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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怡和洋行要讓大淸亡國滅種,主意卻是李欽出的

所屬書籍: 大生意人7 : 結局

「諸位東家、掌柜,這裡不是總督衙門,無需拘禮,都請落座吧。」端坐正中的曾國藩金口一開,同慶樓上的人這才肅然躬身行禮,之後一一坐下。

曾國藩環顧場中,一年多前在同慶樓,李萬堂大排筵宴時所見到的江寧富商依然個個在座,所不見了的只有那時如眾星捧月一般的李家主人。「京城李家」,多顯赫的招牌,別說天下的生意人個個仰視,回想當年,曾國藩還是一個窮舉人,從湖南荷葉塘來到京師,住在北禪寺,每逢初一十五,去國子監旁聽大學士講學,便要從李府的東南角走到西北角,足足走上一刻鐘,眼望那特意燒造出的近明黃色的一溜瓦,不也是咋舌不已嗎?如此鉅賈豪族,旦夕而亡,真可謂世事無常難預料。

「大人。」薛師爺輕聲提醒一句,曾國藩這才發現自己有些出神了。

「今日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是應兩淮鹽運使喬大人之請,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裡,重新將兩淮鹽場辦起來。鹽場是國庫利藪,興之有利於民,亡之不利於國,喬大人所請甚是有理,本督亦很重視此事,特此相邀,還望大家群策群力,拿個辦法出來。」

底下一陣沉默,這兩年來,圍繞兩淮鹽場的種種明爭暗鬥,把兩江商人看得是眼花繚亂,膽戰心驚。特別是李家為此鬧得家破人亡,李萬堂的手段大家都清楚,連他都在鹽生意中遭了滅頂之災,旁人誰敢輕言上場一試?

眼見沒人接茬,喬鶴年有點著急,他之所以要如此急於辦妥此事,便是不希望古平原再向朝廷呈上那道條陳,以免兩淮鹽運使的專權旁落,泯然眾人。

「曾大人說得再是不過,兩淮鹽場是兩江商業的支柱,辦好了百業可恃,辦不好眾商受累。兩江本是天下最富庶之地,商業亦最是發達,可惜先受累於鹽場,後幾毀於長毛,最沒想到的是,京城李家居然這麼不是東西,為了與對手競爭,不惜在鹽中下毒。好在天道昭彰,曾大人明察秋毫,將李家家產罰沒,抵了兩淮鹽場原本欠國庫的罰銀。雖然還有不足之數,但是大人已經稟明了戶部,這筆從乾隆年間留下來的罰銀,已經一筆勾銷了。」

喬鶴年抬眼看著眾人,臉上滿是誠摯:「換句話說,從今往後,鹽場的生意賺一筆是一筆,只要按時繳納鹽稅,各位盡可以安安心心地發財享福。」

依舊無人搭言,偌大的宴席上一陣難堪的沉默,喬鶴年眼光一掃,發覺眾人都在看一個人,他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兒。

「大人。」喬鶴年一躬身,「依下官看,這事兒還得先問問古東家的意思。鹽場鹽店密不可分,雖然官府為鹽場打了保票,可如今古東家的鹽店佔了兩江三分之二的地盤,他要是不吐口,只怕眾商無人敢接下鹽場的生意。」

「唔。」曾國藩心知確是這個道理,古家的事兒他都從薛師爺那兒聽說了,正為擔心古平原心灰意冷,他對別家商人只是派人傳話,對古平原卻不同,特意寫了一封親筆信,言辭懇切地邀請他來。

曾國藩通達人情,猜得半點不錯。古平原何止是心灰意冷,簡直是心喪若死。幾個月之內,喪母之痛,亡弟之傷,就連白依梅也撒手人寰,再難相見。他真想就此把兩江的生意都交給郝師爺和幾位掌柜,自己帶著家人與白依梅的遺孤,回到徽州去隱居起來,從此不問世事。

他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人贊同他這麼做,因為李家垮了,面前沒了攔路虎,正是做一番大事的時候,急流勇退未免不智。但是誰都能體諒古平原此時的心情,也都不好多說什麼,唯有常玉兒跟丈夫說,不管他做什麼決定,自己都支持,金陵雖然繁華,卻比不上徽州的山水,古平原若是說一聲回去,她便立刻打點行裝。

恰恰是這句話,反倒讓古平原猶豫起來,他意識到,正如常玉兒對自己言聽計從,還有很多人也都在依靠他。當初自己將這些人聚集起來,給他們描繪了一個多麼讓人怦然心動的將來,正是相信了這些話,他們才沒日沒夜地為古家做事。眼下自己卻一走了之,商人的信義何在?

這幾日,古平原便是在走與不走之間矛盾重重。接到總督衙門的請柬,古平原本想託病不去,後來仔細一讀信中的口氣,曾國藩以總督之尊,就差親自登門來請,這個面子實在不能不給。

眼下他見曾國藩將徵詢的眼光飄過來,遲疑了一下,起身道:「曾大人與喬大人的話確是金石良言,商人與主顧如同一橋之隔的兩岸,橋樑便是信義,而錢貨便是橋下的流水,無信義則不立,無錢貨則不通。兩淮鹽場看似只是鹽生意,實則可以藉此流通金銀,盤活兩江商業的錢路,使水渠不至於枯竭。此正是兩江商業往日興旺發達的主因,故此兩淮鹽場一定要辦,而且一定要辦好才是。」喬鶴年本來心中忐忑,不知道古平原會不會懷恨在心,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沒想到他卻句句說的都是兩淮鹽場的好處,與自己不謀而合,當下心中大喜。

「古東家真是深明大義,既然這樣說了,想必無論是誰承辦兩淮鹽場,古家鹽鋪都會一如既往地經營嘍?」

古平原淡淡一笑:「那是自然。可是喬大人想過沒有,眼下誰有這個本事能承辦鹽場?是昔日的揚州鹽商,還是徽商、洞庭商幫又或者寧紹商人,就算有人能一力承辦,萬一再出來一個尾大不掉的『京城李家』那又該如何處置?」

「這……」喬鶴年讓他問得一怔。

一直不露聲色只是坐聽的曾國藩此時微微點了點頭,只因古平原說的正是他這幾日反覆思量卻沒有結果的問題。

「古東家,你既然提了,可是有什麼好辦法嗎?」

「很簡單,出錢不出力,出力不出錢。」古平原的這個辦法也是反覆思考,與眾人細細議論之後得出的。

在座的人還在琢磨什麼是「出錢不出力,出力不出錢」,曾國藩卻已眼前一亮,幾乎便要脫口而出一個「好」字,一轉念微笑道:「古東家,何妨說得細緻些,也讓大家都聽個明白?」

「大人,可否讓下官先說,看看是否說對了古東家的意思。」喬鶴年唯恐被古平原把彩頭佔盡,得了曾國藩的默許,便開口道,「從前,李家、四大恆和王天貴三分鹽場,李家佔了大份,既能分紅又能掌握鹽場的生意,以至於為了謀利無所不用其極,而且無人可以掣肘。眼下古東家出的這個主意,換句話說,便是出錢的人不能管事,管事的人又不是鹽場的股東。這樣事權分開,便可以防止有人為了暴利而一味黑心。」

曾國藩用賞識的目光看了一眼喬鶴年,又轉向古平原:「喬大人可是說出了個中三昧?」

「是。」古平原略一點頭,「喬大人說得沒錯,可是古某還有一條建議,那就是鹽場不要再有大股東,而是分成若干小股,這樣兩江商人便有財力可以踴躍認股,同為鹽場股東。至於鹽場的生意,要訂出一個股東認可的辦法,請到熟識鹽生意的掌柜來經營。掌柜只管做事,做得好,股東認可,那便加傭金,做得不好便減少傭金乃至辭退。」

他沉吟著又道:「其實不只是在場的諸位,也不只是商人,兩江百姓家有餘財者皆可入股,從鹽場分利,甚至湘軍的將士來入股又有何不可。」

場內頓時一片嗡嗡聲,這些生意人從起初的迷惑不解,到漸漸點頭,直到此刻已是面帶喜色。既不必擔心樹大招風,又能從這聚寶盆中分得一杯羹,這樣的好買賣誰不想插一腳。

別說在座的商人,就是曾國藩心裡也是大大地一動。自古兵匪不分,打仗時穿著朝廷的號坎是兵,可是一旦沒了戰事,這些兵痞子坐吃山空難免就要去做不要錢的買賣。這大半年來,兩江的衙門沒少接關於湘軍搶劫傷人、勒索民財的狀紙,縣裡、府里誰敢接這樣的案子,都是往上一推,直到總督衙門,弄得曾國藩也是頭疼不已。古平原想的這個主意要是真能辦起來,就算是將來裁撤湘軍,這些湖南來的老兄弟們能以錢生錢,就不至於有太多的怨言。

「言之成理!」曾國藩一念及此,頷首言道。總督有了態度,底下人自然就好說話了,當下交口稱讚,齊誇古平原的主意是安定兩淮鹽場的無雙之策。

「說來說去,官府不能代管商家,雖然眾股東出錢不出力,可還是要有人出來主持大局,哪怕是邀集成會,也要有人出面不是?」喬鶴年觀望風色,立時決定捧出古平原,這是一石二鳥,既能修補舊誼,未來在兩淮鹽場有個得力的奧援,同時也是為了堵住古平原的嘴。喬鶴年相信,只要古家在鹽場能夠獲得巨利,古平原就再也不會提出那份「鹽通天下」的條陳,否則豈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眾人也都看明白了,知道總督大人屬意古平原來做兩江商人的領袖,將目光齊刷刷地投在他的臉上。

古平原為難極了,他壓根就不想當這出頭的椽子,兩江的渾水他一刻也不願再蹚下去。兩淮鹽場對他而言更是傷心地,不堪回首,哪堪再留。不過古平原倒也不是全然不顧彭掌柜、費掌柜他們熱切期望的目光,更加有感於曾國藩的知遇之恩,他已然想好了一個薦賢自代的法子。

「說起為鹽場謀劃經營方略的能人,古某倒是想起一個……」古平原與當初的李萬堂想到了一塊兒,打算推薦胡老太爺出山主事,此老年高德劭,在大清商業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眾人必能接納,再加上胡老太爺始終對當初沒能完成陶澍、林則徐的重託耿耿於懷,想必一定能欣然應允。

古平原正打算和盤托出,忽聽樓下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重重響起,他與眾人愕然注目,就見來到二樓的人身綴錦雞補子,官帽上一顆紅頂子,上銜鏤花珊瑚,兩江官場唯曾國藩獨尊,來的這位卻毫不在乎地揚臉一笑:「好熱鬧啊,江南的財主可不都到齊了嗎。怎麼,就不怕曾總督唱一出鴻門宴,讓你們個個放點血出來?」

「國荃,你也是朝廷命官,一省的巡撫,說話要顧著身份,不要不知輕重。本督正與大家商議兩淮鹽場之事,你跑來做什麼?還有你們,各自軍務在身,為什麼都聚在此地?」曾國藩瞬間沉下臉,倒不是因為這位九弟出言無狀,而是他看到在曾國荃身後,鮑超、楊岳斌等湘軍重將十餘人也都隨之而來。

「大哥,你別急嘛。」曾國荃大剌剌坐下,手臂一揮,「都坐!」

此時在場的眾人都已經驚呆了,個個忙不迭地給這群身穿黃馬甲的驕兵悍將讓座。好在同慶樓大得很,再擺幾桌也很寬綽,鬧了好一陣,等所有人都坐下了,曾國荃這才笑道:「你不要怪他們,是我把這幫老兄弟找來的。」

曾國藩沉著臉看了弟弟一眼:「兩江沒有緊急軍務,何必調集這麼多將官?」

「當初一起打仗,一塊流血,雖然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可是湘軍上下是一條心,別看幾十萬人,就如同一個人一樣,不然的話,長毛如此兇悍,八旗一摧就垮,朝廷又一分餉銀不撥,要不是靠著三軍用命,這些老弟兄出力,單憑咱們弟兄怎麼就能將逆匪殺得乾乾淨淨。」

曾國藩緊皺眉頭,這話說得雖然大致不錯,可是未免太過貶損朝廷,人多嘴雜,一旦傳了出去對湘軍當然不利。

曾國荃故意不看老哥的臉色,自顧自地說下去:「百戰功成,大家星散各處,劉長佑、劉坤一、劉蓉在廣西、江西、陝西當巡撫,羅開華在福建當提督,劉松山、劉錦榮叔侄也在北方手握重兵,雖然難得一見,可大家依然唯我曾家馬首是瞻,平素書信往來,都念念不忘大哥的提攜之恩。」

曾國藩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他重重地咳了一聲:「老九,你怕是喝醉了,說些瘋話成何體統!」

「我沒醉,倒是擔心大哥你一向為人精明,可不要在最大的一件事上犯糊塗。」曾國荃收起嬉笑,指了指他帶來的這些人,「這些人個個隨咱們出生入死,鮑超當初窮得賣老婆,要不是投了湘軍,能當上二品提督,管幾萬軍馬?楊岳斌的營官在長毛攻城之時逃跑,他率眾擊退長毛,那個營官反污衊他不聽調遣,想要奪功滅口,要不是大哥明察秋毫,楊岳斌早就橫屍郊野,還當什麼水師提督?還有這些湖南的老兄弟、田裡的泥腿子如今也都是三品、四品的參將、都司,誰不念大哥的好?更別說羅澤南、李續賓,還有滿弟國葆他們都沒能等到這場富貴就……」

曾國荃紅了眼,目視大哥道:「還有我那苦命的二哥國華,他受的苦又有誰能知道!」

曾國藩心頭一震,怔怔地看著弟弟,他聽出來了,曾國荃知道真相,可是他究竟是從何得知的呢?這事兒泄漏出去,可是欺君大罪。

「不說掃興的話。今天把兩江的老兄弟召集一處,是為了請大家吃酒看戲,也算是難得聚聚。」曾國荃改容揚聲道,「我這個江蘇巡撫不是白做的,蘇州的戲班子天下第一,我讓他們排了幾齣戲,就在這同慶樓演給大家看,以做酒席助興之用。」

「越發胡說,這樓上又沒有戲台,看的什麼戲?」曾國藩搖頭道。

「這我豈能不知?諸位,你們看那邊。」曾國荃將手一指不遠處的玄武湖。

此時正是午後艷陽,堤草連天,樓映入湖,扁舟往來煙波之中,采菱女遙遙聞歌,正是一派好景色。就見從湖面上正駛來一條船,這船可特別,大得驚人,足有普通客船的三倍有餘,幾乎四四方方,並無船帆,全靠左右二十幾條壯漢划槳而行。船身上下兩層,下層有窗有槅,隱見許多人影,上層則是一個大戲台,上面已經擺好了砌末。

眾人還在驚嘆不已,古平原眼尖,一眼看到站在船頭的人中,有一張面孔很是熟悉,正是許久不見的蘇紫軒。蘇紫軒迎風而立,一襲青衣甚是瀟洒,她的眼睛也正緊緊地望著同慶樓。

有她在,事情就絕不可能像曾國荃說的「吃酒看戲」那麼簡單,古平原不知不覺皺起了眉頭,卻也無法可想,只能靜觀其變。

他想得一點都沒錯,這個戲班子根本就是蘇紫軒買下來的,她自己凝神寫了幾齣戲,教給戲子練了幾個月,就是要尋機演給曾國藩看,借古諷今,以戲說人,要用這幾齣戲來打動曾國藩。

「老九,人說宴無好宴,你這隻怕是戲無好戲吧。我這裡還有鹽務未了,哪有工夫陪你看戲。」曾國藩當然也看出來者不善。

曾國荃一哂:「哪兒的話,這都是一等一的名角,戲本子也是大家手筆,不是尋常俚語粗文,而是大哥最愛看的史實列傳。這第一出便是『鴟夷革』,講的是春秋時伍子胥的事。兩江之地古時便是吳越所在,這齣戲演得正是地方,不能不看。至於兩淮鹽場總在大哥治下,又跑不了,何必著急。」說著站起身,端起酒杯向座中眾人一舉,「樓上的人甭管是當官的還是做生意的,都算是我請的客人,一個也不許走,否則別怪九爺翻臉!」

曾國荃瞪眼殺人,一身的煞氣,誰敢觸這個霉頭,曾國藩也不願在人們面前失了大體,大家只好都懷著滿腹心事坐下看戲。

說話間,船到近前,四五個戲子身著嶄新五彩的行頭,身形迴轉,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有一點曾國荃沒說錯,這座戲船從裡到外,無一不精,砌末精美華麗,戲子演唱俱佳,戲文更是滿口生香。

一齣戲終,當旁唱道:「子胥忠其君,天下皆欲以為臣。孝已愛其親,天下皆欲以為子。」伍子胥接過吳王夫差賜其自盡的寶劍,雙指一併將二目剜出,囑咐門客將其嵌於吳國都城東門之上,要親眼見到吳國亡于越。扮演伍子胥的戲子聲音悲憤激越,看得人人心神搖蕩,難以自抑。

眾人本以為演完了,誰知後面還有兩場戲,一是「風波亭」,二是「慶功樓」。岳飛父子被斬時,並無唱詞,胡弦餘音不絕,將一縷冤情敘得如泣如訴;炮打慶功樓,建明功臣眨眼化作飛灰,只有中山王徐達因背疽發作未到,朱元璋立刻命人送去「發物」蒸鵝,徐達一見,從病榻上滾落於地,謝恩後流著淚一口口吃完了蒸鵝,隨即服毒自盡。

這戲子是蘇紫軒重金延請宮中昇平署的名角兒調教出來的,真是演得入木三分,戲台上「徐達」淚流滿面,同慶樓上亦是一片唏噓,鮑超等人看得心酸難忍,俱都雙目流淚,哽咽難言。

「唉,功臣、忠臣,最後還不是兔死狗烹。到了功高震主之時,莫須有的罪名也要賜你一根白綾半杯毒酒,誰叫你挾了不賞之功呢?」曾國荃已然看過一遍,此時再看卻依然心神搖蕩,他相信大哥也絕不會無動於衷。

古平原冷眼旁觀,見曾國藩木然不語,端著酒杯的手卻在微微發著抖,滿席人中,除了曾國荃,便是他最明白蘇紫軒的用意,真是其來也漸,其入也深,看樣子曾國藩已是心有所感,這可如何是好。

「他奶奶的!」鮑超邊看邊大碗喝酒,此時已經有了七分醉意,「替朝廷玩命,到頭來他卻要咱的命,真不是玩意兒!」他蹦起來,隨手薅住一個商人的脖領,將他一把拽了起來。

「老子問你,要是湘軍打仗,你肯不肯給湘軍捐餉!」

那商人冷不防被從座中抓住,見鮑超凶神惡煞一般瞪著大眼,嚇得面如土色,結結巴巴語不成聲,其餘商人都拚命把頭低下,唯恐這些惹不起的大爺找上麻煩。

「啪」地一聲響,眾人悚然抬頭,就見一隻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曾國藩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他臉色鐵青,冷冷地掃了曾國荃和其餘人等一眼,沉聲道:「要我死,拿把刀來豈不更是痛快,何必弄這些鬼鬼祟祟的東西!」

說完,他吩咐備轎回衙,拂袖而去,留下曾國荃不住地嘿然冷笑,樓上的人或呆若木雞,或面面相覷。

回到總督衙門後堂,曾國藩只覺得頭疼欲裂,左眼的老毛病也發作,又脹又痛,幾難視物。薛師爺的長兄薛福辰是江浙一帶的名醫,他本人也略通醫道,知道這是急火攻心,忙命人煎了蓮子菊花茶,又用金針為其在太陽穴放了幾滴血,曾國藩這才覺得略略好過了些。

「大人,九爺和鮑提督、楊提督他們還在外面候見。」

「不見。」曾國藩擺擺手,隨即又改了主意,「叫老九進來,其餘人我不見。」

薛師爺答應著出去,不一會兒又進來,為難道:「九爺說,都是湘軍的弟兄,請大人不要厚此薄彼,要見就一道見。」

「他這是要氣死我嗎!」曾國藩輕易不動怒,此刻三角眼中射出兩道寒光,煞是怕人,「依你看,他們打的什麼主意?」

「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八個字閃電般從薛師爺心頭划過,但他如何敢說出口,只能訥訥道:「九爺到底年輕,心氣傲了點,想必對朝廷最近的做法有些不滿,撒撒氣罷了,不會有太出格的舉動,大人也無需擔心。」

「你錯了。」曾國藩一語道破,「他是想當御弟王爺,搞不好還做著趙光義的美夢。可他志大才疏,偏又不知收斂,就拿今天這一出來說,朝廷早晚會知道,豈不是把我、把曾家、把湘軍架到火上烤?!」

「大人,自古水能覆舟,亦能載舟……」薛師爺別看一直跟隨曾國藩,可是在這件事兒上,他實在摸不透眼前此人的心思,試探地說了一句。「嗯?你是說湘軍上下士氣可用,你也勸本督藉此機會謀逆嗎?」曾國藩今天不同往日,一點情面不留,逼問得薛師爺心驚膽戰。

「不、不……卑職豈敢。」薛師爺心知自古多少能臣異傑,卷到謀逆這種事里,大多沒了下場,十九不得善終,他一句話也不敢再往下說,只得岔開話道,「方才屬下出去時,古東家也請我通稟一聲,說他想拜見大人。」

「讓他進來。」曾國藩也不想一味糾纏此事,索性晾晾外面這些心裡像火熱炭球一般的部下。

等古平原見過禮,曾國藩強打精神笑道:「兩淮鹽場的鹽務一向是痼疾,按你方才所說,可謂是一味良藥,古東家不愧是圜匱奇才。」

古平原看起來心事重重,聽曾國藩誇讚自己,竟然並未謙謝,他遲疑片刻,眼望面前這位手握重權的封疆大吏,毅然道:「古某此來不為鹽場之事,只是有兩句話不吐不快,說完了但憑大人處置,雖死無怨。」

「古東家,你平白無故,怎麼說這樣的話?」薛師爺嗔道,他看了一眼曾國藩,就見這位人稱「天下第一臣」的總督慢慢斂了笑容,點頭道:「你說吧。別處怎樣本督不知,但在兩江衙門,絕無因言獲罪之理,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那恕草民放肆了。」古平原起身緩緩走了兩步,看著曾國藩道,「忍看硝煙之地重生戰火,痛見傷疲之兵再舉刀槍,何況黎民百姓何辜?怎能為一己之私讓生靈塗炭,若如此,大人一生功業都要被抹得乾乾淨淨不說,『千古罪人』這四個字不必蓋棺亦可論定。」

薛師爺在曾氏幕下見過不少膽大包天之人,但還是被古平原這寥寥數語嚇得渾身都木了,僵立著看向這個生意人。他片刻之前從未想過,竟然還會有人用這樣的語氣來跟曾國藩講話,揭的又是這麼一個萬萬揭不得的瘡疤,偏趕上曾國藩又正在心神煩亂之時,這就好比當著滿天神佛燒了廟宇一般,不用問,下一刻到來的必定是霹靂雷殛。

「這必是個瘋子,此人休矣。」薛師爺暗自搖了搖頭。

整個後堂還是好一陣子沒有聲音,足足一刻鐘後,曾國藩才收回緊盯在古平原臉上的目光,轉臉問薛師爺:「你說說看,放眼兩江,能當著本督的面,說出剛才這一番話的人能有幾個?」

薛師爺真恨不得今早急病卧床,也好過如今站在這裡回話。他乾笑了兩聲:「大人有功於社稷,造福於萬民,此人竟膽敢口出如此狂悖之言,屬下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會起而效尤。」

「說對了,本督也想不出第二個。」曾國藩望著古平原,臉上竟有一絲笑意,「古東家,你既然敢冒死進言,那麼本督也就可以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曾國荃雖然粗躁,可是有一點他卻沒有說錯,朝廷對湘軍的疑心確實很重,今日同慶樓上的三齣戲你也看到了,以史為鑒,若說本督心中不驚,那才是欺人之言呢。」

薛師爺輕嘆一聲,自從打下天京滅了長毛,如何能功成身退,不做被烹之功狗,就成了曾國藩的一塊心病,從根兒上說,他的身體實坏於此。

古平原當然聽得出曾國藩語出肺腑,緩緩點頭道:「功高震主又逢主少國疑,大人確實有為難之處。」

他又想了一下,忽然講起一件絕不相干之事。

「前些日子,有人專程從關外來找我,一見面居然是個老熟人。他本是官軍,如今卻要來找我拉攏一筆生意。」

薛師爺聽得不明所以,剛要打斷,見曾國藩並無不耐,又把話咽了回去。

「來找古某的這個人,本與我是仇敵,為了賺一份天價的傭金,不惜跋涉萬里來此。大人可知道,他要賣給草民的是什麼貨物?」古平原頓了頓,「是洋槍,一萬支洋槍再加上三百尊開花大炮。」

這個數目實在太大,曾國藩聽了都不免聳然動容,問道:「這是什麼人,手中怎麼會有如此多的軍火?」

「他姓許,曾經是關外大營的營官,與俄國的官軍私下往來,這批軍火就是俄國人讓他來賣的。」古平原回憶著當時的情形,只要這筆買賣談成,作為中人可以得半成利,立時便起居豪奢得可傲王侯,所以原本對自己恨之入骨的許營官,此番不惜卑躬屈膝,極盡討好之能事。

「你是怎麼回答的呢?」

「草民說,長毛禍亂已然平滅,兩江無戰事,根本用不著這批洋槍洋炮。」

曾國藩點點頭:「你回答得很是得體。」

「可是這位許營官卻這麼說。他說俄國人知道少則半年多則兩年之內,大清必然會爆發一場比長毛之亂還要猛烈的叛亂,既然要打仗,這批軍火就不愁賣,早晚能賣得出去,不妨先買下屯起來,日後坐地起價可以大發一筆橫財。」

古平原毫不意外地看到曾國藩的瞳孔猛然緊縮,他繼續說道:「話趕話說到這兒了,我乾脆就問個明白,到底為什麼要打仗。許營官說,俄國人知道湘軍早晚要造反,有了這批洋槍洋炮,至少也能與朝廷分庭抗禮,到時俄國人趁著朝廷陳兵江南,從北方殺過來,就可奪了關外三省和新疆、蒙古,他們對此寄予厚望。」

薛師爺在旁聽得臉色蒼白:「那、那然後呢,你……」

「許營官被我扣了起來,有人日夜看守,這件事大人不必擔心。」古平原臉色凝重,「我方才說『千古罪人』,不單單指的是讓江南重燃戰火,而且也是憂心於大好河山落於外邦之手。」

「聽這一說,似乎湘軍要反的流言已經傳到外邦去了……」曾國藩微微苦笑,朝廷的心思,在他而言最明白不過,以曾參之賢、曾母之信,鄰人三報尚且疑子殺人,何況自己是手握重兵的漢臣,朝廷對自己的忌憚不問可知。

「大人切不要自疑,若依此慮事,則禍不旋踵。」古平原也是思前想後才來說這番話。他今天在同慶樓上看得明明白白,曾國荃以及湘軍一幹將士已經被蘇紫軒鼓動得滿心反意,腦後的反骨都稜稜可見。只要曾國藩一動搖,湘軍立時便要起兵,屆時戰火將燒遍大江南北。「亂世人不如狗」,還談什麼做生意,能保命已是不易。想到費掌柜他們,本是大有所為的一群生意人,卻在兩江苦苦掙扎十年;想到自己的老師、想到白依梅,如果沒有大清與長毛之間的這場戰爭,他們如今都能活著,好好地活著。古平原這才決定冒死前來進言。

「那你說本督應該如何去除朝廷的疑心?」曾國藩話雖問出口,其實並不相信古平原能有何良策。

沒想到古平原倒真有個主意:「方才我本想推薦徽商中的胡老太爺主事鹽場,如今大人何不依樣畫葫蘆。」

別看就是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曾國藩卻蹙眉沉思半晌,眉頭漸漸舒展,喃喃道:「做大事當以尋替手為第一要義。」

「是,草民說的正是這個意思。只是沒有大人說得明白。」

「好、好、好。」曾國藩的賞識一向不輕易許人,此刻竟連說三個好字。他將手一指外面,「可笑那些人饒舌不去,一事不煩二主,你也替本督想個法子吧。」

古平原心頭一松,隨之笑道:「大人過去忌諱此事,不敢自明心跡,才給人可乘之機。要依我說,與其膠柱鼓瑟,不如快刀斬亂麻的好。」

曾國藩點頭站起身,要過筆墨,命人備好兩條長紙,略一沉吟,在捲雲書案上一揮而就。

「薛師爺,待墨跡幹了,你帶人將這副對子張於大門之上。」

曾國荃等人在前廳中正等得不耐煩,忽見薛師爺帶著兩個扈從走了出來,上前剛要問。薛師爺躬身一禮:「九爺,諸位大人,請隨我來便是。」

誰也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疑惑地跟著來到大門之外。薛師爺命人展開紅紙,換下總督衙門大門兩旁的楹聯,這些人有的粗通文墨,有的讀過幾年私塾,只有鮑超大字不識一個,見眾人都望著那副對子默然不語,他瞠目急道:「這寫的什麼,誰來念給老子聽聽。」

曾國荃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凝望良久,嘴角掛著一絲怒笑,對薛師爺道:「你去轉告我大哥,就說做兄弟的沒別的本事,既然吃香喝辣在一起,將來御賜蒸鵝的時候,我曾九一定陪著大哥一起吃。」說罷轉身便走。他只顧憤然離去,可沒瞧見街角處的一處茶店雅座中,蘇紫軒主僕也正在注目這裡,蘇紫軒喃喃念道:「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曾國藩這是自明心跡,絕不肯反了。」她的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他就這麼信任朝廷,相信朝廷不會卸磨殺驢?我不信,就算真是這樣,我也不能就此罷手!」

「記得小姐說過,眼下大清朝,除了曾國藩之外,無人再有威望登高一呼,何況湘軍只聽他的命令。他既然不肯反,那咱們還有什麼法子,總不能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吧?」

「我費了數年心血,為山九仞,不能功虧一簣。湘軍的將領其實等於已經反了,只要再有一個適當的理由,讓百姓也能站在湘軍這邊來反抗朝廷,這兩股浪合在一處,由不得曾國藩不往前邁一步。」蘇紫軒雙眸晶亮,眼神如潭水般深邃,始終沒有離開總督衙門的大門。

「大班先生,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一定……」在怡和洋行的上海總行門口,一個洋人手裡拎著提箱,正在苦苦哀求。

背著手站在面前的同樣也是個洋人,穿著打扮卻氣派得多,滿臉的不屑之色,點手喚來一名僕人,接過一張船票丟在地上。

「怡和洋行是一等一的地方,只要一等一的人才,不需要你這種廢物。」

「我只是運氣不好,又遇到了一個運氣比我還要不好的清國人,否則此刻我就已經能為公司賺到巨額的利潤哪。」

「巨額利潤?話倒是很好聽,可惜你的話再多,也比不上一張花花綠綠的英鎊。我只看見你像一條狗一樣搖尾乞憐,卻看不到你曾經承諾過帶給公司的利益。我再說一遍,我要的是能為怡和洋行賺錢的人,只會空口說白話的廢物滾得越遠越好。」被稱為「大班」的洋人用厭惡的眼神看著面前這個男人,不耐煩地擺擺手。

洋人當街爭吵並不多見,周圍已經聚了一群看熱鬧的中國人,只可惜誰也聽不懂這兩人嘴裡嘰里咕嚕的洋話。「理查德先生!」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叫一聲,幾乎是踉蹌過來,差點摔倒在地。

人群一陣喧嘩,就見闖進來的這個人穿得破破爛爛,臉上髒得青一道紫一道,身上還散發著一股惡臭,分明是個叫花子。那「理查德」也是大大一愣,凝神看了幾眼,忽然也大叫起來:「你、就是你……」說著也不管對方身上腌臢,一把扯住他的衣領,指著這叫花子的臉對大班道,「我說的人就是他,他是大清國最有名也最有錢的商人,是他答應了要分兩淮鹽場的股份給怡和洋行。他可以證明我沒有說謊。」

只可惜他的話換來的只是一陣哄堂大笑。

「這洋鬼子不是發瘋了吧,我敢打賭就算搜遍這叫花子全身,也休想找出一枚銅板,他要是大財主,那老子豈不是皇帝了?」

理查德見眾人不信,大班的臉上也掛著譏笑,他急了,沖著那叫花子道:「李東家,你說,你當初是怎麼答應我的?」

聽他管乞丐叫東家,人們更是樂不可支,等著看這出好戲如何唱下去。

「理查德,你先告訴我,這位先生是誰?」那叫花子好一陣沒開口,張口卻是地道的洋文,一下子把周圍的人都震住了,連那一臉倨傲的大班也驚異地拿下雪茄,上下打量著這個「叫花子」。

這個「叫花子」正是亡命出逃的李欽,自打記事兒起,他就沒受過這麼多的苦。為了怕被官府捕到,他不敢走大路,一味翻山越嶺,帶的乾糧吃完了,沒處買吃食便挖野菜根,生嚼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昏倒在野山窩裡,差點沒讓狼給吞了。好容易走出深山,只得扮作乞丐,用爛泥糊了臉,一路不敢進客棧飯莊,餓了討口吃的,困了在村邊破廟裡胡睡一覺,醒來便匆匆趕路。

就這麼走了足有十多天,李欽只覺得如同身墜地獄,等到望見上海城牆時,他已是衣衫襤褸,活脫脫成了一個真正的乞丐。

但他此刻卻提足了精神,一雙眼緊緊地看著站在洋行前頤指氣使的這名洋人,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這是約翰布雷德先生,從前是怡和洋行在東印度公司的首席代表,去年起,全權接手了怡和洋行在大清的全部生意。在我們英國商人中,他的話是最有分量的。」理查德雙手向前張開,急切地懇求著,「李東家,因為你的食言,我就要被趕回國了,請你一定要為我做個證,把當初的事兒原原本本講清楚。」

李欽沒理會他後面的話,他盯著約翰大班半晌,忽然開口道:「這麼說,怡和洋行的事兒是你說了算?」約翰大班「嗯」了一聲,對他來說,中國人稀奇古怪的花樣比印度人要多得多,他搞不懂眼前這個叫花子怎麼會說英語,看樣子理查德說的也不是假話,一個巨富商人又為何會淪落到街頭乞食,這些他都還不明白,可是接下來,李欽的一個舉動卻讓他聳然動容。

李欽探手入懷,從貼肉的地方摸出個骯髒的油紙包,如同捧著身家性命一般,一層層小心翼翼地拆開,從中拈出一張蓋著戶部紫泥大印的文書,在約翰大班眼前抖了一抖。

「這張紙如今我已經用不到了,但是我可以簽一份文書,將它轉給怡和洋行。這隻怕是你從未做過的一筆大買賣,按我說的做,你會變得比英國女王還要富有。」

約翰大班眯縫著眼睛看著對面這個年輕人,眼裡慢慢放出光來。他對理查德道:「把那張船票撕了吧,從今天起,由你來招待這位李先生,他是我們洋行最尊貴的客人,不能有絲毫怠慢,懂了嗎?」

理查德一怔,隨即狂喜地連連點頭,對李欽道:「李東家,請您跟我來吧。」

李欽這時長長出了一口氣,對理查德的話恍若未聞,而是向著自己來時的方向,向著那看不見的江寧城定定地望著,那是他折戟沉沙之地,用洋人的話說,這是他的「滑鐵盧」。他眼中全是決絕的恨意,喃喃道:「古平原,我可不會等十年,就算把這大清國一把火燒了,我也要看著你化成灰。」

秦淮河畔很久沒有這麼熱鬧了。風月秦淮,煙花十里,船燈槳影,往來如梭,映出江南的一派風流雅緻,本已毀於克複江寧戰火的媚香樓——這座李香君的別院已然修葺一新,大門用黑漆反覆塗了幾遍,光可鑒人。而隔河相望的江南貢院卻依舊是大門斑駁,牆頭上去歲的枯草在冷風中微微顫抖,看上去凄涼無奈。

曾國藩採納了薛師爺的建議,不修貢院修青樓,委實讓江南的讀書人大跌眼鏡。實則這是古平原托薛師爺進言,一條流光溢彩的秦淮河,便是江南恢復生息的不二明證,不知能引來多少外地客商來此營生,等銀子如流水般淌入江寧藩庫,還怕沒有錢修貢院?

曾國藩不是假道學,一聽便深以為然,為了表示支持,他特意命將兩淮鹽場的募股會放在媚香樓舉辦,自己也坐著八抬大轎親臨祝賀。他這一來,江寧的文武百官當然也要隨之而動,外面一條街上頓時官轎排了一溜兒。

這讓主持其事的喬鶴年異常欣喜,雖然古平原對他依舊是不冷不熱,但是應邀遠道而來的胡老太爺因為喬鶴年做過徽州當地的父母官,而且有惠政遺民,故此對他很是客氣。喬鶴年對此心滿意足,再加上曾國藩親臨,更是讓他的臉上如同貼了金一樣,精神抖擻地忙裡忙外。

喬鶴年為了今天的一場盛會,可謂是下足了功夫,正廳改作總督、巡撫並幾位監司大員休息閑談的地方,前頭設一幅紗屏擋住閑雜人等。廳前正中為曾國藩設了軟榻,兩旁廂房為七品以上的官員設了座位。二門以里臨時擺了一溜青缸,裡面都是從南邊移種來的名貴樹木,弄得滿院子綠意蔥蓉。前後院之間的一片空場,三天工夫便搭了一座戲台,台前設了許多座位,作為生意人和七品以下官員看戲飲茶之用。此外,一應細巧糕點、茶食、酒菜、筆墨、紙硯也都是從老字號定來的上好貨色,擺放得整整齊齊。

「這位喬大人胸中確有韜略。你們可知這些從廣州移來的樹種為何能一路到此都如此茂盛精神?」曾國藩笑謂江寧藩司道。

見他如此高興,眾人當然要湊趣,藩司笑道:「記得聊齋志異中有道士能種核立時成樹,莫不是仙人下凡助了他一臂之力?」

「哪有這種事兒。這些樹都是由海至河運到下關碼頭。」

「這……一路上至少要十天航程,居然枝葉挺拔,如此翠綠,實在難解?」藩司、臬台等人都直搖頭。

「說破也不稀奇。」一旁的喬鶴年含笑解釋,「下官命人用當地的土做壓艙石,將樹就種在土中,每日用淡水澆灌,一直到江寧,又是連土帶樹一併移種,自然沒有水土不服之色。」

「哦,原來如此。,喬大人真是智計高明。」眾人交口稱讚。

喬鶴年卻知道不易在人前,特別是這些自己躍一步即可取而代之的上司面前太過顯露聰明,他宕開一筆,向曾國藩道:「大人,定好的時辰已經到了,請大人出去觀禮。」

裡面在談,外面也在談。胡老太爺今日顯得格外激動,不停捻髯而笑,對古平原道:「世侄,我這雙眼睛到底沒花,你可了不得,京城李家那麼大的招牌,你居然說摘就摘了,咱們徽商這一次真是揚眉吐氣。」

他拍了拍古平原的肩膀:「至於你與李家的恩恩怨怨,真是誰也想不到,這些都是因果,冥冥中自有天數,你就不要再多想了。」他吧嗒吧嗒抽了一口煙,「嘿,我說那李萬堂在山西、在京城、在徽州,幾次三番攪得商場天翻地覆,就不是京商一味守成的做派,敢情他也是徽商的底子,那就怪不得了。」「老太爺,我想回鄉去給母親守孝,兩淮鹽場的事兒就全靠您了。」古平原其實也這樣在心中給自己譬解過,但是思來想去,不知為何卻總是想起當年無邊寺里老方丈的一句話:「你這一生孽緣叢生,坎坷難明。若不能杜門晦跡,漱石枕流,則施主眼前人與身後人皆受你之累,難得善終。」眼前人自然是指母親、弟弟、常四老爹、恩師一家,身後人指的是卻是那未出世的孩子,原來都是受了自己的連累。古平原本不信命,但是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一念及此便心痛如絞,這才想遁世隱居。

胡老太爺信佛一輩子,也是聽得聳然動容,搖頭道:「以你之商才,就這麼捨棄不用,我實在是不甘心哪。老實說,徽商的後生小子中,我最看好的就是你。別看我人老心卻不老,這次來本來還想打算與你商議,將經營鹽場的利潤單獨存成一筆,專與洋人做買賣,咱們也把貨船開到英國、美國那些地方去,去賺他們的真金白銀。」

「老太爺……」古平原看著鬚髮皆白的老爺子,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他也是性情中人,眼看徽商耆老都有這樣的雄心壯志,自己年紀輕輕卻如敗草一般,實在有些自慚形穢。

「這些事慢慢再談吧。你心境不好,老頭子當然明白。明天咱們去逛逛紫金山,我心中不樂時就喜歡登高望遠,看看極遠的地方,眼前的事兒也就沒那麼要緊了。」胡老太爺安慰道。

古平原知道心思被人看出來了,面上一紅,剛要接話就見曾國藩在眾官員陪同下,已經從內室走了出來。

曾國藩不住點頭微笑著招呼在場眾人,大家當然忙不迭地回禮,一起來到外面的大戲台上。果然一張長長的書案已經擺好,一封摺疊好的書簡放於案上,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名字,這些都是認股數目較少的股東,至於十大股東的名字則要在眾目睽睽之下一一簽上,然後送請江寧藩司衙門的戶房存檔備案。

曾國藩今日的心情明顯好於那日同慶樓上,他應眾商所請,在一張紅紙上以濃墨書了「鹽利言利」四個大字,隨即道:「在商言商,曰利並無不妥,然則鹽乃事關國家興亡百姓安康之貨物,非比等閑,言鹽之利時,還望諸位能想到此物至重,切不可一味圖利,免得重蹈前人覆轍。」

「是,我等謹遵大人教導。」胡老太爺為首,眾人心悅誠服地答應。

「拜大人所賜,李家此刻早已片瓦無存,卻還被拿來說事,看來著實惹曾大人厭憎了。」正在此時,從外面有人揚聲走了進來。

一見此人的面貌,眾人無不目瞪口呆,一時間失去了反應,都怔怔地看著他。特別是喬鶴年,打了一個激靈,活似看到了一個鬼從墳冢爬了出來。

「李欽!」古平原本不打算在這個場合出頭,看到李欽忽然出現,卻難抑胸中怒火,大踏步走了出來。

他這一聲怒喝驚醒了喬鶴年,他深知不能讓李欽把事情揭出來,沖著在場邊的衙役叫道:「你們都是死人?這是官府通緝的重犯,還不把他拿下!」

衙役們聽令而行,向前趕了幾步卻又停下腳步,獃獃地看著面前。不只是他們,所有人包括喬鶴年在內幾乎都傻了眼,眼睜睜看著幾個洋人和通事從後面進來,擋在李欽的身前。

約翰大班還是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情,掃了一眼在場眾人,沖著李欽道:「你來翻譯給他們聽。」

「是。」李欽點點頭,帶著一絲得意,沖著滿場的官員和商人,特別是曾國藩的方向高聲道,「這位是英國怡和洋行派駐大清的總辦——約翰大班。我想你們應該都知道這個職位的分量,得罪了英國領事沒什麼,但要是得罪了怡和洋行,嘿……這後果你們都清楚。」

一些年輕人還不以為意,但是胡老太爺等老一輩的生意人,一聽「怡和洋行」四個字,臉色頓時全都變了。他們都還記得,二十幾年前,兩廣總督林則徐不許怡和洋行在大清販賣鴉片,結果洋行總辦竟能說動英國政府派來軍艦開戰,就在這江寧城下籤了條約,不僅五口通商解禁鴉片生意,而且將林則徐發配新疆,最令大清生意人心頭滴血倍感屈辱的是,被林則徐在虎門銷毀的那些鴉片,怡和洋行竟然逼著大清朝廷以兩倍的價格進行了賠償,事後還美其名曰是作了一筆划算的買賣。

從此之後,再沒人敢輕易碰怡和洋行。大家都知道,他們左手拿的雖然是算盤,右手卻端著洋槍洋炮,後面還有大英的艦隊做靠山,實在是惹不起。

曾國藩對此當然更是心中有數,他也不願意招惹這個強盜商人,但是此情此景,作為朝廷在兩江的最高長官,他不能不出面。

曾國藩本來想先輕描淡寫地將此事含糊過去,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與英國人產生矛盾,可是話臨出口之際,大清官員的自尊阻止了他,他冷冷地說:「約翰先生,這個人是官府通緝的重犯,到處都貼了他的海捕文書,既然在此現身,官府自然要拿下,請你讓開些,免得被人利用。」

「不。你說錯了,他不是你們的犯人,而是怡和洋行的康白度,同時也是我們的通事,換句話說,他是怡和洋行的僱員,甚至在將來有可能到英國定居。根據大英帝國與淸國簽下的條約,你們是不能抓他的,即便他犯了什麼法,也要用領事裁判權來審判他。」約翰大班搖著頭反駁道。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李欽搖身一變,居然受到了怡和洋行的庇護。眾人禁不住一陣喧嘩,臉上都有憤憤不平之態。

李欽不看旁人,只看著古平原,見他怒目而視,慢慢踱了過來,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個哈哈。

「你瞪什麼眼哪,就算明知道你的老丈人常四是被我派人殺的又如何,我還告訴你,命人放火燒船的也是我,對!古平文是死在我手上,還有去金山寺殺人的那伙人也是我雇的,這麼說來你兒子也是我殺的,那又怎麼樣?」李欽臉上的表情似喜似悲,似瘋似狂,簡直難以名狀。他迎著眾人或憤怒、或驚愕、或厭惡的目光,毫不為意地繼續大聲道,「這就讓你們受不了了?哈哈哈哈,要知道古平原的老婆是被我第一個給睡了,李萬堂夫婦的茶里也是被我派去的人下了毒。我不但殺父弒母、屠弟奸嫂,還順便毒死了一村子的人,只可惜大清律判不了我,大清的刀也殺不了我。」李欽放肆地笑著,這些人毀了他的一切,他此刻也要毀掉三綱五常來作為回應。

誰聽見過有人會如此直承犯下這般傷天害理、忤逆人倫的罪行,人們都被驚得彷彿呼吸都停了下來。「你瘋了……」古平原已經出離了憤怒,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弟弟」。

「我瘋了?呵呵,我記得你的外號才是『瘋子』吧。不,我沒瘋,瘋的會是你們。」李欽帶著報復的快意獰笑著,隨後看了一眼身旁的約翰大班。

約翰大班道:「聽說你們在這裡分配兩淮鹽場的股份,這真是太可笑了,李欽才是兩淮鹽場的主人,他已經把清國政府頒給他的許可無償地轉讓給了我們怡和洋行。按照商場上的規矩,兩淮鹽場應該由怡和洋行繼續經營下去。」

「李欽,你好大的膽子!」乍聽此言,曾國藩也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立時怒斥道。

李欽咧嘴一笑:「曾大人,你難道沒聽見我方才說的那番話,連凌遲的罪我都犯下了,膽子自然不小。不過此事你和我說不著,該簽的文書我都簽了,接下來就是怡和洋行與大清之間的事兒了。」

見他如此憊賴,曾國藩知道此人已經不把一切禮義廉恥放在心上,根本無可理喻,他轉而向約翰大班道:「李家的所有家產都已籍沒充公,此人根本一無所有,你們被他騙了。」

「總督先生,你要明白,兩淮鹽場的經營權,只不過是淸國政府給李家的一種許可,而不是買賣,這種許可只是一種權利罷了,在法律上分文不值,也無法充公。」

「既然是給他的,當然可以收回來。」胡老太爺插言道。

「這倒是真的。不過也得你們的戶部出面才行,可惜現在你們已經不能收回給李家的這個權利,因為方才我說過了,李欽先生已經將它全面轉給了怡和洋行,若要是收回,那便得從怡和手中收回。不過,收回的理由一定要充分,英國商人可不是好欺負的。」約翰大班瞪了瞪眼,語帶威脅道。

在場的大部分人,這時候都聽明白了。當初李欽逃走,家產被全部抄沒,根本無力再經營鹽場,等於已經是一敗塗地了,而且絕無東山再起的可能,所以也沒人去在意那份朝廷許可李家經營兩淮鹽場的文書。想不到事態急轉直下,李欽竟能死棋肚裡出仙著,將兩淮洋場拱手給了洋人,用這份無用的文書換得英國人的保護。

曾國藩沉著臉望著約翰大班手裡那張戶部文書,這輕飄飄的一張紙如今在他眼裡真比泰山還要沉重。

「做生意的道理普天下應該都是一樣的,公買公賣而已。」這時,有人忽然發聲道,是古平原,他直視著約翰大班道,「英國人也不能不講道理吧。當初鹽場三分,四大恆後來退出,所留股份由李家和王家平分,所以說,李欽手裡只有一半的鹽場,他能轉給怡和洋行的經營權利也不過是一半而已。」

「這……」約翰大班心知這是實情,「一半也行,兩淮鹽場的利潤就算是一半也很可觀了。」這是李欽教給他的,李欽知道無論是朝廷還是商人,都不會同意將這天下最大的利藪無端端分一半給英國人,且看他們如何出招,再行應對不遲。

古平原走到李欽近前,這兩人從北至南,一直針鋒相對,是老對頭了,可他的目光卻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話語聲中也不帶絲毫的感情:「其實我也曾經佩服過你,便是在太谷開當鋪時,你設下城門當,贏下了遠近所有的主顧。那時的你是個真正的生意人,用的也是生意人的法子。」

李欽本以為古平原會破口大罵甚至揮拳相向,萬料不到他竟說出這樣一番話,更想不到,自己一直以來要的便是在古平原面前讓他高高仰視,卻在山西太谷時便已得到了他的敬意。李欽怔住了,獃獃地看著面前的「大哥」,嘴唇囁嚅了幾下,卻沒有發出聲音。

「只可惜你自甘墮落得太快,如今你在我眼裡什麼都不是,甚至不值得把你放在心中去記恨。話雖如此,你要是就此跑得無影無蹤,那便算了。畢竟老天爺開了這麼一個玩笑,你與古家有這樣的惡緣,我不想對你趕盡殺絕,相信上天不會放過你。可是既然你要回來興風作浪,我也絕不會手下留情。你,一定會後悔的。」

古平原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含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就連一向瞧不起中國人的約翰大班也被此人話音中的寒意激得心裡打了一個突。

李欽先是一愣,隨即反倒被古平原的話激怒了,他傲然道:「哼,嘴硬不如銀子硬,你再有本事,也強橫不過英國人,我就看著你怎麼死!」

「兩個時辰了,怎麼還是沒有動靜呢?急死人哪。」總督衙門外,胡老太爺來回踱步,此老薑桂之性,論起沉穩還真比不上古平原。

古平原、彭掌柜等一干人圍在左右,還有不少心念其事的兩江商人也盤桓不去,就是等著在總督衙門裡的這一場商談出個結果。

「曾總督不比尋常督撫,他今日也說了,兩淮鹽場事關國家興亡,他不會輕易讓步的。」古平原安慰道。

「可英國人也不是善茬,人家有堅船利炮,說不通還能打得通,當年林大人就是吃了這個虧。」胡老太爺親歷其事,一臉的憂色。

「還有那個李欽,真不是個東西!比狼崽子還要毒三分。早知道這樣,當初借著徽州兵荒馬亂,找人一刀砍死他,也算是替天行道了。」郝師爺也在一旁,氣得直拍大腿。

此刻提起李欽這個名字,眾人恨極了的同時,也頓感栗然。原因無他,誰都沒見過這麼狠的人,竟然把事情做得如此絕。大家都將視線投向古平原,同情擔心間或有之,但更多的是表示著對他的支持。

古平原默然不語,李欽把事情做到這一步,他也實在沒有想到,現在無需多想,半步都不能退讓,就算是拼上身家性命也好,絕不能讓李欽得逞。

正想著,費掌柜忽然一指前面:「那洋人出來了。」

約翰大班趾高氣揚地率先而出,看著街對面的這群大清商人,撇了撇嘴,問李欽道:「就是他們嗎?」

「是。」李欽簡單地回答,隨即道,「這些都是大清很有錢的商人。」

「你這麼說,是因為沒有見過怡和洋行的財富。」約翰大班不屑道,「怡和與他們競爭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只不過要耽誤幾天工夫罷了。」說著哈哈大笑,就這麼揚長而去。

薛師爺跟著後面一同走了出來,他面色很不好看,他將古平原和胡老太爺等人請進籤押房,上茶後皺著眉道:「事情雖然談完了,不過麻煩還在後面。」

「怎麼呢?」古平原急急問道。

「洋人實在不講道理。一口咬定李欽轉給他們的鹽場專營權是鐵板釘釘的事兒,不容置疑,若是官府或者朝廷不認賬,他們就會向英國政府陳情,這麼一大筆損失,相信英國政府絕不會善罷甘休。」

「那豈不就是以開仗來威脅咱們?」胡老太爺見自己猜中了,更加的焦急。

「正是。曾大人就是再有擔當也不敢冒這個風險。與英國人兩次開仗,兩次都一敗塗地,割地賠款、喪權辱國,道光爺和咸豐爺都是因為這個緣故而鬱鬱而終。如今又怎麼敢跟洋人輕言開仗,何況曾大人在洋務方面一向有個萬不可移的宗旨,那就是『釁,絕不可由我開』。」

「曾大人的苦衷我們都能明白,可是難道就這麼把兩淮鹽場拱手讓給洋人了?」古平原問道。

「自然不會如此。曾大人幕下也頗多熟識洋務的好手,方才依著萬國公法與這約翰大班據理力爭,洋人最後承認只擁有一半的鹽場經營權。」

一半?說來簡單,那是一年上千萬兩的銀子,就這麼給了洋人。屋中人的心上像壓了一塊大石,胸臆中塞滿了怒氣。可是他們也相信,曾國藩一定做到了爭無可爭的地步,才得了這麼一個結果,要是換成吳棠,搞不好兩淮鹽場就都歸了怡和洋行。

見眾人面色凝重,薛師爺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又道:「此事尚有下文,與諸位大致相關。」

「哦?」古平原等人立時注意,都緊緊地看著薛師爺。

「我當時也以為,能爭到這個結果,儘管差強人意,但面對的是洋人,也只好如此了。想不到曾大人卻等在這個時候,又提了一個建議。」

曾國藩出人意料地提出,怡和洋行要是想得到兩淮鹽場全部的經營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洋行可以與大清商人比一比財力,以一個月為限,誰能拿出更多的銀子交給江寧藩庫,誰就能獲得全部的鹽場。

薛師爺補充道:「這筆銀子將來當然要撥歸戶部國庫所有,否則曾大人也難脫其罪。」其實就是這樣,曾國藩身上也擔了很大的干係,一般督撫絕不敢出這個惹火燒身的主意,曾國藩卻知道,要是把事情推到京中總理衙門,搞不好大清就會財地兩失,既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要是本國商人贏了,還可以保住兩淮鹽場,讓洋人知難而退。

「那要是輸了呢?真的就把鹽場都給洋人?」

「曾大人這些年在兩江,也是辦老了洋務的,深知洋人得寸進尺,一隻腳踏進門就一定要拿下整間房屋。只要他們染指了兩淮鹽場,就一定會想方設法獨佔其權,這可不是對付京城李家這麼簡單。」薛師爺嘆了口氣,「洋人拿了一半就一定會將另一半也謀奪到手,他們只要不斷尋機挑釁,以開戰威脅,最後兩淮鹽場一定會全部落入他們手裡。」

「與其這樣,倒不如一開始就分個輸贏。說得再明白一些,這是本督在與洋人賭一次。」曾國藩略顯疲憊的聲音從門外響起。

「大人!」眾人起身。

曾國藩擺了擺手,眉頭也是緊鎖難展:「贏,則不必說了。輸,那就當把兩淮鹽場的經營權賣給洋人好了,總好過被他們巧取豪奪一分銀子也拿不到手。何況他們經營也是要繳納鹽稅的,對大清而言並無不同。」

「曾大人!」胡老太爺站起身,神情激憤道,「前面說的我都懂都明白,可是最後這句話,恕我老頭子不能苟同。」

曾國藩聞聽並未動怒,只是靜靜地看著胡老太爺。

「兩淮鹽場是天賜大清的財富,這許多銀子憑什麼讓洋人賺去,倘真如此,大清商人個個都羞死算了,還做什麼買賣!」說著,胡老太爺跺了下腳,向外便走。

「老太爺,您去哪裡?」古平原趕緊在後喊道。

胡老太爺回頭,只見他眼中發紅,聲音也有些顫抖:「我前番辜負了陶、林兩位大人的心意,今次又是洋人想來做強盜,我老頭子不能就這麼善罷甘休。」他沖著曾國藩拱了拱手,「曾大人,您不是把事情交給咱們生意人了嘛,那好,我去籌銀子,就算是拼了老命,洋人也休想碰鹽場一根手指頭!」說完他頭也不回便大踏步而去。

「彭掌柜。」古平原望著老人的背影,拿起他激動之下落下的煙袋,「給老太爺送去,你陪著,可別讓他老人家一著急出了什麼事兒。」

「好,交給我吧。」彭掌柜隨後緊跟而去。

「此事在官府就只能儘力至此。要是牽扯過深,只怕又給了英國政府派兵的口實。」曾國藩輕嘆口氣,「唉,誰能想到維護大清的顏面,要靠你們生意人呢。方才胡老東家說的是,這何嘗不是大清官員之羞。」

「大人也不必憂慮太深,生意人的肩胛不是那麼容易就壓得垮的。既然大人把賭注壓在我們身上,但請放心,我輩總當儘力而為,不會任由洋商在我大清為所欲為。」古平原望著曾國藩的眸子良久,鄭重地點了點頭。

越急事兒越多,古平原本想早點趕回家,可是與籌銀子有關的瑣碎事務一件接一件,好在除了費掌柜之外,郝師爺也在一旁幫忙,即便如此,直到日影西斜,古平原才回到了順德茶莊的內院。

「玉兒,你……」古平原進入院子便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手足無措的古雨婷,正惶然地死命拉著暴怒的劉黑塔,要不是茶莊里搬運貨物的幾個「力巴兒」幫忙,她根本就攔不住形同瘋虎的劉黑塔。邊上還有彭家的女眷和僕婦,都在驚慌失措地看著。

而在院門口,常玉兒手裡拎了一個小包裹靜靜站著,也不知已經等了他多久。

古平原先看向妻子,二人目光一觸,古平原的心就像被猛然剜了一刀,剔骨削肉地疼著。常玉兒的眼神實在是讓人不忍心直視,那眼神中甚至都沒有痛苦與絕望,只有一片深如淵海、沒有絲毫生氣的無可奈何。

你能救起一個落水的人,卻永遠也救不活一個不想呼吸的人。

「我要走了。」常玉兒看著自己的丈夫,輕輕說。

古平原凝視著妻子,搖了搖頭。

「我不能留下來做你的恥辱與笑柄。那不是我想要的,更令我無法接受。」常玉兒幾乎是同時在搖著頭,「古大哥,是我對不起你,從今天開始,我在你身邊的每一天都是煎熬,你要是真的為我好,就讓我走吧。」

古平原僵直地站立著,獃獃地看著常玉兒,聽她說著:「在京城與你成親那日,我便已捨身出家了。雖未剃度其實已經是菩薩的人了。知道你遠赴關外生死難測,我才回來陪你一道赴死。我本不該做你的妻子,我不配,我只是太、太……古大哥,你千萬別怪我。」說到這兒,常玉兒方才哽咽難言,閉上眼強忍著淚水。

古平原聽著這些話,真是心如刀絞一般,腦海中不斷閃出與常玉兒相識相知的那些片段,從被她捨身相救到一同闖過黑水沼,從常玉兒勇闖蒙古大營到投身王家為奴婢,從她面見僧王只求與自己死在一處到她跟隨父親四處輾轉尋找自己,從常四老爹臨終前托女到常玉兒寧願在關外孤獨終老……她一個人隨著自己到離家千里之外的徽州,為的只是對自己的那份摯愛。

看著柔弱無依如同風中浮萍的常玉兒,看著她難捨難離欲哭無淚的神情,古平原心疼得說不出話來。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對常玉兒的愛其實早就超過了對白依梅的情,只是時至今日,到了分別之時,他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這一份情意是那麼難以割捨,以至於「分開」竟如同斷去四肢那樣的錐心刺骨,劇痛難忍。

過了片刻,常玉兒深深吸了口氣,又來到亂做一團的一群人旁,她俯下身子,將手按在劉黑塔的手上,起初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她那異常冷靜的態度,像將燒紅的鐵一下子投入水中,劉黑塔身子一震,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妹妹。

「大哥,你聽我的話,養好傷便是,不要去和人家拚命。人家有洋人做靠山,你去了也是枉送性命。」

「妹子啊。」劉黑塔的聲音在發著抖,「老爹打小把我救活,一手拉扯長大,那個王八蛋敢對老爹下毒手,我不報這個仇還算是個人嗎!更何況、更何況他居然還對你……唉!」劉黑塔重重一拳捶在地上,打裂了一塊方磚,他是恨自己空有一身武藝,居然保護不了僅有的兩個家人。

「仇是一定要報的。可是殺人償命,難道我和古大哥能眼睜睜看你去送死?你別忘了當初在山西,王天貴也是利用這一點,做了套子讓你鑽,咱們可不能上兩回當啊。」常玉兒語氣平緩,絲毫聽不見怨怒,卻一字一句清晰入耳,「事情交給古大哥,他一定能為咱們常家報這個仇。你要相信他,千萬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被人利用了。」

劉黑塔愣了半晌,心裡想著妹子的話,手不知不覺鬆開,緊緊攥著的鏈子鞭「噹啷」一聲落在地上,眾人見狀也鬆開了手,只有古雨婷還輕輕扶著他。

劉黑塔痴痴傻傻地站著,眼中充滿了屈辱與不甘,他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到古平原身邊,忽然一個頭磕了下去,古雨婷扶不起他,乾脆也流著淚與他一道跪下。

古平原悚然一驚,趕緊伸手去扶,劉黑塔卻硬是不肯抬頭,這個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雙手死死摳著磚縫,指甲迸裂流出鮮血,聲音沉痛憋悶得如同狼泣:「古大哥,我求你,你一定要給老爹,給玉兒妹子報這個仇,不然我死不瞑目!」

在一片唏噓聲中,常玉兒低著頭從一旁走過,她其實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去什麼地方,也許是京郊的那座尼姑庵,又或者是太谷的常家老墳,她忽然很想念長白山下的那間小屋子。

一個人影走了過來,攔在她身前,沒有顧忌這麼多人在,將常玉兒摟在懷裡,雙臂緊緊地抱著她,彷彿要與她合為一體。「你走了,我不知道為何而生,為誰而活。」

一句話,常玉兒淚如泉湧,幾乎哭得癱倒在古平原的懷中。

「事情都辦好了?」望著風塵僕僕的郝師爺,古平原問道。

「辦好了。這是契約,這是銀票。老天爺,這麼多銀票,沒有一個鏢局敢接這趟鏢,最後雇了三家鏢局合在一起才算是保著我回到了江寧。」

「這麼說,事情比想像的還要順利,這麼快就銀貨兩訖了。」古平原邊說邊拿起契約來看,剛一過目便「咦」了一聲,隨後又拿起銀票大略過了過數,詫異地看向郝師爺。

「郝大哥,這銀子數目不對啊。」

「太多了,是不是?」

「是啊。為了籌銀子,我情急出手將蘭雪茶的茶園茶山賤賣,原預備著有意者再往下砍個兩三成的價兒,可你拿回的這筆銀子足足是我要價的三倍還多,這是怎麼回事,這生意是如何談成的?」

「嗐!」郝師爺坐定了,一拍大腿,「不瞞你說,我可是很久碰上這麼痛快的事兒了。」

郝師爺的生意壓根就不是談成的,而是一筆送上門來的買賣。閩商和粵商聯手買下蘭雪茶,出手就是這個價兒。

「老弟,做大哥的不能壞了你的名聲,所以當時就跟他們說,這個價兒給得太高了。可你猜猜人家怎麼說。他們說自家一向地處海岸通商之地,與怡和洋行做生意時,受盡了窩囊氣,可是又不敢得罪人家。這一回是故意借著買下蘭雪茶,幫咱們籌銀子,說白了是半買半送。就是希望古老弟和兩江商人能狠狠揍怡和洋行一頓,讓他偷雞不成蝕把米。」

「原來是這樣。」古平原聽得心潮起伏,不住點頭。

「對嘍。這話一聽,我還有什麼說的,接銀子回來唄。」郝師爺也覺得異常高興,口中嘖嘖連聲。

「這是一筆意外之財,如今就看胡老太爺那邊能籌多少銀子了。」

「肯定是比你這後生小子只多不少。」就在此時,門外有人呵呵笑著一步邁了進來,正是胡老太爺。

見此老臉上是撥開雲霧見青天的表情,古平原與郝師爺也是相視一笑,知道老爺子這一趟必然是籌得了大筆的銀子。

「這個數夠了吧!」胡老太爺舉起一根手指,面帶得意之色。

「這、這麼多銀子,您老人家是怎麼籌來的?」古平原驚異萬分,胡家上次元氣大傷,就算把泰來茶莊都賣了,也換不回三成的銀子,何況古平原一直在留心,並沒發現胡家在賣產業。

「我這張老臉還算值點銀子唄。」胡老太爺磕磕煙袋鍋子,笑道,「嘿嘿,這回啊,事兒可算是被我給弄大發嘍。世侄,你大概還不知道,此時此刻,徽商的買賣已經全都關張了。」

「啊?!」這個變故,古平原真是沒想到,張大了嘴好半天才道,「怎會如此呢?」「錢是商之水,沒了水這船開不起來啊。我啊,把徽商召集到一塊兒,把大傢伙兒都說通了,買賣暫時歇業,將活錢都湊一湊拿出來,咱們和洋人拼到底了。」

郝師爺一拍後腦勺:「我說嘛,賤賣蘭雪茶,徽商近在咫尺,怎麼連一個都沒來打聽出價,敢情銀子都在老爺子這兒。」

「老太爺,您、您真是太不容易了。」別看老爺子說得輕描淡寫,古平原卻深知這裡面指不定費了多少口舌,用了多少工夫,而且他敢肯定,別看胡家的產業沒有賣出,但是必定連一磚一瓦都沒剩下,全都押了出去,不然拿不回這麼多錢。

「甭說、甭說……還不到時候。等到英國人滾蛋那天,咱們爺倆好好喝上一盅,有什麼話到那個時候再嘮不遲。」胡老太爺擺擺手。

有了這筆銀子,古平原心裡有底了,而真正讓他心中一塊石頭落地的,還是隔日來訪的薛師爺。

「你們別以為曾大人只是把商人們推在前面,自己卻置身事外。這些天我差點跑斷腿,才把曾大人的吩咐都辦了下來。」薛師爺品了一口蘭雪茶,目中含笑。

曾國藩命人去辦的一定不是小事兒,古平原等人聚精會神地聽著,聽到第一件事兒時臉上便已有了喜色。

曾國藩讓人四處散出風聲,說是英商打算吞下兩淮鹽場,藉此機會還要獨霸大清商機,奪下別國商人原本的利益。各國商人得知之後都大驚失色,英國本就實力雄厚,再加上兩淮鹽場那還得了。於是各國私下做了約定,無論是公是私,在此事沒見個分曉之前,採取中立態度,特別是絕對不放給英商款子。

「這便是大人的『以夷制夷』之策。」薛師爺望向眾人。

「我日夜擔心的就是這件事,怡和洋行的銀子是有數的,可他要是從別國借銀子,那就沒數了。如今曾大人幫著掐斷了他們的這條錢脈,真是太好了。」古平原眼中露出興奮之色。

「曾大人掐斷的可不只是這一條錢脈。他還命人到各處商人會館告知,近期與英國人做買賣,貨物許出不許進。換句話說,英國人掏銀子咱們要,他們想要賣貨變現,那是絕不可能!」

「這回咱們可是贏定了。」胡老太爺起得猛了,眩暈中晃了兩下才站穩,卻哈哈大笑道,「二十年前的仇直到今天才有個了斷,這回也輪到咱們大清商人揚眉吐氣了。」

古平原卻在眾人的笑語中恢復了冷靜,按照打聽到的數目,目前籌得的銀子足夠力壓怡和洋行,就算是他們從別處英商那兒借銀子,也不可能會後來居上。但是,古平原自從商以來,遇到過太多最後反敗為勝的事情了,不用說別人,就是自己也常常是絕境中窺見一絲生機,進而給以為已經穩操勝券的對手重重一擊。

「這一回,怡和洋行還有李欽,他們會有什麼對策呢?」古平原心中轉著念頭,不知不覺就說了出來。

「除非他們向英國政府求援,可是時間上來不及。中間隔著萬里重洋,就算是英國的火輪,光是一來一回也要幾個月,再說這也不是遞一封求援信那麼簡單。就算那個約翰大班有能力說服英國為怡和洋行掏銀子,等這筆銀子裝船運來,黃花菜都涼了。」薛師爺覺得古平原過慮了。

但是古平原卻總是覺得心中有不妙的預感,這是他有異於常人之處,危險來臨之前,常常便會預知到。

他思來想去,最後嘆了口氣:「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們畢竟對洋商了解得太少了,就算是猜也猜不到人家的對策,只能見招拆招了。」

「喬大人,你沒想到咱們這麼快就又見面了吧。」李欽笑得很愉快,反觀對面的喬鶴年則是一臉的陰鬱,只瞥了他一眼,什麼話都沒說。

「你大概奇怪,為什麼我要設宴請你?其實請你的人不是我,而是約翰先生。」李欽向後一指,從裡間出來的正是怡和洋行的大班。

喬鶴年心裡越來越不安,他知道此時最好是隨機應變,後發制人,可是對面的洋人也不開口,只是一直用藍眼珠子打量著他,喬鶴年終於捺不住心頭的急躁,問道:「李欽,你的手腕確實高明,看來我小瞧了你。不過冤家宜解不宜結,當初的事兒就不必再提了。今天這頓酒,依我看也不是約翰先生請的,而是你的主意,對嗎?」

「喬大人依然是如此精明,一眼就被你看出來了,那我打開天窗說亮話。今天約翰大班想問你一件事,希望你能給個明白的回復。」

喬鶴年先急速地瞟了約翰大班一眼,確定李欽說的是真話,這才問道:「什麼事?」

「我知道古平原那邊的籌銀子已經告一段落,你是兩淮鹽運使,對此當然心中有數,我們想知道,古平原到底準備了多少銀子來和怡和洋行拼上一把。」

「哦?哈哈哈……」喬鶴年先是一愕,隨即大笑起來。約翰大班瞪著他,一臉的不快之色,道:「這有什麼可笑的?」

「在秦淮河畔當著眾人的面,怡和洋行不是一副天下第一的樣子嗎?怎麼,你們也忌憚古平原?」

「話不是這麼說。按照洋人的說法,商業情報越多越好,能了解對手的底細,就可以避免被打個措手不及。再說,約翰大班雖然不在乎,可我知道古平原這個人一向詭計多端,不能不防啊。」

「可本官又憑什麼告訴洋人這個『商業情報』呢?難不成你想以當日之事來要挾我?哼,無憑無據無人證,我勸你還是不要自討沒趣了。」喬鶴年淡淡道,說罷起身就要走。

「慢!」李欽亦起身,緩步走到喬鶴年面前,忽然從袖中抽出一物。喬鶴年還以為是一把匕首,驚得往後一退。

「莫怕,不過是卷文書罷了。」李欽是故意嚇他,帶著嘲諷的譏容道,「看來大人是虧心事做多了,時時刻刻擔著心哪。」

喬鶴年冷哼一聲,又不免好奇地望了一眼他手中的紙卷。

「這東西大人不陌生,當初還是你給我送來的呢,如今忘記了不成?」李欽慢慢展開紙卷,喬鶴年凝目看了幾行便恍然,這不正是當初古平原托自己向朝廷上書,提出「鹽通天下」的那份條陳嘛。

「後來我想明白了,敢情喬大人心裡也有個小算盤,擔心兩淮鹽運使從金頂子變成銀頂子甚至是銅頂子,這才借李家的手來對付古平原。不過,等將來怡和洋行取得兩淮鹽場的營運權,我還是要想方設法讓朝廷允了這份條陳。」

「這就是你對喬某的報復?」喬鶴年不禁搖了搖頭,看了一眼約翰大班,「你這麼做等於是把洋商的銀子丟到水裡聽響玩兒,洋人可不傻,會任由你擺布?」

「你錯了!」許久未開口的約翰大班忽然道,「要不是李先生提出這個鹽通天下的主意,怡和方面會不會全力幫他,還真不一定。」

「這是什麼話?」喬鶴年真糊塗了,鹽通天下就是分薄了兩淮鹽場的利潤,別說是生意人,就算是市井小民也懂得這個道理,怎麼約翰大班卻彷彿極為中意這個主意。

李欽向約翰大班看了一眼,見他微微點頭,轉而笑道:「既然談合作,自然就要講誠意。喬大人,我可以將個中緣由告訴你……」

窗外的北風席捲著滿庭的落葉,呼嘯聲驟然加大了,彷彿連上天也不願聽到屋中的對話。不一會兒下起了一場冬雨,雨滴聲稀稀落落,又像是要將世間難容的惡行都一併洗去。

這場雨還沒停,一個人影出現在順德茶莊外,叩響了大門。

古平原被人從睡夢中叫醒,等他來到客廳中,見一個人穿著一身黑,連手上都纏著黑布,身上還在往下滴著水,卻不肯坐,面色焦急地往內堂張望。

「閣下是……馮成!」古平原一愣,這不是湘軍水師里「櫓子爺」的那個徒弟嗎?上次幸虧他來報訊,自己才能及時趕到,阻止了漕標官兵對私鹽倉庫的搜查。「馮大人,何事夤夜造訪?」古平原一見他那副急切的神情就知道事情小不了。

「大人二字不敢當。」馮成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想了想道,「古東家,與你一起操辦這次與洋人爭奪鹽場一事的人,可否都請出一見。我有要緊的事兒說,最好是當著大家的面兒一次說個明白。」

「唔!」古平原略一沉吟,轉頭吩咐茶莊值夜的夥計,「請胡老太爺、郝先生、彭掌柜和費掌柜都到前廳來。還有……」他接著道,「再叫起幾個夥計,大廳前後守著,不許閑雜人等靠近。」

馮成見他這番布置,滿意地點了點頭。

不多時,人都集齊了,下人奉上香茶便都退了出去,隨手掩上房門。

古平原為馮成一一介紹,末了說:「這些都是古某的好友,處事一向機密,馮大人有什麼話但說不妨,我保證絕對不會泄露出去。」

「古東家的朋友,我自然是信得過。」馮成像是在斟酌如何開口,忽然抬頭道,「你們這次可是籌集了大概這個數的銀子?」他比出兩根手指,古平原與胡老太爺互相看了看,都是一皺眉頭,古平原拿定了主意,直爽地說:「確實如此,此外還有京師徽商會館的一批銀子正在路上,大概是這個數的一成半。」

「那就不錯了。」馮成點頭道,「方才怡和洋行的洋人和那個李欽專請兩淮鹽運使喬鶴年,席間已從他的口中得知了你們的底細。」

一語既出,眾人驚愕萬分,郝師爺先就搖頭道:「不至於吧,這姓喬的就算是官迷心竅,也沒必要去討洋人的好兒嘛。再說,洋人得了鹽場,豈會把他這個四品官放在眼裡?他為人這麼精明豈會想不到這一點,你這位軍爺是不是聽錯了?」

「絕對沒錯,當時我就在窗外,聽得清清楚楚。而且還不止如此,有件事你們一定想不到。」這一說把大家又弄愣了。

馮成把自己聽到的對話原原本本地複述了一遍,等他說完了,古平原等人面面相覷,真是呆若木雞。

郝師爺只覺得頭皮發麻,顫聲問道:「你是說,洋人要得到兩淮鹽場,還要讓朝廷採納『鹽通天下』的建議,最終的目的是在鹽中摻上鴉片,讓大清子民都沾上煙癮?!」

「不錯,據那個李欽說,這個主意是他出的,只要在鹽場煮滷水的時候,將熬鴉片過濾出的水加入其中,製作出來的鹽外表與普通食鹽並無兩樣,吃上幾次也不會立時成癮,但是時日久了就會離不開鴉片。他說此事一旦成功,整個大清國的黃金白銀就都成了怡和洋行的囊中之物,不必巧取豪奪,人人會爭先把銀子送上門來。」

「混賬!」胡老太爺氣得狠狠一拍桌子,「這李欽真是條白眼狼,吃著我大清的米,卻反過來幫洋商害我百姓。當初林大人虎門銷煙,就是看到這物件太毒,要是不禁絕,大清遲早要毀在這上面。李欽居然還要用這種喪盡天良的方法,讓大人孩子都染上鴉片癮。可殺、可殺!」

彭掌柜與費掌柜在一旁聽著,做夢也沒想到生意人中會有這樣的敗類,也是先驚後怒,氣得破口大罵。

「老太爺,您先別著急,這事兒既然讓咱們知道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們得逞。」古平原先勸慰幾句,轉過頭又問馮成,「喬鶴年也知道此事?」

「他當然知道。起初他不信李欽與洋人會遞上那鹽通天下的條陳,李欽為了讓他相信,這才和盤托出計劃。」

「洋人許了他什麼好處,銀子?」古平原咬著牙道。李欽辦出這樣的事兒他還不十分驚訝,反倒是喬鶴年居然也同流合污,這還是當初那個敢於仗義執言的喬秀才么?

「不是銀子,而是陞官。」

郝師爺一聲冷笑:「怎麼,這姓喬的放著大清的官兒不當,要去英國當官兒嗎?」馮成搖頭:「我聽的卻是,如果喬鶴年能幫怡和洋行這個忙,將來兩淮鹽運使的頂子雖然黯然失色,可是洋行方面會力保他來當海關總稅務司。」

「你再說一遍,什麼官兒?」古平原追問道。

「海關總稅務司。」

屋中一時都沉默下來。胡老太爺久閑在家,生意上的事兒雖然知道些,但官場卻早已隔膜,他莫名其妙地問道:「這個總稅務司是什麼官兒,為什麼英國人可以許給姓喬的來做?」

彭掌柜解釋道:「東家,難怪您不知道,這是個新官兒,大清官制上本來沒有,幾年前是英國人提議設了這個官職,專管海關業務,一年進出的銀子都由總稅務司來核查驗收,然後才能遞解各地藩庫。要論錢,一年到頭銀子如流水般從手頭過,要論權,那更不得了,英國人不點頭,就連大清皇帝也撤不了他的差。」

「那豈不成了官上之官,可以俾睨大清官場了嘛。」胡老太爺駭然道。

「這是官里的鐵帽子王,難怪喬鶴年會動心。」古平原一直在思考,他又問馮成,「我猜喬鶴年透露出的這個數目大大超出洋商的預料,他們打算怎麼應付呢?」

「這我沒聽到,喬鶴年隨後便離開了,我一直跟到鹽運使衙門,見他回了後房,就趕緊來給古東家報信。」

「馮大人,多謝你好意相助,此事我們一定謹守機密,不會讓你為難。」古平原抽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遞了過去,「馮大人幾次三番幫忙,古某實在過意不去,若當我是朋友,就請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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