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來做什麼!」曾國荃的臉緊繃著,目中露出獰厲,「你要扣下藩庫的糧食,又要借戲文勸服我那位老兄,這些本撫都一一照辦了,可是卻不見半點成效。前幾日你又來說,只要兩淮鹽場落入洋商手中,就可號召天下人起兵推翻腐敗無能的朝廷,可是這事兒又被那個姓古的徽商給攪了。哼,你還當自己是『諸葛妙計安天下』了?拿不出真本事的話,還是趁早像我勸你的那樣,找個邊陲小鎮隱居度日吧。」
蘇紫軒靜靜聽著這尖刻的諷刺,等這位江蘇巡撫發作已畢,她才款款起身:「何必這樣急躁,做這樣的大事兒豈有十拿九穩之理,真要是容易,人人都做了皇帝。」
她絲毫不理會曾國荃眼中惡虎一樣的凶光,踱了幾步來到他近前,忽地一笑:「不過你說的倒也沒錯,空口白話確實難以令人信服,我今天就是來讓你瞧一瞧我的『真本事』。」
「哦。」曾國荃注目於她,蘇紫軒將手一揚,身後的四喜咽了口唾沫,只覺得兩條腿在微微發顫,胳膊也酸軟得難以舉起。
蘇紫軒回頭瞪了他一眼,四喜這才戰戰兢兢地走前兩步,告饒似地小聲咕噥了一句:「小姐,還是別……」
「曾大人,真佛面前不敬假香,這東西到底有何用處,只怕兩江之大,也不過區區數人知曉。你來看!」說著,蘇紫軒從四喜手裡接過那個片刻不離身的書箱,掀開箱蓋,將其全部打開讓曾國荃看個清楚。
曾國荃起初是好奇,等到看清楚裡面是什麼,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挺,眼睛牢牢地盯著書箱裡面,好似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東西。
他的目光完全被吸引了過去,直盯盯地看了片刻,又伸出手去,握起一支金光燦然的尺把長的令箭,仔細掂了掂,又眯起眼睛,沖著陽光細細辨認了一番,這才放回去,慢慢收回視線,轉而看向蘇紫軒,用低沉的聲音道:「怎麼會?朝廷要是知道你手裡有這件東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抓到你,把五湖四海翻個底朝天也不會放過你。」
「看來曾九帥確實識貨,知道這玩意兒的輕重。」蘇紫軒笑了笑,「你還記得我阿瑪是可以劍履不解進出上書房的五大臣之一吧。」
「即便如此,九支大令日日查檢,又怎會被肅順帶出一支?」
「調包。」蘇紫軒輕描淡寫地說,「阿瑪給我說過一遍這令箭的樣子,我畫了樣兒,命高手匠人打出,神不知鬼不覺便調換了。」
只說一遍,蘇紫軒就能依樣畫葫蘆造出支一模一樣的令箭,這份聰明讓曾國荃也不得不佩服。他又問道:「既能以假亂真,又何必冒此風險調換。」
其實曾國荃是明知故問,就是因為並不能真的「以假亂真」,肅順才要冒險從宮中拿出一支,以備不時之需。這九支金皮大令,是太祖努爾哈赤調兵所用,起初不過是鑄鐵而成,入關定鼎之後,以五金包裹其上,其中雜入隕鐵,在光照之下有石英光華,真偽一望可知,不過箇中奧妙只有各省督撫和將軍才知道。
尋常軍令用兵部大印或者聖旨明發即可,而放在上書房裡的這九支金皮大令只有以親貴督軍,又或者有十萬火急的情況需要皇帝直接下令調兵時,才可以動用。此令象徵著無上皇威,令出如山,膽敢違令者,雖督撫亦可立斬!
最後一次發出這支大令是在咸豐三年,長毛兵在林鳳翔、李開芳的率領下北伐,一路勢如破竹,直隸人心惶惶。危急時刻,「老五太爺」惠親王奉旨授為大將軍,督辦畿輔防剿事宜,因為惠親王是老一輩的親王,要借他的威望來收拾人心,故此皇帝也特加威儀,不僅賜了豹尾槍,而且動用金皮大令作為傳命之用,事後收回,直至今日掐指一算已經十餘年了。眼下漢人典兵,又是自籌軍餉,皇帝根本就沒有機會使用這九支大令,放在御桌上蒙塵而已,又怎麼會有人注意到其中竟有一支是魚目混珠。
「燈下黑!誰能料到肅順有這麼大的膽子,又有個這麼聰明的女兒。看來當年傳言他要謀反,並沒有屈說了他。」曾國荃的眼珠不停地轉動著。
蘇紫軒只是淡然一笑,她知道這支金皮大令雖然是個死物件,可是在曾國荃的眼裡卻正在舌綻蓮花,向他描述著一步登天的美景。「你打算用它來做什麼?」曾國荃細思片刻,緩緩問道。
「捻子在菏澤一帶盤桓不去,劍指中原腹地,意在攻打開封。山東巡撫閻敬銘應調集全部兵馬,立刻馳援開封。這支令就是給他的調兵令。」
「全部兵馬?」
「對,就連府衙的衙役、驛站的馬夫也要調到開封去,而且兵貴神速,要立刻出發,否則就是違令,按律當斬!」
曾國荃慢慢站起身,他瘦高的身軀如同一頭禿鷲,凌厲的眼神望著蘇紫軒,心中卻正在暗自叫好。
蘇紫軒把這支大令用得恰到好處,完全是四兩撥千斤。調開山東一省的兵馬,直隸便門戶大開,湘軍長驅直入,單憑丰台大營和西山銳鍵營的八旗兵根本攔不住這些剛剛在長毛脖子上磨刀的虎狼兵。只要閃電一般攻入北京城,將愛新覺羅一族斬盡殺絕,就算各地巡撫有心勤王護駕,可是木已成舟,沒了效忠的對象,那就只有奉曾氏為主。
「可是任你說什麼也好,我那位老兄就是不肯反,徒呼奈何啊!」
「你可以先斬後奏!」蘇紫軒一口打斷,望著驟然回首的曾國荃,她一字一頓地說,「當日陳橋兵變,趙匡胤也是捶胸頓足,埋怨手下弟兄陷他於不忠不義,可是黃袍加身時,他也沒脫下來啊。」
「再說,就算你大哥不肯坐江山,不是還有九帥嗎?」
曾國荃聽完,深吸了一口氣,他將手再次放在那支金燦燦的令箭上,感受著從中散發的無可抵禦的權力,他閉上眼想了片刻,重重地點了點頭。
蘇紫軒如釋重負地笑了,隨後喃喃地說了一句:「還有那個李欽,到了最後,他這條喪家犬也還能派上點用場。」
順德茶莊里的慶功宴等到五日之後方才舉行,起初人們不知道古平原在等誰,直到喬致庸風塵僕僕地從碼頭棄船登岸,還帶回了幾簍日本的物產,大家這才恍然大悟。
「這麼說,那封電報是假的?」郝師爺拍著腦門道。
「電報不假,裡面的消息卻是假的。」喬致庸雖然疲態,精神卻是甚好,在席上笑呵呵地與大家講著隔海相望的島國趣事,「他們那裡吃的居然是生魚,可著實把我嚇了一跳,還以為到了生番國呢。」
「然後呢,喬東家也吃生魚不成?」彭海碗聽得津津有味,費掌柜也聚精會神地在聽著,他們都有心把生意做到日本國去,恨不得多知道一些倭人的事兒。
「李欽呢,你便如此放過他不成?」喬致庸偏偏要賣關子,夾了一筷子酒糟魚放在嘴裡,邊嚼邊問古平原。
古平原只簡單答了一句:「英人最重實利,那個約翰大班尤其如此,此番功敗垂成,不會再庇護李欽。衙門的捕快已經盯上他了,國法俱在,他再想跑可沒那麼容易了。」
「唔。」喬致庸也看出古平原似乎不願循這個話題說下去,便轉而笑道,「我此番受古老弟之託東渡扶桑,明白了一個道理,甭管是哪國人,也不管吃的什麼穿的什麼,嘴裡說的什麼話,見到銀子,眼睛立時發光。我到了橫濱電報局,找到譯電文的那個日本人,將一千兩雪花白銀擺在他面前,他的眼珠都快掉了出來,我說什麼他便記什麼,真比養熟的八哥還聽話。」
眾人哈哈大笑,王熾也道:「古東家這招虛虛實實,也難怪那個約翰大班要上了惡當。其實他不知地理,壓根就沒想到,雲貴山多路陡,這麼短的時間內,馬隊不可能趕到大清與印度接壤之地。」其實古平原只是吩咐王熾將馬隊帶到江西一處偏遠無人的草場,便歇腳等信兒,別說印度,根本還在兩江地界。約翰大班始終不明內情,否則真要氣得吐血。
「老弟,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一招圍魏救趙耍得洋人團團轉也就罷了,畢竟那是咱們老祖宗的玩意兒,可你居然能想到造了一封假電報,來了個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這真是想破老哥哥的頭也想不出的法子。」郝師爺換了一桿新煙袋鍋子,吧唧吧唧連抽幾大口。
一旁的常玉兒笑道:「郝大哥,我聽他可不是這麼說的,他說的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古平原看著妻子也笑了:「其實是一回事兒。洋人用電報來對付咱們,咱們也用電報來回敬他們,不就是新鮮玩意兒嘛,用得早不如用得巧。」
「好!東家這次真是讓咱們大清商人揚眉吐氣,這些年受洋人的鳥氣都出了個乾乾淨淨!」眾人七嘴八舌,個個叫好。
「大哥,我敬你一杯。」古雨婷走上來,捧著酒杯,神情有些歡喜,又有些難過,「二哥生前與我閑聊時說過,你曾對他說,早晚有一天會做天下的生意。他說到了那一天,一定要好好祝賀你。如今你真的做到了,他卻不在了,我替他敬一杯酒,幫二哥還了這個心愿。」說著,古雨婷的眼淚滴在酒杯中,她舉杯一飲而盡,拭去淚水笑著看向古平原。
常玉兒心疼地過去摟著她,劉黑塔在旁默默無言也幹了一大碗酒。
古平原臉色蒼白,心裡猛一下刺痛,二弟要是活著,眼下不知有多高興,還有母親、常四老爹、胡老太爺,白老師……當然還有白依梅。古平原無法再想下去,他也舉起手中的酒杯和著淚水飲下杯中酒。
眾人一時都沉默下來,郝師爺是個達觀人,不習慣這樣的場面,忙道:「咦,曾大人說,他今日也要便服來此嘛,怎麼此刻還不見人影?」
「曾大人日理萬機,說說便是,豈能來這茶莊做客。」彭海碗一哂。
「那你有所不知,曾大人可從未食言,我跟你打賭,他說到便一定會來。」
「好,賭什麼?」兩個人有意將眾人的注意力引開,正在這時,外面果然傳來砰砰的叫門聲。
「嘿,賭注還沒下,我便贏了。都別動。」郝師爺喝住夥計,「我去開門。」
大家真的以為是曾國藩到了,立時肅靜下來,古平原等人都迎了出來。等打開門一看,眾人都訝然不已。
的確是總督衙門的人,而且大家都認得,正是薛師爺。可是他卻與平日大有不同,身上沾了泥漬,像是在哪兒絆了一跤,頭上也磕破了,血跡都還沒擦拭。特別讓人注目的是薛師爺的神態,又驚又怒,眉目間還帶著不知所措的慌亂。
「薛大人,你這是從何而來?」古平原心裡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趕緊把薛師爺迎進來。薛師爺往裡走時還不忘回頭囑咐:「關上大門!」
稍一喘息,薛師爺開口便道:「事急來投,古東家莫怪。眼下的事兒實在出乎意料,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郝師爺到底在官府做過事,聞言大吃一驚,薛師爺是曾國藩的幕客,天大的事兒也有曾國藩擔待,可如今居然口出此言,且是慌不擇路跑來這裡,莫非是……
「曾大人出了什麼事兒?」古平原已經一口問了出來。
「不知道,總督衙門被兵圍了,我今日傍晚攜舊友去桃葉渡書肆一同訪書,等回來時衙門四周已經布滿了兵。還好我見機得快,沒有被他們發覺。」
「誰的兵?!」郝師爺問的也正是眾人最想知道的,兩江地界如今是湘軍的地盤,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惹曾國藩,難道不怕湘軍將他剁碎了喂狗?
然而薛師爺帶著恐懼的回答,讓眾人齊齊打了一個冷顫——「是曾大人的弟弟——曾國荃的兵。」薛師爺一聲嘆息,「他這是想、想……」
「他想舉兵造反,但是曾大人不會同意,他便索性先幹了再說。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不怕曾大人不吃下去。」古平原一下子就猜出了曾國荃的用意。
這真是天大的事兒,旁人就不必說了,就連喬致庸與王熾這兩位遠客,一想到此事將帶來的嚴重後果,想到天下又將變成戰場,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景象處處重現,饒是他們膽大多計,也不禁臉色煞白。
「這事兒不能拖,時間一長非鬧出大亂子不可。要是駐防將軍或者藩司、臬台被害,那朝廷是絕不肯善罷甘休的。」薛師爺萬萬沒料到,一向視長兄如神明的曾國荃會忽然變了性兒。他來時的路上也曾想過向朝廷示警,可是旋即想到,這樣一來豈不等於是幫了曾國荃一把,要是朝廷認定了湘軍謀逆,那事情就萬難挽回了。
「唉,也不知是誰這麼大本事,居然能鼓動九爺軟禁了曾大人,兄弟闔牆,這次的事兒真是糟不可言。」
「我知道是誰。」古平原忽然冒出一句話,引來眾人驚異的目光。
常玉兒來到丈夫身前:「你覺得是那位蘇公子?」
古平原微微點頭:「一定是她!玉兒,天下人好不容易得了這麼個太平局面,不能毀於一旦。我要去找她,勸其懸崖勒馬。」
妻子給了他最想要的回答:「做你該做的,我和孩子在這兒等你回來。」
「確定無疑嗎?」喬鶴年眼裡閃著磷火一般的微光,小聲問剛剛打探消息回來的長隨康七。
「稟老爺,千真萬確,湘軍已經一隊隊開進城中,要不是您見機得快,此刻已經出不了城了。」康七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我從邊上的驛站偷偷牽了一匹馬,老爺騎上,我保著您奔杭州報信兒。李鴻章大人要是知道了湘軍謀反,您就是大功一件。」
喬鶴年的腦子在飛速地轉動著。以曾國荃的強悍霸道,擺明了是要直取京師,打朝廷一個措手不及,就如同當年李自成一樣,奪下金鑾殿便可擁戴曾國藩登基。問題是湘軍開國的機會有多大?自己是投奔曾家還是去浙江向李鴻章的淮軍示警,這關係著自己的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半點輕忽不得。
「老爺,咱們快點走吧,等一會兒驛道關口被兵封了,那就難走了。」康七催促道。
「走倒是容易,可是走去哪裡才是關鍵。」喬鶴年索性坐了下來。他到兩江這幾年,身受李鴻章密令,暗中監視湘軍的動向,特別是關注著曾國藩兄弟倆,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喬鶴年絕對相信自己的判斷:曾國藩肯定不會謀反,這樣湘軍就是群龍無首,朝廷其實早有布置,山東閻敬銘素來剛正不阿,絕不會與曾國荃聯手反叛,再加上浙江李鴻章的淮軍和福建左宗棠的楚軍,成三麵包夾之勢,曾國荃起初或許能占些便宜,可是一拖下去,他在內得不到曾國藩的支持,在外被三支軍隊團團圍住,就算想佔半壁江山也是妄想!
想到這兒,喬鶴年這才站起身,伸手要過韁繩,命令康七:「你馬上去浙江巡撫衙門,向李大人報訊,把這裡的一切說予他聽。」
「我、我去浙江?」康七呆了一呆,「那老爺呢,您要去哪兒?」
「做官跟做生意一樣,既然是奇貨可居,那就要挑一個最好的主顧,賣一個最好的價錢。」李鴻章是巡撫,他能給的最多不過府道而已,喬鶴年的眼睛始終在望著京城方向。
找到蘇紫軒一點都不難,她就像是在特意等著古平原來找她。反倒是古平原一見面,便怔住了。
蘇紫軒穿的竟是女裝!
古平原是第二次見她身著女兒衣裳,上次在醇王府,不過宮女打扮,便已驚為天人。如今的蘇紫軒穿著一件上好絲綢的純色百褶裙,斜斜地用金絲銀線綉出了花紋,從裙擺一直延伸到腰際,一根胭脂紅的寬腰帶勒緊,纖腰盈盈一握,顯出窈窕身段,外披一件錦緞里子紫貂毛的披風,給人一種清雅而不失華麗的感覺。她的辮子散開鬆鬆地挽了個雲髻,烏黑的頭髮披在秀麗的雙肩上,眼波流轉,指顧傾城,真是美艷不可方物。
古平原只覺得雙目閃爍如星的蘇紫軒款步向自己走來時,唯有用月華掠過水麵才可以形容,當她走到面前,自己竟然忘了早已想好的話該怎樣開口。
「恭喜你。」蘇紫軒先開口,想不到說的竟然是這三個字。
「你……」古平原遲疑了一下,「我沒有喜事,來此倒是為了一件愁事。」
蘇紫軒嫣然一笑:「你發愁的事兒,也許正是別人歡喜的事兒呢,豈不聞幾家歡喜幾家愁。」
「只怕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古平原冷然道,「你一定要將這剛剛平定的大清江山攪個天翻地覆,就只是為了報仇?那要白白搭上多少人的性命!」他忽然一陣氣餒,「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肯放棄,你膽子大到敢下毒行刺當朝太后,敢勾結捻子陷殺王爺,還有什麼是你不敢做的?」
「你說得對,我早已置生死於度外了。」蘇紫軒輕輕說。
「可你沒有權力決定別人的生死。那些你從未見過的人,他們也有一家老小,也有喜怒哀樂,受盡了苦難也不過是為了活著而已,你、你卻要掀起這樣一場大亂,讓他們家破人亡,陷身於痛苦哀嚎中,你就真的忍心嗎?」
「如果我有心,也許會不忍吧,可是當我家破人亡,決心復仇的那一刻,就已經把心挖了出來,用它祭祀了我的阿瑪和全家。」蘇紫軒的回答讓古平原頓時啞然。
「其實我一直在等你。」蘇紫軒又向古平原靠近一步,近到古平原可以聞到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處子幽香,這讓他的心跳頓時加劇了幾分。
蘇紫軒用明亮的眼睛看著古平原,道:「我從小到大沒有欽佩過任何人,可是你的堅韌與智謀都超出我的想像。你知道嗎,當我最後一次幫著李欽設局,讓他動用戶部欠洋人的賠款來對付你時,其實在我心裡,並不認為李欽會贏,只因為他面對的是你。雖然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破解自己出的這個難題,但是在出題的那一剎那,我就已經明白,這並不能難倒你。你總會想出辦法來贏的。」
蘇紫軒猶豫著,但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我——很佩服你。」
四喜驚訝得差點把手中捧著的書箱落在地上,她張大嘴看著小姐,做夢也想到從她口中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那又怎樣,能讓你聽我一言相勸嗎?」古平原反問道。
蘇紫軒一笑搖頭:「不,恰恰相反,因為我佩服你,所以你才能聽到接下來我要對你說的話。」
她走得更近,近到幾乎與古平原之間沒有一絲距離,微微仰頭直視著他:「你已經大仇得報,今後難道要以追逐蠅頭小利,埋首算盤秤桿終老此生?你天生就是做大事的人,不該只是個生意人。你可以與我一起走這條路,你和我……」
古平原的一顆心跳得彷彿要從腔子里衝出來,他望著蘇紫軒的明眸,感覺到如果此時伸出手臂摟住她,她是絕不會拒絕的。
四喜睜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不敢相信面對絕色傾城的蘇紫軒,古平原竟然在片刻猶豫之後,輕輕向後退了半步,拉開了與她之間的距離。
蘇紫軒的身子在短暫的僵硬後,便放鬆下來,她搖搖頭,苦澀的笑容中帶著幾分釋然:「是啊,這樣才是你。」
「我其實很想要你。」古平原坦然道,「但是我要不起,只要想到要付出的代價,就算是再美麗的蘇紫軒,也不過是紅粉骷髏罷了。」
「為了天下人而不敢要自己想要的,你太傻了。」古平原看著她,眼光不知不覺中已經變得柔和起來:「蘇姑娘。」
蘇紫軒一震,緩緩望向古平原,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稱呼自己。
「你以為我是在救天下人,其實我更是在救你。」古平原說著自己的心裡話,「如今在金山寺出家的那個人,他在大徹大悟後,曾經告訴我,他拋妻棄子,用了二十年去報仇,最知道仇恨是什麼滋味,它可以讓你失去人性,讓你食不知味、睡不安寢,讓你時時刻刻像被毒蛇噬心般痛苦,到了最後,世間的一切對你而言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就只剩下報仇,你甚至都不願早一點去做這件事,因為你知道,一旦大仇得報,剩下的就只有讓人無法忍受的空虛和無力。復仇之後你唯一剩下的,只有被仇恨這頭猛獸嚼吃殆盡留下的渣滓。」
蘇紫軒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她明白,古平原說的都是真的,因為這正是她在經歷著的。
「李家父子先後被仇恨驅使,做出的事受世人痛恨唾罵,自己亦受果報,現成的報應在眼前,難道還不能警醒你嗎?」
古平原用複雜的眼光看著蘇紫軒,那目光中既有愛憐也有憤怒,還帶著幾分關切與擔心。他最後說:「佛曰『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真該好好想想這八個字。此時回頭還不晚,要真是一意孤行造出無邊殺劫,那在我眼裡,你連李欽都不如。」
蘇紫軒的心猛然一抖,抬頭見到古平原已經轉身離去,她張口欲喚,卻終於還是沒有發出聲音,只是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
「古東家……」古平原走出不遠,身後傳來呼喚,是四喜追了上來。
「我告訴你一件事。小姐其實給曾國荃獻了一條計,讓他去殺洋人,這樣就能把事情鬧得無法收場。」
古平原吃了一驚,仔細看四喜不像是說謊,忙問道:「得罪洋人豈不是大忌?」
「不,是將罪責推在朝廷一方。曾國荃要派兵連鹽丁帶那個約翰大班一起殺死,就說是鹽丁們不滿朝廷在競買一事上偏幫洋人,意圖將他們交給洋人做苦力,所以含忿行兇。」四喜三言兩語交待清楚,「至於那個李欽,小姐找到他,讓他想辦法在洋人進上海之前,在松江府的客棧住上一夜,以此作為衙門不抓他的條件,李欽一口便答應了。」
四喜魂不守舍地回來,蘇紫軒還是保持著方才的姿勢一動沒動,四喜獃獃地看著她,蘇紫軒過了一會兒才說:「你都告訴他了?」
四喜跪了下來,滿臉都是凄惶:「這是我第一次違背小姐的話,可是我真的覺得古平原說的對,仇恨噬心,那不正是我日日看到小姐痛苦的原因嗎?咱們放棄吧,不要再想報仇的事兒了,好嗎?」
蘇紫軒咬著下唇,喃喃地自言自語:「我本來以為世上沒有這樣的人,所以我對世人毫不憐憫;我本來以為世上沒有這樣的男人,所以我寧肯不做女人。可是……」她閉上眼,如玉的手拭去眼角的一滴珠淚,她也分辨不出此時心中是何滋味,是因為古平原拿李欽與自己作比而難過不甘,還是因為古平原的話讓她看見了仇恨帶來的結局而心旌搖動,又或者是因為她終於發覺自己在下一盤太大的棋,棋盤無邊無際,大得讓人心生恐懼。
「走吧!」蘇紫軒勉力收回心神,忽然輕叱一聲。
「走?」四喜茫然道。
「該去給山東巡撫看看這支金皮大令了。」蘇紫軒目光冷硬,彷彿蘊含著寒冰一般。
「小姐……」四喜身子一軟,低聲哀求著。
古平原趕到松江府的客棧時,客棧中兩伙人正在爭吵,一看見古平原,兩方都停了下來。
「古先生?你來得正好。」約翰大班緊緊皺著眉頭,怒氣沖沖道,「我已經滿足了你提出的一切條件,你不能派這些鹽工來羞辱我,這不是文明人的做法。」
古平原視線一掃,並沒有看見李欽,倒是不出意外地看見了二十幾個鹽丁,為首的正是那日在南通海塘工地上想要置自己於死地的楊福慶。他當然不知此人是太平天國的輔王,卻明白他是眾鹽丁的首腦,於是一步跨過來問道:「你們是接了誰的命令來此?」
自從古平原在海塘意外地沒有揭穿真相,楊福慶等人起初都是迷惑不解,後來他們慢慢從看守鹽場的清軍口中得知,將僧格林沁的鐵騎從山東引到壽州的罪魁禍首另有其人,後來又發覺古平原暗中用大筆銀子買通鹽場守衛,給鹽丁及其妻小買米買葯、添柴添衣,心中芥蒂不知不覺已是消了大半。直到月前,張皮綆告知楊福慶,說白依梅臨死前將英王遺孤交予古平原撫養。楊福慶這才可以肯定,即便英王之死與古平原有所牽連,那也一定都是誤會,英王妃死前與他已經冰釋前嫌,否則怎麼會將唯一的孩子,這個朝廷欲得之而後快的陳姓後人交給古家,而古平原敢於擔下這個掉腦袋的責任,更是足證此人的肝膽,絕非無義小人。
當然,此時不能深談,楊福慶只是很乾脆地回答道:「也不知清兵吃了什麼葯,忽然關起了一批老少,讓我們到這兒找洋人要回一萬兩的欠款,拿銀子回去贖人。」
古平原一聽就都明白了,這都是下好的套兒,楊福慶等人就算有所懷疑,可是人在矮檐下,生死操於人手,不得不來「要債」。至於約翰大班,無理尚要攪三分,豈能受他一向瞧不起的清國人如此無端勒索。
一個伸手就要銀子,一個絕不肯給,當然會大吵特吵,引得客棧中掌柜夥計和眾多投宿客人在旁圍觀。古平原心知危險正在迫近,也顧不得多解釋,拱手抱拳道:「約翰先生,眼下有人要殺你,還要嫁禍於這些鹽丁,你們不趕快離開,都會有殺身之禍。」
約翰大班並不相信,匪夷所思地搖著頭:「這裡離上海已經不遠了,又是在府城中,哪裡會有殺人放火的事情。你說得未免太離奇了。」
楊福慶卻相信了,他是在血海中打過滾的人,對於危險的嗅覺本就超出常人,早就覺得事情不對,忙問道:「古東家,是誰要陷害我們?」
「你們只不過是替罪羊,他們真正要害的是洋人。他們不死,你們就不會有事。聽我的,帶上洋人馬上趕到上海,到了租界里就安全了。」
「好!」楊福慶此刻對古平原言聽計從,將手一擺,不顧約翰大班等的抗議,將他們架起來就往客棧外疾步走去。
剛一來到院中,所有人都是悚然一驚,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不知從何時起,院子里無聲無息地站了一排戴著面巾,手拿強弓硬弩的黑衣人,院牆上每隔三尺也蹲著一人,個個張弓搭箭對準了眾人。
恐怖的氣氛布滿了整個客棧,人們眼睜睜看著在檐角燈籠的反光下,那些鋒銳的箭頭閃著寒光,似乎能聽到松弦後利箭破空襲來的尖嘯。
楊福慶久歷戰陣,一望之下便有所察覺,小聲對古平原說:「他們拿的都是湘軍的裝備。」
「嗯。」古平原自然心裡有數,他沒想到曾國荃這麼快就下手了,手心頓時攥了一把冷汗。
奇怪的是,明明這些人已經布好了陣勢,卻遲遲不動手,彷彿在等著命令。
古平原再不遲疑,踏前一步剛要說話,卻聽對面一個又高又壯的人先向他一指,搶先說道:「你出去,其他人都給我留下。」
「為什麼單放我一個?」
「啰嗦什麼,不出去難道要留下來等死,老子可要命人開弓放箭了。」那大個子喝道。
「鮑軍門?」古平原仔細辨認著,忽然一口叫了出來。
「哦、這……」那大個子一下子愣住了,猶豫了一下,乾脆摘下面巾,正是掌管湘軍馬步重兵的提督鮑超。「古東家,你怎麼會攪到這裡來?」他皺著眉頭,不情不願道。
「這些人犯了什麼罪,即便有罪也有官府捕快抓人,為什麼要出動湘軍精銳,還要堂堂提督大人親自到場?」古平原不答反問道,邊說邊看向約翰大班,只見他眼中已是露出恐懼,就是傻子也明白,擺出這個陣勢,那是沖著趕盡殺絕來的。
果然鮑超不耐煩道:「你趕緊走吧。我給你透個底,這客棧里的人一個不留都要殺光。我放你已是很大面子了,你要守口如瓶才是,否則我也保不了你。」
一聽這話,客棧里的人嚇得兩條腿抖似篩糠,膽子小的眼睛一翻便嚇暈了過去。
古平原贈金還刀,在湘軍中早有美名,再加上這一次狠狠打滅了洋人的囂張氣焰,更是讓這些軍漢覺得異常痛快,所以鮑超很是欣賞他,覺得這個人講義氣,有本事。他今天帶隊來此本應「寸草不留」,卻發覺古平原也在其中,不忍心沖他下手,想放他一條生路。
誰知古平原並不領情,望著滿院蓄勢待發的箭矢,他先讓人都退到屋中,自己轉身堵在門口,面沉似水道:「鮑軍門,你不要被人利用了。我知道你當年曾經賣妻投軍,發達之後又贖回妻子,從不嫌棄,是個重情義的人。你想想看,一旦謀反不成,你的妻子將受到怎樣殘酷的對待,就算謀反成功,你的這些老弟兄又能活下來幾個,他們本可以安享太平富貴,為什麼還要把他們拖到戰場上,面對著這不測之禍?」
古平原說得有理有據,湘軍本來就是湖南的農夫百姓招募而來,百戰功成,早已厭戰,如今又要反朝廷,更是心裡七上八下,聽到這個話,頓時便有人手上鬆了勁兒,彼此側頭互相瞄著,交換著目光。
鮑超焦躁得渾身出汗,他怒哼了一聲,大步走過來,從懷中拽出一柄短把洋槍,頂在古平原腦門上,悶聲道:「你讓是不讓?不讓,老子殺人不眨眼,崩了你再進去也是一樣。」
古平原站直身體,低沉地說:「軍門大人,我若讓開,今日可保性命,卻難逃來日的這場亂劫,那不也是一樣嗎?」他的眼睛亮如秋水,對著鮑超那惡狠狠的目光,絲毫也不肯退讓。
鮑超咬著牙,腮幫的肉在抽搐著,拇指越扣越緊,只要再使出哪怕一點點的力量,子彈就會立時打穿古平原的頭。
「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曾國荃身下像安了彈簧似的,一下子從虎皮大椅上跳了起來。他緊走兩步,低著頭用鷹隼一般的目光看向跪在地上的探報。
「山東巡撫管轄的所有兵馬,於日前集結在兩江與山東交界的各處關隘、路口,就連水道狹窄處,也都在岸上用洋炮進行封鎖。」
「集結後不是開往河南,而是堵住了兩江通往直隸的要道,你說的與他們應該做的為什麼恰恰相反?!」曾國荃驚怒交加,一雙眼珠子幾乎努了出來。
「小的不敢謊報,實在是各處打探都是如此,大人不信,可以叫其他探馬來問。還有一件事,小的探知,閻敬銘如此緊急布置,是因為受到了皇上的直接調遣。」
「什麼叫直接調遣?」
「聽說、聽說是接了一支金皮令箭。」
這一聲回答像重槌一樣砸在曾國荃的心口,他倒退了兩步,頹然坐回椅上,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這會不會從頭到尾都是朝廷的詭計?難道說蘇紫軒根本就是朝廷派來的人,只為將湘軍誘反,好讓朝廷找到光明正大除去湘軍、除去曾氏弟兄的理由?」他激靈地打了一個冷戰,不敢再往下想。
他就這樣出神地坐著,直到有人來到近前,輕輕喚了聲:「九爺。」
曾國荃抬起頭,眼裡頓時放出光來:「是薛師爺啊,你從我大哥那兒來吧,他是不是有話讓你帶給我?」
薛師爺搖了搖頭,曾國荃將身子前傾,追問道:「真的一句話也沒有?」薛師爺從袖中取出一本書,遞了過去。
「曾大人只吩咐我給九爺帶本書來,請您在處置軍務之餘,有空翻翻看看。」
「哦?」曾國荃茫然地接過來,原來是本《漢書》,他隨手一翻,發覺在一頁上夾著枚書籤,正是年幼時大哥帶著幾個兄弟讀書,親手采來蒲草為他們做的。自己的那一枚,早已不知所蹤,想不到大哥居然還留著。
他胡思亂想著,目光掃到書頁上的字,原來卻是《李廣蘇建傳》,恰恰正是「蘇武牧羊」的一段,還用細筆勾了幾行字。
「子曰:志士仁人,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使於四方,不辱君命。」曾國荃喃喃讀著,他明白了,這是大哥對自己最嚴重的警告,曾國藩寧死也不會背負謀朝篡位、弒君背主的罵名。
山東既然有了準備,奇襲已然無望,很快淮軍、楚軍便會得到消息,湘軍便會陷入包圍之中,嘗嘗四面楚歌的滋味。就算能支撐著打下去,勝算也不過一半而已。更何況曾國藩要是自盡,湘軍上下都要嘩變,那就連打都不必打了。曾國荃一念及此,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頹然坐下。
「來人。」他有氣無力地吩咐道,「傳本撫的命令,撤去一切布置,所有軍卒即時回營,天黑不歸營者,按違抗軍法處置。」
薛師爺鬆了一口氣,他畢竟與曾家休戚與共,明知不該說,卻還是提醒了一句。
「九爺,你這一番大張旗鼓,雖然懸崖勒馬,可是朝廷豈肯善罷甘休,至少也要給朝廷一個不來兩江查辦此案的台階下啊。」
「這簡單,我已經想好了。」曾國荃用陰沉的語氣道:「兩淮鹽場的鹽丁本是長毛舊部,自被俘之後便不甘失敗,此番有謀反異動,故此本撫派兵鎮壓,為防鹽丁逃竄侵擾各方,所以在兩江各處戒嚴搜捕,特別是江寧城,擔心鹽丁潛入謀害朝廷官員,所以派兵在各處衙門嚴加防範。薛師爺。你看這麼說可好?」
薛師爺一聽便懂,雖然於心不忍,卻也別無良策,最後只能默然點了點頭。事敗推在鹽丁身上,這必然是曾國荃早就想好的,不然不會隨口說出且嚴絲合縫,只是為此要有一番大殺戮才能弄假成真,塞住朝廷的嘴,那成百上千的鹽丁便糊裡糊塗做了替死鬼。
「你回去轉告我大哥,就說我幾日內便登門請罪。」曾國荃的聲音又恢復了往昔的冷酷。
客棧里的人猶如在鬼門關里打了一個轉,明明已經一腳踏了進去,卻又被拉了回來。
千鈞一髮之際,有人飛馬傳令,鮑超聽完後臉色陰晴不定足有多時,客棧中的人驚恐不安地望著他,生怕從他的嘴裡聽到可怕的命令。
然而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鮑超最後竟然命令所有人撤了出去,臨走時看了古平原一眼,伸了伸大拇指,咧著大嘴道:「古東家,論義氣我是早就服了你了,論智謀鮑某更是拍馬也趕不上,想不到今天你居然連這副膽子也讓我服了。沒說的,此番回去朝廷若不要老鮑這顆腦袋,我一定請你吃酒壓驚。」
鮑超帶人一撤,眾人立時把古平原圍在當中,真是拿他當了救命菩薩。大家心知肚明,要不是古平原阻得一阻,根本等不到有人來傳令,片刻之間客棧中人就要被殺得乾乾淨淨。
「古先生,你是上帝派來的侍者,多虧了你救了我們的性命。」約翰大班不斷在胸前劃著十字,隨即恨恨道,「我明白了,那個李欽是與他們勾結在一起的,不然不會硬是勸我在此住上一晚,而他自己卻跑得無影無蹤。」
古平原點了點頭:「約翰先生,你明白了那就再好不過,希望你今後能和大清商人正正經經地做生意,不要再打鴉片之類的主意,能和你做鴉片買賣的人,一定是包藏禍心的人,你和他打交道早晚會吃虧的。」
「是、是。」約翰大班連連答應,「古先生是真正的紳士,是值得信賴的人,這一次我欠了你很大的情,今後我們可以成為最好的生意夥伴。」
「那好,眼下我就有一樁生意,希望你能答應下來。」「什麼生意?」約翰大班一怔。
「人命!」
李欽並沒有像約翰大班說的那樣「無影無蹤」,他甚至沒有走遠,就在半條街外注視著,當他見到古平原出現時心頭大喜,期盼著鮑超能將古平原也一起殺死,方解心頭之恨,可是等了大半個時辰,湘軍居然無聲無息地撤了出來。李欽這才覺得大事不妙。
若要滅口,自己當然首當其衝,於是他慌不擇路地向松江府外的野地匆匆走去。他早就為自己想好了退路,先往京里刑部投書一封,將古平原與英王妃和肅順女兒扯在一起,這兩樁案子就是不死也要扒層皮,自己躲在暗處看過古家的下場之後,便可以心滿意足地遠走高飛了。
他正在心裡暗自盤算,如何從渡口搭船前往天津衛,找到當年學生意的洋行,想辦法弄到一筆錢時,忽然聽到前面傳來一聲冷哼。
李欽身子一顫,舉目向前看去,就見從一棵二人合抱的大樹後轉出一男一女,這兩人他都認得,一個是古雨婷,另一個卻是劉黑塔。
李欽嚇得腿肚子都轉了筋,他回身想逃,一不留神長衫下擺掛在野蒿上,將他扯了一個跟斗,還沒等他爬起身,劉黑塔拐著腳已經走了過來。
他指著自己的腳,惡聲惡氣道:「天叫你落在老子手上,你還有什麼話說。哼,你要還的血債太多了,光我常家的債,你這一條命就不夠還的!」他邊說邊將早就拎在手裡的九節鏈子鞭舉了起來。
李欽腿發軟竟站不起來,屁滾尿流地手腳並用向後退去,劉黑塔步步緊逼,像看落入夾子的老鼠一樣看著他,目中噴著怒火。
「你不能讓他殺我,我可是你的弟弟,你不能眼看著我被人殺了吧。」李欽情急之下向一旁的古雨婷求懇道。
「弟弟?」古雨婷一聲嗤笑,笑中帶著莫大的恨意,她接著啐了一口。
「你真是喪盡天良,殺了我娘、我二哥、我那還沒出世的侄兒,然後居然還有臉跟我提『弟弟』這兩個字。我可是一想到就噁心得想吐呢。」
「把我交給官府,讓官府來判我的罪,你們不能私刑殺人,不然也是犯了死罪。」李欽情急狂叫。
「這裡是荒郊野外,殺個把人埋在地下,等到被人發現時,指不定是幾百年後呢。」劉黑塔兇狠地說,他越逼越近,看著李欽恐怖地睜大眼睛,那雙眼睛後面的神經已經快綳斷了。
「啊!」劉黑塔用盡全身力氣大喝一聲,手上的鏈子鞭挾著風雷之聲抽了下來。李欽心膽俱裂,避無可避,眼看著鞭子落下來,卻是重重砸在他的左肩上,咔嚓一聲骨頭頓時粉碎,李欽一翻白眼昏了過去。
「看,讓我說准了吧,曾國荃真的要反哪。」坐在簾後的慈禧望著御案上那厚厚一摞,從山東、浙江巡撫衙門還有兩江大小官員處報上來的文書。事情已經過去十天了,真相也都大致明了,不好辦的是如何善後,軍機大臣商議多次仍是不得要領,只好恭請聖裁。
慈禧一向覺得長毛既去,湘軍便是她的兒子同治小皇帝的最大威脅,此番曾國荃意圖謀反,雖然反跡不彰,可是畢竟露了馬腳,更加讓她堅信了對湘軍的看法。
「可是這一次卻也看出了曾國藩的忠心,他寧死都不肯被人裹脅興亂,足見忠誠老實。」慈安卻始終記得當初先帝許的那個願——「平長毛者封王爵」,對於沒能遵照先帝遺願封賞曾國藩,她一直以來都有些覺得虧欠了曾氏與湘軍,彷彿過河拆橋,自己就先有不是,所以她主張對湘軍以安撫為主。
恭親王與諸位軍機大臣沒一個主張重處湘軍的,原因無他,把湘軍逼反了,誰來平叛,又有誰敢保證平叛之人不是下一個湘軍,這樣反反覆復,非把大清折騰亡國了不可。
「那也不能裝糊塗不理啊。唐末皇權掃地,藩鎮割據,不就是因為中樞軟弱可欺,如今朝廷要是一味退讓,反倒容易撩起這些封疆大吏的不臣之心。」
慈禧的話倒也是另一番道理,非但駁不得,而且還輕忽不得。殿中一時陷入沉默。
良久,慈安打破寂靜,她先誇讚起一人:「那個姓喬的兩淮鹽運使真是忠臣,聽說他在馬上不眠不休,吃喝都不下馬,從兩江一口氣趕到京城報警,馬進崇文門,人便摔了下來,可有此事?」
「稟母后皇太后,確有此事,喬鶴年得知湘軍異動,即刻便赴京城示警,沒有半點耽擱。」
「難得,難得,這都是國家平日養士之德,所以我說人才要作養,不能作踐。」慈安緩緩帶入正題,「曾國藩大才槃槃,他不變心,湘軍上下誰想反都沒用,這次的事兒就是明證。實話說,他打下江寧已有不少時日了,朝廷始終不提封爵之事,也確實有點那個,難怪湘軍上下有怨氣。妹妹,你說呢?」
「姐姐說得沒錯。」慈禧眼見大殿中人都是不願嚴處湘軍,自己也不能違逆眾意。這是她一向的手腕,既然朝廷都敬慈安太后,那麼自己也敬,這樣只要將慈安握在手心裡,也就等於將朝廷上下都收服了,故此慈安說的話,她幾乎從不反對,即便與自己的心意相反,也總是逆來順受,今後再徐圖改之。
恭親王如釋重負,指著御案上那支金皮令箭道:「母后皇太后所言極是,一晃兒十餘年,誰也不知道這大令遺失在外,今一出現,便幫助朝廷擋了一災。據山東巡撫閻敬銘說,傳令之人飄然無蹤,焉知不是上天保佑我大清。」
秉國親王如此一說,剩餘軍機大臣自然要跟著湊趣頌聖,慈安笑容滿面,慈禧雖然也跟著笑了,心裡卻在冷哼:「哼,老六,你別打馬虎眼,你是議政王,總掌軍國大事,金皮令箭不知何時被人掉包,你居然推在神仙身上,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把該擔的處分都抵消了,天下就數你聰明,眼下不跟你算賬,等對景兒那日叫你知道厲害。」
她這樣想著,面上卻一點沒露,反倒沿著這個題目說了下去:「要我說,這次能弭大亂於無形,剪惡逆於初萌,有個人更是功不可沒。」
慈安知道她要說的是誰:「可是那個古姓徽商?」
「正是他。前番朝廷丟人丟到家了,英國人一瞪眼,咱們什麼話都不敢說,乖乖地把本該逐年賠付的銀子一股腦都給了人家,連國庫都搬空了。」慈禧不動聲色刺了恭親王一句,接著道,「可是這姓古的真有本事,居然能讓英國人認輸服軟,又把銀子送回了國庫。一個生意人給咱們大清國爭了臉面,這可是飽讀詩書的滿朝文武都做不到的事兒。」
這話一出口,軍機大臣們特別是掌管總理衙門的恭親王紅頭漲腦不言聲了。
慈安覺得她說得稍有些過分,可是理兒上又挑不出毛病,忽然想起一事:「這個古平原是不是就是貢茶『蘭雪』的茶商哪?」
「就是他,不怕姐姐笑話,這『天下第一茶』還是我賜給他的呢。」慈禧就是要引出這句話。
果然慈安點頭道:「你看人畢竟賞鑒不謬,此人生意做得果然好,連英國人都被他贏了去。」
「何止如此。」慈禧生平最恨洋人,要不是洋人,自己怎麼會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古平原做的事樁樁件件都合她心意,她拿起一封同文館翻譯出的文書,「姐姐你看,這是英國領事給咱們發的抗議。」
「英國人的抗議?!」慈安吃了一驚。
「別急。這裡面啊,除了抗議湘軍意圖刺殺英國怡和洋行的大班之外,還對古平原大加讚賞,感謝他捨命相救。因為古平原的義舉,英國人此次便僅限於文書抗議而已,不會有實際的報復。」
慈安閉了閉眼,撫著胸口:「看來這洋人也分得清好賴,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就喊打喊殺。」
「所以古平原這功勞可大了。想想看,要是英國人無端被殺,只怕曾國藩也無法平息此事,既然不能回頭,就只有一反到底。」慈禧說道,「如果洋人誤會是朝廷看管不嚴,以致私縱鹽丁殺害洋商,那麼曾國荃就可以與洋人聯手,這樣一來,豈不是勢不可擋。今日的殿上,只怕又是另一番景象,咱們還能從容議事嗎?」
慈安深以為然地點頭,她站起身,歉然一笑:「這麼說,我得去菩薩前敬一炷香,感謝上蒼保佑,保我大清免遭奇禍。妹妹,我一聽到險些惹了洋人就心驚肉跳,既然你也不打算重處湘軍,那麼餘下的事兒你和老六商量著辦吧。總之,我就一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眾人恭送慈安太后進了內宮,恭親王道:「此事其實也議得差不多了。湘軍都聽曾國藩的,他能不生異心,旁人也就鬧不出什麼事兒來。朝廷最好是以不變應萬變,免得又節外生枝,激出事端。臣等的意思,既然不重處,那便乾脆給曾國藩一個面子,索性不給處分,他必定會感恩戴德,全力約束部屬、整頓湘軍,不會再有這樣的事兒發生。」
慈禧見他想匆忙議決此事,知道曾國藩與他私下必有書信往來,或許已經有了成議。她心裡又是一聲冷笑,心道:「老六啊老六,你以為垂簾聽政就只是擺設嗎,趁早別妄想!」她並不答話,而是一伸手,要過曾國藩日前遞來的奏摺,不緊不慢地一行行看過,微微點頭:「按這奏摺所言,曾國藩倒是很識大體,依我看,朝廷不可涼了功臣之心,那個遲遲未給的封賞,就藉此機會給了吧。」
雷霆未下,雨露卻至,慈禧這句話一出口,幾位軍機大臣都當自己聽錯了,不約而同地瞠目望著珠簾後面。
慈禧展顏一笑,接著說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話:「立過功的都該賞,生意人也不例外。正好用他來教訓教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曾老九,也讓這些仗著平滅長毛就不把朝廷放在眼裡的封疆大吏們知道知道好歹,懂得什麼才是朝廷的規矩。」
李欽在昏迷中醒來,只覺得喉嚨像火燒一樣,不自覺地喊著:「水,水啊。」
邊上真的有人遞過一碗水,李欽剛要伸手接過,肩膀處傳來劇痛,他張口大叫一聲,這才回憶起,自己被劉黑塔打傷了,他伸手一摸,傷處已經包紮上藥。李欽晃晃悠悠站起身,就覺得立足不穩,他踉蹌走了幾步,發現並非錯覺,自己正是在一條大船上。而且這不是尋常的船,是洋人的鐵殼火輪船,上面兩根粗大的煙筒正在冒著黑煙。
他舉目四望,不見陸地,回過頭就見一群衣衫襤褸的人正在看著他。
「我、我這是在哪兒?」
「還用問,在船上唄。」邊上有人答話,李欽轉頭看去,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手裡拿著個碗,方才就是他送水給自己喝。
李欽不明所以,擠出一絲笑容:「我、我怎麼會在這兒?」說著口渴的感覺再次襲來,他伸出另一手去拿碗。
那老漢卻將碗挪開了,他看著李欽迷惑的目光,站起身來,目光忽地變得銳利無比,緊緊盯著面前這個人。
「有人讓我轉幾句話給你,既然你醒了,就先把話聽完,再喝水也不遲。」
李欽咽了口唾沫,望著他沒言聲。
「你的傷是劉大爺打的,他說,你害他瘸腳,他廢你一條胳膊,彼此扯平。至於那些命債,統統交給古東家處置。」
劉大爺說的肯定是劉黑塔,這麼說眼前這些人是古家派來的?李欽心裡砰砰亂跳,不自覺地退了一步,這才想起是在船上,根本無路可退。
「其餘的話,就都是古東家的了。說之前,我先告訴你,這船上的人都是幹什麼的。」那人繼續說道,「我們都是兩淮鹽場的鹽丁。怎麼,李東家真的認不出了?」
李欽頓時一愣,他從沒把這群鹽丁放在眼裡,在他看來鹽丁不過是為李家賺銀子的狗而已,他哪裡記得住這些人的長相。
「你不認得我們,我倒認得你。當初在鹽城修海塘,因為你逼催工期,鹽丁可死了不少人哪。」
「那、那是……」李欽環目四顧,見人們都是怒目而視,他囁嚅著。
說話的人自然就是輔王楊福慶,他擺了擺手:「你不用擔心,要不是因為你使詐算計洋人,咱們還到不了這條船上呢。也算是歪打正著救了這許多鹽丁的性命,那筆賬兩清了。」
古平原知道曾國荃不會放過這些鹽丁,而且他也知道白依梅一直想給鹽丁找個活路,正好借著救了約翰大班的機會,向洋人提出,將兩淮鹽場的鹽丁全數「賣」給洋人,裝船運到國外,依然是做苦力,卻不再是罪孥的身份。
這筆生意對約翰大班來說是求之不得,怡和洋行在美洲大陸的種植園正缺少大批勞工,古平原與他談妥了價錢,將「身價銀」一分不少地交給了鹽丁。
「古東家對我們說,與其留在大清被官府慢慢折磨死,不如遠走高飛,到哪兒不能討個活命呢。他說得再對不過了,實實在在為咱們這些反叛找了一條出路,一條清妖再也奈何不得咱們的出路。」楊福慶長出一口氣,「臨上船前,古東家把你交給我們,他說,你背負的那些血債,別說殺你一次,就是三次、五次,碎剮凌遲也抵消不了你的罪戾。你可以逆人倫、滅天理,古東家卻不能做你那樣如同畜生一樣的事。既然天道還在,那就讓上天來懲罰你好了,也免得髒了世人的手。不過古東家還是對你略施薄懲。當初京城李家陷害他,將他流放關外,如今他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你流放到萬里之遙的海外,由著你自生自滅。」說著,楊福慶從身邊人的手上拿過一對白玉瓶,塞到李欽懷裡。
「這是古東家給你的。」楊福慶輕蔑地說,「他說這本來就是你的,終於等到還給你的這一天了,就當做你在海外活命的本錢吧。」
李欽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這一對白玉瓶,是他在古平原成婚當日送去的「賀禮」,後來又藉此狠狠羞辱了古平原。他怔怔地瞪著那對瓶兒,就像看著上天給自己最大的諷刺。
「流放……我是個流犯了?」他喃喃地說著,忽然失態地仰天狂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淌了出來。
「喝吧。」楊福慶將那碗水遞了過來,李欽接過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乾,他抹了抹嘴,再不管這些鹽丁,自己走到船尾,望著那早已看不見的大清國。
「古平原,你等著吧,早晚有一天我會回來,我一定會拿回屬於我的一切。」李欽在心裡發著狠,注視著海天一線的地方。
就在此時,他眼前一黑,驚覺一條大麻袋從頭到腳將他罩住,幾個人七手八腳將袋口紮緊。李欽連聲怒叫,忽然有人隔著麻袋湊在他耳邊,用清晰的聲音道:「古家饒了你,鹽丁也饒了你,可是英王的血債你逃不掉,今天就是還債的時候到了。」
李欽的心一直往下沉,像是掉入了不見底的深淵,他還沒來得及出聲,麻袋就已經被人抬了起來。李欽意識到了將要發生什麼,他絕望地掙扎著,那條麻袋卻像無情的命運緊緊地裹著他。
「以水做酒,送你上路!」楊福慶猛一揮手,幾個鹽丁把那麻袋向大海中拋去,船上的人只聽到舷外傳來半聲恐怖的叫聲,餘下的聲音都隨著濺起的水花,被浪頭吞沒了。
朝廷宣旨,卻特意叫一個身無功名的生意人到場,固然是聞所未聞。可是派來宣旨的這個欽差,更是讓兩江官場大吃一驚。
堂皇下轎,口銜天憲的竟然是喬鶴年。
短短几日不見,喬鶴年換了一身官服,身著錦雞補子,頭戴珊瑚頂子,官帽後的金翠翎羽中,燦然一「眼」,居然是根單眼花翎,這又比紅頂子不知貴重了多少倍。
他笑意盈盈地與昔日同僚點頭致意,在眾人又羨又妒的目光中,邁著方步走向接官亭,來到香案之前。
「有旨,兩江總督曾國藩、江蘇巡撫曾國荃並一應大小官員接旨。」
底下一片馬蹄袖打得山響,在曾國藩領頭下,眾官員跪下磕頭,恭請聖安。
「聖躬安!」喬鶴年如今是欽差,南面而立,看著官居一品的督撫將軍,特別是「天下第一臣」曾國藩都跪在自己面前,他心裡油然而生一種自豪。想不到當年山西的窮書生,也有這一天。
他徐徐展開聖旨,朗聲道:「共有三道旨意。這第一道是,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曾國藩自咸豐三年奉旨練兵,親率湘勇圍剿長毛逆匪,堅毅勇決,調度得當,歷經十年,克複江寧,誅滅群奸,實屬居功至偉,著曾國藩賞加太子太保銜,敕封一等侯爵,世襲罔替,並賞戴雙眼花翎,欽此。」
這是三朝以來罕見的封賞,可是在下面豎起耳朵聆聽聖訓的湘軍嫡系眾將心頭都不免掠過一絲失望。大家一直期盼的那個「王爵」,朝廷到底還是沒有給。人們這才明白,算上此前曾國荃獲封的伯爵、李臣典獲封的子爵、蕭孚泗獲封的男爵和朱洪章獲封的騎都尉世職,朝廷是將一個王爵一拆為五,分而賜之。「好精明的算盤。」曾國荃覺得一口悶氣塞在胸口,小聲嘟囔了一句。
別人沒聽清,可是曾國藩卻聽到了,微微側身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隨即叩頭謝恩,極力自言天恩浩蕩,臣心惶恐,說得目中雙淚直流。
「老爵相,朝廷名器所關,封賞自有斟酌,這份恩賞若說天下還有一人當得起,那便非你莫屬,何必如此自謙。」喬鶴年溫言安慰了幾句,然後拿出第二份聖旨。
這第二份聖旨卻絮絮如家談,從曾國藩丁憂居鄉卻能不避嫌疑、不辭辛勞,勇擔募勇練兵重任說起,說他以書生之身行武將之勇,親自領兵前敵,艱苦卓絕終成大功,實乃康乾盛世之後又一名臣良相。
這樣一番長篇大論,聽得曾國藩越發局促不安,他等著喬鶴年讀完聖旨,一定要當場遜謝,絕不能讓人以為自己挾功自傲,有什麼功高蓋主的念頭。
還沒等他轉完這個念頭,聖旨已經結煞,末尾卻語氣一轉。說是曾國藩日前上摺子,懇請朝廷裁撤湘軍,並以此為由,認為湘軍乃自己與曾國荃一手創建,如今裁撤,必然牽扯到人情,多有不便,希望朝廷能另簡大員主持其事。
「該大臣公忠體國,甚識大體,朝廷亦體諒其難為之處,故應其所請,著曾國藩即日起調任直隸總督,兩江總督之職由浙江巡撫李鴻章代為署理;曾國荃即日起調任山西巡撫,江蘇巡撫之職由新晉江蘇藩司喬鶴年代為署理。欽此!」
喬鶴年把這道聖旨讀完,庭下鴉雀無聲,有些人呆若木雞,有些人暗中竊喜,更有些人卻憤怒得眼裡出火。
曾國荃一挺身,厲聲問自己的大哥:「這真是你向朝廷自請的嗎?」
曾國藩五味雜陳地望著弟弟,他有一千一萬句話想說,可是卻終究只是留下了一抹難以察覺的苦笑,微微地點了點頭。
「恭喜曾大人,直隸總督一向號稱『疆臣領袖』,朝廷如此看重大人,實在是可喜可賀。」
「哈哈哈,疆臣領袖……」曾國荃一陣大笑,彷彿把這四個字在口中嚼得粉碎,他逼視著喬鶴年,「好巧的嘴,朝廷倒是真沒派錯人來傳旨。那你說說看,山西巡撫又是什麼?」
「這……」喬鶴年一時接不上話。
「國荃,欽差面前豈可無禮,還不謝罪!」曾國藩急得當場斷喝一聲,卻忘了這也是失儀之罪。欽差是代天子行事,曾國荃的行為若是被御史彈劾,與犯駕無異。
「大哥!你我心知肚明,直隸總督也好,山西巡撫也罷,為什麼給咱們兄弟倆調到這兩處,還不是因為這兩個官兒是出了名的手下沒有兵權嘛!」曾國荃已是氣得紅頭漲腦,轉臉又惡狠狠地笑道,「喬大人,想不到你一步登天接了我的缺,今後還要托你多照應我的舊部嘍。哦,對了,聽說你快馬趕到京城,不小心摔了一跤,卻撿了個大元寶?」
他連諷帶罵,滿臉都是鄙視譏誚,喬鶴年卻並不看他,面不改色地對曾國藩道:「朝廷還有第三道旨意,乃是密旨,請兩位大人移步靜室聽旨。」說著,他向著曾國荃也一示意。
一聽說是密旨,現場的氣氛又再次緊張起來。眾人都在猜測,這道旨意也許就與那幾日兩江的亂子有關,不過剛剛封賞曾家,而且官職調動已畢,論理不會再有處分才是。
就在大家交頭接耳,低聲議論時,卻驚異地發現喬鶴年笑容滿面走到一直站在廊下的古平原身前。
「古東家,你也要一同接旨。」
「我?」古平原也不明白為什麼今天把自己叫來,混在一群官兒里。乍聽此言更是糊塗了,他左右看看,視線所及都是詫異的目光,包括曾國藩,也是茫然不解地看著。這道連江寧藩司、臬台等大員都不能與聞的密旨,卻要曾家的督撫二人與一介平民古平原共同來接,這裡面的事兒真讓在場的人想破頭也想不明白,只能目送著他們進了總督衙門的籤押房,又眼睜睜看著兩個差役抬進去一大塊方方正正的彷彿匾額般,上面蒙著明黃緞子的東西,隨後那兩人便退了出來。
既是明黃色,必是御賜之物,可究竟是賜給誰的呢,又為什麼要頒密旨?這莫名其妙的舉動,讓庭院里頓時哄開了,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
外面亂成一鍋粥,籤押房裡卻是一片寂靜。幾個人各懷心事,喬鶴年是唯一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兒的人,他望著面前的三人,心頭大是感慨。
他定了定心神,開口道:「這是口述密旨,兩位大人自然懂得規矩,古東家,你聽過之後隻字不可外泄,否則便是欺君之罪。」
「是,草民自當守口如瓶。」
喬鶴年深深吸了一口氣,卻又是一時片刻沒有言聲。他如此慎重,屋中三人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曾國荃心裡暗自打著主意,倘若朝廷要追究「謀逆」的罪名,即便是拼個魚死網破,也不能束手待斃。
聲音終於響起:「徽州商人古平原,拯兩淮鹽場於英夷,振大清國威;平兩江動蕩於初現,保萬民生計。其志可嘉,其功至大,朝廷特賜匾額表彰,欽此。」旨意很短,喬鶴年說完,便走到那立在牆邊的木匾旁,伸手拎起明黃緞子一角,像是拿著千斤重物,慢慢地將黃緞扯下。
另外三人的眼睛早就一眨不眨地盯著,就見黃緞落地,一塊碩大的木匾上金漆描著四個大字:
「徽州商王!」
古平原的腦子「轟」地一聲,眼前的一切都破碎了,然後又漸漸聚攏在一起,他揉了揉眼睛,再次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眼,沒錯,就是這四個字,明明白白地寫在朝廷御賜的金匾上,字字有如千鈞之重。
「徽州商王」,重在那個「王」字,既是朝廷賞賜,君無戲言,便等於是封了古平原一個王爵!
一向泰山崩於前而不變其色的曾國藩也怔住了。這是絕不可能的一件事,卻真真切切地出現在眼前。他畢竟久歷宦海,立刻就品出了滋味,此事不在於古平原以平民之身而蒙王爵之賞,也不在於自己百戰功成僅得侯爵之封,朝廷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就是要給曾家和湘軍一個下馬威,顯示用人權柄恩出於上,無論進退、顯藏、甚至生死都在朝廷掌握之中,任何人若是想硬爭,那就只有求榮反辱。
密旨中的那句「平兩江動蕩於初現」,用的更是春秋筆法,看起來上承前一句,說的是洋商爭奪兩淮鹽場引起的事端,實則暗指曾國荃調動兵馬意圖謀反。想明白了這一節,曾國藩心裡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帶著不勝恐懼的心情伏下了頭。
曾國荃的臉漲得如同豬肝,他也看懂了,這是一道比嚴譴還要厲害十分的密旨,簡直就如同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臉上,一口唾沫唾在自己的面上。他不甘心受辱,卻又無可奈何,他明白,朝廷既然對曾家有了警覺,那麼朝旨未下之時,必然已經有所布置,或許就在現在,李鴻章的中軍官就已經帶著人馬接掌了湘軍的軍權。他猛然間想起當日在同慶樓,蘇紫軒命人排的那三齣戲,伍子胥、岳飛、徐達的面孔一一在眼前閃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一向性高氣傲的曾老九心裡湧上一股悲涼,他木然地牽了牽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向著古平原拱了拱手。
「古東家,三藩之後,異姓不王。我們曾家立下如此大功,卻還比不過你的功勞,今日你才是大喜之人哪。」
古平原一句話也沒說,他的臉上似悲似喜,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自己被革去舉人功名,今生今世本不做廟堂之想,卻乍然間得了人臣所能企及的至高爵位,這是做夢嗎,做夢也不會夢到這樣離奇的事情。走出這個門口,說予人聽,誰會信呢?自己可就真的成了瘋子了。可這樣瘋狂的事情眼睜睜發生在面前,究竟是誰瘋了呢?
「古東家,這是前所未有的異數,是朝廷恩出格外的封賞,你還不謝恩嗎?」喬鶴年看著眼前三人臉上的表情,真如同一出精彩絕倫的大戲。
古平原這才彷彿驚醒,僵著身子深深叩下頭去:「草民叩謝天恩。」
喬鶴年輕咳一聲,字斟句酌地說:「朝廷命本官來宣密旨,自有一番道理在。古平原蒙賜此匾,是朝廷表彰他在商人中出類拔萃,為大清爭了口氣,可是畢竟『王封』太過招搖顯眼,一旦公之於眾,必引物議嘩然。故命督撫二人做個見證,從今往後,此名號古平原只能存之於心,不可泄露於外。至於此匾,過目之後由本官處置。」
說著,喬鶴年打起火摺子,將火苗湊到木匾上,那上面剛刷過幾遍桐油,見火便著,瞬間將匾籠罩在一片火焰黑煙中。屋中的幾個人心頭一片茫然,獃獃地看著那塊匾,火光跳躍閃動,火舌卷著那個「王」字,光燦燦的金漆漸漸消失不見,化成灰時卻也沒什麼不同。
幾日之後,一群人站在江寧城外的三山磯下。此處是東吳末代皇帝孫浩抬棺請降之地,「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草長鶯飛,柳綠桃紅之時尚且讓人黯然神傷,何況此時天色昏暗,北風勁吹,大堆的彤雲在天上急速滾動,天穹之下灰濛濛一片,分辨不清遠近,耳邊只聽到灌木的乾枯枝條在狂風吹打中,相互碰出單調而又枯燥的咔咔聲。
「東家,還是別走了。鹽場還要你來主持大局,今日新任兩江總督李大人也派人送來請柬,請你過府一敘。別看曾大人走了,官府還是要倚重你的,正是大展拳腳之時,您何必急流勇退呢?」彭掌柜帶著哭音道。
郝師爺幫著勸道:「就算你不想留在江寧,那便回徽州去嘛,去雲南這天高地遠的地方做什麼。」
古平原牽著一匹馬,馬上馱著一擔行李,王熾站在他身邊,手裡牽著馬車的韁繩,這王四馬幫的主人親自跨轅,等著常玉兒和她懷抱的孩子上車。
古平原卻是心情不錯的樣子,臉上一直掛著笑容:「你們不必勸了,我這幾日說得不是很清楚嗎?這一次我能夠能打敗洋人,是靠了天下商幫的齊心協力,我欠千千萬萬個商人的一份情,卻不知如何去還。」他指了指王熾,「他跟我說,雲貴有很多小生意人,也想把買賣做大,卻不知如何入手。我想好了,去幫著他們做生意。不只是雲貴,我今後還要走遍千山萬水,到大清的各府各縣,但凡做生意的人有了困難,我見了則幫,遇了則助,必盡其所能,傾其所有。我希望能讓天下生意人變成一家,讓各個商幫都摒棄門戶之見,視自己為大清商幫的人。」
這一番志向聽得眼前這些生意人心神激越,難以自已,喬致庸頭一個擊掌叫好:「古老弟,你能將這麼大的生意說放就放,我真是自愧不如。嘿,你做的才真是大生意,雖然不賺錢,可是天下沒有比這更了不起的生意了。只恨我手頭事情太多,不然真想和你走一趟。等你忙完雲貴的事兒便到山西來吧,我和雷大娘還有毛掌柜他們等著你。」
「你放心,我一定去。」古平原笑著點頭道。
「大哥,你把生意一股腦留給我們,我可做不來。」古雨婷和劉黑塔站在一旁,她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急道。
「有郝大哥、彭掌柜、費掌柜他們,你和黑塔兄弟多問多學,很快就會了。再說大哥隔一陣子還會回來的。」古平原瞥了一眼妻子,有些為難道,「倒是玉兒,你帶著孩子其實應該留下。哪怕等孩子大些,我再回來接你們娘倆。這一路山高路陡,風餐露宿,可是要吃苦的。」
「沒事的。」常玉兒看著懷中熟睡的孩子,也是一臉的笑意,看上去並不以為苦,「一家人怎麼能分開?再說孩子眼看就要學話了,他要是叫爸爸,你不在身邊,讓誰來應?你不用擔心我們,小孩子從小吃些苦是好事,至於我,能跟著你走遍萬水千山,心裡不知道多高興呢。」
「知夫莫若妻」,常玉兒知道,兩江之地對於古平原來說是個傷心地,喪親之痛,失愛之悲,亡師之念,這些都催促著他離開此地。他方才說的話不假,但也確實是藉此機會遠走他鄉,至於今後會不會回來,那就要看心境如何了。但這對於常玉兒並不重要,只要能在古平原身邊,她的心就始終是安穩的。
其實連常玉兒在內,誰都不知道,古平原之所以堅持要走,還有個藏在心底的原因。
此番他與京商、洋商連番惡鬥,保下了兩淮鹽場,已成了大清商界一時無兩響噹噹的人物。可是他也看出,如今身邊的掌柜、夥計,乃至於整個徽商還有與自己合夥聯號的那些商人,對他奉若神明,遇事都在等他拿主意。這樣下去絕不可行,人無完人,哪天自己出了錯,便可能連累整個徽商。再說,人人都依賴自己,時間長了,便會失去做生意的頭腦,豈不變成自己把這些人給害了。
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幾乎憑藉一己之力避免江南重燃戰火的事兒,也逐漸為人廣知,如今各地商幫、各國商人,乃至於官府、湘軍……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正在盯著自己,這其中只怕心懷惡意的大有人在。名利雙收之時恐也正是成為眾矢之的的那一刻。
古平原畢竟是個博覽群書的生意人,他知道,從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在成功之後的短短時日內便一個跟斗栽倒,落入萬劫不復之地,這種事史不絕書,歸根到底還是沒參透世情,該退一步時卻偏偏要邁一步,豈有不一腳蹬空之理。
「暴得大名則不祥」,為己為人,古平原都下定決心要抽身而退。
「張掌柜,我有一事相求,還望幾位幫忙。」他向著「四大恆」的幾位掌柜道。
「古東家,您儘管吩咐。」
「聽說李家的家產已經交由官賣?」「是,此事由戶部負責。」
「那好,請幾位回京城時,幫我將李家那處大宅買下來。」
「哦,哦……」張掌柜答應著,卻不解地看著古平原。
「還要勞煩幾位掌柜將它改建成商人義學,今後我在各地也要建此學堂。凡我商人子弟,不收任何費用便可來求學,不僅要學做生意的辦法,還要學如何以誠待人,以義處事,免得重蹈了李家的覆轍。」古平原面色鄭重,這顯然是他早就想好的。
「四大恆」掌柜恍然大悟,連連點頭稱是。
古平原也不想做太多囑咐,正想拱手告辭,一抬眼間忽然向眾人身後看去,頓時露出詫異之色。
大家回頭才發現,平日里總跟著蘇紫軒的那個書童,如今卻做了丫鬟打扮,原來竟是個女兒家,她滿臉淚痕,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後面。
「古東家,小姐她不要我了。」四喜哭得稀里嘩啦,傷心極了。
「怎麼呢?」
「她說天地間再無掛心之事,也就不願有人陪她左右。讓我來找你,請你收留我。」
「那她人呢?」
四喜抽泣著:「不知道,走了,不知去哪兒了。」
「唉!」古平原嘆了口氣,支撐蘇紫軒這麼多年的心愿一旦崩塌,何去何從大概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希望她能早點知道自己應去何處吧。」常玉兒和孩子也的確需要人照顧,徵得妻子的同意後,古平原便留下了四喜。
一片揮手作別聲中,古平原等人緩緩向南而去,走出不遠,就聽一陣空靈的簫聲越空而來,細辨之下,聲音來自不遠處的三山磯,只是江上雲霧遮住了山峰,若隱若現間無從找到那天籟之音的主人。
「是小姐的玉簫,她來送你呢。」四喜跳起來喊道,卻始終不見蘇紫軒回應。
「先是高山流水,後是陽關三疊……縱使知音終有一別。」風送簫音,古平原長身而立,與其他人一起靜靜聽著。
「從今別後,兩地相思萬種,有誰告陳。
從今一別,兩地相思入夢,聞雁來賓。」
江水長流恰如人生長恨,這一刻,留的,走的,聽著簫音,俱都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