅營狗苟,還說什麼要贏人家幾成,嘿……」
李萬堂看都不再看李欽,揮了揮手。
李欽自以為得計,卻被父親罵了個狗血淋頭,氣得臉都白了,狠狠一跺腳向外就走,走到門口正撞上李安。他撒氣地嘲弄道:「你這總掌柜的白日夢也該醒了吧,辛苦一場,結果都是為古平原做了嫁衣。」
李安什麼話都沒說,依舊像往常那樣恭敬地垂手而立,只是眉棱骨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
「生意還算是不錯。」古平原翻著各地外庄掌柜報上來的賬冊,口中說不錯,眉毛卻不自覺地皺了起來,語氣也顯得甚是勉強。
「怎麼了?」常玉兒留心看著,瞧出丈夫的臉色不對。
「比我預想的可差了不少呢。」古平原丟下賬冊,略有些失望地說。「做生意嘛,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主顧都是一個個拉來的回頭客,這頭一兩個月能看出什麼,慢慢人氣自然聚了來。」
「你說的沒錯。可是我總覺得不至於如此。」古平原從幾天前接到各地賬冊開始,就知道必然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不然不會如此一致,各個外庄的生意都沒有達到預期。今天最後一本賬冊也到了,他更是認定了有什麼預料之外的事情發生,如果不弄個水落石出,搞不好千里之堤就要毀於蟻穴。
他正在凝神細思,考慮下一步如何做法,門外的夥計跑來稟告,說是門口有個軍爺求見。
古平原不明緣故,讓下人將來客請到書房。常玉兒平素聽彭家的丫鬟僕婦說起,知道現在兩江有很多無事可做的兵痞子,仗著湘軍的勢力到處尋釁滋事,包攬官司、甚至綁票搶劫,地方官根本不敢招惹。她被南通的事兒嚇怕了,趕緊派人把在後院練武的劉黑塔找了來。
等到這個人一進來,常玉兒在屏風後偷眼看了一下,馬上就放下心來。原來是水師營的櫓子爺。
櫓子爺還帶了一個二十齣頭的人,臉上可傷殘得厲害,一張臉七扭八歪,彷彿骨頭曾經被打斷過,張嘴說話時一片漆黑,原來是牙齒都掉落了,用烏木嵌了假牙。
「古東家,聽說你最近得了兩淮鹽店的生意,那可是發大財的路子,恭喜恭喜。」櫓子爺一進來就拱手致賀。
「太客氣了。上次多虧水師營的弟兄幫了大忙,我還沒好好謝謝您,真是慚愧。」古平原上次求水師營幫著整治陳大戶,櫓子爺一口答應,他很是見情,事後準備了一份厚禮,人家卻怎麼都不肯收,讓古平原心裡十分過意不去。
「你是鄧老弟的把兄弟,也算是自家兄弟,客氣就見外了。」櫓子爺坐著,那跟來的小夥子站在他身後,一雙眼不住地瞧著古平原。
「我今天來有兩件事。」上過茶後,稍微寒暄幾句,櫓子爺就進了正題。
「你托我給鄧老弟家中帶的東西,我都已經帶去了。他的家人自不必說,地方官聽說本地出了這樣的人物,奏報上司之後,為鄧老弟建了專祠祭祀,刀和黃馬褂都擺在祠堂里供人瞻仰。」
「啊!那真是多謝您了,鄧大哥九泉有知亦當含笑。」古平原想起當初與鄧鐵翼的交好,又是欣慰又是感傷。
「還有件事嘛,該怎說呢。」櫓子爺皺了皺眉,問道,「古東家,你各處外庄鹽店的生意最近怎麼樣?」
這一問,古平原和屏風後的常玉兒都注意了起來。各處生意不好是最近幾天看賬冊才發現的,櫓子爺這麼問必然是有緣故。
「我當然不是隨口一問。在長江運河水道上,衙門口多得很,一向是各管一攤。比方說水師營管的是捕盜追匪,至於緝私嘛,一向是漕運總督衙門的事兒。他們人手不夠,可以給兩江總督衙門行文,請調水師營來幫忙。」
「緝私」兩字一入耳,古平原已是警覺得雙目炯炯,聚精會神地望著櫓子爺。
「這一個多月,江上漕幫的船多了好幾倍。漕糧未下,他們急什麼?而且往往是不到碼頭就泊在荒郊野岸,偶爾一問,都說是上岸方便,他娘的,哪就那麼多屎尿,總要停船方便。」
常玉兒在屏風後聽他說得不雅,臉上一紅,可是知道這都是要緊話,與鹽店近來的生意必定大有關係。
「時間長了,咱們當然要在意,發覺他們是在販賣私鹽,這量可不少啊。」櫓子爺晃晃腦袋,「其實前些日子也有過一回大批販賣私鹽的事兒。聽說是京商的李老爺為了整一個叫王天貴的人,特意把鹽場的官鹽當私鹽賣。這個姓王的跟咱們素無往來又沒交情,既然該管的漕運衙門都睜一眼閉一眼,咱們當然也就懶得去操那份心。」
可是這次不一樣,古平原在同慶樓拿了京商一半鹽店的事兒,隨著那潘老闆的家醜奇事已經傳得通省皆知。櫓子爺很佩服古平原這個人,擔心李萬堂故技重施,又來整他,於是吩咐手下多多留心。「這小子叫馮成,是我前年收的徒弟,好歹也趕上了江寧大捷,敘功補了個從九品的巡檢,這次的事兒他很出力。」櫓子爺轉過頭去,「你給古東家說說吧。」
「是。」馮成口齒有些不清楚,說話口不關風,但是講起事情來句句分明,很有條理。據他所說,這批鹽都是從李欽管的店鋪里運出來的,專往古平原的鹽店地盤來銷,而且行蹤很是詭秘,他偷偷跟了幾次,才摸清了他們用小船走水路枝杈販運私鹽的路線。
「真是辛苦馮兄弟了。」古平原很是承情,連連致意。
「事情弄清楚了,你的生意之所以做得不好,是因為老百姓喜歡買私鹽,當然官鹽就乏人問津了。這一招已經整垮了那個姓王的,現在又要拿來整你了。古東家,你可有何應對之策?」櫓子爺關心地問。
「這倒難辦了。」古平原皺起了眉頭。
「怎麼會難辦,報官抓他唄!那小王八蛋李欽敢玩陰的,老子非捏出他的牛黃狗寶不可。」劉黑塔站起身瞪著眼睛說。
櫓子爺搖搖頭:「我們眼睜睜看著,好幾次了漕運衙門的兵上了漕幫的船,轉了一圈就又走了,這分明是事先打好了招呼。報官沒用的。」
古平原點點頭,當初在鎮江與江泰辦交涉時,他親耳聽到白依梅說漕運總督吳棠答應了,今後漕幫走私時可以大開方便之門,看來如今是兌現了。
「上一次對付陳大戶,你不是請漕幫的人把船上的水手都嚇走了嗎。看樣子你和江泰有點交情,何不去找他,讓他放你一馬。」櫓子爺出了個主意。
「我就是想到江泰才為難。他老病侵身,已然無力約束手下,要是再去找他,借著幫主的權力硬壓著不讓走私販鹽,那麼必然大損幫中利益,他這個幫主可就難當了。我不能為了自己方便,而讓人家不便。」
櫓子爺一拍大腿:「古東家,你這人真是沒話說,仁義!可是自己這頭兒,也不能不顧啊。」
「那是自然。」說了一會話,古平原已經想好了對策,「櫓子爺,這事兒還得請水師營的弟兄幫忙。我打算來個先兵後禮,請水師營先把這批私鹽攔住,然後我再去漕幫賠禮請罪,漕幫該得的好處我一定給到。江泰既然事前不知,事後也就不會有人怪他。至於兄弟們這一次出隊的錢,我按月例銀子給大家發。」
「嘿嘿,出一次隊得一個月的銀子,這是古東家挑我們發財。別看水師營不管緝私,到時候就硬是說搜軍火,先把私鹽扣下來,讓他們拿鹽票來領,諒他們也沒有。」
「那就一言為定。」古平原笑著起身,送櫓子爺出去時,拿了一張五百兩的銀票謝他,又給了馮成一百兩的酬謝。等人走了,劉黑塔從門縫底下撿到一張銀票,一看正是古平原方才塞給馮成的那一百兩。
「來了。」櫓子爺將聲音壓得極低,指著遠處草盪中一點若隱若現的燈光。
要不是他這麼一指,古平原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仔細凝神看過去,才發覺這星星一點。
「頭船上打了一盞燈,後面至少跟著十條船。」櫓子爺有經驗,將手左右一擺,水師營的幾條船立時布了個口袋陣,就等著漕幫的船來鑽。
漕幫的走私船一個月來暢通無阻,漕運總督衙門不來干涉,其餘衙門更是無權過問。當然走私販鹽畢竟大犯律條,誰都不敢大張旗鼓,依舊是照著當初通海幫幫主徐繼成的那條路子,夜行曉宿。雖然他們還是小心謹慎,但是畢竟往來幾十趟都沒出事,防備的心早就懈了,更是沒提防水師營會在這種偏僻水道設卡。
等十幾條船都進了口袋陣,櫓子爺一聲呼哨,官船同時打起燈籠向上一圍,就把漕幫的船堵在正中動彈不得。
漕幫各條船上立時大嘩,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幫,事發突然卻是絲毫不亂,有人護舷邊以防敵襲,有人降帆防備火攻,各條船迅速聚攏成團,水手各操兵刃,還有十幾條火槍護船。怎奈他們面對的是官兵,而且是素有「小周郎」之稱的彭玉麟一手打造的水師。別的不說,光是槍械就勝過漕幫十倍。漕幫是十幾條船十幾條槍,而水師營一條船上就有十幾條後膛槍,這一次櫓子爺總共帶了一百條槍,密密麻麻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漕幫眾人,看著就讓人心驚膽戰。
漕幫的人一開始還以為是打劫的水匪,已經準備好了拼殺,後來發現面對的是官兵,那麼無論如何也不能交火,否則就成了謀反叛逆,所以神情反倒不像先前那樣緊張。
「各位軍爺想必是在抓水匪,大半夜出隊辛苦了。」出面的人滿面堆笑,一看就是「自來熟」。像他這樣的人,漕幫養了很多,幾乎每支船隊都有,在漕船上的職司就是每到一處跑場面、講斤頭,與當地的官員應酬往來,以便漕船能通行無阻。此人一看官軍的服色便知,這不是管緝私的漕運衙門兵船,而是水師營。
當然不管有沒有權管束漕幫,既然遇到了,想要相安無事就得拿銀子。「自來熟」遞了一張銀票過去:「軍爺,我們是漕幫的,您看看船就知道了。請行個方便,這點錢請弟兄們喝茶。」
「漕幫的?」櫓子爺斜著眼看他,明知故問,「運糧一向是走大道,跑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幹嗎來了?」
「常年跑船還有個不壞的,這些船有的船帆開裂,有的得上漆,還有的連船底都漏了,勉強用帆布瀝青兜著,這不是到那邊鎮上找工匠修補嘛。」
這套說辭是早就想好的,按理說是能說得出理由,又給了好處,就該放行了。可是櫓子爺是有意要找他們麻煩的,看了看燈籠映照下的那些漕船,一皺眉:「不對吧,既然是要去修理,怎麼這船吃水如此深,看樣子倒像是裝滿了貨物似的,難不成是走私?」
一語既出,「自來熟」的臉上馬上變色,但隨即賠笑道:「大人,運河水道
九百九十九,哪家不是各走各的路?這緝私,是漕運衙門的事兒,您老何必操心呢。」他口中說著,又在手上加了一張銀票,暗自往前一遞。
櫓子爺就像沒看見,反而勃然變色:「你這是說我多管閑事了。別的走私我管不著,不過要是販運軍火,圖謀不軌,那便是水師營的該管差事了。來啊,給我上船搜。」
「住手!」還沒等官兵登船,就聽一聲叱吒,一個容顏俏麗,披著玄色斗篷的女子從船艙中走了出來。
「怎麼,水師營不當官兵,要當強盜嗎?你們一無憑據,二無證人,就誣陷人走私軍火,難不成想殺人越貨。」白依梅見水師營不接銀子,就知道事情不能善了,軟的不行來硬的,她柳眉一豎,喝道,「漕幫可不是好欺侮的。管事的,放聯絡花炮,將附近的漕船都叫來,咱們和這位官老爺好好評評理。」
這一下櫓子爺和他手下的官兵也臉色一變。附近有幾個大市鎮,平素停了不少漕船,要是接到號令一起趕來,聲勢可是不小,就憑水師營今晚出的這幾條船,一定彈壓不住,事情要是鬧大了,只怕上峰會怪罪下來。
不過這個念頭只在心中一轉,櫓子爺便想到,要是在一個女人面前塌了面子,將來還不得被營里的弟兄笑死,這個面子丟不得。他把心一橫,管你有幾條船來,只要搜出了私鹽,那就有了證據,至少理上不輸。至於漕幫,還真敢造反不成?他把手猛一揮,沖著手下罵道:「他娘的,你們的兵糧吃到狗肚子里去了,連個小娘們都怕,還不如回家抱娃子。給老子搜,誰要是敢攔,就開火!」
官兵暴應一聲,眼看與漕幫就要大起衝突。忽然櫓子爺身側一條船上有人又是一聲高呼:「且慢!」
說話的是古平原,他自己就販過私鹽,知道這裡面有很多花樣可做,櫓子爺應自己所求來搜漕幫的船,萬一漕幫也搞了什麼花樣,搜不出來反倒打草驚蛇。古平原於是帶著劉黑塔一起來,打算關鍵時刻助官軍一臂之力。
漕船上的主事人居然是白依梅,古平原驚詫之餘見官兵硬闖漕船,那白依梅就要身處彈矢刀槍之間,趕緊搶著喊了一聲,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走到船頭。
「原來這批漕船是你帶的,這是江幫主的主意?」古平原望著白依梅在暗夜寒風中被吹拂抖動的斗篷,難以置信地問道。
「我就猜到是你讓官兵在這裡設卡堵截。」白依梅倒像是早想到古平原在此,瞧著他淡淡一笑。
李欽當日賭氣離開,想來想去還是要用走私的方法,既能謀利又能打擊古平原,何樂而不為,所以他瞞著李萬堂找到了蘇紫軒,又通過蘇紫軒結識了漕幫,除了販鹽的收入之外,額外許給漕幫一筆好處,條件只有一個,將自己鹽店裡的官鹽私賣到古平原的鹽店範圍。
「管事的,告訴古東家,我是誰!」白依梅雙目如寒星,面沉似水地說。
「這位是漕幫大阿姐,是通海一幫的新任幫主!」
一句話說出來,別人還只是驚訝,古平原卻是心頭巨震,怪不得白依梅要當眾揪出殺徐繼成的真兇,又要把糧食賣給吳棠,換得漕運衙門對通海幫走私的許可。這一切都是為了收買通海幫的人心,一旦水到渠成,便接下了幫主位置。
「櫓子爺,這些船不像是走私販鹽的船,請弟兄們收隊吧。」古平原看著傲立船頭寸步不讓的白依梅,打心裡發出一聲嘆息。
「活活氣死我了!」劉黑塔不會作假,心裡有什麼,臉上就有什麼,他和古平原回到城裡,沒一會兒工夫就被常玉兒看出事情不對,追問之下,他再也忍不住了,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妹妹。
「這都第幾回了?當初在漕幫買糧,還有上次就在這兒,她要古大哥去修塘救人,再算上這次!古大哥一見了那女人就像老鼠見了貓,什麼主意都沒了。偏偏那姓白的女人也不要臉,吃定了古大哥似的,回回在他面前都占著上風。就拿這次的事兒來說,眼睜睜看著她帶人把走私的鹽船開走了,真是窩囊死了。」
常玉兒聽了半晌沒說話,劉黑塔只顧自己說得痛快,一抬眼嚇了一跳,望著妹妹說:「玉兒,你怎麼了,臉色這麼怕人。」
常玉兒長吸了一口氣,站起身:「大哥,你去前面柜上,就說我的話,支一萬兩銀子。讓彭掌柜先別告訴古大哥。」
「你要這麼多銀子,幹嗎用啊?」
「給水師營開餉。」
「這位軍爺,難道上次我說得還不夠明白,漕運衙門不管,水師營憑什麼攔著漕船?」白依梅沒想到夜裡運鹽時,還沒到水道枝杈,就在江口便被水師營攔住。而且不同於上次,水師營出動的兵船足有十倍之多,兵船上的士卒個個如臨大敵,在船舷邊列成兩排,或站或蹲,手裡都端著洋槍,完全是開戰的準備。除了洋槍之外,幾條大船上居然還帶了洋炮。自從滅了長毛之後,幾乎從未見過水師營帶炮巡江。
對付漕船,這可算是殺雞用了宰牛刀,聲勢實在駭人,漕幫兄弟雖然一向大膽,也不免緊張得不知所措,白依梅卻並不在乎,揚聲道:「想必這又是古平原的主意吧,讓他出來見我。」
「我家相公不在這兒,你有什麼話和我說。」一語未畢,常玉兒從後艙走出。
當著江面上幾十條船,上千手執火器刀槍的兵卒與幫眾,這兩個女人就這樣面對面地碰上了。
「是你?」白依梅真沒想到,隨即冷笑,「古平原當了縮頭烏龜,讓他的女人來拋頭露面嗎?」
常玉兒平靜地說:「他不知道我今晚來此,你也不必說這樣的話。咱們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凡事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再四。你屢次咄咄逼人,我家相公都忍讓了。不是因為他怕你,而是看在你父親對他的教誨之恩和你們倆打小的情分上,不願意與你起衝突,可是你卻不依不饒,反過來借著這一點苦苦相逼。」
「就算我逼他,那又怎樣?」白依梅寒著臉道。
「欺負我男人,那就不行!」常玉兒忽然也撂下了臉,帶了些怒容,「你既然敢做初一,就別怨我做十五。櫓子爺!」
櫓子爺雖然打過不少仗,可是兩軍陣前兩個女人唇槍舌劍還是頭回見,正瞧得有些傻眼,忽聽常玉兒一聲喚,趕緊答應一聲。
「請你帶人過去,把船上的私貨都收繳了。」常玉兒緊盯著白依梅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今後再發現販私鹽的船,擊沉一艘,就到我那兒領一艘的賞銀。」新任兩淮鹽運使備下了一張全帖,在揚州設宴請客,請的是兩淮鹽場的東家、掌柜。
鹽運使這個官職正是所謂的「縣官不如現管」,《大清職官志》里明文記載:兩淮鹽運使「從三品,掌督查場民生計,商民行息,水陸互運,道里往來,平貴賤,量產出之職。」
換句話說,鹽運使大人要是不高興,鹽商就甭想做生意。古平原接到帖子不敢怠慢,當天就動身前往揚州。
筵席設在「個園」,這是嘉慶時鹽商總商黃至筠的家宅,十年營造花了無數銀子,自然是美不勝收,以「疊石成雲」聞名海內。道光元年,曾任浙江學政的劉鳳誥因目疾而在揚州養病,就是借住在個園,自言每當身處院中,山石入眼則病痛大去。不管是不是言過其詞,總之他寫的那篇《個園記》中說園內「珍卉叢生,隨候異色,池館清幽,水木明瑟,疊石為小山,通泉為平池,綠蘿裊煙而依回,不出戶而壺天自春,塵馬皆息。」就足以令天下的文人雅士心馳神往了。
可惜的是,長毛攻佔揚州,在城內四處放火,很多名園古迹毀於一旦,個園自然也難倖免。不幸中卻有大幸,被燒毀的只是樓閣,個園最引人稱道的疊石卻是火焚不去,風姿依舊,而且池中的那座清漪亭被綠水環抱,也得以保存。
筵席就開在亭中,是一席由天寧寺齋堂妙手烹制的素筵,最有名的是一道以三菇六耳作為原料的「金剛火方」,擺在桌上正中。
景好,菜也好,席中人卻頗有難以下咽之感。古平原怔怔地瞧著那笑吟吟的新任兩淮鹽運使,驚異過甚,一時不知怎樣開口才算得體。
李萬堂也有此感覺,不過他不僅是驚異,更感到了一種迫在眉睫的威脅。這位鹽運使大人居然是古平原的知交,今後兩淮鹽政由他一手把持,對李家簡直是太不利了。
就在三天前,曾國藩密保喬鶴年接任兩淮鹽運使的回旨到了江寧,准如所請。本來喬鶴年當眾羞辱朝廷命官,引得士林大嘩,都說他遷就暴民,有辱斯文,理應問責。而從各州縣的牢獄裡帶出三十名「江洋大盜」,不問案由輕重,一概梟首示眾,做了「洋人被害」一案的替死鬼,這又與大清律例相悖,御史言官參他擅殺人命,建議將其革職交部議處。
就在古平原等人為其擔心的時候,喬鶴年卻知道,士人和御史不管罵得多凶,參得多狠都不必理會,只要曾國藩肯保自己,那就一定太平無事。
喬鶴年還真猜對了,曾國藩對其一番霹靂處置非但沒有怪罪,而且還很是欣賞,也難怪,此舉不僅將暴民安撫為良民,而且敷衍了洋人,將本來兵戈相見的危險化解為無形,可算是為兩江立下大功,也為曾國藩解了一個難題。
這當然要重重酬庸,否則今後哪還會有人為兩江衙門實心辦事,曾國藩力排眾議,不僅不加罪,而且力保其由四品道員升任從三品兩淮鹽運使,歷來宦途擢升順逆有關鍵的幾步,州縣調道台,道台升監司都是如此,四品到三品雖然只是一步,卻是從風塵俗吏到臬、藩、撫的必由之路,越過此關,便可稱為「大員」。所以曾國藩的酬庸確實很重,況且兩淮鹽運使是出了名的肥缺,這一下令得兩江官場人人艷羨,都深悔當初為何不毛遂自薦。
當然,曾國藩別的官職不去保舉喬鶴年,偏偏要他來當兩淮鹽運使,就是看到了他與古平原的交情,希望他能從中斡旋,讓古、李二人能通力合作。今天喬鶴年設宴就是專為此事。
喬鶴年見古、李二人望來,卻又都遲遲不語,笑道:「幾位東家、掌柜,別看我備了全帖,其實只請了你們三人。四大恆遠在京師,又是出錢不出力,本官就沒有請他們。兩淮鹽場的事兒,本官再加上你們就足以做主了。你們說呢?」
「大人說得是。」率先開口的是王天貴,他沒想到自己如今也是「出錢不出力」的身份,卻也被請了來。莫不是要用我來掣肘李萬堂與古平原?王天貴一念及此,心頭暗喜,能搭上兩淮鹽運使這條船,被他視為親信,那對自己可是太有利了,於是搶著道,「大人來掌管兩淮,是鹽場上的福分。別人怎樣我不知,王某今後一定事事聽從大人,唯大人馬首是瞻。」說著舉杯祝酒,為喬鶴年新官上任道賀。
出乎他意料的是,喬鶴年只是瞥了他一眼,既沒搭話也沒舉杯,王天貴舉杯容易放杯難,好半天才哈哈一笑,自斟自飲算是化解了尷尬。
喬鶴年又對臉色陰晴不定的李萬堂道:「李東家,不要怪本官道破你的心事。你一定在想,這個官兒與古平原是舊識,又剛剛在鹽城聯手辦了差事,會不會合起來與李家作對呢?」
「哦。卑職不敢做此想。曾大人知人善任,所保薦來管理鹽政的人一定也是一秉大公,過幾日我還要到兩江衙門去親自謝過總督大人。」
李萬堂這話軟中帶硬,是提醒喬鶴年,自己也能請見曾國藩,要是喬鶴年真的有所偏袒,那麼李家便很可能會直接向總督告上一狀。
喬鶴年當然聽得出來,笑了笑道:「李東家說得沒錯,本官就是要持中守正來辦鹽務。兩淮鹽政廢弛多年,正是重整旗鼓的時候,我卻聽聞鹽場與鹽店之間,李東家與古掌柜之間生了意見,前些日子甚至動用了漕幫,將官鹽私賣,這流失的可都是國家的鹽稅啊。」
李萬堂自然知道李欽的所作所為,雖然生氣,可是在這場合不能不替李家辯解。他剛要開口,喬鶴年一擺手:「本官不是要追究,而是要既往不咎,不過今後再要有這樣的事情可就是與本官過不去了,到時我一定指名嚴參,絕不姑息。」
他又放緩語氣:「古掌柜與李家在山西、在京城還有在徽州幾次都有過生意上的誤會,也鬧過不快。但是既然如今都在兩淮鹽場做事,那就應該盡棄前嫌,攜手合作,唱一出『將相和』,豈不美哉?」
他端起一杯酒,人人都以為是要給古、李勸和,卻沒想到他轉向王天貴:「王大掌柜,方才你敬一杯酒,本官沒喝,那是因為還不到時候。現在我反要敬你一杯,你可知為何?」
「這……王某不知,請大人明白見告。」
「從來都是『說人易、說己難』,本官勸古、李二位勠力同心,那自己便要首先做個樣子,先與王大掌柜喝上一杯和合酒。」
「這是從何說起?」王天貴莫名其妙,李萬堂也茫然不解,只有古平原心知肚明,卻做夢也沒想到喬鶴年會做到這種地步,只能愣愣地看著席上的這一幕。
「王大掌柜可還記得,在太谷有個喬松年的人,與他妻子一同在王大掌柜家裡做雜役,後來妻子上吊自盡,喬松年也瘋了,死於城外無邊寺的一場大火中。」喬鶴年慢條斯理地說著,像是在說著一件於己無關的事情。王天貴臉上由紅變靑,進而發白,驚怔地看著眼前這位鹽運使大人。
「松鶴延年,喬松年就是本官家兄。那時我在京供職,家兄在太谷的遭遇,古東家都已告訴我了。」喬鶴年看著王天貴慘白的臉色,哈哈一笑,「不過那都是
過去的事了,本官方才說既往不咎,從今往後我管鹽政、司鹽務,王大掌柜是鹽場的大股東,還要仰仗你多多幫忙。來,喝了這杯酒,往事休提。」
「是,是。」王天貴也不知怎麼端起的眼前這杯酒,只覺得酒杯足有千斤重。
「慢來,慢來。」李萬堂看了半天,心中已經猜到了八九分,此時一笑起身,也舉起手中的酒杯,沖著古平原道,「古東家,大人胸懷坦蕩,為了兩淮鹽場和兩江百姓寧願捨棄舊怨,正所謂士之楷模,國之楨榦。既然這樣,咱們還等什麼,為何不一起喝下這杯和合酒,從今往後同心合力幫喬大人辦好兩淮鹽務。」
古平原自始至終都一語未發,他知道無論說什麼都難免被認為是與喬鶴年事先串通好的,可自己確不知情,郝師爺沒出現,看來連他也不知喬鶴年陞官。看到喬鶴年與王天貴碰杯,古平原心裡五味雜陳,忽然想到在泰裕豐的後院,喬大嫂從王天貴屋中出來,一口唾沫吐在自己臉上。那時自己是一腔怒火氣塞胸臆,卻直到此刻才滿臉發燙,一想到喬大嫂那張痛苦的臉,就羞愧得直想閉上眼睛。
「平原兄,你不是一向都說商人之間應該無分南北,互通有無,不應以地域分親疏,視省籍為溝壑。如今李東家是京商,你是徽商、王大掌柜是晉商,恰恰是大清最有實力的三省商人,能夠攜手營商,這是可喜可賀的一件事啊。對本官來說,也正是心頭所願。」喬鶴年斟了一杯酒,硬塞在古平原手裡,拍了拍他的肩膀。
見桌上所有人都望向自己,古平原只覺得口中又苦又澀,說不清什麼滋味。
「干!」四隻杯子碰出同一聲脆響,四個人卻各懷心思,渾然不知杯中酒是苦是辣。
「你把我找到這兒來做什麼,這裡連個人影都沒有。」李欽瞧了瞧四周,大皺眉頭。
鐘山頭陀嶺,是紫金山最高峰,一向人跡罕至。蘇紫軒把他找來,就是有幾句絕不能被外人聽到的話要說。
「你知不知道三天前,你父親去揚州做什麼?」
「聽說是去赴宴。」
「對,在酒宴上,經兩淮鹽運使說和,李家與古平原已經盡棄前嫌,看來離著你讓出那一半鹽店也不遠了。」「你說夠了沒有。」李欽不耐煩道,「上次就是你讓王天貴來下套,用古平原做借口,弄什麼築龍塘,結果是我被你們給活活耍了。現在又拿姓古的來說事,還不是想讓我繼續給你當洋槍使。」
「原來李少爺不笨,那怎麼瞧不出眼前的兇險。」蘇紫軒揶揄地一笑,「那個鹽運使喬大人是古平原的舊相識,你在徽州時不也見過嘛,兩個人一在官場一在商場,彼此互相利用,姓喬的官兒越做越大,古平原的生意也是風生水起。眼下他們又把眼睛盯在了兩淮鹽場上。合作?說得好聽,只怕是先蠶食後鯨吞,早晚有一天,李家也會像我曾經的那個家一樣,被人連根拔起。」
「你、你的家?」李欽一怔,蘇紫軒從來沒有開口說過自己的過去。
「我是內閣學士、軍機大臣肅順的女兒,也是愛新覺羅的宗室。當年我阿瑪就是輕視眼前的對手,結果被人家抄家滅門。」蘇紫軒在陣陣松濤中語氣沉鬱地說道,「現在你們李家也要重蹈覆轍了。」
「肅順……」李欽吃了一驚,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了幾年,可是權相肅順的名字卻還是一個忌諱,至少在京城裡提到時,人們都要輕聲細語。他過了半晌才訥訥地說,「這麼說,當初我在密雲郊外遇到你的時候,你正在逃亡路上。」
「覆巢之下無完卵,當然要逃,不然就是束手待斃。」蘇紫軒看了李欽一眼,「你是想束手待斃,還是學我一樣逃走?」
「我、我當然是兩樣都不選,憑什麼李家就一定會輸給那個臭流犯。」李欽眉毛慢慢豎了起來。
「欽少爺,既然我把身份告訴你,那就是對你托以腹心,又怎麼會騙你呢。」蘇紫軒走前幾步,她從未對李欽如此和顏悅色過,李欽不免有些受寵若驚。
「你既然不想認輸,那就該認清形勢。古平原過去是流犯,可現在是你的心腹大患!你再不重視其人,就非落得和我家一樣的下場。那天同慶樓的事兒你親身在場,揚州鹽商富甲天下的時候,恐怕任何人都不在他們眼中,如今又怎樣,還不是仰人鼻息,任人羞辱。這樣的命運,你難道願意有朝一日發生在李家?」
「不!」李欽下意識地喊了一聲,空谷回蕩著他的聲音久久不息。
「我不是沒對付過古平原,在山西的時候你不也在大平號嘛,可是幾次三番都……」李欽將目光投向蘇紫軒,「現在我該怎麼辦?」
「當然不能讓古平原真的與李家聯手合作,否則他藉機擴充自己的勢力,一旦坐大,就沒人能製得了他了。」
蘇紫軒根本就不是為了李家著想,之所以不想看到古平原真的和李萬堂合作,是因為合則穩。這兩個人的能耐她太清楚了,兩淮鹽場一穩下來就等於築牢了江南的根基,若是人心思定,則大勢去矣。
而蘇紫軒之所以選在今天冒險告訴李欽自己的身份,是因為她從京里和兩江同時打聽來一件事:慈禧太后與軍機處思慮再三,已經批了曾國藩的摺子,命禮部尚書親來江南,主持金山寺的祭祀大典。所有人都以為朝廷對曾國藩的爵位封賞一定會在這個大典上公布,可是據蘇紫軒花重金得來的消息,朝廷對有功之臣確實大加封賞,曾國荃被封了一等伯爵、最先攻入天王府的李臣典封一等子爵、生擒李秀成的蕭孚泗封一等男爵,對陣亡諸將也是不吝恤典。可是有一樣,朝旨中就是隻字不提曾國藩。
當然,朝廷也知道這麼做說不過去,所以想了個很動聽的說辭,說這是仿照金殿取士倒填五魁的法子,最後才公布那個最為貴重的封賞。
蘇紫軒不相信這個說法能打發那些湘軍將領,這些人知道後一定為他們的曾大帥憤憤不平。不平則鳴,要是湘軍和兩淮鹽場同時亂起來,哪怕是曾國藩也很難壓製得住。
蘇紫軒想著接下來的事兒,不免也有些出神,沒看到對面的李欽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絲獰笑:「別的事情我不敢保證,可是要讓古平原與李家翻臉,那可是不費吹灰之力。」
古平原很快也知道了祭祀大典的消息,他一直盼著這一天,盼著母親能了結幾十年的夙願,心情也隨之好起來,自己再帶著弟弟妹妹為常玉兒討情,一家人又能像往昔那樣盡享天倫之樂,過上和睦美滿的日子。
這一次由朝廷派禮部尚書主持的祭祀大典,實在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水陸道場。古平原聽聞,這場大法會上,要供奉十方諸佛,普施齋食,救拔六道眾生,並廣設壇場,請來的都是平素等閑難得一見,更勿論親聆經旨的有道高僧,以《楞嚴經》和《地藏經》為本,講經聞法整整十日。所以別說兩江三省,就是遠在閩浙、湖廣等地善男信女得知後都兼程趕來,想要親眼見證這一場大功德。
來的人這麼多,小小的金山寺要擠破頭。萬一出了什麼岔子,沒能趕上在這法會上給亡父古皖章超度亡靈,那必被古母引為一生憾事。古平原本打算提前幾天趕到鎮江,親自料理一切,怎奈鹽店實在事務繁劇,越是要走越是脫不開身,只好派人告訴了遠在杭州的二弟古平文,要他趕緊去鎮江,把該準備的事情都辦好。而且給弟弟帶去了一千兩的銀票作為布施,以求出家人大開方便之門。常玉兒見丈夫一面忙得不可開交,又要擔心家中事,於是自己也先動身到鎮江幫著弟妹,劉黑塔陪著她一同去了。一家人全都到了鎮江,各司其職,特別是有常玉兒在,古平原總算能放下心來。
他算好時辰,頭一天出發,夜裡趕路,就定能在日出前趕到金山寺參加祭祀大典。誰知臨出門的時候,門房遞進一張帖子,居然是李欽請他到街口的一家飯莊,說是有要事要談。
古平原本不想去,轉念又一想,自己剛剛答應下來要與李家化解往日仇怨。李欽雖然不成器,如今也是與自己平起平坐的鹽店總掌柜,這麼不給面子,還談什麼合作。他只好匆匆趕到那家飯莊,打算聽聽李欽說什麼,便託詞告辭。
李欽包了最裡面的一間雅座,別無陪客,房中只有他和古平原,而桌上居然無酒無餚,連個侍候的人都沒有。
「別看我爹答應要與你一起經營兩淮,可我並沒答應。別說一起做生意,就是和李家人在一個桌上吃飯,你也不配。」李欽見古平原來了,沒有任何客套,直截了當地甩過來一句話。
「只可惜,李家的主事人不是你而是李萬堂,你答不答應都沒什麼關係。」見他這種態度,古平原也把臉一放,冷冷說道。
放在從前,李欽聽到這種瞧不起他的口氣,一定大為惱火,今日卻沒動氣,反倒是浮上了一絲詭異的微笑。
「還記得你成婚那一天,我送你的那對白玉瓶兒嗎?」
無端冒出這麼一句,古平原知道他一定意有所指,只是點了點頭。
「白玉無瑕,呵呵。」李欽咯咯笑了兩聲,「知道我為什麼要送這麼厚的禮嗎?那天同慶樓你也在場,不是也聽到了那句話嗎,『有些錢是不能欠的,比方說嫖姑娘的錢。』」
他輕輕地吐出這句話,卻像一聲驚雷般震響在古平原的耳邊。
「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古平原咬著牙,瞳孔緊縮著,死死盯著李欽。
李欽撇了撇嘴,嘲笑道:「不明白?那就回去問你老婆常玉兒,問問她當初在太谷縣外的山神廟裡是不是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不是個黃花大閨女了。」
「李欽!」古平原怒吼一聲。
「誰讓你殺了張大叔!你敢殺他,我就要讓你後悔一輩子!」李欽也毫不示弱地吼道。
當日張廣發為了救李欽,在與古平原的打鬥中掉下銅礦礦井摔死。張廣發與李欽雖然不是父子,卻比父子還親,李欽怒發如狂,他回到縣城第一件事就是去常家大院找古平原,誰知古平原已經離開了太谷,她只看到如意把常玉兒引到了郊外荒山的山神廟裡。如意跳崖自盡,李欽來不及阻止,更是心痛,他進到山神廟裡,剛好看到陳賴子要非禮常玉兒,他用銅香爐砸昏了陳賴子,本想把常玉兒也拖到山崖邊丟下去。可是事到臨頭改了主意,他要讓古平原今後只要看到這個愛慕他的女子,就要悔不當初殺了張廣發。
李欽雖然好色,但是一向是脫手千金換個痛快,從未對女人用強。常玉兒半昏迷之間,曾經喊叫出聲,李欽忘了這是荒山野嶺,慌裡慌張去捂她的嘴,卻被她在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李欽在事後離開,常玉兒並沒有看到他的樣子。而陳賴子醒後,還以為是山神爺發威,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卻正趕上常玉兒恢復神智,看見了陳賴子的背影,就此以為玷污了自己清白的人是陳賴子。
這也正是常玉兒在京城客棧里一刀殺死陳賴子,看了他的手臂上毫無傷痕後,頓感茫然無措的原因。
「或者你也可以去問問你娘。」李欽看著古平原煞白的臉,感到自己這些年在他身上受到的屈辱都一次還了回來,得意地狂笑起來,「送那封信的人也是我。我沒留名字,讓你娘去猜,到底是誰在問她,古家大兒媳的左乳下是不是有個紅色的胎記!」
真是惡毒到了極點!古平原氣得肺都要炸了,等他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李欽早就走得無影無蹤了。臨走的時候,還留下一句話:「那個被陳賴子殺了的常老頭,他直到死都不知道,是我給了銀子,本想要你的命,這老不死卻躥出來擋了一刀,不然哪會有後面這些麻煩。」
「古東家,您、您這是、這是怎麼了。」古平原的樣子任誰看了都要嚇一跳,方才出門時還神色自如,才一會兒工夫,就見牙關緊咬,兩眼直直地瞪著,眼中充滿了怒火,彷彿誰和他對視一眼,就能被立地燒成白灰。
古平原沒理睬旁人的問話,自顧自進了後面的卧房,從行李中的書箱最下面,翻出一個布包,布包打開是一把烏木柄的小刀。他望著那把刀,心中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
常玉兒與陳賴子在客棧馬房裡的那番交談,全都被古平原聽到了,常玉兒殺了陳賴子後心神激蕩,丟了這把刀在地上,事後找不到,正是被古平原撿去藏了起來,不然官府衙差一到,就會讓常玉兒吃上人命官司。
從他聽到的話中,古平原知道常玉兒清白已失,但是在常四老爹臨終前,他還是一口答應娶了常玉兒,而且立時在心中做了個決定,這件事他永遠藏在心裡,不再去想,不向任何人提起。
誰知真正作惡的人不是陳賴子,而是李欽!
古平原下定了決心,就用妻子的這把刀結果李欽的性命,為常四老爹報仇,為常玉兒討回公道。
等到祭祀大典之上為自己的父親超度亡靈之後,將娘和玉兒託付給弟妹和劉黑塔,然後就去殺了李欽,再投官自首,只說是生意上起了糾葛。至於殺人償命,古平原並沒多想,反正這個深仇大恨是不能不報的。
黎明時分,古平原趕到鎮江,結果卻撲了個空。古母等擔心人多擁擠,三更天的時候就啟程到金山寺外等候,留下話讓古平原速速趕去。
金山寺原本是孤懸於江中的島上寺廟,在道光朝之後,因為積沙而漸漸與陸地相通,往來只有一線之地,今日聽聞一省文武特別是兩江總督曾大人要親自來,通路擠得水泄不通。古平原眼見時辰快到了,卻上不得島,急中生智,雇了一艘漁船,從金山寺後山腳下的碼頭上岸,連跑帶走總算是在距離山門十幾丈遠的地方看見了自己的家人。
看見古平原來了家裡人都很高興,古平原卻是一愣,自己從未見過母親穿著這樣的服飾:一身織文錦衣,中分而前兩開之,在肩背之間是雲肩的樣式,霞帔下施彩色旒蘇,中間綴以鸂鶒補子。
古雨婷見大哥發愣,把他輕輕一拽叫到旁邊,低聲說:「這可是大嫂的功勞了。你不是在總督大人面前為娘討了七品孺人的命婦誥命嘛,大嫂說像今天這樣的大日子,一定要這樣穿戴才好,讓我幫著娘準備了。而且爹也被封贈了七品官銜,大嫂特意讓成衣鋪趕製了七品官服一套,讓靈前祭拜時放在供台上。」
爹爹古皖章若是泉下有知,見兒子給自己身後帶來榮光,一定滿心歡喜,常玉兒想的可算是十分周到。古平原點了點頭,問道:「你大嫂呢?」
「那邊。」古雨婷指了指,就見常玉兒和劉黑塔在遠處一個茶攤那兒等著。他們也看到古平原,常玉兒微笑著沖他搖了搖手,意思是不必過去管她,看顧好古母即可。古平原心裡一沉,「娘還是不見她?」
「嗯。」古雨婷也一臉的無奈。
這邊古平文也過來了,兄妹三人剛想商量,古母便讓人把他們都找了過去。
「今天是個大好日子。」古母神情虔誠,「等了這麼多年,終於能在這麼大的水陸道場上給你們父親超度,不管他寄魂何處,想必都能在佛光普照之下。」
「娘說的是。這樣的佛門盛事自乾隆朝後就沒有過,十方高僧齊至,一定功德圓滿。」
「有句話我知道你們都不愛聽,可是我一定要說。」古母的神情肅然,「她可不能以古家長房長媳的身份一同來祭拜,死者有靈,一定不會認這個兒媳婦。」
這話可太嚴重了,古家三兄妹齊齊變色,特別是古平原如今已知情由,本打算祭典過後再慢慢向母親解釋,誰知道母親居然會出此決絕的手段。今天要是不讓常玉兒隨著一同祭祀,那就等於是當眾宣布她不再是古家的兒媳,常玉兒就是再能忍,也受不了這個打擊。看著古母一臉難以通融的表情,兄妹幾個面面相覷,誰都沒了主意。
「平文,你去給娘沏一碗茶來,這大熱的天別中了暑氣。小妹,你去把油紙傘拿來給娘擋著些日頭。快去、快去!」
古平原連連揮手。古平文、古雨婷看出來大哥是要把他們支開,趕緊走到一旁的不遠處,怔怔地望著這邊。古平原一咬牙跪了下去,打算就在這裡把事情和盤托出,至於古母是否能諒解,那就真要看天意人情了。他剛要開口,就聽在身後人群中傳來一陣推搡呵斥聲,聲音可還真不小,古平原稍微轉頭看去,就見兩頂轎子一匹馬,轎是八人抬的綠呢大轎,馬是純白良種,簇擁在轎馬邊上的隨從聽差足有二三十人,硬是從人群中擠了一條路出來,讓大轎暢通無阻。
這一來當然惹了眾怒,只不過能坐八抬大轎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官職,外省雖然不那麼講究規矩,但轎中人有錢有勢自毋庸言,老百姓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古平原一眼就看出,坐在馬上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要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李欽。他一下子站起身來,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那把刀子。
李欽騎在馬上顧盼四望,也是一眼就掃到了古平原,見他狠狠瞪著自己,心裡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自從相識以來,自己輕視古平原,卻總是在心底感到古平原從來沒瞧得起自己,這讓他愈加憤怒,看到古平原前所未有的恨意,他就像已經贏了一局那樣心滿意足。
他故作悠閑地笑了一笑,然後下馬將韁繩甩給下人,自己到轎旁依次將轎簾掀開,請出轎中人。
轎中出來的是李萬堂和他的太太,李萬堂穿著四品道台官服,李太太則更顯眼,她是加捐的二品誥命夫人,將全套的鳳冠霞帔都穿戴整齊,看樣子是打算在這眾目睽睽的佛門法會上出出風頭。
古平原知道此時不能發作,強忍著心中怒氣,剛想繼續方才被打斷的話,就見母親的眼睛忽然直勾勾地瞅著自己身後,不僅如此,她還像戲裡的木偶一樣,僵直地一步步向前走去,走過古平原的身邊,繼續向前,直衝著李家那兩頂轎子過去。
古平原愕然回頭,古平文與古雨婷一直緊張地盯著這邊,見母親行止有異,也趕緊走了過來。
「大哥,娘這是做什麼?」
古平原疑惑地搖搖頭,腳下挪動著也跟了過去。
就見古母離著那轎子還有三丈遠,慢慢停了步子,睜大眼看著前面這個人,嘴唇哆嗦著,輕輕說:「你、你這該不是知道我們娘幾個都來了,特意顯靈來見上一面吧。也好,你走的時候平原才六歲,雨婷落地才不到半年,讓他們看看你的樣子,記在心裡再別忘了。」
古平原就在母親身邊,一字一句都聽清了,以他的天分哪能不知道娘在說什麼,他難以置信地沿著古母的視線望去,就看見了一個同樣也是滿面驚愕的人。
李萬堂!
「娘,你認錯人了。這是京商的東家,姓李,叫李萬堂。」古平原說道。
「是啊,娘,你看錯了。我扶您到一邊去坐。」古雨婷攙著古母的手臂,忽然之間,也不知古母從哪兒來這麼大力氣,猛然一甩,把古雨婷甩了個趔趄。
「我會認錯丈夫,會認錯你們的爹?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惦念他,家裡雖然沒有他的像,可是我每天想他,就像每天都見到他一樣,怎麼會認錯!」古母說到後來,聲音嘶啞,向前又走了十幾步,來到李萬堂面前。
「你眉上那一道淺淺的疤,是心急趕路摔下馬磕的,是我親手包上的,難道會認不出。」古母喃喃地說著,微微抬著手,彷彿想去撫摸那道傷痕,眼中的淚水像開了閘的河一樣流出來。
「皖章啊,這些年你到哪兒去了,怎麼才回來啊。」
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許多雙眼睛同時望向李萬堂,看他要說些什麼。
李萬堂起初也怔了好一會兒,將目光從古母身上移向一邊的古平文和古雨婷,目光彷彿在一瞬間柔和了起來,但隨即又恢復了京商首領的威嚴與鎮定。李萬堂輕咳一聲,剛要開口說話。忽然從旁邊傳出一個冷冷的聲音。
「一晃兒二十年了,連欽兒都這麼大了。想不到還是遇上了。」
李欽聽到這個聲音,將脖子慢慢扭過去,他聽見咯咯的響聲,彷彿骨頭在發出嘲笑。他駭然望著自己的母親,那一向眸子冰冷的李太太,囁嚅問道:「娘,你這又是什麼話?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意思就是你父親是入贅我李家的女婿。贅婿要改姓,他索性連名字都改了,古皖章變成了李萬堂。」
「太太!」李萬堂本想不認,卻不料李太太忽然把底子掀開,他惱怒地喝了一聲。
「這件事兒藏著掖著這麼多年,既然在這裡遇上了,就在這裡說清楚也好。反正這老虔婆已經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叫了出來,要是不講個分明,別人還以為她才是你的正室,我倒成了姨太太。」李太太當然不能容忍別人有這樣懷疑,哪怕是一絲一毫也不行。
事情起於二十年前,當時京城李家的李老爺,也就是如今這位李太太的父親,已然將生意做到了京商的頭把交椅,可是苦於膝下無子,連個兄弟都沒有,身後家財將要被五服之外的族人瓜分殆盡,這是無論如何也死不瞑目的一件事。
豪商多清客,京里叫篾片相公,專為人家出各種主意。其中有個人獻了錦囊妙計,讓李老爺在外省來京的客商中尋一資質甚佳的人入贅李家,講明要從此以後與過去所有的親人朋友斷絕往來,一心當李家的人。而這個人入贅之後,李老爺也要摒絕親戚,盡遣下人,府中所有侍候的人全部換新,慢慢給人造成一種假象:李萬堂才是李家的親兒子,只不過從小到大過繼給了別人,而李太太則是以外甥女的身份養在府中,如今親上加親,順理成章結了婚事。
水磨功夫一做就是十幾年,到後來舊人漸凋,李家散布的說法也遂成「真相」,以至於李萬堂接掌李家的時候,沒有人提出任何異議,到了現在,京商中只有極少數曾與李家有過密切往來的人,才知道這個秘密。
李太太說完這段秘辛,坦然地望著面前目瞪口呆的眾人,又看了看李萬堂:「老爺,我說得可有半分不實?」李萬堂臉色鐵青,沒有回答一個字。
古平原一手扶住已經站立不穩的母親,另一手指著前面,勉力鎮定心神:「假的!李萬堂,你要對付我,也不必出這樣拙劣的手段,拿先父來開玩笑。」
「平原,他、他就是你的父親,他就是古皖章。」古母只覺得心像墜入了冰窟窿,火辣辣的太陽照在頭上,她卻冷得渾身直發抖。
「不是。我沒有父親。」古平原牙關緊咬,幾乎要把牙齒咬碎,他發出一聲喊叫,「平文、雨婷,你們給我聽著。從今天開始,我們沒有父親,只有母親。」
此時古平文已傷心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抱著頭蹲在地上。古雨婷早就哭成了淚人,這時忽然衝上前指著李萬堂大喊著:「騙子,你這個騙子!你不要我們也罷,哪怕你給娘一封休書,你怎麼這麼殘忍,要我們等了你那麼多年。你知不知道我直到今天早上還在想,也許父親還沒死,想不到你真的沒死,可我、可我寧願你早就死了。」
「他寫了。」李太太忽然道。
「什麼?」古雨婷怔怔地問。
「我說他早就寫了休書,就在和我成婚的那天,然後想託人帶回古家村。只是無端休妻,族人必然干涉,萬一循跡而至,來尋他的下落,到時候『李萬堂』的底細就會戳穿。所以我父親乾脆把休書截下,過了好多年他才知道這事。」李太太淡淡一笑,「那時候他已經不在乎了,因為他已經知道做個威風八面,起居豪奢的李半城,比做一個徽州窮人古皖章要好得多。那滋味豈止是天地之別,就算拿鞭子趕他走,他也不會離開李家半步,再回到那個窮鄉僻壤去。」
「你們李家仗著有幾個錢,就不把人當人看,簡直是不通人情的畜生。」古雨婷氣憤得哽咽難言。
李萬堂看著傷心欲絕的古雨婷,這個他只見過半年的孩子,哭得淚流滿面卻又倔強地不肯拭去淚水,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半步。
「李萬堂,難道要我再提醒你一遍,當初發過的毒誓?」李太太望著他,「你親口說的,從入贅那天起,就當自己生在李府,長在李府,將來死了,也要葬在李家的墳地里。」「換句話說,生是李家人,死是李家鬼。」古平原從旁插話,「我倒想知道,你用後半生換來當李家的主人,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
「你說錯了。」李太太冷冷地糾正他,「他是贅婿,將來李家祠堂里沒他的名字。不管他現在如何呼風喚雨,也不過代掌李家的萬貫家財,總歸有一天,這些生意和錢財都要歸我的兒子李欽,他才是傳承了李家血脈的親骨肉,是李家真正的主人。」
古平原用譏誚的口氣對著李萬堂:「聽見了?你還真以為自己是京商首領,卻不過是人家利用過就拋到一邊的狗罷了。」
「古平原!」李萬堂一聲斷喝,「再怎麼說,我也是你的父親,你敢這麼出言不遜。」
「父親?哈哈哈哈哈!」古平原一陣大笑,笑聲中帶著些許癲狂,「父親……」他反覆念叨著,扯過為「父親」請封的那套七品官服,又看了看李萬堂身上穿的四品補褂。
「我要是沒猜錯的話,你今天來金山寺,應該還會瞞著李家,偷偷去看看爺爺的靈位吧,那可是當年你親手放置的。可我就不明白了,你穿著這一身官服,好比是衣錦還鄉,到了爺爺靈前該怎麼說呢,『父親大人在上,不孝子李萬堂來祭拜你了?』你就不怕爺爺半夜託夢給你,問問這李萬堂到底是何許人也?怎麼會找錯了祖宗認錯了門!」
周圍的人看著這一場人倫慘變,聽著這尖刻的諷刺,手心裡都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李欽早就驚呆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李萬堂與古平原的父親古皖章竟是同一個人,那麼自己與古氏三兄妹就是同父異母的兄弟。要是這樣,自己昨天和古平原說的那件事……他將目光投向正在慢慢走過來的常玉兒,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用力把眼一閉,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一個嘴巴。
「皖章,我等了你這麼多年,難道就等不來你一句話。你親口說說,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古母只覺得神昏智迷,頭疼得像要裂開,眼前也是一片昏花,只是有個強烈的念頭支撐著她走到李萬堂面前,注視著他的雙眼,「難道這世上真的有什麼東西比我們娘幾個都重要,值得你一去就不再回頭?」
李萬堂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張了幾次嘴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他望著眼前這個女人,忽然發覺自己並不敢看著她的眼睛。
李太太冷哼一聲走過來:「你看清楚,我才是李萬堂明媒正娶的妻子。至於你,已經被他休了,連妾都不是,也敢來和我爭老爺?」說著猛然揚起一掌,向著古母打去。
誰都沒想到李太太會突然出手,就連古平原伸手去攔也慢了半拍。就在這時一個人影閃出來擋在古母面前,這一巴掌重重打在那人臉上,將其打倒在地。
「你是誰!也敢打我古家的大兒媳,青天白日就真的沒有王法嗎?」看清了阻攔被打的是常玉兒,古母像瘋了似的又哭又叫,向著李太太就要撲去,卻被古平文和古雨婷死死抱住。
「你們這群王八犢子!」劉黑塔早就聽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就是李太太不動手打人,他也恨不得一頓鞭子掄圓了,把李家這群人打得抱頭鼠竄。何況有了這個由頭,他猛一鞭子打塌了李萬堂的半頂轎子,嚇得轎夫四散而逃,但是其餘家丁護衛帶得有短棍短刀,這幾十個人呼啦一圍,把劉黑塔攔在中間。
「人越多越好,老子把你們這幫王八蛋都抽死!」劉黑塔大呼小叫,鞭子舞得密不透風。
「大小文武官吏軍民人等齊閃開!」就在打得難分難解的時候,忽然由遠及近,伴隨著一陣鑼聲,有人高聲呼喝,隨後一大隊湘軍騎著健馬,手執長槍開道,自然而然就將人群分開,將劉黑塔和這幫李府家人也衝散到了兩邊。
等曾國藩的儀仗過去之後,眾人才發現李家的人走得一個不見,也不知是隨著總督進了金山寺,還是自感無趣地回去了。
「娘氣得昏倒了,趕緊請大夫吧。」古雨婷焦急地說。
「平文,雨婷,你們兩個把娘扶回去,黑塔兄弟,你來照顧玉兒。」古平原連連分派。
「大哥,這裡的事兒怎麼辦?」「這裡還有什麼事!」古平原厲聲道,見旁邊有賣香燭黃紙的,要過火來,將那七品官服一焚成灰,頭也不回離了金山寺,打馬如飛片刻不停趕到江寧。
李萬堂,你敢為了富貴拋妻棄子,我就要讓你嘗嘗一無所有的滋味!
一進了順德茶莊,古平原便叫來彭掌柜道:「立刻派人到各地去送信,把鹽店的外庄掌柜統統給我叫來,越快越好!」
他話音中帶著凌厲的殺氣:「京城李家,我非讓這四個字從世上消失不可!」
第六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