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李老爺中毒不深,而且全賴古東家機警,命人在禪房附近搜索,發現了這個裝著毒藥的布包,否則不對症下藥,這條命還是救不回來。」城中最大的藥鋪——「宏世堂」的陸大夫捻髯道,「下毒的人心真夠狠的,本來烏頭已是致命毒藥,他又加了三分斷腸草,要不是發覺得快……」他搖了搖頭。
「即便如此,中了這兩種毒藥,五臟六腑受損太重,要好好將息,半年之內要常服以何首烏為主,活絡解毒的湯藥,方能慢慢痊癒。」
古平原謝過大夫,多付診金,送其出門。劉黑塔見大夫出去,大大咧咧道:「嘿,這李萬堂真是沒白生個好兒子,一輩子拋下不管,臨了卻就救了他一命。這人不愧是做生意的,真是賺到了。哎喲!」
常玉兒身子弱,在順德茶莊後房休息,原本沒人管他,可是古雨婷卻狠狠擰了他一把,又沖他使勁兒一瞪眼。劉黑塔咽了口唾沫,不敢吱聲了。
「大哥,這、這可怎麼辦哪。」古平文看著床上躺著的人事不知的「爹爹」,心裡又氣又難過。
「雞鳴寺的方丈已經報了官,這案子應該就是李安所為,至於是誰指使他的,眼下還不好說。」
「我不是問這個,要是李欽來接人,想把他接回李府照顧,咱們怎麼說?」
古平原思索了一下,說:「不行,既然咱們救回來了,那就在這兒治。」
「這……」古平文皺了皺眉,「他們畢竟都姓『李』,咱們這麼做不妥吧。」
「救人救到底,何況還是他。」古平原字斟句酌地說,「好歹等他醒了,問問他想在哪兒調治。要是就這麼糊裡糊塗地交出去,我怕這人救了等於沒救。」
「啊!大哥,你是說指使下毒的人是李欽?」古平文琢磨過味來,頭皮一炸,渾身起栗。
「不會的。」劉黑塔更是驚得連連擺手,「哪有人下毒殺自己爹媽的,那不成了狼崽子了嘛。」
「可是李太太的屍首運回家,李欽連個面兒都沒露。」古平原靜靜地說,「父死母喪是天大的事,還能有什麼事兒讓這位李東家脫不開身呢,他是不能來,還是不敢來看看李太太被鴆斃的遺容?」
這兩句話說得大家心裡直發毛,古平原緩和了口氣:「這不過是猜測,要知道真相,還得抓住李安才行,那是官府差役的事兒,咱們就別操心了。」
李府最深的院落中,僕人丫鬟都已經被趕了出去,但是如果在月亮門外側耳細聽,還是能聽到一陣如同狼嚎般的哀鳴聲。
「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為什麼會這樣!」李欽瞪著血紅的眼珠子,像是要將人生吞活剝般地看著對面椅上依舊在吞雲吐霧的王天貴。
「分明是誤殺。誰都想不到你娘會去了雞鳴寺,她跟誰都沒說呀,也沒帶下人僕婦。」
「誤殺?為什麼蒙汗藥會變成斷腸草,你不是說讓我爹睡一覺,就被送到梅城鎮嗎,這毒藥從哪兒來的!」雖然知道左右無人,可李欽還是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彷彿舉頭三尺有人正在側耳傾聽。王天貴知道自己說走了嘴,但是他反應很快,「這還用問,必是李安見財起意,下毒弒主。你沒聽說嘛,你娘那隻價值連城的鐲子不見了,財帛動人心,這是常事兒。」
李欽不說話了,事情起於自己的決定,誰能想到竟然會變成這樣的結果,自己竟然變成了殺父弒母的混蛋。活著,這是十惡不赦的凌遲極刑;死後,十八層地獄正為自己所設。他將頭深深埋下,發出了一聲悔恨交加的悲鳴。
王天貴像是看到了他心裡所想,立時勸道:「李少爺,你不必自責過甚。豈不聞昔人有游地獄的,見到閻羅殿前的楹聯,寫著『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作惡,雖惡不罰。』這無心之失,閻王都不管不罰的,何況已經無法挽回,就不要再去多想了。等將來給你娘好好修個墓地,風光大葬也就是了。眼下你要當心古平原借著李家出事的機會,一舉拿下兩江的鹽生意。無可挽回的錯不能一犯再犯,否則你李家就再也無法翻身了。」
李欽抬起頭,用無神的眼睛看著對面:「我娘死了,我爹生死未卜,我哪有心思想這些。」
「我已經替你想好了。一是要馬上斷掉古平原的私鹽。派人去四川緊緊看住王四馬幫,如果他們要再替古家運鹽進兩江,那就馬上告官。」
二是斷掉古平原的官鹽。從今天起,兩淮鹽場的鹽連一斤都不賣給古家,就算他出十倍的價兒來買也不行,就算兩淮鹽運衙門為他出頭,咱們也得咬緊牙關就是不賣。」
王天貴確實早就謀劃好了對付古平原的招數,此刻一一道來:「這樣就等於在公私兩頭都將古家鹽鋪堵死了,等他手裡的存鹽賣光了,那他的戲法也就變到頭了,將近兩百個空鋪子啊,光是人吃馬嚼就耗垮了他。」
「那咱們呢?」李欽畢竟經營了這麼長時間的鹽鋪,立馬就想到最關鍵的問題。
現在兩淮鹽場最大的收益,就是將食鹽用多出五成的價格賣給古家,此外李家名下的鹽鋪已經被古平原用低價私鹽給頂死了,要是鹽場的鹽再不賣給古家,拿什麼來維持鹽場鹽鋪這麼多人的吃喝用度還有工錢,拿什麼來繳納巨額的鹽稅?要是這麼做,只怕古家沒垮,李家倒先垮了。
「誰說你沒心思想生意,這不是一語中的嘛。」王天貴甩開煙槍,站起身來輕輕鼓了鼓掌,「這也正是我接下來要說的。這是一場消耗戰,比的就是到底是李家的錢先耗完,還是古家的鹽先耗完。」
「我接管賬房之後,看過李家的全部賬冊,先前在萬茶大會上,李家已經損失不小,可以說是傷筋動骨。接下來為了順利拿下兩淮鹽場,再加上將鹽場的工具設施汰陳換新,李家幾乎賣掉原有生意的七成,才能籌得這麼一大筆的銀子。如今鹽場正該是為李家日進斗金之時,卻分文不賺,還要養這麼多人,繳納這麼多鹽稅,這筆銀子去哪裡才能弄到?」李欽使勁兒地搖著頭。
「嗬!」王天貴反倒笑了,「這錢的來路,方才你自己已經說了。」
「什麼?」
「就是李家在北五省還剩下的那三成鋪子啊,只要賣了它們,還愁交不起鹽稅?」
「不行。」李欽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那都是李家當初開創基業的先人留下來的鋪子,已經傳了上百年,怎麼能在我手裡被賣掉?」李欽信誓旦旦答應了楊明軒大朝奉,一定要保住李家在北五省的生意,他這才放心回去。此刻人還沒到京城呢,要是知道李欽把他做了一輩子朝奉的當鋪賣了,豈不活活氣死。
「李東家,你這可是糊塗了。想當年揚州十大鹽商平分兩淮鹽場的收益,依舊個個富甲天下,可見鹽利之巨,勝過天下所有生意。你眼下最重要的是一舉打垮古平原這個對頭,除此之外無大事。等你今後在鹽生意中說一不二之時,金山銀海任你攫取,到時候再把這些祖傳的生意買回來就是。大丈夫行事當斷必斷,若是膠柱鼓瑟,只怕悔之晚矣。」
王天貴巧舌如簧,一席話說得天衣無縫,終於換來李欽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
「好!這樣古平原就等於是已經完了。」王天貴滿意地拍了拍李欽的肩膀,「我勸你還是出去看你娘最後一面,明天就要成殮了,你再不出面,興許有人會起疑心。」
李欽抬頭看看他,又看看隔著門縫漏過來的天光,重又將臉埋在雙手中,發出一聲深深嘆息。
「這真是個天殺的狼崽子!」劉黑塔火冒三丈地舉起一塊端硯,重重地往地下一摔,硯台四分五裂。在場的人誰都沒說話,眼中或憤怒或擔憂,卻都在瞅著瞧著沉思不語的古平原。李太太出殯當日,李家在兩江生意人聚集的酒樓茶肆廣貼訃文,這本屬應當,出奇的是,在訃文的最後卻又加了些毫無實據捕風捉影的話,隱隱指責李家死了人,是生意上的對手為報復,買通了李家僕人所為,換句話說是將矛頭直指古平原。
「官府都沒拿到兇手,他卻言之鑿鑿,這足證此人心中有鬼!」訃文是郝師爺帶來的,據他說,不只是市井,就連各處衙門的牆壁上也被人貼了這張滿是胡言的白麻紙。
「這還不算,李家還向鹽運使衙門遞了稟帖,說是如今兩江市面上鹽價動蕩,都是老弟你惡意壓價所為,為了穩住鹽價,李家決定將兩淮鹽場所有的產鹽都自己定價自己賣,再不假手他人。」
「這是虛張聲勢!」彭海碗立刻說,「李家的財力再雄,也不能在短短時日內就在兩江的另一半地盤上廣設鹽鋪,何況他還要同時繳納那麼多的鹽稅。倘若是誤了百姓吃鹽,鬧出民變,這個李欽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費掌柜等人還沒來得及點頭稱是,古平原已經斷然道:「他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等於是斷了我從川地進鹽的路,就算是進來了,也沒法賣,因為我手上沒有官鹽哪,一賣就等於是自畫供狀,承認販運私鹽。至於彭掌柜說的嘛,李欽既然敢這麼做,一定想好了退路。繳鹽稅的錢可以從別處挪,只要他弄到銀子,官府不會問他這筆錢是不是打鹽生意上賺的,一樣可以繳稅。」
「那鹽鋪呢?」劉黑塔不服氣地問。
「可以用權宜之計,比如設鹽攤,或者乾脆用大車拉著賣。」古平原將目光投向郝師爺。
「敢情這些法子老弟都想過吧。」郝師爺佩服地點點頭,「你猜得很對,李欽就是用設鹽攤這個方法,將夥計派到四處,一張蘆席便是一個店。為了對付你,他可連京城李家的顏面都不要了。」
李欽的辦法雖然簡單,但卻有效,古家的這些人聽了之後,頓時感到脖子像是被掐住了一般,呼吸都有些不暢快了。
「這麼下去可不行啊,非馬上想轍兒不可。否則不出兩個月,主顧就都被李家搶走了,到時候就算有貨也沒了客人,那才叫等死呢。」侯二爺沒有走,他知道回去後胡老太爺一定要問古平原的生意,自己稀里糊塗一問三不知,非挨罵不可,所以多留幾日等著看個結果。他也是做老了生意的,而且從前就是做的這種邪路子,一聽就知道,李欽下手既狠且准,從根上掐斷了古家鹽鋪的活路,只怕古平原要大糟特糟了。
「世兄說得是。」古平原聽了這些話,臉上的思慮不減,卻也沒有增加什麼煩憂。看他的樣子不像是被敵人兵臨城下火燒眉毛,倒像是一局棋剛剛布子,在想從何入手方能步步為營。
別說劉黑塔是急性子,就連古平文一向溫吞水的脾氣都心急火燎,郝師爺、彭海碗、費掌柜、侯二爺等人都是精明角色,當然更是明白如今的形勢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見當家主事的古平原還在不緊不慢,還以為他是母亡父病以至神志恍惚,恨不得屋中響聲炸雷震醒了他才好。
「各位。」屋中一片煩亂嘈雜,眾人議論紛紛,正在這個節骨眼上,門輕輕一開,一人走進來。幾人一見,趕緊起身回禮。
「大嫂,你怎麼來了?雨婷這丫頭也真是,居然不陪著你。」古平文趕緊迎上來。
常玉兒經過一場大變,身損心傷,容顏清減了許多,臉色也愈發蒼白,說話間依舊是勉力而言,看得人擔心不已。
她的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容,卻又有更多的哀痛被她隱藏在笑容之後,看了讓人越發難過:「事情我都聽說了。案子上的事兒,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不能單憑李家一張嘴就要咱們去衙門回話。郝大哥,我說的可對?」
郝師爺多年刑名,當然熟知案牘,點頭道:「他本來就是血口噴人,不過是撒土迷人眼罷了。要真是坐實了古老弟的猜測,那他巴不得官府不插手呢。」
「至於生意上的事兒,又不是一時半刻就會被人逼得走投無路,還得容古大哥再想想,依著我說,今日就先議到這兒,大家回去好生歇歇,真要有什麼主意了,隨時再過來商量。」
這兩口子都如此篤定,眾人再急也沒法子,何況都知道常玉兒身子不好,彼此看看只好起身告辭。
「大哥。」常玉兒也跟著走出屋去,單叫住了劉黑塔,「李家步步緊逼,是把咱們當了死對頭。古大哥要真是猜中了,那這個李欽就是禽獸不如,連爹娘都敢殺,還有什麼事兒做不出來。這麼看,金山寺上的事兒一定也是他們做的。」「老子屠了他!」劉黑塔的眼睛瞪得比牛還大,怒氣沖沖就要往外走。
「不行。」常玉兒冷靜地吐出兩個字,她就是擔心劉黑塔如此行事,才特意叮囑。
「為什麼?一命換一命,他、他害死了我外甥!」劉黑塔話一出口便知不好,趕緊去看常玉兒的臉色。
常玉兒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她擺擺手:「我沒事。真兇是不是此人還在兩可之間,就算是,這個人畢竟也是古大哥的異母兄弟,怎麼報仇,由古大哥說了算。你不要輕舉妄動,一切都聽他的。」
劉黑塔把邁出去的步子收了收,猶豫地看了看妹子。
「還有一點。」常玉兒說話時,面容像是和田玉雕琢出來的,冷然而又堅定,「這是生意場上的恩怨,我既然嫁給了一個生意人,就相信他一定會用生意人的辦法來與李家分個輸贏,還古家一個公道。」
劉黑塔訝然地看著自己的妹子,彷彿從來不知道她有如此的堅強,他也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如此地信任著另一個人。
常玉兒身子虛,一口氣說完,已是微微帶喘,這才發覺肩膀上搭了一個人溫暖的手,她回過頭,柔和的目光望向自己的丈夫,就聽他緩緩道:「放心吧,古家與李家該了的恩怨、該分的輸贏、該給的報應、該討的公道,一樣都少不了。」
三日之後的傍晚,古平原秘訪喬鶴年的府上。兩個人本是無話不談的好友,然而最近這些日子,彼此相見都覺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味道,話也越來越少,像這樣摒人密談,大半年來還是頭一次。
等古平原走了,喬鶴年把自己關在籤押房裡整整三個時辰,郝師爺對此心知肚明,一直在院里等著動靜。
直到第二天一早天邊放了魚肚白,喬鶴年這才喚來聽差,交給他一個厚厚的信封,上面打著火漆封緘。聽差奉命而去,郝師爺見狀這才趕到順德茶莊去報信。
郝師爺卻不知道,就在他走了之後,喬鶴年立刻命人備轎,直抵李欽的總鋪。
李欽這些天一直是神情恍惚,下人腳步聲稍重些,都能令他心煩氣躁,索性讓所有人的鞋上都包了厚厚的棉布,走起路來毫無聲息,養的狗也都勒了嚼子,不許出聲。更有甚者就連打更的更夫,都被他派人攆得遠遠的,不許在李府周圍敲梆唱更。
今天是李太太出殯後,李欽第一次到鹽鋪視事。王天貴這些天寸步不離總鋪,替他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王天貴打定了主意,要一步步謀奪鹽場,將李家和四大恆都徹底趕出去,只不過火候未到時,面上卻是十二分地恭敬。面對李欽,他比之前對李萬堂還要來得誠惶誠恐,簡直是放低身位將自己視作李家的一個總掌柜而已。
李欽一到店中,王天貴親自迎出來,然後又主動拿出賬簿,一項項掰著手指頭細說開支進項。見李欽一副沒精打採的樣子,王天貴暗自一笑,忽然道:「李東家,你出手不凡哪。想當初李家對付古平原這個窮小子,從山西斗到陝西,從京城斗到徽州,處處受制於他,最後在兩江還是鬧了個難分軒輊,實在是沒有面子。如今你甫一上位,就打中了他的七寸,我派人去打聽,古家那些得力的掌柜都急得團團亂轉,看來是無法可想了。就憑這一點,你這個東家就比李老爺強上百倍。」
「這哪是我的本事,分明都是你想的辦法。」李欽嘴角帶著苦笑。
「這是什麼話,王某人區區幾句進言,豈敢貪天之功,這都是李東家拍板定下來的計嘛,你可以到生意人喝茶講事的地方去聽聽,哪個敢不豎起大拇指佩服你少年有為呢?」
「真的?」李欽眼中漸漸有了精神。
「當然當然。」王天貴笑呵呵道,「古平原那邊已經慌了陣腳,一心只想拖住咱們,甚至不惜讓手下的夥計將食鹽半賣半送,開著鹽船到水鄉碼頭去賣鹽,買半斤送八兩,你聽聽,這不是昏招嘛。不過是為了延緩咱們得利罷了。可是他忘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咱們有鹽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有什麼?別看他現在蹦躂幾下,等那幾大倉的私鹽賣光了,還不是一樣完蛋。古平原已是徽商中公認的後起之秀,你與他年紀相仿,要是一舉打垮了他,就在京商中樹了一面大旗,再加上我在晉商中鼎力支持。要不了多久,你必定要取令尊『李半城』之稱而代之,或許將來別人要尊你一聲『李半國』呢。」
幾番逢迎,總算將李欽臉上的愁雲慘霧吹開了些,王天貴正要趁機提出,自己也可為其代勞,管些鹽場中的事情,下人忽然來稟,說是兩淮鹽運使大人來訪。「他來幹什麼?」一提到喬鶴年,王天貴就渾身不自在,他誣陷此人的長兄為匪,趁機玷污其嫂,逼得她自縊而死,一家人家破人亡。雖然喬鶴年當日在揚州說了,此事就此拋諸腦後,可是王天貴卻總是擔心他挾怨報復。
他本想讓李欽出面,自己避而不見,可是轉念一想,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自己的最終目的是一手攫取兩淮鹽場,難道那個時候還能不與兩淮鹽運使見面?想到這兒,他索性笑容可掬地與李欽一道迎出來。
「喬大人,真是請都請不到的貴客。今兒是什麼好日子,哪陣香風把你吹來了?」
喬鶴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只怕不是香風而是冷風,本官已然寒徹骨了,你們卻好似還在熱被窩裡做著發財的白日夢呢。」
「這……」李欽和王天貴同時一怔,李欽此時當然要拿出鹽場主事人的身份,他故作深沉地問,「喬大人,以往幾次見面,咱們之間都素有不睦,聽說你與王大掌柜之間也有心結。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我已然掌管了李家,也就等於是掌管了兩淮鹽場,與鹽運使大人正該『兩好合一好』,彼此勠力同心,協助大人辦好兩江鹽政。過去的小小恩怨,還望大人不計小人過。」
「本官豈會為了這種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特意上門尋釁?」喬鶴年不屑地說,忽然加重了語氣道,「我說你們在做白日夢,一點都沒言過其實。這些天,你這位李東家和旁邊這位王大掌柜是不是覺得刺中了古平原的要害,可以看著他慢慢流血而死,等到那個時候,兩江大好的鹽生意就盡歸你們所有,金山銀海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了?」
「這……」李欽知道喬鶴年與自己的死對頭交情不淺,擔心他有意來此試探,一時拿不準如何回話,看了看王天貴,發覺他也正在沉吟疑惑。
喬鶴年見他們都不說話,冷笑一聲,忽然張口背了一段話,把李欽嚇了一跳。
「這信上的內容,你怎麼會知道?」那封密告古平原走私的信,被李欽鎖了起來,只有王天貴曾經看過,卻不料喬鶴年竟能隨口背誦。
「信是我寫的,找下人謄錄後送給了你,我當然能背。」喬鶴年很滿意地看著面前二人微微張大了口,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
「我這個鹽運使做的是朝廷的官兒,拿的是朝廷的俸祿,並不因為以前的情義就幫著姓古的,也不因為過去的嫌隙就打壓姓李的,那封信就是明證,現在你們可信了嗎?」
李欽驚訝地看著他,雖然點了頭但還是不明白。喬鶴年也不想過多解釋,他從袖中拿出一疊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跡。
「這是昨天古平原給本官的,他希望本官能以鹽運使的身份,將這份條陳遞到京中,經由戶部尚書轉呈皇上。他竟要假本官之手,改一改本朝鹽務『引岸專賣』的制度,這份決心可是了不起啊。」
鹽運使是四品官,歸戶部直管,雖然也能遞摺子言事,但必須經由該管的上級官員轉呈,而且一般來說,上面的官員最多只能隨口問問摺子中寫的是何事,並無權駁回,更不能私自拆看,否則就是大不敬之罪。比如雍正年間戶部司官孫嘉淦要上書皇帝,奏請新鑄銅錢所用鉛銅比例,戶部滿尚書葛達渾嫌他多事,妨了天下官員收取火耗的財路,於是將原折扣下。孫嘉淦性烈如火,與葛尚書就在太和殿外廝打一團。雍正問明之後,以隱匿奏摺的罪名,革去了葛達渾的官職。從此以後,就沒有官員敢觸這個霉頭了。
「你們看看吧,這份條陳要是被軍機處准了,你們還能笑得出來?」喬鶴年把那疊紙甩在桌上。
李欽驚疑不定地拿過來,剛讀了題目就渾身打了一個寒顫,讀下去越看越是驚心動魄,簡直就好比捧著一份驗明正身即刻開刀問斬的釘封文書,而被綁在法場上等著挨著一刀的,正是自己。全看完了,他這才發覺額頭上已經布滿了冷汗,再看看王天貴,就見他僵坐在座中捧著信紙,手也在微微地發著抖。
喬鶴年見他二人如此,隨即冷笑一聲:「『釜底抽薪』的確是條好計,你們在用,古平原也在用,只不過他比你們用得更加得心應手。何況你們只看到了對手的生意,他看的卻是天下的生意。李東家,這次該輸得心服口服了吧?」
李欽怔怔地望著手中的條陳,待要反駁卻吐不出一個字,手一松,那疊紙嘩一聲散落在地,他的人也隨之坐到了椅子上,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樣。
王天貴起初也是微微發抖不能自已,可是他畢竟是生意場的老狐狸,稍緩一緩便猛然抬頭,不甘心地喊道:「喬大人,這份條陳遞出多久了,可能追回?」
「給朝廷的奏摺豈有追回之理,又憑什麼追回來?」喬鶴年緊盯著他問道。王天貴站起身,走到李欽面前,扳住他的肩膀,用力搖了搖,如同困獸般低吼一聲:「李東家,該你說話了,喬大人憑什麼為咱們把這份條陳撤回來,你說!」
李欽這才彷彿驚醒,下死眼盯了散落一地的那些紙,抬起頭直視喬鶴年,說:「只要能撤回這份條陳,我情願把鹽場分給你三成。」
喬鶴年凝視許久,見李欽目中毫無反悔的意思,忽然撫掌大笑:「好好,有李東家這句話就夠了。我是管著鹽務的官兒,若是拿了三成的鹽場,朝廷可是會要我的腦袋。」
他話鋒一轉又道:「其實我也不過是看看李東家的誠意,只望李家今後在鹽政上能不讓喬某為難,如此足矣。我又豈能單憑著區區幾頁簿紙,就收了京城李家的三成家產,那豈不成了大笑話。」
他這一收一放,別說李欽,就連王天貴也摸不著頭腦,試探地問了句:「聽喬大人的意思,這事兒還有緩兒?」
「實話告訴你。聽差我是派出去了,信也帶了去,不過是哄哄旁人罷了,其實裡面只是給我戶部幾位同僚的問候書信罷了。這份條陳我也並未謄抄,你們眼前的便是古平原拿來的原件。」
「哎呀!」王天貴懸著的心登時落地,搶先一躬到地,「大人,您這好比是兩淮鹽場的再生父母,這份恩德可是重如五嶽,深如天淵。」
李欽也趕忙跟著道謝,喬鶴年由著他們把客氣話說完,不知不覺間又端起了官架子,點頭道:「做此官行此禮,我在兩淮做鹽運使,當然事事要為兩淮鹽場考慮。古平原此舉實在冒失,我又與他交好,實在不能當面駁他,只好虛與委蛇,將此事壓下再說。」
「古平原此舉分明是沽名釣譽,大人壓得好,壓得妙!」王天貴連連點頭。
「可是這件事早晚會露餡。古平原認識的官兒又不止我一個,他換個人再遞上去,只怕你們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喬鶴年端起茶杯,慢條斯理道,「你們等著看古平原坐吃山空,他卻在等你們坐而待斃。一旦朝廷准了這份奏摺,古平原就會馬上大舉反攻,憑藉他在川滇已經建立起的龐大貨源,立刻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運進大批鹽,將你們的財路統統堵死。那可是摧枯拉朽般的速度,一轉眼,李東家名下恐怕就只剩下人去屋空的幾間鋪子了。」
李欽方才冷汗涔涔而下,正是想到了這可怕的後果。如果說李欽斷了古家鹽鋪的進貨是打中了古平原的七寸,那麼古平原的這份條陳簡直就是砍掉了李家的腦袋,從根上把李家的這棵搖錢樹給刨了,李欽焉能不怕不懼。
到底是什麼條陳呢?古平原在條陳中細數了引岸專賣帶來的種種弊端,又將當年陶澍鹽務改制的制度作了修正,闡述了一個既能平抑鹽價,穩定民心,又能使得鹽務放之四海而皆準,成為大清朝財政利藪的「辦法」。以八個字概括就是「廣開鹽路,鹽通天下」!讓西北鹽湖鹽池、西南鹽井、東南鹽場所出產的鹽能夠不受地域限制,不被昔日揚州鹽商那樣的豪紳所把持,像普通貨物一般在全國流通販運,將鹽利分潤萬民,以此打通鹽路,做鹽生意的人會遍及全國,鹽稅自然倍增。
古平原在條陳中痛陳「商力極疲,課項久懸」「舍此別無良策」,同時預言「人知其利,遠近輻輳,鹽車鹽船必銜尾抵岸」。總之,此法可以利國、利商、利民,有百利而無一害。
百利興許有之,「無一害」可就未必。要不是因為一父所生,李欽就要罵遍古平原的十八輩祖宗了。他是京城李家的人,對朝廷的事兒本就比其他商家更知根知底,深知如今朝廷最難的就是國庫枯竭,否則恭親王又怎會為了幾百萬兩銀子,就答應李萬堂辦什麼萬茶大會?古平原的這個條陳有理有據,而且連怎樣運作的一整套辦法都寫得詳詳細細,是個拿來就用且立竿見影的辦法。
按他的說法,施行的當年就可帶來至少一千萬兩的國稅,而且毫不加重商人、平民的負擔,完全是從新開的鹽路中分潤取利。李欽相信朝廷重臣看了這份條陳一定會動心,商議之下八成會奏請兩宮皇太后下旨頒行。到了那個時候,就像喬鶴年說的,古平原憑藉川鹽就能把自己徹底打垮,而自己坐擁的兩淮鹽場不僅不能取利,反倒因為巨額鹽稅成了壓垮駱駝的那根稻草。
更何況古平原背後還有財力龐大的徽商支持,而自己賣了老鋪,那些跟了李家一輩子的老掌柜都黯然而去,已經斷了後路,李欽一念及此,後脊直冒涼氣,他再次一揖:「大人即來示警,想必有良策教我,若能過了此難,李欽發誓,只要李家掌管兩淮鹽場一天,必以大人馬首是瞻。」
喬鶴年要的就是這樣一句話,兩淮鹽運使是天下第一肥缺不假,但也是出了名的沖難繁疲之職,歷任官員要麼是像乾隆年間的「國舅爺」高恆,因為收受巨額賄賂而被斬闕下;要麼就是夾在朝廷和豪商之間兩頭受氣,一旦鬧出亂子,必是丟官罷職。但也有例外,手腕高超的鹽運使,能收服鹽商為己所用,將鹽政運轉自如,這樣的人物當然很快就會受到朝廷賞識,是陞官圖上的終南捷徑。
喬鶴年當然愛財,不過對錢財他有自己的看法,權力才是世界上最大的財富,黃金白銀不過是攫取權力的工具罷了。李欽以三成家產作為謝禮,他不是不動心,但他要的是兩淮鹽場的主人對自己的絕對服從,他要這塊墊腳石俯首帖耳,這樣才能穩穩噹噹地踩著它拿到那頂紅頂子。
因此喬鶴年對李欽是又打又拉,此時換上笑臉道:「辦法當然有,還是我在揚州設宴時說的那句『和為貴』。只要李東家肯把鹽場的鹽照舊賣給古家鹽鋪,我願意做個和事佬,居中調停,讓李家鹽場有利可圖,古家鹽鋪有錢可賺,大家皆大歡喜,我這個鹽運使也做得安心。不知李東家意下如何?」
「這……」李欽一時還考慮不清是否應該答應下來,王天貴在旁拽他的袖子,使了個眼色。李欽再看看笑著望向自己的喬鶴年眼中銳利的眼神,終於重重點了點頭。「這我就放心了。稍停我再擺一席和合宴,你們兄弟飲上一杯和合酒,『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共同經營這鹽場鹽鋪,吾願足矣。」
喬鶴年告辭轉身,走到門口忽又回頭,看了李欽一眼道:「當初你找漕幫的那位大阿姐幫你運私鹽,今後最好不要再與此人碰面了。」
「這是為何?」李欽疑惑地問。
「她可不簡單,沒入漕幫之前,給大名鼎鼎的陳玉成當過老婆,又被僧王收了做妾,現在不知為何又到了漕幫。你是本分的生意人,何必招惹這種叛匪妻孥呢?」
說完,喬鶴年轉身走出去,康七跟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大人,您不是說那個女人咱們也不能招惹嗎,說給這些生意人聽難道不要緊?」
喬鶴年道:「李欽和王天貴捆在一起都不是古平原的對手。我擔心他手握良策,順風旗扯得太足,不肯與李家講和,這只不過是給屋裡那兩個人加點籌碼罷了。」
他說的那兩個人自打喬鶴年走後,便一直對坐無言。過了許久,王天貴撫了撫剃得嶄亮的腦門,謂然一嘆:「這還不如不做。半途而廢,又搭上了李家的那些老鋪,想不到最後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倒沒什麼,李東家的面子可是被掃得一乾二淨了。」
李欽咬著牙沒說話,王天貴瞧了他一眼,自顧自說道:「古平原那個辦法我是細細看了,嘿,此人確實才高八斗,非常人所能及。假以時日,徽州古家的聲光必定要掩蓋住所有商人世家。我老了,大不了退出商界,眼不見心不煩。我就是替李東家難過,到時候滿耳古家,甚至堂會上遇到了,還要奉人家坐首席,自己舉杯相敬,滿臉賠笑,那可真比吃了蒼蠅還噁心。」
「咣」地一聲,李欽重重捶在桌上,瓷杯瓷碗滾落在地摔得粉碎。他站起身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猛然回頭,眼裡放著又白又亮的光,嘴角牽著一絲獰笑:「我以前心太善了,總想著讓他給我低個頭就行,想不到是養癰遺患,看來非拿刀把這塊瘡剜了不可。」
王天貴眼前一亮:「你想怎麼做?」
李欽示意他附耳過來,密密說了一番話,王天貴聽完了,身子向後靠了靠,反覆打量了李欽幾眼,像是從沒見過這個人。他又垂下眼皮想了想,忽然道:「事兒我來辦,保證天衣無縫。不過事成之後你把方才說的那三成轉到我的名下。」
「行!」李欽盯了他一眼,想都沒想便一口答應。
「辦法不是我想的,我不過是拾遺補闕罷了。」在古家鹽鋪的屋中,有幾個人也正在密談。說話的是一臉倦容的古平原,他寫那份條陳足足兩天兩夜沒合眼,全靠一杯杯的釅茶提著精神,自打從喬鶴年那兒出來,他便在等著郝師爺,這第三晚還是沒睡。
「這是前任兩江總督陶澍的鹽務改制篇,再加上幾十年來,胡老太爺因心存遺憾,總是在考慮鹽務上的事兒,拿它做消遣,得閑便添上些想法和點子。我來兩江之前,他老人家找我談了幾次,把這套辦法細細說給我聽,不然我又不是神仙,哪能在這麼短的時間想出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法子去打動朝廷。」
「那也很了不起了。這本是用在兩淮的鹽務制度,東家卻能跳出這個拘束,放眼整個大清國,讓鹽之為貨,能造福一國,遍利商民。我欽佩東家的正是這一點。」費掌柜不住地點頭讚許。
古平原微微笑道:「從前我跟二弟說過,商人有一隅之商,亦有一國之商,就看你能想到哪兒、做到哪兒。商戰如同博弈,盯住邊角一味圍堵便落了下乘,放眼整個棋盤,只需在關鍵處輕輕一點,便可扭轉局勢反敗為勝。還有便是『借勢不如造勢』,李家之所以有恃無恐,是因為借著兩淮鹽場的勢,可是我偏偏不在這上面與他糾纏,而是造出一個『鹽通天下』的新勢,造勢之前便已確立了優勢。而他原本的仗勢沒了,再想入這個局,就要按我的規矩來辦,又或者我根本不讓他入局,他亦是徒呼奈何。」
這是商場中的上乘奧理,幾個人聽了都若有所思,房中一時靜了下來。
「話先說明白。我只是看到聽差奉命而去,至於信中是不是這鹽務新篇,那可就不好說嘍。」郝師爺打破寂靜,他對喬鶴年這位「東家」始終是心存顧忌。
「這位喬大人確實功名心重,在鹽城殺了幾十個囚犯去立功才當上了兩淮鹽運使。這樣的官兒,不見得會把交情放在心上。」彭海碗面帶憂色,「要知道,兩淮鹽運使是天下第一肥缺,靠的就是引岸專賣的官鹽制度,東家這個條陳等於是讓他自掘長城。他雖然答應了,可是會不會照做,確實難料。」
「這份條陳算是個試金石吧,我也是用它來試試彼此的交情。他要真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也無妨,十幾日之後京中的消息就會傳回來,到時候我再找人改遞便是。」古平原看了看大家,又道,「喬大人要真是顧及交情,願意為我如此犧牲,古某當然也不會虧待朋友。這個辦法一旦得到朝廷許可,便是全國推行的大政務,總要有人出來主持大局,甚至會像管理河務的東河總督,管理漕務的漕運總督那樣,設立一個鹽務總督。當然以喬大人的資歷不可能一蹴而就,不過兩淮鹽運使是天下第一鹽務官,他沿著這條路升上去,旁人難以企及。到時候古某會向朝廷進言,將這份條陳的功勞歸在喬大人頭上,助他一臂之力。」
原來古平原替喬鶴年想的是這麼一條康庄大道,也真難為他能面面俱到,郝師爺嘆了口氣:「老弟總算是仁至義盡,接下來就看喬大人的了,咱們等京里的信兒吧。」
出乎意料的是,信兒來得很快。十日之後,古平原便接到漕督衙門的命令,要他即刻到清江浦總督衙門,不得有誤。送令而來的是四名漕標官兵,領頭的是一名把總,臉板得如同石頭。彭掌柜好茶好酒,暗中又遞了一張銀票,卻連一句話都沒換回來。
「這事兒有點不對啊。按時間推算,五日到京已然是算快的了,這十日打個來回,是剛到就往回返,難道說朝廷接到奏摺當日便做了決定?」彭掌柜怎麼想怎麼不對,自己就先搖頭,「再說也不該漕督衙門來叫人,鹽務上的人應該通知江寧藩司和鹽運使才對,這可真想不明白了。」
劉黑塔要跟著去,那把總堅決不許,古平文和聞訊出來的常玉兒也是疑惑不已。那漕標把總一刻不停地派人來催,催得人心煩意亂,古平原見拖下去不是事兒,起身道:「也不見得會有什麼事兒,許是官府找商人捐輸罷了,何必大驚小怪。我走一趟,你們不用擔心。」
「不!」這時身後忽然有人開口,幾人同時回頭,驚見本在卧床養病的李萬堂正不知何時站在了二門處,他一手扶著門,神情儘管虛弱,眼睛卻牢牢地盯在古平原的身上。
「一定是有極壞的事情,你要當心。」
李萬堂說的一點都不假,一路上還無事,可是等到了漕督衙門門口,古平原翻身下馬,一隻腳剛著地,幾個士卒如同猛虎撲羊一般涌過來,抹肩攏背將古平原五花大綁,古平原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已經被推到了漕督的大堂之上。
「大人!」古平原猝不及防,又驚又怒,見總督吳棠端坐正堂之上,那個打過幾次交道的吳師爺一臉陰笑地站在旁邊,他抗聲道,「草民不知犯了什麼罪,明明是說有事相商,為什麼要綁我,難道我是囚犯嗎?」
「這話說得有意思,你可不就是個流犯嘛。」吳棠臉上似笑非笑,眼中閃著一抹陰寒的波光,「在城中抓你本無不可,但你姦猾無比,在江寧城中頗得官府中人的賞識,興許就會找到什麼靠山來脫身,所以本官才命人將你誘擒。」
「朝廷已經赦免了我。大人豈可又因此而問罪。」
「非也。本督今日將你擒下,不是因為流犯之罪。」
吳師爺插口道:「古平原,你這個奸商,為了賺錢無所不用其極,事情都是你自己做下的,事到臨頭何必喊冤呢。」
古平原一聽就明白了,這說的還是前番為了籌糧,自己在京中造作流言,使得漕督衙門賤價賣糧一事,想不到吳棠居然耿耿於懷,睚眥必報,隔了這麼久還來報復此事。
「當時糧價居高不下,為救萬民,古某不得已出此下策,若是按照糧價本身而言,漕督衙門並沒有損失,只不過沒有賺到昧心錢而已。」
「大膽!」吳棠氣得一拍驚堂木。
「古某膽子本來就大,當初面對僧王也曾討價還價。不管是王爺也好,總督也罷,既然談到生意,不過是一個買家,一個賣家,並無尊卑上下。」古平原不卑不亢地直視堂上,。
「好一張利口。僧王已歿,由得你說嘴。可本督的夾棍卻不是擺設,來人,動刑!」
「大人且慢!大清律也不是擺設,即便動刑也要有個緣由!難道就因為我買了漕督的糧食,就要拷打我不成。」古平原也急了,沖著吳棠喊道。
「誰和你說糧食的事情了?」吳棠冷笑一聲。
「不是那樁生意?」古平原迷惑不解,「那為什麼抓我來此?」
「古平原!」吳師爺在旁道,「你方才自稱膽大,不錯,要論起膽大妄為,你可算兩江商人中的頭一號。居然敢把摻了毒的鹽賣給運河沿岸的村民,一村上下死了二十幾口人,還有更多的人至今生死未卜。」
古平原乍聽這個罪名,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驚怒交加地揚聲道:「哪裡有人會蠢到給自家賣的鹽里下毒?這分明是栽贓。」
「你說栽贓,可是販賣毒鹽的是你古家的船,這條船連日來在運河來來往往,附近村民都看熟了的。」
「那條船呢?賣鹽的夥計呢?物證人證若在,古某願意當堂對質。」
「你向本督要人證物證,本督還要問你是不是已經殺人滅口,沉船滅跡了呢。這是開國以來罕有的大案,既然發生在運河上,理當歸本督來審。你還不從實招來嗎?」
聽到這個話,古平原忽然安靜了下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落入了一個極為可怖的陷阱,這個陷阱也許不算精巧,但卻異常兇險。布這個陷阱的人將案子與運河聯繫在一起,其目的就是把自己推到漕督衙門,給余憾不惜的吳棠一個公報私仇的機會。而真兇之所以悍然殺掉幾十人,就是要造出一個血染運河的重大案情,為平天怒人怨,總督有權便宜處置,換句話說可以請出王命旗牌將自己立斬,這也正是兇手的目的所在。只要自己人頭落地,就算將來能夠洗刷冤屈也遲了,何況人已死,案已破,要官府自承殺錯了人,那更是難如登天。
「古平原,『人心似鐵非似鐵,官法如爐真如爐』,你既然當過流犯,應該識得大刑的厲害,我勸你趕緊招了吧,不要讓皮肉受苦。」
古平原這時候已經橫下一條心,反倒什麼都不怕了,他站起身平視著吳棠:「吳大人,聽說你歷任州縣,做了這麼多年官兒,也審過不少案子。今日之事分明疑點重重,譬如說我在自家的鹽里下毒,難道就沒有想過今日的下場,除非我是想自殺,不然豈會做這樣的傻事。你卻不分青紅皂白就要陷人以罪,公堂上你最大,古某已然無話可說。」
「放肆、放肆!」吳棠連連拍著桌案,震得簽筒簌簌抖動,「嘿嘿,本督小瞧了你,這從流犯大營里出來的生意人果然令人刮目相看,不過本督倒要看看你的骨頭有多硬!」
「來人,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衙役上來不由分說將古平原拖到廊下,一五一十地重重打落,這板子都是大毛竹所制,剛中帶柔,磨得滑不留手,握處用布條纏緊,狠狠一板打下去,立時皮開肉綻。衙役都是看人下菜碟,眼見總督發怒,誰肯留情,這五十板什麼時候打完的,古平原並不知道,他在其間昏過去三次,每次都是涼水淋頭被澆醒。
「這死去活來的滋味不好受吧?你來看。」吳棠指了指地上的幾個鹽包和跪著的人,「這就是你古家鹽船上賣出去的鹽和家裡死了人的苦主。你要的物證、人證都全了。我勸你還是畫押的好,否則立斃杖下被活活打死,還不如被一刀砍掉腦袋來得痛快。」
古平原雖然痛徹心扉,連站都站不起來,可是他心裡還是明白,吳棠今日是無論如何也要致自己於死地,不畫押就是死在刑杖下,畫了押則死於鬼頭刀下。
橫豎都是死,絕不能背這個罵名。古平原趴在地上,咬著牙向上道:「大人怎麼也糊塗了?自康熙朝便有法度,刑斃犯人哪怕是死有餘辜,主審官都要擔處分,大人前程似錦,何必為了草民犯這個罪戾。」
「嗬,你敢威脅本督,我今日就……」
「大人。」吳師爺眼珠一轉,他倒是覺得古平原說的有理,「為了姓古的找這麼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實在犯不上。」
「那依你說呢?」
「誠如大人所言,人證物證既然都全了,犯人狡詐姦猾,就是不肯招供,難道就算了不成?若是殺他為民伸冤,現在又何嘗不可呢?」
吳棠一拍腦袋:「本督糊塗了,請王命旗牌殺人,本就無需口供畫押。來人,立到後院龍亭將旗牌請出,傳令清空法場,命縣衙派個劊子手來,本督親自監斬。」
他二人的話,古平原在下面聽得清清楚楚,心裡登時一涼。大變迭生,就算有什麼應變的法子,也要有個緩衝的時間才是,一時半刻就要開刀問斬,那真是無法可想了。再說這裡無親無故,別說找人想辦法,就是想找收屍的人都辦不到。
要是換了旁人,兩眼一閉,認命也就算了。古平原卻一直在想辦法,他將目光盯在吳棠和他身邊的這位師爺身上,忽然心中一動,解鈴還須繫鈴人,或者可以一試。
「大人!請讓草民寫一封信留給家中,難道這都不能答應嗎?」
吳棠瞥了他一眼:「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也罷,就讓你留信一封。」
「小人此刻心搖手抖,只能口述,還請師爺代筆。」
「哈哈哈!」吳棠大笑起來,「你到底還是怕了。這民怎麼能和官斗呢?你一味硬挺,吃虧當然在眼前。好了,吳師爺,你就滿足了臨死之人的遺願吧。」
總督發話,吳師爺只得照辦,將古平原引到籤押房,鋪開一張信紙,沒好氣道:「只有一頁紙,長話短說!」
「我也只有一句話。」古平原忍著痛道,「信上就寫『請將三十萬兩銀票交付來人』即可。」
「什麼?!」吳師爺手一抖,豆大的墨汁落下污了信紙,他一拍桌子,怒道,「姓古的,死到臨頭還敢戲耍人,你難道還想多受點罪嗎!」
「古某並無半字虛言。」
「哦,這麼說你是打算賄賂我。」吳師爺凝視他半晌,搖頭道,「這案子憑誰都壓不下去,與其等到京里刑部過問,不如速速結案,這是我給總督出的主意。反正有你這個鹽船東家在,領了這個罪也是名正言順。我豈能出爾反爾,為你脫罪。再說,除了你以外,也找不出更合適的人來抗這個罪名。」
「吳師爺,平心而論,你覺得我不冤嗎?」
「嗐,就算有什麼冤屈,人間打輸了官司,地下不還是有城隍嘛,你到那兒去訴冤吧。」吳師爺輕描淡寫地說。
「說得好!」古平原一字一頓道,「只可惜到了城隍那兒只能燒紙錢,這白花花的三十萬兩銀子卻給不出去。」
「這錢我倒是很想要,可惜卻沒本事拿。」
「不,你有這個本事。」古平原全神貫注地對付吳師爺,連身上的疼痛都忘了,「我不求別的,只要多留我三天性命即可。」
「三天,怎麼留?」吳師爺一皺眉。
「那就看你師爺的手段了。方才在堂上,我看吳總督很是聽你的話。三年知府才十萬兩白銀,你留我三天命,我給你三十萬。」
「三日之後可還是斬罪啊。」吳師爺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別說斬罪,就是剮,古某也認了。」
「痛快,既然如此,我去試試。」三十萬兩銀子可以在秦淮河畔開三五家酒樓了,吳師爺當然心動。進了內堂,他鼓動三寸不爛之舌,說是半日審結殺人,太過倉促了些,外人看來彷彿兒戲。不如再用三天時間多搜集些證物證詞,將此案辦成鐵案。再貼出安民告示,寫明古平原的問斬時辰,讓附近的百姓齊來圍觀。如此大案,真兇三日便當眾伏法,正好可以藉此博得一個剛正睿智的美譽。
吳師爺跟了吳棠這麼多年,深知他貪權好名之習,對症下藥一劑見效,吳棠欣然同意,吳師爺則美滋滋地等著那三十萬兩銀子進賬。
消息一傳回江寧,順德茶莊頓時炸了窩。劉黑塔還沒等來人說完,便一蹦三尺高,還沒等他大聲喊出來,常玉兒已經走到他面前,那雙如冰湖涼玉般的眸子,讓劉黑塔一下子定住了,訥訥道:「妹子,三日之後便要開刀問斬,這可耽誤不得。」
常玉兒像沒聽見似的,轉過身道:「古大哥既然不在這兒,你們聽我的可好?」
「大嫂,你說吧,我、我聽!」古平文急得落淚,見有人出來主持大局,第一個點頭,其餘人也都跟著點了頭。
「一是人,二是銀子。除了費掌柜,其餘人放下手頭所有的事兒,立刻趕到清江浦去,到了那兒再商量對策。把所有能動用的銀子也都帶去,以備不時之需。」
這兩條自然無人反對,可是常玉兒下一條命令卻是讓眾人面面相覷。
「除此之外一切生意照舊,告訴夥計們打起精神,讓賬房支銀子,給所有夥計做套新衣裳。」
「妹子,這是做什麼?」劉黑塔摸著大腦袋問。
「我要讓古大哥回來的時候,看見買賣比原先更加紅火。更要讓兩江人都知道,古家一定不會有事。」
等這幫人或騎馬或乘車,怒馬如龍捲地而去,李萬堂也從順德茶莊走了出來。這是他自從毒傷以來,第一次走出茶莊。
他沿著街道緩慢地走著,路過雞鳴寺,向內深深看了一眼,緊接著便收回目光,一步不停地來到原本是自己的府上。
「老、老爺……」看門的下人原本在半打著瞌睡,一見李萬堂出現在眼前,立馬瞪大了眼睛,囁嚅著不知說什麼才好。
「少爺呢,讓他出來見我。」
「這……」
「去叫他!」李萬堂身子雖是虛弱,目中威嚴卻絲毫不減。
「老爺別急。實在是東家,哦不,少爺、少爺幾日前便出去了。」
「出去了,去了哪裡?」
「……」
「說!」
下人咽了口唾沫,為難道:「小的也是順耳聽到馬號備車,說是去清江浦。」
話方出口,對面的李萬堂面色已然慘變,他閉上眼痛苦地搖了搖頭,眼角竟慢慢滾出兩滴淚。
「清江浦、清江浦……」李萬堂念叨著這個地名,往日不可一世的威風彷彿一下子全都消失了,蹣跚而去的只有一個老人半躬的背影。
「我有個主意,也不算好,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郝師爺一口口噴著煙,眼睛已經熬得通紅。
「都這個節骨眼上了,有主意就說吧。」劉黑塔恨不能把那煙袋搶過來一把撅斷。在場的人幾乎都跟郝師爺一樣,雙眼發紅,神情委頓。他們自從接信趕到清江浦,幾乎就沒睡上超過兩個時辰。來到清江浦,常玉兒包下了本地一家大客棧,兩間內外打通的上房正好做議事之用,其餘房間供人休息,可是眾人幾乎都待在議事的上房裡,誰也不願將寶貴的時間拿去睡覺。
時間實在太短了,眼見一時一刻過去,辦法還是沒想出來。劉黑塔急得準備重金去找幾個亡命徒,乾脆劫牢反獄把古平原救出來,之後遠走他鄉,大不了躲一輩子,總比死在這兒強。
「不。」常玉兒剛剛從牢里回來,這些天古家花錢如流水,雖然不能把人救出來,可是買通了大獄裡里外外的牢頭獄卒,不僅可以進去探望,而且還帶了一個郎中去為古平原醫棒瘡。
想到在大獄裡的情形,常玉兒心裡一疼,險些墜下淚來。古平原的傷煞是嚇人,皮肉腫起足有二指高,滿是紫色的瘀青,腫起的地方繃緊了皮膚,在油燈的照明下反著亮光,像是隨時會綻開。而被打出血的傷口有的已經結了痂,卻還在滲著紅黃相間的膿血,另一處大的傷口如同嬰兒的嘴,向外翻著露出紅色的血肉。
還好請來的那位郎中治過不少棒傷,家中存有用耗子崽兒熬成的油,加上幾味涼血止痛的藥材,對治療棒瘡有奇效。但是這種藥油鎩得傷口如同被撕開般劇痛,古平原怕妻子擔心,始終強忍著,將牙齒咬得咯咯響,聽得常玉兒心都要碎了。
「救得了便救,救不了那是我命中該有此一劫,也無所謂了。關鍵是你和弟弟妹妹們要好好活下去。」古平原聽妻子說了獄外的各位親友正在苦尋良策,看著妻子憂慮的目光和憔悴的面容,他反倒笑著安慰常玉兒,「我已經很胡鬧了,花了三十萬兩銀子,買了三天的命。我想就是皇帝老子活上三天也花不了這許多錢,也算臨死之前過了一把皇帝癮吧。」
「古大哥說了,他的命並不比其他人的命金貴,不許任何人鋌而走險,冒著性命之憂來救他。」常玉兒一邊重複,一邊看著劉黑塔,「我們夫妻倆都是這麼想的,所以誰也不許輕舉妄動,不許去冒險救人。」
「那、那就讓這三天白白過去?」劉黑塔急得在屋裡團團亂轉,不時還拿拳頭砸牆。大家誰不心煩,一開始還忍了,後來便怒目而視,見劉黑塔一副找人打架的樣子,最後還是古雨婷將他拉到屋外,也不知怎麼一番數落,劉黑塔蔫頭蔫腦進了屋,往牆角一蹲不吭聲了。
郝師爺一開口,劉黑塔憋了半天,騰地一下站起來,倒把郝師爺嚇了一跳,他不言聲用煙袋指了指牆角,見劉黑塔蹲了回去,這才開口道:「大清律上其實有不少空子可鑽,比方說『臨刑喊冤』就是其中之一。」
「郝大哥,你說得再細些,這臨刑喊冤我怎麼沒聽過。」常玉兒將身子微微前傾,緊盯著郝師爺不放。
「這是為含冤之人設的最後一次伸冤的機會,而且只限那些被判了斬立決的犯人可以使用這個權利。犯人在被帶到法場之後,如果臨時喊冤,那麼不管是皇帝勾決的死囚,還是用王命旗牌立斬的犯人,都必須立刻被帶回牢房,由先前那位主審官會同一位品階相當的官員,聯合重審一堂,倘若發現真的有冤屈,那便要改判或者延判,如果沒有發現可以翻案的證據,那便一切照舊,還是押赴法場處決。這便叫做『臨刑喊冤』。」
「既然是這樣,好死不如賴活著,每一個死囚都應該巴不得用上這個權利才是,最起碼能多活幾天。」古平文說的正是大家心中想的。
彭海碗點頭道:「我在江寧做生意二十多年,省城的法場殺人多,我倒是見過兩次臨刑喊冤。犯人真的被帶回收監,不過少則三日,多則五日,還是免不了掉腦袋,而且聽說重審的時候用了刑,白白多遭了一回罪。」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斬立決的案子大多是案情清楚,犯人知道自己到頭來還是要吃上一刀,雖然能多活幾日,可是過堂的時候,衙役恨他多事,害得自己受累,動刑還要加上三分力,既然早晚要死,何必再受活罪呢。死囚一進了牢里,便有獄卒將內情講給他聽,其實就是變相地警告他不要節外生枝,他又怎麼敢臨刑喊冤呢?」郝師爺把話說完了,磕了磕煙袋,最後又加了一句,「像這樣的案子,又遇上這樣的官兒,喊一聲冤枉也不過就是延命數日罷了。所以我說這是治標之法,不是治本之策。」
「且慢。」常玉兒像是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邊聽邊苦苦思索,問道,「重審時,與吳棠品階相當的官兒,會是誰呢?」
「他可是賜了尚書銜的一品總督,就算是尋常總督也不過正二品,除非是……」郝師爺思量著,慢慢抬頭道,「曾國藩?」
「對,就是曾大人。他很是賞識古大哥,為人又明利通達,總不會與吳棠沆瀣一氣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人吧。我聽古大哥說,陷害他的人之所以不在鹽鋪里下毒,偏偏要在鹽船上,就是為了避開兩江總督,將這個案子交到漕運總督衙門。看來真兇對曾大人頗有顧忌,也許這正是死裡逃生的機會。」
「這也難講得很。官官相護本是常事,賞識是一回事,可是為了一個生意人與地方大僚破臉,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彭掌柜沉吟道。
常玉兒站起身來到窗前,咬著下唇想了一會兒,回身道:「不能眼睜睜看著古大哥含冤而死。既然沒有別的辦法,總要做點什麼,那隻好寄希望於兩江總督了。」
眾人默然點頭,「彭掌柜!有件事還有勞煩你。」常玉兒忽然道。
「哎,嫂夫人有話請吩咐,我就是跑斷了腿也甘願。」
「請你去一趟南通,找到當地望族張家,將這裡的情形講給他家的小少爺聽。」
「啊,好好。」彭掌柜雖聽得一頭霧水,但先答應了再說。
常玉兒又叫著侯二爺的名字,請他馬上回徽州,將此事通知胡老太爺。她同時派出一個夥計回江寧,讓費掌柜傳下令去,古家鹽鋪所有的夥計要將古平原蒙冤受屈一事告知兩江三省的所有主顧。至於劉黑塔和古平文,常玉兒讓他們去一趟被下毒的村子,詳細問問當時經過,畢竟就算是重審,也要按照大清律來審,喊一萬句冤枉也比不上抓到真兇來得有用。
這一連串的命令說完,屋中人彼此相望,都搞不懂常玉兒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郝師爺到底是官府中人,猶豫著問道:「弟妹,你難不成是想將此事鬧大?這殺與不殺都在官府的一紙判令,就算消息傳了出去,又有什麼用呢?」
「我曾經陪著他死過一次。」常玉兒說的是在西安,僧王要斬古平原,常玉兒得知後,獨闖巡撫衙門,要求陪著古平原一道去死。
她的聲音很是平靜:「我剛剛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要是他也離開了我,那我生無可戀,必然要追隨他而去。所以吳棠殺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這樣的冤屈不能無聲無息地承受,我要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你們去告知的這些人,都親眼見過古大哥的義行善舉,特別是那些窮人家,要是沒有古大哥,他們就得受兩淮鹽場的高價盤剝。我要他們知道,如果今後還是要受苦,那是因為官府錯殺了一個好人。」
深夜,清江浦的街頭吹著陣陣涼風,衣衫單薄的人已能感到初冬的寒意,街上行人稀少,臨近官府的街道更是無人駐足,否則一不小心被來往巡查的官兵盤問,還要花錢才能免災。
就在這樣一片寂靜冷清中,從石板路上遠遠挑來一盞碩大的燈籠,一個人施施然走來,下人在身後半步用燈籠照路,亦步亦趨跟著。
「今兒還真是冷。去,到那邊酒鋪買瓶老酒來。」那主子吩咐道。不多時酒買來了,他卻沒有打開,而是提在手上,繼續前行,轉了兩個彎來到了本地大牢前面。
離著還有二十餘丈,便有守門獄卒上來喝問。那人也不言語,只將身子向燈籠邊靠了靠。
「喲,是您哪,您有事吩咐一聲,何必親自來呢。」牢頭一眼看見趕緊賠著笑臉過來。
「你派來見我的人,我已經見到了。他說的話很有意思,我不能不來看看這位古東家。」
「您要進大牢?」牢頭咧了咧嘴,露出為難的樣子。
「少裝蒜。古家人進去好幾回了,你當我不知道?怎麼,嫌我給的銀子沒有他們塞給你的多?」
「這是哪裡話。只不過他們是犯人家屬,進去探望也是名正言順。可是您就……」牢頭嘿嘿笑著。
「哼。這些夠名正言順了吧。」那人隨手甩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抬腳便往裡走。牢頭怕被風颳走了,趕緊一把撈住,耳邊還聽那人說了句,「說到與古平原沾親帶故,他還是我大哥呢!」
沿著一條又破又髒的走廊走到底,向下的坡道斜斜通往一扇厚重的鐵門。門一開便湧出一股渾濁的空氣,混雜著尿騷腐臭熏人慾嘔。
李欽一手捂著鼻子,連連揮手,站了一小會兒才皺著眉走進去。獄卒引他來到最裡面的那間囚房,裡面陰暗潮濕沒有窗子,只有走廊里油燈一點,囚房的大部分都被黑暗籠罩,古平原身著囚衣,靠牆坐在光亮所及的地方,正在閉目養神。
聽見腳步聲他也沒有睜眼抬頭,直到李欽那熟悉的聲音響起:「古平原,我說的沒錯吧,流犯就是流犯,你最後還不是到了監牢里等死。」
古平原聞言迅速地盯了他一眼,隨即又將目光投向地上,並沒有說話。
李欽彷彿感到有些無趣,沖著獄卒和自己的下人揮了揮手,讓他們退了出去。隨後他開門見山道:「聽說你的那幾個朋友幫你想了一招,可以晚死幾天,叫什麼臨刑喊冤,還想讓曾大人來審此案。這招確實不錯,弄不好還真能起死回生。」
「你怎麼知道的?」古平原眯起眼睛看著他。
「哈哈哈。水邊說話有魚聽著,樹旁說話有鳥聽著,別以為只有古家肯花錢來打點獄卒。每次探監你們說的什麼,不到半個時辰就有人來告訴我了。」
「我花銀子是為了保命,你又為了什麼?」
「當然是要命了。我也想開了,叫你一聲大哥也無所謂,反正既然你比我年長,那就該先走一步,就讓我這個當弟弟的給你送終,也算兄弟一場。」
古平原深吸口氣,緩緩挺直了腰板,緊盯著一柵之隔的李欽:「這麼說,真的是你下的毒?」從案發之日起,他便只懷疑一個人,如今真的有了證實。
「不談這個。」李欽詭譎地一笑,「萬一隔牆有耳呢,像那邊幾個死囚,看樣子是呼呼大睡,也保不齊就有醒著的。你想騙我一句話,好拉個人證去翻案,我可沒那麼傻。」
「你不承認也等於承認了。先派人毒殺親生父母,再毒殺幾十個無辜的人只為陷害我,你……」
「放屁!」李欽一聲低吼,驟然激動起來,雙手拉住木柱搖晃幾下,「我沒有殺爹娘,這都是你胡亂猜測的,再敢亂說一句,我讓人扯下你的舌頭。」
「是不是你乾的,你我心知肚明,何況連證據都有了。」
「呵呵,想詐我嗎,什麼證據?」李欽狠狠瞪著古平原。
「毒藥!你收買的人能聽到我與家人的交談,但是附耳而言就聽不到了吧。劉黑塔去那處村莊弄到了一些毒鹽,郎中說裡面的毒藥是烏頭加上三分斷腸草,與李萬堂和他的太太所中的毒一模一樣。這種配方極是少見,兩個兇手鐵定是同一個人。」
「什麼?」李欽像打擺子一樣發起抖來,他忽然想到王天貴自告奮勇去找人陷害古平原,當初用蒙汗藥迷昏李萬堂的主意也是此人出的,不過卻都是徵得了自己的同意。李欽連連退了幾步,身子撞上牆壁,目瞪口呆地望著晃動的燈光。
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倒不像是裝出來的,古平原疑惑地皺了皺眉,原本以為十拿九穩的真相卻讓他產生了一絲懷疑,毫無疑問,李欽是知情人,但他為什麼卻比自己得知毒藥配方時還要震驚?
還沒等古平原開口,李欽大力地甩了甩頭,像是要把先前的一切都徹底拋開。他重又站起身,像喝醉了酒般晃蕩著腳步走過來,用手指著古平原,像是在念一句咒語,詛咒著古平原也迷惑著自己的心智。
「毒,是你下的!官府這樣判,百姓也是這樣覺得,這就是真的。」他咬著牙,眼中放出狂熱的光,「所以,明日在法場上,你不許喊冤,要老老實實地等著那把刀砍掉你的腦袋。」
李欽的樣子實在像是已經有些瘋了,古平原一時發怔,竟沒有出言反駁,只聽他接著說道:「如果你貪生怕死,偏要喊出那一嗓子,那麼我會幫你再找一個兇手出來頂罪。你想不想知道是誰?」
李欽不懷好意地露齒一笑:「就是你的那個老相好,昔日的陳王妃,今日的漕幫大阿姐——白依梅!」
古平原這才真的動容,他沒想到李欽會識破白依梅的身份,又驚又怒道:「你為什麼把她扯進來!」
「因為她比你更適合當兇手。你想啊,她是長毛的偽王妃,是逆黨,如今為了報復朝廷,在鹽中下毒,毒害百姓,意圖引起人心動蕩,趁機帶著鹽場的幾萬鹽丁一起謀反。這條線穿得多好,活脫脫是一樁謀反的大案,別說吳棠,就是曾國藩面對這樁大功勞只怕也要心動。」
「李欽!」古平原怒喝一聲,「你不要太過分了。我知道為什麼要害我,你是不是知道了我托喬大人遞的那份條陳?」這幾日古平原在牢里苦思,明明已經佔了上風,李欽卻還要出此決絕手段,顯然是知道對自己非常不利的消息,那麼毫無疑問,事情就出在那份條陳上。「這是你我生意上的事兒,不要把旁人也牽連進來。」
李欽不置可否地笑笑,接著自己的話說下去:「牽不牽連就全看你的了。明日你若喊冤,我就把白依梅的身份透露給吳棠,我想他一定會欣然接受這個『真兇』,畢竟比起白依梅這個謀逆犯來說,你只不過是小角色罷了。」
古平原只覺得氣塞胸臆,再也坐不住,他不顧杖刑的疼痛,霍然站起便要怒斥李欽,忽聽從走廊拐角處傳來一聲古怪的冷笑,隨後有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過來。
等走在前面的這個人在油燈照耀下露出面容,古平原和李欽同時瞪大了眼睛。
「你!」李欽像是看見活鬼般,連退幾步,目瞪口呆地望著前面。
「怎麼,李東家,方才還把我的名字念得朗朗上口,現在卻說不出了?」那人嘴角露出譏諷的笑意。
「依……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古平原想喚一聲她的名字,卻又咽了下去,獃獃地看著她。
「我一得到信兒就趕來了。」自從古平原那日當街發自肺腑地表露心跡,白依梅覺得心口的那塊堅冰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融化了,對古平原的恨彷彿四月春雪已然隨著時間的推移無影無蹤,反倒是兩人當年兩小無猜海誓山盟的情景越來越多地出現在腦海中,而且越是想放下、想忘記,便越是不可遏止。
她覺得想這樣的往事對不起英王,但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甚至夜裡不敢入睡,只因夢中也都是古平原的身影。如今聽到昔日的愛人不敢叫自己的名字,她竟忘了那是當初自己斬釘截鐵般不許他如此稱呼,心中頓時一痛。
「我來這兒只為了一件事兒,就是設法幫你洗脫罪名。」白依梅迎著古平原驚怔的目光,用柔和的眼神看著他,輕輕道,「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英王死了,苗沛霖死了,僧妖頭也死了,這仇恨就讓它就此了結吧。你說的話,我都記得,你說永遠不會欺騙我,不會傷害我,我信!」
古平原的雙眼立時模糊,雙手有些顫抖,一瞬間渾然忘記了自己身處死牢,明日便要問斬,竟高興地直想大聲呼嘯一番。
「我都聽到了,是此人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兒,還要嫁禍於人,甚至用我來威脅你。」白依梅將目光轉向李欽,「李東家,想不到你李家殺人越貨都佔全了。這裡是死牢,真正是殺人如草不聞聲,獄卒中就有漕幫中人,不然我哪能如此輕易進來。你來這裡恐怕沒誰知道,其他獄卒私自放人進來也必定不敢承認,到時候讓人悄悄把你一埋,好端端一個李東家,就變了荒郊野嶺的無名屍骨。」
李欽越聽越怕,心像打鼓一樣狂跳起來,他瞅准白依梅一個不留神,打算衝過去奪路而逃。誰知才衝出兩步,便被人像老鷹揪小雞一樣抓著脖領薅了回來。
動手的當然是張皮綆,他帶著一臉的厭惡把李欽摔在地上,緊接著從懷中抽出一把短刃,黑暗中閃著寒光,李欽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不!」古平原怕被人聽見,壓低了聲音道,「別殺他!」
「你不忍心?」白依梅看了他一眼,「他如此對你,分明沒有半點兄弟情分。何況你方才說他殺父弒母,這樣的人怎麼能留?留下可是你的心腹大患。」「此事或者別有內情。」古平原想起方才李欽驚怔的神情,嘆了口氣,「再說我不能看他死在面前。」
「有什麼不行?」張皮綆很想宰了面前這人,憤憤道,「殺惡人即為善念。像這種人,宰他一個能多活十年。」說著將李欽拎起來便要下手。
「不行!」古平原急急喝止,對著白依梅道,「依梅,算我求你了,放了他吧。人在做,天在看。他早晚有報應,只不過我不能見死不救。」
「你的心雖好,恐怕卻是對著虎狼施恩。」其實白依梅也是另有打算,並不想真的殺了李欽,她讓張皮綆鬆開手,對著驚魂未定的李欽道,「你給我聽著。能走出這兒,不代表就沒事了。漕幫子弟千千萬,我若是想殺你,隨時都可以。眼下不殺,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李欽也不知是發抖還是點頭,眼睛直直地看著白依梅,好不容易才答應一聲。
「明天古平原臨刑喊冤,你立時就要將我的身份報知官府,但是不可以牽扯到漕幫,也不能連累鹽場的鹽丁,就說是我一人所為。如若不然,我一定殺了你!」
「依梅!」古平原驚呼。
白依梅恍若未聞,沖著李欽喝了一聲:「快滾!」李欽撒腿如飛地跑了出去。
白依梅這才轉向古平原,勉強一笑道:「不然怎樣?或者我該帶著人砸開這死牢把你救出去,可是那樣一來,等著你的就是永無止境的逃亡。反正我也是個長毛餘孽,本來就見不得光,與其你逃,不如我逃。大江南北,人海茫茫,官兵就算知道了我的身份,想要抓我也沒那麼容易。」
「我不能、不能把你置於這樣的危險之中,只為了救自己的性命。」她一路說,古平原一路搖頭。
「沒關係的。」白依梅看著他,語氣越發溫柔。恍惚間古平原彷彿覺得回到了在古家村求學的日子,什麼事情都還沒有發生,自己面前還是那個體貼入微的白依梅。「你就只管繼續做你的生意好了。把鋪子開到大清國的東南西北,個個市井村鎮上最好都有一間古家開的店。或許我就在其中一個鎮上住著,每日都到古家店鋪去買點東西,知道你的生意做得很好,也就夠了。」
「不、不……」古平原的淚水奪眶而出,拚命地搖著頭。
白依梅輕輕伸手拭去他臉上的淚水,微笑著:「還記得爹爹教給我們的那首詩嗎?杜工部的那一首,『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她凝望著古平原,彷彿要把他的面容刻在腦子裡:「想不到從你去赴考之日起,你我的緣分就如天上參商。那一日起,緣便盡了,只可惜當時我們都不知道。」
她說完話,不再給古平原任何反駁的機會,決然地轉身快步離去,留下古平原用一雙淚眼痛苦地望著那熟悉的背影。
清江浦的法場原本在一座廟前,取的是佛家超度之意,近年來卻挪到了鎮外南郊一處亂墳崗下。此地本就是水陸要衝,長毛作亂十年,中間不斷來攻,官軍傷亡慘重,對抓到的俘虜也是絕不容情,抓一個便殺一個,為了方便掩埋屍首,便乾脆在亂葬崗處行刑。
別看是法場,大概是草席一卷沒有棺槨的緣故,此處的樹木長得格外高大蔥蓉,乍一看去竟是山清水秀,只不過當地人都深知底細,就連出門辦事都寧可繞些遠路,不願經過這裡。
今日卻不同,漕督衙門廣貼告示,以王命旗牌立斬投毒殺害村民二十七口的兇犯古平原,引來了大批的人,將法場內外圍得水泄不通。
古平原在兩江做生意雖然時間不長,可是卻辦了幾件大事,一是以賤價為饑民買來大批糧食,解了糧荒;二是與京城李家打擂台,將高不可攀的鹽價以平價賣出,免了百姓食淡之苦。再加上他與李家主人李萬堂之間的奇特糾葛,故此這個名字已經是街知巷聞。這幾日突然聽說他就是投毒害人的兇手,還要被即刻處斬,附近的村鎮百姓拉家攜口都來看這個熱鬧。
常玉兒等人早早就來到法場,他們雖然知道古平原開口喊冤,今日絕不會掉腦袋,可是一顆心卻依然吊在半空。劉黑塔像塊磐石般,雙臂半張,一個人護住妹子和古雨婷兩個女人,不時向她們臉上看看。古雨婷一臉的惶急,踮起腳尖向著鎮子的方向看去。常玉兒卻正相反,眉間帶著一絲憂色,但面容卻煞是平靜,彷彿只是在等著深夜晚歸的丈夫回家。想到那日她當眾說的話,劉黑塔的心便是一揪,自己反倒是心裡焦躁起來。
問斬都是午時,等了大半個時辰,終於有人喊道:「來了,來了。」人群頓時騷動起來,都向鎮子那邊看去。
果然先是漕標馬隊分成兩排從大路上疾馳而來,到了法場之後左右一分,自然而然地將整個場地圍了起來。隨後便是一整隊持槍官兵小跑著將法場外的道路隔開,不許人群靠近囚車的行進路線。
這時一輛馬拉的木籠囚車才緩緩過來,周圍有二十名手握鋼刀的官兵警戒。再往後是一輛八抬大轎,大家都知道,裡面坐的當然是漕督吳棠,貼出的告示已然寫明了,吳棠要親自監斬,為民除害。
此刻吳棠得意洋洋地從轎中出來,登上早已搭好的監斬台,坐於太師椅上,抬眼向四面八方看去,見來的鄉民不少,他滿意地點點頭。又望了望天,問道:「什麼時辰了?」
「回大人,巳時三刻。」
「還有一刻鐘便到午時。給犯人倒杯斷頭酒,讓他的親屬出一個人來訣別。」吳棠吩咐一聲。
古平原素不善飲,這杯酒也搖頭未喝。中軍便向場邊喝道:「誰是犯人的親屬,可以出來一個與他說兩句話。」
古家這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雖然都知道今日必定無事,可是真要出面都覺得腳下有千斤重,古平文試著挪了一下腳步,常玉兒喊住他:「二弟,還是我去吧。」
就這樣,在幾百人眾目睽睽之下,常玉兒緩緩步出,來到法場中間。古平原望著她,忽然笑了笑,自嘲道:「玉兒,在陝西是第一次,陪我出關是第二次,算起來,這是你第三次看著我死到臨頭。」
「要不怎麼是夫妻呢。」常玉兒也是微微一笑,「你忘了,還有在黑水沼那次。這麼多次都能死裡逃生,你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有事兒的。」
「福氣再深,終有用完的那一天。」古平原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他想囑咐一番卻覺得句句都難以開口,終於只是說道,「玉兒,今後凡是你覺得對的,盡可做主去做,我想二弟和小妹也一定會聽的。」
常玉兒心裡忽然湧上一種不祥的預感,她仔細注視著丈夫的眼睛,古平原卻在迴避她的目光。
「古大哥,你這話什麼意思,你難道……」常玉兒驚疑不定地問,「有什麼事嗎?有什麼事你說啊,我是你的妻子,你不可以瞞著我。」
古平原低著頭,心中痛苦無比,忽然覺得此時多活一刻便是折磨,還不如一刀斬訖來得痛快,他不再理常玉兒,轉而向監斬台大聲喊道:「午時到了,為什麼還不行刑!」
「嗬,這本督還是頭一次見,只見過犯人臨刑畏死,拖延時刻,卻從沒見過有犯人催促行刑,可見此人如何凶頑。」吳棠睜大了眼睛,喝道,「來,請王命旗牌!」
就見四個身穿號衣的旗牌官,肩扛雙杠走了過來,上面是一座黃楊木刻的龍亭,裡面供著一面二尺六寸長的藍緞長方旗和一面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圓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滿漢合璧的一個金色『令』字,上面鈐著兵部的大印。這就是所謂的「王命旗牌」了。
有清一朝沒有尚方寶劍,為了頒給總督可以便宜行事的特權,皇帝特賜予「王命旗牌」,如果遇到重大案件,必須立時彈壓殺人,便要動用這樣東西,過後要細細呈文,將不得不用王命旗牌的理由以奏摺的形式向皇帝稟報。如果確屬濫用,那麼將會受到申斥、降級甚至被收回這項特權。
吳棠一臉肅穆,在鼓樂聲中向龍亭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禮,站起身來,負責辦差的清河縣刑房書辦,已帶著斬標在旁伺候了。吳棠站著用硃筆在斬標上一抹,將筆一丟,場外隨即轟然放炮。
大家都知道法場的規矩,「炮響三聲,人頭落地」。原本講好的,吳棠勾朱之時,古平原就要開口喊冤,可是他遲遲不語,眼見劊子手拿著鬼頭刀,已經在他身後站好了位置,古家這邊的人可都急了。
「東家這是怎麼了,這時候還不喊出來,再不喊就晚了。」彭掌柜緊皺眉頭,連連道。
「難不成忽然啞巴了。我替他喊!」劉黑塔道。
郝師爺氣得在他頭上扇了一巴掌:「你喊管什麼用,要犯人親口喊冤才行。」
「大嫂,大嫂!」古雨婷忽然喊出來,大家這才發現常玉兒站立不穩,已然倒在了古玉婷的懷裡。
常玉兒只覺得渾身冰冷,從頭頂一直涼到腳底,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她半閉著眼,喃喃道:「他不會喊了,不會了。」
「啊!」眾人再將目光投向法場中,就見古平原雙目緊閉跪在地上,真的便是一副瞑目待死的樣子。
「嘿,古大哥,你這是犯的哪門糊塗啊!」劉黑塔都要急瘋了,一面去拽腰間的鏈子鞭,一面要硬闖法場救人,郝師爺手疾眼快一把把他抱住。
「去不得!官兵少說也有一百多人,你一個管什麼用,白白送命嗎!」
劉黑塔正在掙扎,耳畔就聽得第三聲炮響,大家一下子都靜了下來,看著劊子手拔去古平原腦後的木牌,將辮子撥到一旁,隨即高高舉起鬼頭刀。
「大哥!」古雨婷大聲慘叫起來,其餘人有的扭頭,有的閉眼,都不忍再看下去。
法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等著古平原人頭落地。
就在這時,一聲清脆的槍響,把監斬台上的吳棠嚇得一哆嗦,他還沒回過味來,就見幾十人從人群中奪路而出,一個年輕小夥子手拿一把短槍,將還沒來得及砍下這一刀的劊子手逼到一旁,其餘人將古平原團團護住。
官兵當然也動起來,先是中軍率隊保護住監斬台,其餘人各挺刀槍與這些不速之客對峙。老百姓不明所以,見到有人劫法場嚇得呼啦一下退了開去。只有古家的人都沒動,個個驚疑地看著場中的形勢。
吳棠見這麼多人擋在前面,膽氣立馬壯了起來。他大聲喝道:「你們是哪兒來的土匪,不要命了敢劫法場,這可是殺頭的罪名!」
「吳大人。你別一開口就喊打喊殺。」為首的竟是個女人,就見她面沉似水,對著吳棠道,「這個犯人不是真兇,官府錯殺好人,我不過是救人而已。我看你還是重審此案,找出真正的兇手,免得濫殺無辜。」
「胡說八道!」吳棠氣得連拍桌子,「這分明是造反,給我拿下,全都拿下!」
中軍官剛要聽令,一直注視場內的吳師爺忽然倒抽了一口涼氣,伸手一攔,「且慢!」
都知道總督倚吳師爺為智囊,大家都停了下來,吳棠也奇怪,剛想問話,吳師爺已經開口道:「你們到底要幹什麼,何不痛痛快快說出來。」
那女人高聲道:「今日之事並不一定要刀兵相見,我也並不想把人犯劫走,只要吳大人答應認真重審便可。」
吳師爺略一沉吟,回頭低聲道:「大人,我看還是答應了她的條件為好。」
「什麼?!」吳棠真想把師爺掐死,他喝了一聲,「你糊塗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被一群土匪威脅幾句,便將請出王命旗牌待斬的犯人又送回去,消息傳開,本督顏面何存?再說,他們才幾十個人,這兒的兵足有幾百,而且我已派人回城調兵,你怕他們幹什麼!」
「大人。」吳師爺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聲音更低,「那個女人我認識,前些日子還來過衙門,就是我見的她。」
「她是誰?」
「大人還記得,漕幫的通海一幫新換了幫主,是個女人,也是江泰的干閨女,姓白,人稱『大阿姐』,就是她!」
吳棠眼珠一轉,忽然懂了:「天哪,她是漕幫的人!那這些人……」
「十有八九都是漕幫的。」吳師爺像一口吞了蒼蠅,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這事兒放到別的衙門都好辦,剿滅就是了。偏偏咱們遇上了,就是天字第一號的難題。」
這話不用明說,吳棠心知肚明。「漕運總督」顧名思義管著一幫一河,幫是漕幫,河是運河。漕幫要是出了亂子,第一個要追究的就是吳棠的責任,誠如他方才所說,劫法場等同於造反,要是把這幾十個人殺絕了,絕不能隱匿不報,報上去怎麼寫呢?寫漕幫造反,那漕運總督就要摘頂子,就算動用西太后這層關係,勉強保住官職,可是與漕幫結了大仇,今後這個總督還怎麼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