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方過,孟秋將至,石頭城裡已是涼風漸起,薄雲不時將月輪遮得若隱若現。淺塘中荷影隨風,清香過處,將花園四周襯得分外寂靜,只有牆縫中那三兩隻秋蟲不知惱地鳴叫著。
四盞碩大的白紗宮燈高高地挑在池塘邊的涼亭四角,將三更天的後花園照得亮如白晝。老枝巧做的紫檀木圓桌上,蓋碗茶涼了換,換了涼,始終漂浮著氤氳的香霧,卻驅不散這亭中令人窒息的氣氛。
圓桌兩側面對面坐著的一對中年男女,從黃昏落座至今,足足三個時辰了,一言不發且是一動不動,恍如路人。
女人始終將目光牢牢地盯著男人,眼神中就像帶著一把雪亮的鉤子,要將他的魂魄勾出來看個明白。男人彷彿也在看著她,又彷彿什麼都沒看,只是將目光投向深沉的夜色,但他的眸子卻比夜色還要深。
隨著更漏一響,三更已到,響聲未歇之時,女人終於開口了。
「俗話說『不是冤家不聚頭』。金山寺這一面,你的三魂六魄都被那婆娘一家給勾走了吧。」
說話的當然是李太太。金山寺外,古家和李家當著世人的面兒鬧了一場大亂子,夫妻倆各懷心事回來。李太太一路上越想越是氣憤,二十多年了,想不到這個枕邊人見了當年的「老相好」依舊是舊情難忘,看他的神情居然頗有「妾身未分明」的意味,這個在李府住了二十多年的「李半城」,搞不好還真是念念不忘「古」這個混賬姓氏。
這讓李太太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爹爹臨終時屏退旁人,將自己留下來說的那番話。爹爹當時叫著自己的小名,氣息微弱卻是字字清晰。
「乖女啊,爹給你選的這個女婿只怕是把你害了。當初爹只是想找一個有商才有手腕的人來入贅咱家,承襲這一大爿家業。從這一面來說,他確實是不二之選。可是他永遠不會忘記過去那個家,他的心也永遠不會只在這兒。這一來,可就苦了你了。」
自己當時說什麼來著,當著彌留之際的爹爹還能說什麼呢,就是有千般苦楚也只好咽了,其實第一個發現他心念千里之外的徽州,偶爾有時怔怔地望著南方不語的,不正是自己嗎?爹爹臨死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至今還像把錐子一樣扎在自己的心裡。
「別人家的夫妻都可無話不談,唯有你不行。對他,你只能說三分話,留半片心。要是他真的還想改回姓古,女兒,你一定要狠得下心來保住李家的這片基業。」
爹爹的葬禮上,透過繚繞的香煙,隱約看著對面丈夫那張悲喜難明的臉,她在心裡發了毒誓。從今往後,自己這一生就只有一件事要做——看住他!
唯一讓她欣慰的是,這二十幾年暗中留心,李萬堂確實沒有與徽州那一家子有過任何的書信往來,更無絲毫銀錢饋贈。只是如今這一頭撞上,事情便不可能善罷甘休了。丈夫只有一個,姓了李就不可能姓古,反過來也是一樣,誠如爹爹當年所言,是該到了狠下心來的時候了。
「那古平原不是正當著咱家一半店鋪的大掌柜嗎?這一半店鋪咱們不要了,讓給他,讓給古家。」李太太久久沒有聽到丈夫回話,冷冷一笑,忽然說了這麼一句,果然看到李萬堂微露愕然的表情。
「太太,你這是在賭氣?」從李萬堂的聲音中卻聽不出半點異樣,依然是那樣的波瀾不興。
「賭氣……姓古的那家人配么?別忘了,我們是京城李家,自打國朝龍興以來,就是北京城裡赫赫有名的商號,古家幾個窮酸人兒,也配讓我跟他們生氣。」李太太的聲音像是從臘月門縫裡吹進來的風。「老實告訴你吧,我是拿這些店鋪來給我的丈夫買個安心,不然,你從今往後只怕是睡不得安生覺。」
「這你不必擔心,我當初發過誓……」「不,我擔心。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還有三個孩子都這麼大了,你讓我怎麼能不擔心。這些鋪子是一大筆生意,可我不在乎,古家人拿了這些東西,從此與李家兩清,就當是我們舍了這筆銀子從古家買個人。至於你,我的老爺,你也要清清楚楚地說一聲,從今往後,你只是『李萬堂』,古家,與你沒有半點瓜葛。」
李萬堂道:「這又何必,這些話,難道當年我在李家祠堂,當著李家祖宗牌位的面,說得還不夠明白?」
「不夠!『人心隔肚皮,做事兩不知。』要是嘴上說的算數,做買賣何必又要立什麼契約。我要是真放心得下,為什麼好端端的京城李府不住,一定要跟你來南邊?」
李萬堂點點頭:「是啊,這二十幾年你從沒對我放心過,就像今天在金山寺前說的,在你心裡,我不過是替李家看家生財的一條狗罷了。」
李太太神色間沒有絲毫動搖:「不管怎麼說,你是先寫了休書,後娶的我,我們是明媒正娶的兩夫妻,就是到官府去打官司,他古家也得輸,這總沒錯吧。我給他們家一半的鋪子,難道是為了李家?我是為了你,為了讓你能心安理得地繼續當『李半城』,這一點,老爺你可要弄明白啊。」
「我明白,全都明白。這是當年我自己選的路,絕不反悔。」李萬堂一字一頓地說道。
「那就好!」李太太不等他話音落地便截住,「與人為善的話我就說到這兒為止,倘若古家還是不依不饒,又或者老爺你發了瘋迷,還當自己是古家人,那就別怪我翻臉無情了。」
李太太說完霍然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後園,只留下李萬堂一個人靜靜地待在亭中。
過了許久,李萬堂才用低低的聲音說了句:「把燈滅了。」
立即有幾個家人從角落中走過來聽令,後花園裡旋即變得一團漆黑。李安悄沒聲地走近問道:「老爺,可是要回房歇息了?」
沒有回答,若不是李安清楚地知道亭中有人,還以為自己是在對著一團空氣說話。
白天的事兒李安也都看在眼裡,他想了想,輕輕邁步走上兩級台階,大著膽子道:「老爺,這畢竟是二十幾年前的事兒了,不值當太過煩心。更何況兩江三省一半的鹽鋪子,那是天底下商人削尖了腦袋也要爭到的利藪,太太這一次出手如此大方,對古家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黑暗中的李萬堂依舊是恍若未聞,他心裡明白,自己的這位太太壓根就沒有什麼與人為善的心思。這些鋪子本就是官府借給李家生財之用,如今李家退回一半,也只能退給官府,不能轉交給古家。但是按著古平原的性子和如今的心情,他一定會求見曾國藩,將這些鋪子擔下來,為的當然是和李家打擂台。
以古平原前些日子為兩江買糧立下的大功,想必曾國藩也會答允此事,問題是古平原拿到這些鋪子要做什麼生意?他的本業是茶,可是茶本是飯後閑余之物,根本用不著開這麼多家的店,江南如今百業凋敝,要想把這麼多的鋪子一起運轉興發,還是只有賣鹽一條路。
可哪裡去找鹽呢?大清的鹽都是引岸專銷,換句話說,兩江三省的鹽鋪子只能賣兩淮鹽場的鹽,可兩淮鹽場的鹽就是李家的鹽,慢說李太太不答應,就是答應了,古平原能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與李家做生意?
李太太給古家的哪裡是什麼金山銀海,分明是個一腳踩下去就要沒頂的吃人陷阱。說來說去,她這麼做其實還是為了出一口心中的惡氣,等到古平原拿了一半鋪子卻無力經營甚至破產的時候,那麼另一半鋪子的掌柜,也就是李太太的兒子李欽當然也就成了「兄弟相爭」中那個理所當然的勝出者。
爹是一個爹,可是李家的兒子一定要壓過古家的兒子。這就是李太太心中真正想看到的事情。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想到李欽每每提到古平原便咬牙切齒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神情,李萬堂打心底里發出一聲嘆息,卻依舊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吩咐道:「明天你隨我到總督衙門遞一張稟帖,申明情由,將眼下由古平原掌管的那一半鋪子退回官府。然後多派人手,把這個消息在酒肆茶樓散布出去。」
李安愣了一下,如果要讓古平原接手這些鋪子,只要將消息透露給古家即可,卻又要在市井中散播,分明是希望能另有他人來爭這些鋪子。還沒等他想明白,李萬堂卻又改了口:「算了,以曾總督的手筆,斷然不會將這些鋪子零敲碎打地分散出去,而敢於不顧一切地全盤接手的就只有古平原,其他人是不敢來蹚這趟渾水的。」
李萬堂料得一點不差,消息一出,先就驚動了兩江總督曾國藩。薛師爺將稟帖遞上,曾國藩仔仔細細看完,不由得面沉似水:「這個李東家的花樣可真是多,費盡心機拿了這麼多的鋪子,卻又要退回一半,這又是為了什麼?」
薛師爺便是曾國藩在總督衙門之外的耳目,兩江各處上到軍政司道,下到市井茶寮,各處傳聞他都能一一掌握,每每在閑談中擇取曾國藩感興趣的事情以不經意的口氣說出,至於曾氏如何利用這些「情報」,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自從接了李萬堂這張退回一半商鋪的稟帖,薛師爺就知道總督大人必定要詳細詢問,所以之前便下了好一番功夫,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弄個清楚,同時也有了自己的推斷。
「依卑職看,李萬堂這麼做,大概是為了給古平原讓路。」
「讓給古平原?我記得你上次提過,這李家與古平原在山陝、京城、徽州等處連番較量,是商場上的勁敵,怎麼會將偌大一筆巨利就這麼拱手讓出呢?」
「大人,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古平原原來是李萬堂的親生兒子。」薛師爺將當日發生在金山寺前的那一幕娓娓道來,末了來了一句,「李萬堂此舉只怕是心中有愧,要用這一半的鋪子來補償他原先那個家。卑職想,當初大人讓古平原也到兩淮鹽場的生意中插一腳,為的是與李家相互制衡,免得李萬堂一家獨大,形成尾大不掉之勢。如今二人卻成了父子,就算鬧得不可開交,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等將來和解了,以他二人之才,恐怕不好控制吧。」
「尋常人只怕都會這麼想吧。這樣的父子,倒也少見。」曾國藩一邊聽著一邊沉思,忽然似笑非笑地插了一句。
薛師爺睜大了眼睛望向這位總督,曾國藩也不說破,只是淡淡道:「就允了這張稟帖吧。『給猴一棵樹,給虎一座山』,既然是父子,那就讓他們搭台唱出好戲吧。餘下的事兒,可拭目以待。」
薛師爺本來以為自己是明白了,可是曾國藩這麼一說,他登時又如墜迷霧中。他深知這位總督大人對人情世故看得極透,難道說他看出了什麼蹊蹺?薛師爺琢磨了半天也不得要領,師爺房裡還有不少事情等著他去做,也由不得他在這上面多用心思,只好先拿著稟帖找到戶房的書辦,將曾國藩的吩咐交待了下去。
他這邊動作的同時,李安也按照主人的安排,在各處酒樓茶店將李家退回一半店鋪,如今空置無人的消息散播了出去,不到半天便已經是街知巷聞,傳得沸沸揚揚。人們一是不知京城李家為什麼要將這麼大的利拱手讓出,二是想看看究竟是誰有這麼大能耐接下這一百多個鋪面,再加上金山寺前父子相認不相容的新鮮事做引子,更是讓人們產生了無限的遐想和無數的猜測。
不僅是酒樓、飯莊、茶店這些地方,就連靠近江寧的各鄉各鎮甚至村口井邊,人們只要一開口,議論的必然是這件事。很快,事情便如同四月的風,擋都擋不住地傳到了蘇紫軒主僕的耳朵里。
四喜聽得是張口結舌:「天爺,這、這簡直是唱大戲裡才有的事兒嘛。這李萬堂原來是個陳世美啊。還有那個古平原,想不到他居然和李欽是親兄弟,這兩人自打見面就水火不容,哪有什麼骨肉親情。」
蘇紫軒彷彿一時失去了反應,坐在那裡足有一刻鐘不言不語,只是眸子里閃著光,證明她其實是在心中默默盤算著。
「這是孽緣,帶來的只有戾氣。這真是老天爺幫忙啊,要是錯過了這個機會,上天只怕也會厭棄我呢。」她喃喃自語道。
四喜正在發怔,蘇紫軒已經吩咐道:「四喜,打今兒起,你牢牢看住古平原,把他的一舉一動告予我知。特別是那一百多間鋪子,我料古平原一定要拿,現在的關鍵是他拿了這些鋪子要做什麼,如何去做。」
「那還用說?我要是他,非和李家拼個你死我活不可,這口氣憑誰也忍不下去。」四喜脫口而出。
蘇紫軒點點頭:「確實如此,古平原再怎麼堅忍大度,也絕不可能就這麼算了。這樣的仇恨哪怕是拼個兩敗俱傷,也要做個了斷。這裡面可做的事情太多了,我除掉了僧王這頭攔路虎不假,可是要驅狼入京,還要把它餵飽,讓它後顧無憂才行。幾十萬大軍一天的軍資用度就是幾萬兩銀子,至少要先準備半年的糧餉才行,這筆巨款原打算從李家想辦法,可是以李萬堂的老謀深算,讓他為曾氏弟兄起兵謀反提供糧餉資金,太難了,就算下足了金餌,也不見得能釣上這條大魚。我這些日子愁的就是這件事。眼下出了這麼一樁奇聞,真是天助我也,我要藉機把古平原收為己用,先幫著他攻倒李家,兩家生意合一來為我謀利。要是能利用古平原來說服徽商,讓這天下第一大商幫成為不絕的財源,曾國藩就再也不會有一絲猶豫了。」
「那咱們下一步……」四喜試探地問。
「先等著,古家和李家必定有一方會先下手,先看看他們如何過招再說。」
「小姐,你說的莫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四喜恍然。
蘇紫軒微微一笑:「如今兩江地面上的螳螂都以為自己是黃雀,到底鹿死誰手,還真不好說。夠狠的未必能贏,沉得住氣的也不見得能笑到最後。話說回來,咱們的本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要看準了才好重重下一注。」說著,她向四喜手中那從不離身的書箱瞥了一眼。李欽還沒睜開眼,鼻端先就聞到一股艷香,緊接著覺得頭疼欲裂,剛想伸手去扶額頭,就覺得身邊有個光溜溜的胴體正緊挨著自己,他一驚側頭,就見一個女子未著寸縷躺在身邊。
「你……」李欽坐起來才發現自己也是赤身裸體,他趕緊四下張望,卻發現這是一個陌生的房間。
「李少爺,我來伺候你洗臉穿衣。」那圓臉女子不知什麼時候也起了身,只穿著一件粉色肚兜,卻毫無羞澀之意,笑吟吟道。
「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話說到半截,李欽就想起來了。他自從知道了自己與古平原的關係,心頭狂震不已,特別是想到常玉兒的身份,想到自己對她做的事,一時間天理人倫、因果報應這些事就像一把燒紅的炭火塞到了他的腦子裡,白天醒著時見人都覺得是對自己冷笑,晚上睡著了,夜夜都被噩夢驚醒,醒來大汗淋漓,心跳如擂鼓,再不敢合眼直到天明。這樣幾天下來,李欽只覺得自己已經支撐不住了,傍晚時跌跌撞撞離開家,走到一個無名酒庄,要了一壺酒,也不吃菜,只管往嘴裡猛灌,吃酒時聽旁邊的酒客說起李萬堂自願讓出一半的鋪子,只是不知便宜了誰。李欽聽完,心裡七上八下也不知是什麼滋味,索性喝盡一壺再要一壺,喝了一碗再來一碗,往後的事兒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欽少爺,你醒了。真是好睡,一覺直到日上三竿。到底是年輕人,吃得好睡得飽,羨煞我這老頭子。」
李欽剛穿好衣服,還待開口細問,門外有個人挑簾進來,笑呵呵地看著他。
「王天貴?」李欽一見此人便咬牙,「原來是你搞鬼,你把我綁到這兒來做什麼?」
「哎喲,欽少爺,天地良心啊。你好好想想,昨晚上是你自己把自己灌醉了,誰也沒來勸你的酒啊。我好心幫你結了酒錢,又帶你來這銷金窟,找了這麼漂亮的姐兒陪你,這錢也是我掏的,你反倒要來怪我。」王天貴一臉的不可思議。
「你能有什麼好心?無非是又想利用我罷了。」李欽沒好氣道,「花了你多少,明天叫人到李府拿銀子,少陪了。」說完他就往外走。
「李府還有你欽少爺的銀子嗎?」王天貴不動聲色,冷冷地跟了一句。
李欽慢慢停下腳步,回身狠狠盯著王天貴,半晌一聲冷笑:「我說你另有所圖吧,果然狐狸尾巴露出來了。我,是李家的大少爺,李家的銀子都是我的,要多少有多少。」
「不見得吧。」王天貴自從在山西認識李欽,別的不敢說,這位少東家心裡的那份自高自傲,還有他瞧不起古平原卻偏偏奈何不得人家,反倒屢屢敗於人手的經過,王天貴一五一十都看在眼裡。金山寺前這份認親成仇的事情一出來,王天貴就知道自己久等的機會已經到了。遇見李欽並非偶然,而是王天貴派手下人在李宅門口日日守候,一見李欽出來,立時飛馬回報。
「上次老夫見你時,你說自己是李家大少爺,萬貫家財歸你獨享,這半點沒錯。可是如今不一樣了吧?」王天貴迎著李欽刀子一般的眼神,眯縫著眼睛,字字清晰地說,「要說分家產,你只不過是二少爺而已,哦,不對不對,聽說那古平原還有個弟弟,年紀也在你之上,那你不過是排行老三罷了,這家產應該是分三份,古家兄弟拿大頭,剩下的才是你的,你說對不對呢?」
說完,王天貴愜意地在牆邊的圈椅上坐下,早有人過來給遞煙槍,打煙泡,伺候著他吞雲吐霧。王天貴則一眨不眨地望著面前的李欽,注視著他臉上哪怕是一丁點的變化。
出乎意料的是,李欽聽了這一番話,並沒有勃然大怒,反倒是靜了下來,沖著王天貴嘿嘿一笑。
「王大掌柜,我勸你還是少操點心吧。你這個人一肚子的詭計,到頭來怎麼樣?在山西斗古平原,把自己的老鋪都弄沒了。在兩江斗咱們李家,把兩淮鹽場也拱手讓人。我知道,你就是不服氣栽在李家手上,所以又打算到我這兒來挑撥,想著讓我和古平原鬥起來,你好在邊上伺機撿便宜。你呀,聰明反被聰明誤,可不要到頭來送了卿卿性命。」
王天貴先是被這尖銳的詞鋒弄得一愣,像不認識地看了看李欽,忽然大笑起來,輕輕鼓著掌:「好,說得好。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看來你也不是當年能被人三言兩語就攛掇上陣的那位少不更事的大少爺了。」
李欽聽了只輕蔑地一哼,並沒言聲。
「不過你方才說的,並不全對。不錯,以前老夫是利用過你,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嘛。或許你也知道了,李老爺讓了一半的鋪子出來,說是退回官府,可是官府食髓知味,能讓這些鋪子閑下去嗎,必定又要找人來做。那古平原在金山寺外一場大鬧,已經是把李家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這些鋪子他非要不可,這個擂台他非打不可。所以說是將鋪子還給官府,其實是交到了古平原手上。」
王天貴頓了一下,留給李欽思索的時間,見他臉色陰晴不定,這才接著道:「方才我說的分家產並非空口無憑吧。現如今你掌管著那另一半的鋪子,應該心知肚明,那是聚寶盆、是搖錢樹啊,是李家今後稱霸大清商界的根基,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落到古平原手上,李老爺心裡在想什麼,難道你還猜不到嗎?」「就算是把這些鋪子給了古家,也不過是可憐他們罷了,跟施捨給叫花子沒什麼區別。話說回來,這是我李家的事兒,跟你又有什麼關係?」李欽咬著牙說。
「怎麼沒關係?」王天貴忽然換上一副戚容,重重地嘆了口氣,「我是半截黃土埋身子了,就像你說的,一敗於古平原,二敗於李老爺,不敢怨天尤人,只怪自己技不如人,一句話,我認了!好在李老爺大發慈悲,還讓我留著兩淮鹽場的股,還能吃紅分利頤養天年,我是感激不盡哪。不過現在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兒,誰知道今後還會有什麼變化,萬一兩淮鹽場最後都歸了古平原,以我和他之間的恩怨,只怕是要被掃地出門了,我能不著急嗎!」
「兩淮鹽場全歸古平原?你還沒睡醒吧,才說出這種話來。我可告訴你,前幾次三番給我下套的事兒我可以既往不咎,從今往後你老老實實等著鹽場分紅,再敢動什麼歪心思,可別說我李家趕盡殺絕。」
「嘖嘖,我一點都沒猜錯,欽少爺果然是還沒想到,要是想到了,就不會說這番話。」王天貴帶著一點憐憫的眼神看著李欽。
「想到什麼?」
「如果說過去你與古平原之間是富家少爺與鄉下窮小子的爭鬥,你輸了,別人不過說你一聲紈絝罷了,也沒什麼了不得。但是今日不同往日,你和他成了一個爹生出來的種,又各自掌管兩江三省一半的鹽鋪子。要是你再輸一次,嘿嘿,李家後人輸給了古家後人就成了鐵板釘釘的事兒,往深里說,是京商輸給了徽商,往深處想,那不就是你娘輸給了古平原的娘……」
「住口!」李欽終於被激怒了,一聲大吼,太陽穴上的青筋綻起,神情可怕之極。
「欽少爺,兄弟闔牆自古常見,李世民殺了建成元吉,並不妨礙他成為一代英主。遠的不說,近看本朝,雍正爺登基之後,不也是立即除掉了對他有威脅的八弟九弟嗎?所以說成王敗寇,你要是敗了,世人就只知道有個古平原,李欽這個名字會永遠掩蓋在這個流犯的聲光之下,你能甘心過這樣的日子?」
「你、你到底什麼意思?」李欽心中已然明白王天貴的用意,卻不敢再往深里想,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
「除掉他,一了百了!」王天貴緊盯著李欽的眼睛。
「不、不行,他、他畢竟是……」李欽退了一步,他再想到常玉兒,只覺得心亂如麻。
王天貴雖然不知道常玉兒的事兒,但李欽的反應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看看是時候了,便準備拋出最後一記撒手鐧。
「欽少爺,我問問你,李家的家產是不是有七成都投在了兩淮鹽場,另外三成的生意留在北五省?」
「是又怎樣?」李欽不明白他為何忽然提起此事。
「哈哈哈!」王天貴忽然仰頭大笑,「你真是當局者迷,李萬堂把三分之一的家產留在北方,另外三分之二帶到南方……」
他走近了李欽,嘴唇里輕輕說出那句如毒蛇吐信般的話:「而他的兒子有一個在京城李家,另外兩個卻在徽州古家!」
這句話就像一聲巨雷,直震得李欽耳邊嗡嗡響。等他緩過神來,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半拉半拽坐在椅中,只聽得王天貴緩緩說道:「欽少爺,不必著慌,事情還遠未到推車撞壁之時,一切都還能挽回……」
就在幾天之內,古平原這個名字像風一樣傳遍了兩江地界。上到督撫司縣,下至販夫走卒,人人都想知道,作為這齣戲的主角,他究竟在想什麼,又想做什麼。
有人說,雖然李萬堂休妻再娶,可是如今人家有財有勢,古平原要是識時務,就應該盡棄前嫌,重歸李萬堂膝下,憑他的商才再加上李家的財勢,要做到富可敵國,那是指日可待。也有人不以為然,說古平原背靠著徽商這棵大樹,要是改換門庭投入京商,那必然會被徽商除名,萬一李家再來個拒而不納,那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即便是要分李萬堂的家財,也只能暗通款曲,萬萬不可明著來。
還有些人與古平原打過交道,對他的為人略知一二,當即反駁,認為古平原從商以來自立自重,昔日與京城李家本就有隙,爹爹又是休妻之後入贅李家,以古平原的性格絕不會拿李家一分一毫,今後恐怕是避而遠之,這個爹爹只當他二十年前已死了便是。「你們統統都是胡說八道!」鎮江郊外一處酒肆中,幾桌客人議論紛紛,談的都是前幾天發生在不遠處金山寺的那樁奇聞,說來說去就說到古平原今後如何面對李家,有人說人與財無仇,一時氣憤在所難免,過後當然要認回這個爹,其餘人跟著也七嘴八舌。正說到熱鬧處,忽然有人重重地一拍桌子,聲音像城門擂鼓,震得店裡客人險些跳了起來。
眾人無不失色,仔細看過去,就見角落裡坐著個半截鐵塔似的黑大個兒,面前擺著七八個空酒碗,大概喝了兩斤多的竹葉青,眼睛睜得銅鈴般大小,怒沖沖地瞪著眾人。他的眼神掃到誰,誰就立時身子一矮,再看看那醋缽一樣大的拳頭,差點躲到桌子底下。
好在這黑大個只是說話,並不起身打人。就聽他瓮聲瓮氣地道:「你們聽好嘍,古大哥一不會去討好李家,二不會就這麼算了。那個李萬堂,我妹子絕不會認他當公爹,我妹夫也絕不會認這個老子。」
他大著舌頭,一會兒「大哥」一會兒「妹夫」的,把周圍人都聽懵了,全當他在撒酒瘋,膽小的就結了酒錢走人,不多時酒客散了一大半。
劉黑塔本就是借酒澆愁,見人們紛紛避開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站起身打了個酒嗝,指著酒館四周划了個半圓,口中罵罵咧咧:「統統是一群混賬王八蛋!」
「劉大哥!你讓我好找。」身邊忽然傳來女子聲音。
劉黑塔晃晃腦袋,側頭看去,酒登時就醒了大半,面現尷尬之色。
「哦、哦,是你啊,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古雨婷本是一張圓圓的笑臉,眼下卻沉靜了許多,抿著嘴道:「你不在客棧里,那就一定是出來喝酒了,我知道,你心裡很煩,喝酒能解憂嘛。」
「古姑娘,你倒是挺知道我的。」劉黑塔悶聲回道。他確實是心裡煩得如同點了一把日夜不熄的火。常玉兒一年之內連著挨了兩記耳光,還都是當著自己的面,做大哥的當然不能不替妹子出頭,可是沒想到,第一個打人的是妹子的親婆婆,第二個論起身份居然是「續婆婆」,這真是從何說起,弄得劉黑塔空有一身武藝使不出來,終日鬱悶之極。
「別說我了。古姑娘,這是你的家事,你只怕更是煩惱吧。那天從金山寺回來,我聽你在房中哭了整整一夜呢。」
「你……」古雨婷冷不防聽到劉黑塔酒後吐真言,這一句說走了嘴,把他對自己的關心展露無遺,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傷悲,感激地看著面前這個男人,「哭又有何用,能把一個姓李的人哭成姓古的嗎?再說這世上的事兒啊,有喜就有憂,可是有憂呢也許跟著就有喜。」
「喜?」劉黑塔苦笑一聲,「都弄到這地步了,喜從何來?」
古雨婷竟是微微一笑:「你沒聽我說『有喜』嗎?方才來給嫂子瞧病的郎中把過脈後,也是這麼說的。」
「郎中說有喜……有喜?啊!」劉黑塔獃獃地念了兩遍,忽然明白過來,張大了嘴不敢置信地看著古雨婷。
「我大哥已經知道了,我呢,一聽到信兒就來找你,這是咱們兩家的大喜事,你也應該早點知道。」
「哈哈……」劉黑塔雙掌一拍,猛地一蹦三尺高,咧著大嘴縱聲大笑,見酒店牆邊擺著一溜酒罈子,抄起一個向空中一丟,不等酒罈落地,便又拋一個,如此接二連三,就聽稀里嘩啦一陣碎裂聲,滿街都是撲鼻的酒香。
「哎呀,這個酒瘋子!快,快報官。」這都是店掌柜自己用江心中冷泉制出的上好佳釀,沒料到今日遇了大劫,驚怒交加連聲呼喝夥計。
「報什麼官,老子今天心情好,這些酒全買下了。」劉黑塔一掏兜,發覺錢沒帶夠,頓時一怔。
古雨婷好氣又好笑,放了張整二十兩的銀票在柜上,沖著掌柜說聲抱歉,拉起劉黑塔直奔鎮上的同慶棧。
古家人在這家客棧里包了一處小院,此時被眾人津津樂道的古平原也身在客棧中。他本來已經回了江寧的順德茶莊,安排茶莊夥計分赴各地,將所有自己經營掌管的鹽鋪掌柜都叫到江寧,打算與李家來個魚死網破。彭掌柜知道此事不妥,一向深謀遠慮的古平原只怕此番也動了意氣,面對李家如果輕舉妄動,那無異於自蹈深淵,又見他氣紅了眼,乾脆表面上應承,使了一招緩兵之計,暗地裡派人將此事告知了郝師爺。
郝師爺聞訊也是大驚失色,立即稟告了喬鶴年,二人一同來到茶莊。見了古平原的面,兩個人這才發現,此事不單是公理王法,而且還連著人家的隱私下情,實在是勸無可勸,但又非勸不可。
郝師爺只是一心為好友著想,勸他三思而後行,即便是要與李家決一雌雄,也不能操之過急。
喬鶴年這邊想得更多。自己當上兩淮鹽運使之後最為得意的一件事,就是把古平原與李萬堂兩個人勸和,在曾國藩面前剛表過功,可萬萬沒料到,這還沒到半個月,居然會出了這麼一件離奇得彷彿戲文般的事情。這不像是真的,倒像是編出來的故事。這兩人竟是親父子,又眼瞧著是解不開的對頭,喬鶴年不免也覺得技窮智拙。
但從職守來說,古、李兩家要是徹底撕破臉,這個兩淮鹽運使非跟著倒大霉不可。鹽是民生大事,要是真鬧到兩江三省吃不上鹽的地步,御史參上一本,摘頂子是小事,恐怕要丟官罷職吃牢飯。因此喬鶴年反覆譬解,說的都是孔孟之道中最淺顯的道理,像什麼「子不言父母之過。」、「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等等,講得他口乾舌燥。
古平原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伸手入懷,摸摸懷中那柄小刀,那是準備用來殺李欽的,可是如今還能下手嗎,那是自己的親弟弟,親弟弟居然把自己的妻子……
「老天爺,你可真會安排、真能捉弄人。」古平原心中激憤得真想一把火把這天、這地、這人間燒個乾乾淨淨。
「古老弟,我和喬大人說了半天,道理都說盡了。你到底是個什麼想頭,不妨也說來讓我們聽聽,是否可行,老哥哥也幫著你參詳參詳。」郝師爺見他始終沉默不語,怕他還是一門心思往險處想,忍不住逼問了一句。
古平原收回望向遠方的目光,語氣平靜得如同深山中的一潭水:「沒什麼,你們說得對,我就算把這些外庄的掌柜都叫來又能怎樣,徒手搏獅虎,那是匹夫之勇,只會連累了旁人。你們放心,我不會做這樣的傻事。」
郝師爺吁了口氣,又大感意外,想不到古平原竟然全盤接受了他們的勸告,面上冷靜得彷彿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他深知見好就收的道理,扯一扯喬鶴年的衣袖,二人告辭出了順德茶莊。
「還好,還好。」郝師爺這才發覺自己貼身的衣衫都濕透了,「只要他別一時衝動,剩下來就是水磨功夫了,古老弟心智過人,等他冷靜下來,一定不會再鑽牛角尖。喬大人,你在想什麼?」他一瞥間發覺喬鶴年緊鎖眉頭,麵皮也綳得緊緊的。
「我在想,自己只怕是走了霉運,管著兩淮鹽場,居然會遇到這樣千古奇譚,今後只怕要多事了。」
「大人,您怕是多慮了吧。雖說李萬堂拋妻棄子,可他們畢竟是親父子,乍聞之下可能一時齟齬,過後只會骨肉相認,彼此相親,何來多事呢?」
喬鶴年背著手仰面向天多時,緩緩道:「你就算沒聽清他話里的意思,也該看到他的眼神了,那是多麼可怕的一雙眼睛,背後藏著的恨與怒,我看著都禁不住心尖發顫。」
郝師爺自知是個雀蒙眼,方才真沒看見古平原的眼神,聽完不禁回過頭望著茶莊黑洞洞的大門,半晌咽了口唾沫,無奈地搖了搖頭。
喬、郝二人走後,古平原立刻命彭海碗派人將送信的夥計都追回來,彭海碗雖然不明就裡,卻也大大地鬆了口氣。就在這時,古平文趕來,說是母親已經醒了,要他來江寧把大兒子叫到身邊。古平原不敢耽擱,也不顧已經十多個時辰沒睡,又火速上馬趕到鎮江。
誰知來到了鎮江,古母卻又出人意料地不見他,古平原心急如焚卻又不敢離開,再去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好在常玉兒只是挨了李太太的打,皮肉之傷並無大礙,倒不比古母是心創過度,病情一時難以判定。一家人都把心掛在古母身上,誰知轉過天來,給常玉兒把脈問診的郎中竟又連連道喜,說是常玉兒身上把出了喜脈,珠胎暗結已有月余。這下大驚之下復又大喜,長房長媳有了孕事,古家有後,三兄妹心裡都是悲欣交集,可是轉念想到古母對這個大兒媳的態度,幾個人又躊躇起來。
「大哥,要不我去和娘透點口風,聽聽她的意思。」古平文站在客棧門口,搓著手不住地繞圈子。
「不!這件事拖延得太久了,今天正好借著這個喜事兒,把事情解決了。」古平原想定了,站起身向後院走去。李欽的那一席話,古平原已經是什麼都明白了,實話說,這也怪不得老太太,接了這麼一封涉及家醜的信,能做到像古母這樣,已經很不易了。但是古平原已經下定了決心,此事自己知道,此外對所有人都要死死瞞住,包括常玉兒,今生今世都不要讓她知道自己已然明曉真相,這樣做,對彼此都好。至於母親這邊,古平原決定撒個彌天大謊,至於能不能把事情圓過去,那就全看造化了。
他往後院走去,越走腳步越是沉重,等到了古母門外,抬起手卻猶豫了幾次,最後一咬牙,輕輕叩響了房門。「娘,是我平原,您老身子怎麼樣,兒子有點事想和娘說。」
他反覆叫了幾遍,屋內寂然無聲,古平原正為難間,古母忽然答話了,只有簡簡單單三個字。
「進來吧。」
古平原吁了口氣,推開房門邁步進去,滿屋的葯香,為了避風屋中各處窗戶都掛著簾。昏暗中,就見古母半倚半躺在床上,一個雇來的丫鬟守在一旁。
「你先出去,到院外等著,不叫你不要進來。」古母見大兒子走進來,先對那丫鬟吩咐一聲。
古平原小心翼翼地坐到床邊矮凳上,開口問道:「娘,我聽郎中說了,您這是急痛攻心,氣血逆行,再加上平素惜食養身,連口葷的都不吃,身子一向弱,這才病倒了,只要慢慢調養,自然能恢復如常。」
古母微微搖了搖頭:「平原啊,你知道為娘的這麼多年為什麼連一口葷都不入口嗎?」
「我知道。娘是捨不得吃,把這些菜都留給了我和弟弟妹妹。」
「是,也不是。其實啊,當初他音訊全無,我便在菩薩面前立了長素願,哪怕再讓我看一眼呢,活見人,死見屍。」古母面露苦笑,「二十年了,菩薩倒真是允了。」
古平原聽著真是心如刀絞,而且他一下子就聽出,往日娘口中的「你爹」已然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他」。
「娘,您在病里,別想這麼多了,我和平文、雨婷三個,這二十多年都是您一手拉扯大的,從今往後還是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只要您平平安安,咱們家就沒事兒。」
古母聽了半天沒言語,過了許久才道:「知道我為什麼巴巴地叫你回來,卻又不見你嗎?」
古平原真的想不明白,只能搖了搖頭。
「你是家裡老大,是這一家的頂樑柱,有你在身邊,娘心裡就安,所以叫你回來。可是有件事,娘一直沒想好怎麼對你說,所以呢,又一直不能見你。」
古平原心中一動,他猜到了,抬起頭剛要開口,古母微微一擺手:「你先聽我說完。這大半年,咱們家鬧家務,你夾在中間不好做人,娘都知道。至於娘為什麼忽然冷落你媳婦,甚至要你休了她,這件事……」古母抬眼望著床梁,目光中有痛苦又有無奈,口氣苦澀得像含了一枚橄欖,「不要再提了。」
古平原聽母親這麼說,驚異地望了她一眼。
「唉,玉兒就算有什麼錯,我都原諒了她,何況她也未必有錯,老天爺就是這麼喜歡捉弄人,興許是誤會呢。我心裡也知道,她是個好孩子、好兒媳,就算有什麼無心之失,比起那拋妻棄子,隱姓埋名入贅富家的人,又有什麼可以責備的呢?」
古母說著已是雙淚直流,從枕下拿出一封信,抽出一頁信紙看也不看,竟當著古平原的面兒撕碎了,哽咽著吞了下去。
「娘!」古平原大驚,待要起身阻止已是不及,只得含淚看著。
古母喘息片刻,揮了揮手:「你去叫玉兒來,我要見她。」
「是。」
古平原轉身打開房門便是一怔,就見常玉兒和自己的弟弟妹妹,還有劉黑塔都站在院中。
他先不理會別人,走到玉兒身邊,輕輕說:「娘要見你,進屋吧。」
這本是常玉兒許多天來日夜盼望的一句話,驟然聽到卻心裡一緊,用試探的目光看了看古平原,從丈夫的眼神中得到鼓勵,這才定了定心神,緩步走進屋中。
一進屋,古母第一句話就讓常玉兒淚如泉湧:「孩子,這大半年,你受委屈了。」常玉兒悲泣一聲,跪爬幾步趴在古母身前哭得身子直發顫。
古母半閉著眼,將手慢慢撫在常玉兒頭上,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對自己說:「過去的事兒啊,就過去了,不提了,再不提了。像平原說的,家和萬事興,咱們家啊,從今往後還好好過日子。」
聽完這番話,常玉兒一雙淚眼凝視著古母那瘦削的臉和苦澀辛酸的表情,婆媳兩人對望了一會兒,常玉兒鄭重地點了點頭:「娘,您放心歇著,不管外面怎樣,家裡的事兒再不會讓您操心。」
「好,家裡交給你,外面交給平原,我都放心,放心。」古母舒了一口氣。
古平原見是話縫,過來輕輕攙起一直跪在地上的妻子,用半是埋怨的口氣道:「你剛有了喜,這地上寒氣重,萬一要是傷了胎氣怎麼辦,還是起來和娘說話。」
常玉兒面上一紅,古母字字聽得清楚,看了大兒子又看看兒媳婦,又驚又喜地顫聲問:「有喜?胎氣?難道玉兒她……」
古平原含笑看著妻子:「你自己跟娘說吧。」
常玉兒羞得幾乎不敢抬頭,好半天才微微點了點頭,用微若蚊吶的聲音道:「郎中說,把出的是喜脈,有一個多月了。」
「好、好,好哇,這真是老天垂憐我們古家,古家有後了,有後了。」古母欣喜如狂,竟直起身一把握住兒媳婦的手,「可憐見的,竟還在地上跪了半天,這麼哭法豈不傷了身子。唉,這要是讓……」
古母說到這兒,聲音猝然而止,臉上的笑容也一下僵住了。古平原和常玉兒都是伶俐人,哪能不知道古母要脫口而出的是什麼話,當下二人對視一眼,古平原連忙接道:「這要是讓古家村的鄉親知道,定然又是一場熱鬧。」
「是啊,要是讓二嬸子知道了,非做上一席好菜端到咱們家呢。」常玉兒也笑著。
「嗯,咱們身邊還是好人多,好人多啊。」古母不自然地笑笑,接著又囑咐古平原一堆話,讓他照顧好常玉兒,說是第一胎最是緊要,身子不能落病。還要讓古雨婷也進來,說男人照顧不好懷孕的女人,一定要女人才妥當。
「好啦,娘,這些事我自然會跟小妹說,您的病還沒大好,不能太勞心。」古平原好不容易把母親勸住,古母大病之餘神情亢奮,過後只覺疲憊不堪,半昏半睡間,古平原將丫鬟叫進來伺候母親,自己為母親掖好被角,掩上房門與妻子退了出去。
「嫂子,真太好了,恭喜你和大哥。」古雨婷迎上來乾乾脆脆地說,眼裡含著笑意。
常玉兒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古平文想著家裡的這些事,在一旁邊笑邊拭著淚水,劉黑塔本來咧著大嘴笑著,忽然臉色一變,往地上一蹲嗚嗚哭開了,就聽他口中不住地念叨著:「爹、爹……」
大家都明白,他是在想如果常四老爹活著,知道自己的女兒女婿有了這樣的喜事,自己有了外孫,那該多麼高興,只可惜老人家再也看不見了。
別人都在傷心惋惜,古平原卻是想到李欽親口承認買兇殺死常四老爹,咬了咬牙,過去拍著劉黑塔的肩膀,轉過頭來面對大家。
「咱們古家這段日子是遇了些糟心事兒,人人心裡不痛快。不過俗話說『否極泰來』,這個泰嘛,如今已經來了,今後那些事兒就都翻過不提了,咱們守著娘,好好過日子,讓她老人家高高興興的,便是盡孝。」
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大家都明白,這話里即說的是古母與常玉兒之間的那段不愉快,也包括了李萬堂即是父親古皖章這件事。劉黑塔與常玉兒自然沒有二話,但是古平文卻覺得此事不能就此不提,天地君親師,父子人倫是大事,怎麼能裝糊塗呢?
他一向訥於言語,剛把這個意思結結巴巴一說,妹妹先就搶白道:「二哥,你說什麼!是他先不要我們的,不是我們不認這個父親。他要是哪怕存著一點為人父的心,這些年我們在古家村寸步未離,娘守活寡等了他二十年,我們被村裡孩子打小笑話有娘沒爹,大哥護著我們被人追打的時候,他在哪裡?在哪裡!」
古平文被妹妹逼問得面紅耳赤,發急道:「難道我說要認他了嗎?這事兒娘說了算。」
「娘更不會認他。別忘了,他給娘寫過休書,便是絕了夫妻之情。」古平原忽然冷冷插言道,「入贅京城改了姓氏,便是與古家一刀兩斷,就連列祖列宗也不會認他。娘和我們三兄妹相依為命,與這個姓李的人沒有半點關係。」
古平文張著嘴還想說什麼,可是囁嚅幾下,到底是無話可說,深深嘆息著低下頭去,豆大的淚水落在青石板上。
「哭什麼!」古平原厲聲道,隨即回頭看了看古母的房間,壓低了聲音卻帶著不容辯駁的權威,「平文、雨婷,你們聽我說,這話我只說一次。」
古平文和古雨婷兩個人被大哥的語氣震住了,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望著他。
古平原的目光也直視著他們:「金山寺外,你們都在場,那李太太說的話你們也都聽見了。一個人不能受這樣的欺侮,不管是為了娘,還是我們三兄妹,又或者為了我古家。」說著,古平原將目光投向常玉兒和劉黑塔,那奇恥大辱和殺父之仇的真兇到底是誰,這二人直到現在都被蒙在鼓裡,古平原說的古家也自然包括了他們。
「這個仇都不能不報!」
「報仇?!」別說古平文,就連古雨婷也驚訝出聲。不認親是一回事兒,向自己的生身父親報仇,這、這怎麼個做法?
「他當年為什麼要拋棄我們,不就是為了錢嘛,為了李家的金山銀海。」古平原的語氣瞬間變得有些兇狠,「『李半城』,哼,好威風、好光鮮的名字,我將來要讓他嘗嘗一無所有的滋味。我要讓天下的生意人都看到,京城李家是如何被古家人一手打敗的。只有這樣,李萬堂才會明白,他當年拋棄的到底是什麼!」
「等到了那一天,我要親口去問他到底後不後悔!」古雨婷被大哥說得渾身發熱,眼裡閃著期望的光芒。
「對,只有到了那一天,我們才能去堂堂正正地問出這句話。」古平原看向弟弟,「平文?」
古平文起初猶豫了一下,隨即一咬牙,重重地點了點頭。古家三兄妹的手握在了一起,彼此都感到手心發燙,微微顫抖著。
「好嘞。」劉黑塔一躍而起,他一直沒說話,這時候卻再也憋不住了,「咱們就痛痛快快地做他一場,不把李家掀個底朝天,決不干休。」
常玉兒不言聲地走到丈夫身邊,輕輕地貼著他,夫妻兩人此時都有個奇妙的感覺,彷彿那還未有知覺的孩子也與古家人站在一起,一念及此,古平原身上像是陡然增添了無窮的力量。
李家自願將一半鹽鋪退回官府的消息,是郝師爺從江寧城匆匆趕來報的信兒。接到這個信兒之後,古平原便陷入了沉思,身邊人說的話像是一句也沒聽見。
先說話的永遠都是劉黑塔,他張嘴就說:「我看哪,這是他心裡有愧,故意把鋪子讓出來,作為對古家的補償。咱們有志氣,決不能要!要了,不就等於是跟李家喝了和合酒嘛。」
郝師爺吧唧吧唧抽著煙袋,不贊成地搖著頭:「李萬堂可不是這種人哪。他要是想補償古家,這些年有的是機會,挑現在這個時機可謂是最為不智,本來金山寺外一場熱鬧就傳得沸沸揚揚,現在再來這麼一手,等於是把事情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嘿嘿,你們不妨出去聽聽,別說兩江三省,就是大江南北都已經傳遍了,除了聾子之外,沒聽過這事兒的人恐怕打著燈籠都找不出一個,就快被人編成鼓詞兒在書場里唱了。」
古平文臉皮最薄,不由得大皺眉頭,急得坐立不安。
「那豈不是連古家村都知道了,這可怎麼好。」
古雨婷白了他一眼,:「知道又如何,咱們又沒做虧心事。」
「話不是這麼說。」古平文看了一眼始終不搭腔的大哥,無奈道,「郝大哥,那依你說,李家為什麼選在這個時候退回一半店鋪,他們安的什麼心?」
有些話真是礙口,郝師爺撩眼皮看了看房間中的幾個人,斟酌著開了口:「按說這話有些難講,不過以我與你們家的關係,也不好藏著不說。依我看來,李家絕對不是好心,這裡面搞不好是個套子。」
「套子?」劉黑塔頗為不解。
「李萬堂也許是想用對付那個潘姓鹽商的手段來對付古老弟。」這一句話,郝師爺吞吞吐吐幾次才說完,說完了看都不敢看古家人的臉色。
李萬堂當眾揭出舊日八大鹽商中的潘姓商人靠妻女操持皮肉生意維持生計的醜事,逼得那家女兒當場跳樓自盡,潘姓商人也發了瘋,這一舉立威的狠辣手腕讓揚州鹽商無人敢出面承辦鹽鋪,此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正因如此,古平文第一個就連連擺手:「不、不,絕不可能,這裡面應該是另有隱情。」
別看古雨婷一口一個對李萬堂深惡痛絕,可是她也無法想像李萬堂會對自己的骨肉下此毒手,因此少見地與二哥站在了一起,也不由自主地搖著頭。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響起,瞬間讓這兩兄妹的血都冷了下來。
「郝大哥,你不愧是做過刑名師爺,見多識廣,看得真准哪。」
「大哥……」古平文難以置信地望著他。
古平原長長吐出一口氣,用異常冷靜的聲音道:「這一百多家鹽鋪子不是李家的私產,是官府借給李家生財之用,要按時繳納大筆的租金和鋪稅。眼下兩江百業凋零,小生意根本撐不起這許多鋪子,只有糧茶絲鹽這四大行才可考慮。不過要是賣糧,糧從何來?賣茶,茶非必飲之物。賣絲嘛,大家溫飽尚且勉強,幾人做得起新衣裳?說來說去,能撐起這樣大場面的店,就只有鹽店。」
「咱們現在做的就是鹽店哪?」古平文怔怔道。
「二弟,你怎麼還不明白。你說的那是和李家撕破臉之前,現在李家的兩淮鹽場豈會再給這些店供貨,就算是供,也必定是提高價格,讓你無法去賣。鹽是引岸專賣的,兩淮鹽場不供貨,這些鹽鋪子就只有死路一條。」
「那、那咱們不接不就行了?」
古平原一哂:「李萬堂這一著,毒就毒在這裡。古家和李家的事兒已經傳開了,他們在這時候讓出一半鋪子,分明就是向我下了戰書,要在兩江用這些鹽鋪決一勝負,我不接就等於是不戰而降,今後有何面目在大清商界繼續做生意。」
「接了,會被李家逼到絕路,不接,則等於遞了降表。這就是李萬堂的如意算盤啰。」郝師爺神情有些無奈,「唉,這李萬堂真是……親骨肉嘛,何必做得這麼絕呢,難道要古老弟反過來去向他磕頭賠罪不成。」
這些人再聰明也想不到這是李太太的主意,目的是為自己的兒子李欽出一口氣,順便將古平原踩在腳下。古平文與古雨婷已是信了,惟其信了,更覺凄惶,心裡酸澀難當,直想抱頭痛哭一場。
「哇!」冷不防劉黑塔暴叫一聲,倒把屋裡人都嚇了一跳。
「真氣死我了,李萬堂這也算是個人么,那天我真該一鞭子把他腦袋打開花。」劉黑塔怒氣勃發,可還沒等他發完脾氣,常玉兒立刻止住他,她剛巧從外面進來,一腳剛邁入門口,就聽自己的大哥在罵李萬堂,這是古家三兄妹的生身父親,人家怎麼說都行,可是自己就不能妄加評論,何況是又隔著一層的劉黑塔。
「大哥,你在胡說什麼,打啊殺啊的,聽得我心驚肉跳。」常玉兒白了他一眼。
劉黑塔自從知道妹妹有了身孕,比什麼時候都小心護著她,趕緊賠上笑臉,一聲不吭坐了回去。
「不必再等著看是不是有人來接這些店鋪了,生意人都不傻,誰也不會送上門來躺在砧板上給李家剁。」郝師爺把話接了下去。
「這麼說,大家都在等著看我如何去做了?」古平原不動聲色地說,「喬大人怎麼說?」
郝師爺皺著眉頭:「唉,不瞞老弟說,我這個師爺當得越來越沒有味道,喬大人有很多事現在都瞞著我,像上次在揚州擺酒說合你與李萬堂,我事先就毫不知情。這次的事兒,喬大人也沒有明說,不過他倒是有這麼一句話,鹽鋪停業對兩淮鹽業不利,如果誰能接下那一半的鹽鋪,他願意以兩淮鹽運使的身份保證,鹽場不會強行運走目前鹽鋪里的存鹽。」
「哦……」古平原眼前一亮。
「大哥,這些鹽鋪里現在還有多少存貨?」古平文急急問道。
「有多少都沒用,李欽的那一半鋪子坐擁鹽場之利,可以用低價擠得咱們一兩鹽都賣不出去。」
「你是一眼就能看透這裡面的厲害,喬大人也明白,以我看,他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希望你能接下這些鹽鋪。」郝師爺索性把話點透,讓古平原自己拿主意。
「那是當然,做此官行此禮嘛,喬大人管著兩淮鹽務,這麼說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倘若兩江三省一下子倒了一半的鹽鋪,那他可就要整天頭疼了。」
「那、怎麼樣呢,老弟你到底是個什麼主意?」談了半天,郝師爺也想聽聽古平原的意思。
「接!」古平原簡簡單單回答了一個字,屋裡的人彼此看了一眼,都沒出聲。
「看來,你們是不贊成我跳這個火坑。」
「明知是火坑還要跳,那不太傻了嗎?」古雨婷一語道出眾人心聲。
「難道說老弟有了什麼好主意,能破了李家這一計?」郝師爺試探地問。
「兩淮鹽場握在人家手裡,沒了來路,進退都是死路,能有什麼法子。」古平原搖搖頭。
「那你……」郝師爺也弄不明白了。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古平原一字一句地說,看樣子是拿定了主意。「老弟,你再想想,這做生意可不能賭氣啊。」
「我也沒打算坐以待斃。有一個人,也許可以幫我。」
「誰啊?」眾人齊聲問。
古平原微微一笑:「財神。」
江寧鹽鋪是李家販鹽的總鋪,李欽作為安徽一省以及半個江蘇的鹽鋪總掌柜,平素就在這裡指揮夥計辦事。如今鹽鋪後堂里寂靜無聲,只聽得一個人在怒吼著。
「混賬,這點事兒都辦不明白!欠債還錢,欠貨還鹽,怎麼就要不來?」李欽將手重重一拍椅背,氣得抄起桌上的蓋碗茶,將茶水潑了面前這個人一身一臉。
這是李欽專門派去向古平原手下鹽鋪討貨的人。所謂的「貨」,就是前些日子兩淮鹽場運到這些鹽鋪里的鹽。李欽雖然對王天貴存著防備之心,可是他心裡卻明白,雖然是一個爹生出來的兄弟,自己與古平原今生今世不可能和睦相處,別的不說,就是常玉兒那件事,彼此就已經不共戴天,更何況還有常四老爹一筆血債。
反倒是王天貴說得有道理,爹同娘不同,骨血同而祖宗不同,輸給任何人也不能輸給古平原!
王天貴自告奮勇給李欽當「師爺」,他的眼光老辣,得知古平原果然到總督衙門具了文書,接下了安徽全省和江蘇一半的鹽鋪,他立刻就把心思打到了那批存鹽上。
「把住兩淮鹽場就已經等於是掐住了古平原的脖子,若是要回這批鹽,那就和在他脖子上狠狠抹一刀沒什麼區別。要是一切順利的話,這件事很快就能了結,咱們就等著看古平原的笑話吧。」
李欽猶豫道:「咱們這麼快就能想到的事情,他接下鋪子之前會想不到?明知道這批鹽是鹽鋪的命,能這麼痛快地交出來?」
王天貴笑道:「欽少爺,你也別把他想得太厲害了。古平原為什麼敢接鋪子,想必是覺得這是李家讓給他的,既然這麼想,就不會對我們有什麼防備。」
「那我爹要是真想給他好處,會不會連這批鹽也給了出去?」
「那怎麼會?」王天貴把眼睛一瞪,「你別忘了,兩淮鹽場是三家的買賣,雖然由李家經營,可是這成千上萬石的鹽誰敢說個『送』字?這件事你不必稟告李老爺,就打著我這個股東的旗號去要,我看古平原敢不給。要是不給,咱們就把消息散播出去,說他硬吞了鹽場的貨,那他好不容易積攢下的名聲可就臭了。」
李欽聽得頻頻點頭,便依計派出精明能幹的夥計先從贛皖交界處饒州府的上饒縣開始收鹽,這裡也是古家鹽鋪中離江寧最近的一處水陸碼頭。本以為幾天之內會有好消息,沒想到那夥計帶著人灰頭土臉地回來,連一兩鹽都沒要回來。
夥計也不敢擦去臉上的茶汁,苦著臉說:「少東家,不是我們不賣力,而是一到了上饒鹽鋪就看見官府的封條貼在庫房上,人家說了官府不開封,自家也是無能為力。咱們再有理,也不敢跟官府去碰,別看就是輕飄飄的兩張紙,硬是把咱們給堵了回來。」
「封條?」一旁的王天貴沉吟著,忽然問道,「看清楚是哪處衙門貼的封條了嗎?」
「是兩淮鹽運使的印記。」
「原來如此。」王天貴眼裡放出寒光,「這個喬鶴年滿口公道,說什麼兩不相幫,結果還不是一屁股坐在了古平原那頭,這事兒倒有些不好辦了。」
「還、還有一件事兒。」夥計訥訥地說道。
「說!」李欽氣不打一處來。
「我在縣裡打聽了,別看古家鹽鋪的倉庫貼了封條,可是他們從邊門還是把鹽源源不斷地運出來賣,那封條其實只是拿來擋咱們的。」
「豈有此理!」李欽氣得臉色紫漲,「別說這姓喬的是兩淮鹽運使,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碰他一碰。我、我要告到總督衙門,告他與古平原沆瀣一氣,聯手吞沒鹽場的存鹽,貪贓枉法,不講道理。」
「嘖、嘖。李少東,怎麼這麼大的火氣啊?真要告喬某也不能你來告,應該李老爺出面,他身上畢竟有四品的官銜。至於你,以民告官,先要受八十大板,就算告贏了,也要流配三千里,你這個貴家公子哥,怕是吃不了這等苦楚吧。」
話到人到,就見喬鶴年一身官服,神態洒然地從外走了進來。
這可謂是「說曹操,曹操到」。李欽心知方才的話必定是被喬鶴年聽去了,臉上有些掛不住,再往旁邊一看,王天貴早就蹤影不見,他心裡暗罵一聲「老狐狸」,心想你這姓喬的不過是剛得意的三品官,我李家論官職不輸給你,論人脈更是比你強得多,憑什麼向你低頭。
這麼想著,他昂頭硬頂道:「原來是喬大人到我這店鋪里來,真是有失遠迎了。也好,省了我去拜望大人的工夫,既然大人當面問到了,我也問一句,為什麼一味偏幫古平原?難道我李家少了給大人的孝敬,又或者古平原那邊給的更多?」
喬鶴年聽了這咄咄逼人的話,並不以為杵,也沒有絲毫動怒,反倒是一提袍角,施施然坐了下來。
「李少東,你說我偏幫,指的就是那兩張封條?」
「不錯,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你這兩張封條只怕是貼遍了這一百多家古家鹽鋪吧。用官府的封條幫你的好友留住本不屬於他的鹽貨,這難道不是假公濟私?」
喬鶴年微微一笑:「你說錯了,喬某隻有一片公心,當初勸你父親是出於此心,如今來勸你也是出於此心,並無半點私意在其中。」
李欽一陣哂笑:「喬大人,你真當我是三歲小孩?那些鹽價值上百萬兩銀子,足夠古家鹽鋪賣上三四個月,你就用兩張輕飄飄的封條就想這麼吞了,天底下也找不到這個理兒。李家做買賣可不是一天兩天了,跟什麼官都打過交道,再大的府門也進得去。說句大人不愛聽的話,您頭上的那頂烏紗帽,李家還沒放在眼裡。」
這話說得太狂了,喬鶴年本來是沖著息事寧人來的,聽了也不禁臉上變色,冷冷道:「李少東,這話由你父親說倒還可以,至於你,恐怕還沒這個資格。」
「那又怎樣,敢欺負李家的官兒,自打我生下來還沒見過呢。」李欽把眼睛瞪得溜圓。
喬鶴年壓了壓火氣,道:「你想什麼我也清楚,不就是想把那批鹽從古家鹽鋪里運回來,讓古平原無鹽可賣嘛。」
「對,就是要這樣。這批鹽當初是我李家運到自己店鋪里去賣的,如今這些鋪子不姓李了,我要運回來是天經地義,誰敢說我不對?你又憑哪條王法貼了封條!」
「我身為兩淮鹽運使,對鹽務有處置之權。不錯,鹽是兩淮鹽場的,產鹽稅由李家來繳,這批鹽自然歸李家所有。可是人無鹽不行,民無鹽必亂,你把鹽都運走了,老百姓吃什麼?」
「吃……吃我李家鹽鋪的鹽唄。」
「你要鄰省的百姓徒步上千里到你李家來買鹽,這說得過去嗎?」
「那我不管。」李欽把頭一扭。
「可喬某既然當了這個官,那就不能不管。要是百姓因為吃不上鹽而起了民變,我是要摘頂子的,到時候你李家恐怕也是難辭其咎吧。所以這批鹽我做主扣下了,你不服氣,儘管到總督衙門去告我。」
「你……」李欽聽是這麼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心知告不倒喬鶴年,氣急敗壞道,「好哇,你們勾結在一起來坑我李家。嘿,拿了李家的鹽卻分文不給,就沖這一件事兒,我就要讓古平原身敗名裂,看誰還敢和他做生意!」
「誰說我不給錢。」廊下傳來淡淡的聲音。李欽渾身一抖,這聲音他太熟悉了。
果然,走進來的正是古平原,他走到離李欽一丈遠的地方站住,像是不願意太過接近,但一雙眼卻死死盯住他,像是要瞧透他的五臟六腑。
李欽起先閃避了一下,忽然覺得不能示弱,於是把眼一張也瞪了回去,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以前我怎麼沒發現,古平原長得居然和我有那麼幾分相似。」他猛然間明白了,自己為什麼特別地厭惡古平原,不是因為他是流犯,自己是富家少爺,而是因為這種模模糊糊的相似,讓他從心底里覺得一個像自己的人能做到的事兒,自己反而做不到,還屢屢敗給他,這幾乎讓人抓狂。
古平原心中也如怒海翻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眼前這個人竟然是自己最小的弟弟。「弟弟」——那是古平文,而不是李欽。古平原拚命控制自己的思緒,想要把這個詞從腦海中甩出去,卻反而越來越清晰,「弟弟、弟弟……」這個原本充滿了溫情的稱呼,如今卻像一把鋼鋸在鋸著他的腦子,像一隻猛獸在他的耳邊嘶吼。
古平原死死地攥緊著拳頭,咬著牙開口道:「今天我來,沒有別的事兒,請喬大人做個見證,與你李家把那批鹽款了結一下。」
古平原的到來出乎李欽的意料,他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怔了一會兒才道:「看來你們是一定不肯退回這批鹽了。也罷,我就讓一步,讓你買下這批鹽,可是鹽價得按市價來算。」
「這怎麼行?李少東,順風旗別扯得太足了。」喬鶴年脫口而出,鹽有巨利,從鹽場到鹽店,特別是路途遙遠的內地,漲上七八倍的價錢是很平常的事情。李欽要按市價把鹽賣給古平原,那古家鹽店還有什麼賺頭。別說古平原,任何一個商人都不會答應這個離譜的要求。
「就按你說的,我按市價買下了。」這是更加出人意料的一個回答,別說喬鶴年,就連李欽也睜大了雙眼,驚詫地看著古平原。
古平原語氣很平靜,彷彿談的只是一筆十幾兩銀子的小生意。「就像你方才說的,這批鹽放在鋪子里賣,要三四個月才能賣光。如今我一下子都用市價買了,是做了李家鹽場的大主顧。不是你讓步,而是我讓利,這一點,你要聽明白了。」
「喔,明白,那李家就承古東家的情了。」李欽恍然,原來古平原是在賭氣。那就別怪我心狠,這批鹽用這麼高的價兒買進來,我看你怎麼往外賣。「銀子呢?」
「我沒銀子。」
「沒有?」李欽剛要急,古平原一擺手。
「我暫時沒有現銀給你,要等上一個月才行。你也知道這筆買賣佔了多大的好處,一個月後付錢,並不過分。」
「一個月……」李欽沉吟著,他心想,別說一個月,就算是過三四個月再收錢,古家也不過是把賣鹽得來的錢原封不動地轉交給李家,別說一分都沒賺到,而且這幾個月夥計的開銷,店鋪的維持都是一大筆錢,到時候想不關門歇業都不行。
「好,就一個月。不過要立字據,而且要喬大人以兩淮鹽運使的身份做中保,如果到時候你交不出銀子,你的鹽店就要關張。」
「行。」古平原簡簡單單答應了。
從李家總鋪出來,喬鶴年忍了幾次,到底還是開口道:「平原兄,你這筆生意做得也未免太吃虧了。」
「不然怎樣,雖說靠大人幫忙暫時維持住了局面,可這是借官威壓人,不是生意之道,就算別人不說三道四,我也不能用這樣的手段去贏李家。再說不讓他大賺一筆,李家是不會把鹽賣給我的。如今我手下有一百多個鹽鋪子,總不能無貨可賣吧。弄到鹽貨是當務之急,至於怎麼賺錢,那是下一步的事兒。」「下一步?只怕沒有那麼多的時間留給你,你可剛剛才跟李欽定了一個月的契約,到時候拿不出銀子怎麼辦?難道說你想將徽州的茶山都賣了來湊這筆錢。」
古平原緩緩搖頭:「大人說哪裡話。茶山是我立業之根,鹽鋪是我生財之道,財未到手,先撅了自家的根,未免太過不智。再說情急出手,也賣不上價兒啊。」
「那你上哪兒去弄這筆銀子,總不成要靠這批市價購得的鹽吧?」
喬鶴年連連追問,古平原本不想說,也只好回答道:「實不相瞞,其實我前幾日去了一趟杭州,見過了阜康錢莊的胡東家,說動了他入股我的鹽鋪,至於股本就是這一百萬的鹽款。」
「啊,怪不得你這麼篤定,原來是有財神幫忙。」喬鶴年這才明白。
「財神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胡東家把大筆的銀子都投到絲生意上,自家的錢莊也不能為了我而唱空城計,算來算去能動用的大筆銀兩就只有放在上海錢莊做同業放款的錢,這筆錢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百萬兩銀子。上海的錢莊要大額提銀,需要提前十天告知,何況這當初是講明的長期放款,日子沒到就要收回更要寬限時日,所以給的日子是二十天。我這邊定了一個月的契約,時間上是綽綽有餘了。」
「其實也不需要一百萬吧,我記得郝師爺提過,你從徽州胡家茶莊分得的蘭雪茶的利潤至少也有幾十萬兩,為什麼不動用呢?」
說到這個問題,古平原就笑而不答了。喬鶴年見他不肯說,便只好作罷,換上誠懇之態道:「平原兄,不知道你肯不肯聽我一句勸?」
「大人請講。」古平原心知他要說什麼。
果然,喬鶴年道:「冤家宜解不宜結。鬧了這麼一場,你得了兩江一半的鹽鋪,不必再給李家做掌柜,而是自己做了大東家。眼看興旺發達指日可待,何必再去翻幾十年前的舊賬呢。弄個兩敗俱傷又是何苦,再說,你和李萬堂畢竟是……」他瞟了一眼古平原,把話點到為止。
古平原只是靜靜聽著,並不搭言,喬鶴年只得自己接下去:「你也知道,兩淮鹽運使是個大大的肥缺,不知有多少人等著看我栽跟頭,好來補這個缺。眼下我只盼兩淮鹽業能平平安安,和和氣氣,那就是給了我喬某人大大的面子,幫了我的大忙。」
古平原這才道:「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看來當官的也盼著和氣陞官,這道理都是一樣的。」
「那當然了,和為貴嘛。就算其他事都不提,做生意求財不求氣也是亘古不變的理兒。」喬鶴年以為說動了他,趕緊跟上一句。
「只可惜清水與污油是合不到一塊兒的。再說,就算我肯罷手,李家拿一半的鋪子來引我入彀,難道會就這麼輕而易舉地算了?不是我讓大人為難,而是李家已經磨好了刀,我總不能任人宰割。」
喬鶴年看著古平原離去的背影,不知不覺已經陰了臉。長隨康七湊上來道:「大人,李家要是真和古平原鬥起來,咱們可要受夾板氣了。」
「哼,笑話,他們也未免太小瞧本官了。當官的要是受了買賣人的氣,那還當官幹什麼!」喬鶴年一甩袖子進了轎。
李欽自以為訂了個穩贏不輸的契約,可是躲在後廳偷聽的王天貴卻深知古平原的能耐,認為絕不會這麼簡單,這其中一定有詐。三說兩說,李欽心裡也沒底了,於是派了手下最得力的夥計去打聽。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很快地,古平原找了杭州「財神」胡雪岩入股自家鹽鋪的事兒就被李、王二人知道了。王天貴倒吸一口涼氣,與李欽面面相覷。
「上次在徽州,胡雪岩就幫了古平原的忙,將自己手裡的洋槍路子給了他。要不是我及時攔住了洋商理查德,古平原還不知多得意呢。想不到這一次又是胡雪岩!」李欽氣憤道。
「我知道了。」王天貴點點頭道,「本來他的靠山是徽商,可是自從袁甲三要徽商繳納欠下的軍捐,再加上官軍和長毛在徽州連番交戰,徽商元氣未復,古平原這才找上了胡雪岩。」
「也沒什麼了不起。」李欽吃驚之下,故作鎮定地揮了揮手,「就算胡家拿了一百萬兩銀子買下了這批鹽,能買多久?省著買也不過就是半年而已。過了半年,古家鹽鋪照樣貨架空空,還不是一樣得關門。胡雪岩再有錢,可他手上沒鹽場啊。」
王天貴沉吟半晌,開了口:「胡雪岩號稱『財神』,論起財力比起你李家不遑多讓,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按著咱們現在打聽出來的消息,胡慶余堂的藥材能順利賣到北方,是古平原從中為其與關外盤山驛的藥材行穿針引線的結果。古平原在杭州開了一家大貨棧,利用漕幫的船做茶運生意,胡雪岩從中也幫了不少忙。這一次胡雪岩又入股古家鹽鋪,這二人眼見打得火熱,彼此之間的勾連是越來越深,要是此事成了,那古平原有了財神相助,真要一飛衝天了。」王天貴的眼睛越眯越細,閃著陰微的光。
「方才欽少爺說鹽場,實話告訴你,我最擔心的就是鹽場。」王天貴聲音不高,可是冰冷的語氣激得李欽心尖一顫,「你別忘了,鹽場現在是李老爺在管。據我所知,自從那日金山寺一場大鬧之後,李老爺就一直住在鹽場,看樣子彷彿與令堂已經鬧了生分。李老爺從前姓古,如今姓李,現在和李家鬧了生分,那會不會……」
「不會!」李欽彷彿走夜路怕見鬼,大聲道,同時大力搖著頭。
「當然,當然。一切都是我瞎琢磨,可這凡事怕個萬一,所以最好能速戰速決。要真是拖到半年之後,只怕夜長夢多啊。我再告訴欽少爺一件事,那個劉黑塔你知道吧。」
「就是總跟在古平原身邊的黑大個?」
「對。古平原留下維持店鋪開銷的銀子,除此之外,把自己手上所有能動用的活錢,大概能有三十多萬兩,都交給了這個劉黑塔。」
「讓他幹什麼?」李欽急急問。
「不知道。只是有人看見劉黑塔帶了十幾個夥計出了江寧,不知去向。我讓人到這些夥計家裡去打聽,結果什麼都問不出來,不是人家不說,而是他們走的時候壓根就守口如瓶,我懷疑這些夥計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兒。」王天貴說到這兒放緩了語氣,目光卻牢牢盯著李欽,「欽少爺,以你我所知的古平原,那個敢走黑水沼,敢跟著僧王大軍賣糧食,敢虎口拔牙從李家手裡奪了『天下第一茶』的古平原,你真敢給他半年的時間來扭轉局面嗎?」
李欽聽得臉上陣青陣白,許久才長出一口氣:「可是又能怎麼辦呢?胡雪岩答應了給銀子,這契約也簽了,到時候他付銀子,我不能不把鹽賣給他呀。早知如此,就應該一口咬定讓他把鹽運回來。」
「現在後悔已經晚了。」王天貴站起身,在屋中走了兩圈,撫了撫下巴上的山羊鬍,忽然回身道,「好在不是沒有挽救的法子。」
李欽不解地看著他。
「虧你還跟張廣發在山西辦過票號,難道不知道錢莊票號的規矩?胡雪岩是再精明不過的生意人,拿一百萬兩銀子放在自家銀庫發霉?這筆銀子要到上海的錢莊去提,這長期放款若是要臨時提取,時間上伸縮的餘地可就太大了。要是真想拖,一百兩的銀子也能拖上十天半個月,何況這是一百萬兩啊,有哪個錢莊敢說自己能叱吒立辦?都得拆東牆補西牆,求爺爺告奶奶去挪動。只要能讓他們拖上一個月,到時候胡雪岩沒有銀子給出來,古平原兩手空空,咱們立刻就收了他的鋪子,贏得乾乾脆脆。」
「好!」李欽雙手一合,「既然如此,王大掌柜是票號行家,就由你去上海與這些錢莊老闆談吧。」
王天貴笑著擺擺手:「此事非欽少爺不可。」
「我?」
「對嘍。胡雪岩在上海的銀子並非是放在那些老錢莊里,而是存在外國人開的銀行里。我記得欽少爺在天津衛的洋行里學過生意,能和洋人打交道,這事兒就全靠你了。」
「原來是這樣……」李欽忽然心中一動,向旁邊瞟了一眼,「王大掌柜,你的消息好靈通啊,我的夥計也沒打聽出這麼多事來。」
「呵呵,我在這一行做得久了,南北錢業公會都認得些人,要是別的事情可就無能為力了。」王天貴微微一笑。
「既然如此,咱們一起走一趟豈不更好?」
「不,我要留在這兒。」王天貴毫不在意李欽狐疑的目光,坦然道,「我對那個劉黑塔的去向一直放心不下。總覺得這是古平原下的一著後手,要是不弄明白,咱們早晚要吃虧。欽少爺,咱們各干各的,既掐住古平原的脖子,又斬斷他的手腳,不怕古平原不認輸。」
王天貴巧舌如簧,李欽到底被說服了,從座中一躍而起。
「事不宜遲,我這就奔上海。」
王天貴看著李欽的背影,臉上似笑非笑,見他背影消失了,點手喚過自己的一名親信。
「去賬房支一萬兩銀票交給我,然後再去同慶樓訂一桌最好的燕翅席,晚上抬到我家裡去,我要宴客。」
「是,請示下,邀幾位客人?小的這就去辦。」
王天貴從袖中抽出一張帖子,「就一位,可是送帖子的時候一定要機密,不能讓人看見。」
說著,他把那張寫有「京城李府 李安」字樣的帖子遞了過去。
「你今天約我到這天寧塔上來,難道只是登高望遠不成?」蘇紫軒見白依梅憑窗遠望,久久不語,只好先開了口。
天寧塔是儀征名跡,建於唐代,毀於五代十國,後來屢建屢毀,如今的天寧塔是在元末戰火燒毀的半截塔上重新修建而成,拾階而上的牆壁上有石刻五百羅漢,極是靈驗,香火鼎盛。善男信女一邊登塔一邊挨個焚香祝禱,從塔下到塔頂,要足足三四個時辰。
這裡別說晴天麗日,就是颳風下雨也是遊人不斷,可是今天,塔頂就只有白依梅和蘇紫軒各帶一人。
別說瞧著那五十兩的隨緣銀,就算分文沒有,白依梅現下是漕幫通海一幫的大阿姐,手下弟兄上千,天寧寺的老和尚哪裡敢惹,早早就封了寺門,閉門謝客,只招待白依梅等人。
「這裡很靜,外面天高雲淡,能看得很遠。」白依梅並未回頭,依舊是從石頭窗子望出去。
「那你在看什麼呢?這塔上八面開窗,你卻只往東看,要我說,你也該向西看看,那邊是壽州方向。就算一路上來不點香,你也該送上心香一瓣,今兒,可不正是英王的忌日嗎?」蘇紫軒淡淡道。
聽到這句話,白依梅這才霍然轉身,雙目如電狠狠地盯著蘇紫軒,許久才輕聲道:「你說的沒錯。今天是我丈夫的忌日。按理說,我早就該追隨他於地下,可是我沒有,因為我還有幾件事要做。」
「報仇?可是你幾次能殺了古平原卻沒下手啊。」蘇紫軒語氣略帶嘲諷。
「仇家又不止古平原一個人,比方說現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人,難道不也是殺人的兇手嗎?」白依梅說完這句話,用同樣略帶嘲諷的目光看著蘇紫軒。
四喜只覺得自己手心出汗,一顆心怦怦地像是要跳出來。別說事情才過去一年,就算是十年八年甚至是這一生,她都忘不了壽州殺降那一晚,陳玉成是如何被僧格林沁和苗沛霖殘殺於後廳,他手下的二十四將又是如何在推杯換盞間被殺得血流成河,還有那些老弱病殘的士兵,一個個被推入土坑活埋時凄慘的叫聲。四喜做噩夢時,還常常夢見那一晚的情形。
蘇紫軒卻是面不改色,就像聽了一句事不關己的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白依梅。
「我在僧妖頭那兒問過當日的事兒,他說本來還想放王爺一條生路,是你在他面前提醒,不要重蹈當年明朝縱放李自成的覆轍,僧妖頭這才下定了殺心。」白依梅說到這兒,身邊的張皮綆手按腰刀向前跨了半步,一雙虎目帶著仇恨與殺意望向蘇紫軒主僕。
四喜的臉色唰地一下白了,驚恐地看著對面的白依梅,不知她那張可怕的嘴裡還會說出什麼。
「這一年多來,我想明白了。王爺、捻子、僧妖頭、甚至是曾國荃和曾國藩這兩兄弟,還有我,這些都不過是你用來實現目的的工具,只要你覺得對自己要做的事情有利,誰都可以死。是不是?」
蘇紫軒望著白依梅足有一刻鐘,這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就聽「噌哴」一聲,張皮綆手中刀已然出鞘。
蘇紫軒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放在了左側腰間,四喜知道,只要她的手一動,就能把那柄洋槍拔出來。
「這麼說,今天是要殺了我來給英王獻祭。」蘇紫軒的語氣還是很和緩。
「你是僧妖頭的幫凶,死有餘辜!」張皮綆將刀尖對準蘇紫軒。
「可是你別忘了,要不是我向梁王獻了千里回馬槍的計,你能砍了僧格林沁的腦袋!」蘇紫軒一聲輕叱。
「這……」張皮綆猶豫了一下。
「我聽梁王張宗禹說過,早在陝西的時候,你就曾經想幫著捻子殺了僧格林沁。這麼說來,你是清廷的仇敵無疑,可又為什麼攛掇著僧妖頭殺了我家王爺?你到底安的什麼心,到底是什麼人?今天不說清楚了,就別想活著從這天寧塔離開。」
「哈哈哈。」蘇紫軒忽然大聲笑起來。
「你笑什麼!」張皮綆厲聲喝道。
蘇紫軒不去理他,對著白依梅道:「你連我是誰,要做什麼都不知道。換句話說,連我是敵是友都搞不清楚,就急著要殺了我,這豈不可笑?」
「我只知道王爺確實是因你一言而死。」白依梅冷冷道。
「那是因為當時他已經受了重傷,我想讓他死個痛快。再說就算能撿回一條命,你難道以為陳玉成會投降僧格林沁?不降,還是死路一條,反倒多受一回罪。忠王李秀成不就是例子。要是降了,那英王的一世英名就全毀了,那才是生不如死呢。」蘇紫軒一番話說得又疾又快。
「你要是真覺得是我害死了英王,那就快動手,否則此事今後再也休提。」
白依梅聽後微微皺眉,心裡顯然是在做著抉擇,張皮綆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過了許久,白依梅擺擺手,張皮綆便放下了手中刀,四喜一口氣憋到這時,差點沒背過去氣去,她一眼瞥見小姐的手也從半握中鬆開,離開了腰間。
「你說的話,到底是不是那日心中所想,我無從得知。要我信你,你得幫我做一件事。否則就算我今日不殺你,你跑到天邊也要防著身後隨時挨上一刀。」
蘇紫軒攤了攤手,輕笑道:「你從前是太平天國的王妃,現如今是漕幫的大阿姐,連我都佩服你的手段,會有什麼事要我幫忙,這倒奇了。」
白依梅輕咬著唇:「我知道你很聰明,很有心計。我要你把鹽場的幾萬鹽丁救出去。前幾天我派張皮綆和他們聯絡過,他們只是勉強挨日子罷了,一年下來已經累死病死了千把人,照這麼下去,這些英王的老弟兄挨不了多少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