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錡等一行人結束了長途跋陟的旅行,來到東京城。
趙隆在東京別無願意借寓之處,父女倆就理所當然地在劉錡的寓所中住下來。他們受到居停主婦劉錡娘子殷勤的接待,這種接待是純粹東京式的:豪俠、好事、熱情、包攬兼而有之。
劉錡娘子母家幾代都住在東京,在東京扎了根。她本人的足跡最遠也沒有超過東京郊外幾十里方圓的範圍。那是和女伴們一起到市郊去踏青、探春,暫時領略一會農村風光,猶如吃慣了山珍海味,偶而也想吃點清淡的蔬菜一樣。長期的都市生活,使她形成了一種優越感。她滿心喜歡地接待了丈夫給她帶來的賓客,把接待外路朋友,並使之徹底、完全的東京化,是她眼下最重要的職責。她給趙隆請了安,以她特殊的敏感,馬上感覺到這位老世伯不像是個隨和的人。可是她不在乎這個,她滿有信心地相信到頭來總是要讓他來適應她,而不是她去適應他。純粹的東京人,都是這樣充滿了自豪感的。
然後,她一把拉住嚲娘,不住地上下打量她,最後得到結論,斷然地稱讚道:
「好俊的閨女!」
她用了外路人必須認識到一年以上的時間才可能達到的親密程度說:「哪陣好風把妹子吹到東京來了!這一來得在這裡住上三年五載,這裡就是妹子的家,休再想著那邊了。」
「多謝姊姊!」被劉錡娘子的這種東京式的速度駭異了的嚲娘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話可以回答。
劉錡娘子十分喜歡這個簡單的回答和伴隨著這個回答的直率的表情。
劉錡背著嚲娘,把她此來的任務告訴娘子,這使她更加高興了。她立刻把嚲娘拉進自己的閨房,用了必須經過三年的耳鬢廝磨才能達到的那種親密程度,小聲地告訴她:
「咱雖說還沒見過馬兄弟,你劉錡哥哥一天卻要幾十回叨念著兄弟,念得咱耳朵也起了繭。這回兄弟回東京來了,好歹要把他抓來,與妹子完婚。這件事就包在咱身上,他們男子漢省得什麼?」
嚲娘的生活經驗是那樣貧乏,她認識這個非軍事的人間世界,就好像是個剛落地的赤嬰一樣。她不明白處在待嫁少女的身分上,被提到這種尖銳的問題時,理應紅一紅臉,忸怩一下,利用這點嬌羞來增加客觀上的媚態的。
「多謝姊姊!」她還是這樣簡單地回答。
她簡單、直率得使劉錡娘子著迷了,劉錡娘子決沒有料到她會得到這樣一句回答。她又拉起嚲娘的手,繼續說:
「可是這兩天東京的燈市真是熱鬧極了,普天下哪有這樣好看的燈市?咱非先陪妹妹去逛逛不可。逛過了燈市,再辦妹子的喜事不遲。」
嚲娘也曾在渭州逛過燈市,可是她決不能理解一個東京人逛燈市的重大意義:
東京人主要不是以年齡,而是以逛燈市的回憶來劃分生活階段。
一個白髮如銀的老婆婆可以從六十年前那次逛燈市的回憶追溯到她的無邪的少女時代,還可以從逛燈市的伴侶中追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社會關係。她們有的墓木已拱,有的已經是子孫繞膝……她們流逝的一生猶如一串用回憶的絲線串成的數珠兒,每一個燈節就是一顆數珠兒。她捻到哪一顆,就會想起哪一年燈市的情況和氣氛——它們似乎都是相同的,又各具有特殊性。她想起她和游侶們擠來擠去的那些街坊,如今名稱雖還如舊,有一半的房屋已經翻造過,一半的店鋪擴大、縮小或者已經打烊了。她還記得跟哪個遊伴小聲地說過的一句話,這到現在想來,還要為此赧然紅臉。她還會想起她第一次穿上身的那件青蓮色的刻絲錦襖,當時是怎麼鬨動了九城闤閭的!
所有這一切都不是嚲娘所能理解。
她惶惑地看看劉錡娘子熱情橫溢的神情,不可抗拒的建議,她再一次回答道:
「多謝姊姊!」
(二)
劉錡娘子說得不錯,普天之下,哪有一所城市比得上東京,哪有一個節日比得上東京的燈節?絕對沒有!把人類精心創造的有關的形容詞,「繁華」、「縟麗」、「熱鬧」、「喧鬧」、「金碧輝煌」、「光采奪目」等字眼都用盡了,也不足形容東京的燈節於萬一。
每天清早就向四面八方重重洞開的各道城門——南薰門、陳州門、戴樓門、新宋門、新鄭門,封丘門,陳橋門、萬勝門,固子門……都展開笑靨,張開兩臂,歡迎一切初來的和重來的客人。它們毫不懷疑人們將帶來更多的富足和更大的繁榮,為它添毫增色。它們帶著那樣的好心好意,站在人們來到東京的第一道關卡上,熱情煥發地介紹道:「你們快進城來啊!進城來尋歡作樂,盡情享受。俺這裡什麼都不欠映,什麼都不慳吝,俺代表東京城站到這裡來歡迎您老人家進城,祝您愉快,可千萬不要給俺帶來愁苦和災難就好。」
陶醉於一切愉快,新鮮、熱鬧的事物,樂於為居民和客人們提供無窮無盡的享受,這是作為帝京、國都,過著一百多年「熙來攘往」的和平生活的東京城發展起來的特殊的性格。
作為一座城市的東京城有這種特殊的「城格」,而它的居民們,也發展著與此相適應的人生哲學。
東京人總是喜歡把各種色采鮮艷的油漆不斷地往它身上塗刷,在沒有鏟去的老底子上塗上一層層新的,又在新底子上再塗上一層層更加新的漆。在光潔奪目的表面後下面,還可以看到舊的痕迹,因此顯得更加絢麗多采。
東京城每天都在踵事增華。
新年春節的本身就是一種矞麗堂皇的橙黃油漆。
去年臘月中,朝廷又玩出了新花樣,明令規定把預賞燈節的日期提前半個月,這也是一種投合人心的輕倩的緋紅油漆。
而在春節中剛透露出來,幾天中就已遐邇遍傳,婦孺皆知的征遼消息更是一種震撼人心的大紅油漆。
東京人的生活方式雖是豐富多彩,變幻無窮,他們生活目標卻很單純。他們只追求官能上的快樂和刺激以及達到這個目的必要的物質條件,這些熱鬧的節目就是他們的食料、飲料,點心和零食,如果沒有這些食品來填滿他們饑渴的精神胃口,他們活在這個世界上將要感到索然無味了。
使趙隆等十分驚異的事情是:在西北軍事會議中那麼激烈地爭辯著的一場戰爭,在湄河邊的小驛站中目擊有人那麼急如星火地傳送出去的戰爭動員令,反映到東京人的生活中,滿不是那回事。現在東京人都知道這場戰爭即將爆發了,但他們一點也不著忙,更談不上什麼緊張、興奮,反而感到十分新奇和輕鬆。征鞍甫解的劉錡甚至覺得今天的東京比幾年前,比他兩個月前離開它的時候變得更加繁華,更加接近昇平時期的顛峰,何況很少到東京來過的趙隆,更不必說從未來過的嚲娘了。
東京人引以自豪的見多識廣特別表現在他們對戰爭的無知上——在抽象領域中自命為最淵博的人,在實際生活中往往最無知。東京人誇耀他們在市場上看見過的各種加工裝飾的武器甲馬,他們看見過挎刀帶劍的軍官們在城門口進進出出,還有,他們在官家的鹵簿①中見識過連人帶馬都披上鎧甲的所謂「具裝甲騎」,據說合天下都沒有這樣精銳的騎兵部隊,他們還在「講史」場中聽到說話人講「三分」,講「殘唐五代」有關的戰爭故事。這些就是他們對於戰爭的全部知識了。東京的上層人物和絕大多數的中層居民並不真正明白。或者是不想認真弄明白戰爭究竟是什麼。他們既沒有從積極的方面來理解它,為它作出精神和物質上的準備,也沒有從消極的方面想過它可能給他們帶來什麼、或將迫使他們改變什麼?他們對於傳聞得來的戰爭的消息,第一個敏捷的反應就是把它當作一件新鮮玩意兒,當作一個最新加添出來的娛樂節目,當作一種摻和在日常生活中醇冽可口的美酒嘉釀。總之,輕飄飄的東京人不可能持有與戰爭相適應的剛毅沉著的觀念。如果說,他們中間也有少數人想得遠些,想到戰爭不一定是那麼輕鬆愉快,可能有一天會像個不速之客那樣挑一擔愁苦的禮物,登門前來拜訪他們,那麼它仍然也是遙遠的事情。從現在開始到戰爭爆發,時間上還有幾個月的餘裕,從東京到前線,空間上還有一千多里地的距離,何必過早地、過逞地就為它操起心來?東京人對於時間、空間的概念,一向採取現實的態度,只限於此時和此地。
瘋狂地掠奪、盡情地享受、毫無保留地消費、完全絕對地佔有。只要今天的這一天過得舒服,那管它明天來的日子是甜酸辛苦?東京的上層人物就是用這樣的淺見和短視、這樣的豪奢和揮霍、這樣的荒唐和無恥來製造和迎接自己的末日,使自己和追隨者一起像雪球般地在戰爭的烈焰中溶化掉,並且禍延到中下層市民,使他們受到莫大的災難。
這就是從現在到收復燕京(那是使他們的歡樂達到最高峰的日子)的一年多時間中東京人普遍存在著的麻木不仁的心理狀態。
打從去年臘月開始,以州橋為中心,向四面八方輻射的幾條最熱鬧、寬敞的大街,諸如天漢橋街、臨汴大街,馬行街、潘樓街,界身、桃花洞,炭巷等街道兩側都已搭起采棚露屋,作為臨時商場,用來平衡市場上求過於供的擁擠現象。連宣德門外御街兩側的千步廊上也列滿了這種臨時商場。臨時商場裡面鋪陳著冠子、襆頭、衣衫、裙襖、領抹、花朵、珠翠、頭面、匹頭以及鞍轡刀劍、動用傢伙、書籍古董、時果腌臘,鮮鮓熟餚等各種檔次的消費商品,達到有美皆備、無麗不臻的程度。吸引了成千上萬的顧客,每天都擠得水泄不通。在這段時期中,顧客們甚至形成了一股風氣,專喜歡在流動的攤鋪中去選購貨品。他們寧可捨棄百年老店,作成攤鋪的交易,認為那裡的貨品更新鮮、時髦,連越陳越香的老酒和越古越吃價的古董也是從攤鋪里買來的好。這樣一來,使得久已膾炙人口的李和兒炒栗、王道人煎蜜、孫好手饅頭、宋四嫂魚羹、曹婆肉餅、薛家羊飯、趙文秀筆、潘谷墨、張家乳酪、李生菜小兒藥鋪等老店,不得不放下架子,隨著大流在大相國寺、五嶽觀和其他庵廟寺院的兩廡下租賃了攤鋪,開設分店,應市買賣。就中潘谷墨店的掌拒又別出心裁地從老店裡搬來蘇東坡的贈詩和題跋,用個檀木框子,罩上碧紗,張掛在板壁上,以廣招徠。惹得多少風雅之士都跑來欣賞東坡的墨寶、議論它的真偽,從一點一撇一划一鉤的色澤光采中鑒定它是否用了潘谷墨,或者是別人的墨。蘇東坡大約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的墨跡已經產生了廣告的效果。
在自由競爭中的高潮中,老牌子不濟事了,做買賣的也要適應時勢,別出心裁。
大相國寺是東京第一座大寺院,本京人稱之為「相藍」,不懂得這個簡稱,還是一板一眼地稱之為「大相國寺」的人,一聽就知道是個外路來的鄉巴佬。相藍有相藍的架勢,平時每逢初八、十八、廿八以及初一、月半才向外開放一天,一個月內只開放五天。前年冬季,為了配合朝廷的新鮮玩意兒——預賞燈節,居然打破成規,逐日開放。相藍在東京宗教界中一向居於領袖群倫的地位,它既然帶頭破例,一馬當先,東京城郊大大小小的一百六十八所庵廟寺觀也樂得跟進,每天大開方便之門,廣結仙佛之緣。人們到這裡來,不但要禮神拜佛,燒香求籤,同時還忙著講斤頭、做生意,零買躉批,一應具全。更多的人到這裡來是為了看雜劇、聽說話、賭博弈棋以及觀看別人的看戲、博弈,人們的廣泛活動,使得這些寺觀真正成為東京社會中的宗教生活、經濟生活和文化生活的中心。
當時全國各地著名的雜劇班子,每到臘月將屆,就紛紛涌到東京來獻藝。東京是一座「不收門票」的開放性的城市,凡是到這裡來消費的人以及為消費者提供愉快和享樂的人一律被宣布為受歡迎的人。這些藝員們有的搬演雜劇、有的玩百耍雜技,有的講史,有的賣唱,有的相撲,有的弄蟲蟻等等。他們一個個來自三江五嶽,都是身懷絕技,名播江湖。他們走遍了天下二十四路、二百三十八州、一千二百二十個縣。今天好不容易挨到天子腳下,誰都想露一手兒,博得個名利雙收。春節前後,他們暫且在寄寓的寺觀里逐日就地獻藝。其中出類拔萃的節目,到了正月初九以後,就要被選到燈市中心的「棘盆」去連續演出十天,直到燈市結束為止。開封府為了選拔節目,特派樂官孟子書(有人說孟子書是他的藝名,以專講《孟子》一書中的諢話出名,後來以假代真,就成為他的真姓名)、張廷叟兩個主管其事,而當時的開封府長官開封尹盛章本人也是這方面的行家,自然要參加選拔。所謂「棘盆」,就是在禁城口的宣德門外一片大廣場上,臨時用采繒色絹,蘆席竹架圍成的大劇場,容得幾萬觀眾,可算是演劇界的龍門。哪個節目被選上了,頓時聲價十倍,成為事實上的國定節目。以後在外路演出時,就有權在一面兩丈見方的錦旗上綉上一副金字對聯:
「今日江湖賣藝,人山人海。
當年棘盆獻技,傾國傾城。」
燈節前在寺觀中的演出,實際上只是一種預演,含有互相競賽的性質。江湖上最講義氣,哪個班子里發生了生老病死、衣食不給等意外事故,大家醵金募捐,演義務戲,十分賣勁。可是在競賽性的演出上決不含糊,誰都要爭這口氣,爭得在龍門榜上題名,誰也不讓誰。他們競爭得越激烈、演出越賣力,就越加飽了觀眾的眼福,因此內行的觀眾更喜歡去看寺觀中的預演。
嚲娘剛到東京的幾天,劉錡娘子實踐了諾言,每天出來賞燈、逛廟會、看百戲。劉錡娘子不但熱情地介紹了她所知道的一切——在這類事情上她幾乎是無所不知的,並且堅決相信她感興趣的一切也必然是嚲娘感到興趣的一切——她幾乎對一切新鮮事物都感到興趣。
在最初的周旋中,她根本沒有考慮到嚲娘是否希望知道這些,是否對它感到興趣?好像熱情的主人擺出豐盛的宴席來招待客人,沒有考慮到這些酒菜是否配合客人的胃口。
相藍是不必說了,她好像是長期預訂著座位的。可也不能忽略比較偏僻處所的寺觀,譬如說,遠在水西門口的醴泉觀就是個例子。劉錡娘子指點嚲娘道:在相藍的演出甭說是好的了,可是醴泉觀里卻也常有出人意外、爆出冷門的節目。到相藍去看戲,為的是「溫故」,到醴泉觀去是為了「嘗新」。
她們到醴泉觀先去東大院欣賞張金線夫婦演出的懸絲傀儡。張金線練就一套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他用十根絲線縛在每隻手指上牽動著十隻木雕傀儡,同時登場。依靠他的靈活的手勢,傀儡們不但可以做出同樣的、還可以做出各各不同的動作,豎蜻蜒,翻筋斗,扑打扭殺,樣樣都來,臨到大軸戲上場,啞劇忽然變成歌舞劇,男腳色變成女腳色。他的渾家,外號「一條金」的一條金嗓子隨著木偶的舞蹈動作抑揚頓挫地伴唱著。她有時唱得響遏行雲,有時又輕微得像一縷幽泉在空谷中迴旋嗚咽。觀眾的心似乎也被他們用一根絲線懸起來了,上上下下地忐忑著,這才不愧叫做「男舞女歌,婦唱夫隨,各擅一時勝場,共樹千秋盛名」(這個戲班子刻在海報上的自我宣傳)。
接著她們又去西大院看丁儀、瘦吉的「喬影戲」。影戲原是一種利用燈光設備演出的皮偶戲,是一種古老的劇種。丁儀、瘦吉,一肥一瘦的兩位藝人推陳出新,首創發明讓真人來扮演腳色,代替皮偶的演出。於是一塊素幔上出現了亭亭玉立的李夫人和氣象威武的漢武帝的影象,同時也出現了肥丁自己扮演的梨園界鼻祖李延年和瘦吉扮演的影劇界鼻祖李少君的影象。可惜他們找不到「一條金」那樣的好嗓子為影劇配音,只能出之以啞劇的形式,是一種無聲電影。但是銀幕傳神,栩栩如生,李夫人含顰凝睇,脈脈不語的神情和漢武帝立而望之,內心充滿著「是邪非邪?偏何姍姍其來遲」的疑問,都宛庄目前,維妙維肖。無怪東京的觀眾為它拍掌叫絕。這種新品種,目前雖然還在試演的過程中,肯定不需多少時間,就會風靡天下。
外院連著一片廣場搭起一座碩大無比的帳篷,都歸「渾身眼」雜耍班使用。「渾身眼」是這個雜耍班的主要演員兼組織者和經理人。憑著他在江湖上飲譽二十年的聲望,網羅了當時雜耍界所有的好手,使他這個班子在雜技界中高踞執牛耳的地位。
張七哥吞劍,麻猴子滑竿,董十七、趙七對舞砍刀蠻牌,還有一捻紅走鋼絲。據說前年春節中,她玩了個新花樣,化妝成為仙女,在兩所又高又大的住宅頂上繫上鋼絲,往來行走,還裊裊娜娜地走出各種身段和姿態,惹得人們真以為有這樣一位仙女凌虛下凡了。所有這些膾炙人口的節目都是每場必上,每上就會鬨動一時,使人百看不厭。
所有這些演員中,也許沒有比「角抵李寶」更得人心,更受觀眾歡迎的了。李寶原是禁衛軍步軍司的士兵,早以角抵絕技聞名全軍,三衙中沒有他的對手,大家都稱他為「小關索」,這個綽號是對他表示絕大的敬意。殿帥高俅也喜歡這個玩意兒,幾番使人示意於他,只要在一場角抵中讓他三分,就可提拔他當個教頭,他都沒有答理。一天,高俅喝醉了酒,當著許多權貴面前,定要跟他角斗。他不容情,一跤就跌翻了高俅。從此高俅對他恨之入骨,他在禁軍中容不得身,索性到藝場上來賣藝。高俅三番兩次尋他生事,當不得觀眾歡迎他,掩護他。風聲緊了,他到外碼頭去兜個圈子,不久仍回東京來,照樣有人禮聘他登台演出,把高俅氣得個瞪眼吹鬍子,一時卻也奈何他不得。
對角抵一道深有研究的劉錡,雖是高俅的下屬,卻是李寶最有力的保護人。他曾經表示意見說:李寶有的是真才實學,不是江湖上騙人好看的勾當。劉錡娘子加上自己的意見,評論道:「李寶的玩意兒是實力加巧勁。」這個評語可能是中肯的。李寶每次上場都有禁衛軍的官兵們冒著冒犯高太尉的風險,前去為他捧場,這還可以解釋為軍人們喜歡看角斗,相撲這一類的武技,奇怪的是不少太學生也十分欣賞他的演出,那是為什麼呢?據劉錡娘子的分析:官兵們來看他的實力,文人們來看他的巧勁,這樣把實力加巧勁的一個混合體截然分家,就不中情理了。人們不禁要問她自己又為什麼這樣欣賞李寶的角抵呢?她既不是軍人,又不是文士,也不像丈夫那樣對角抵一道有興趣、有研究,她只不過是個地地道道的家庭婦女罷了!
其實不僅劉錡娘子,場子里還有成千上萬的婦孺老幼,他們也都不是文人武士,可也同樣喜歡看他的演出,為他捧場、打氣。他贏了對方,大伙兒發瘋似地喝彩,偶而失手跌翻,大家嘆息惋惜,彷彿丟失了心裡的一件寶貝。對於李寶的角抵的癖好,在東京已形成為一種狂熱。有一個潛在的原因,人們其實並不是喜歡這個節目,而是敬重他之為人。敬重他不肯在高太尉面前低頭的那股剛勁兒,敬重他雖然每天都在高俅的羅織中,險象環生,他卻仍然行若無事,並且常在插科打諢中有意挑動、激怒高俅的那副英雄氣概,敬重他雖明知劉錡和其他幾位高級軍官是他的保護者,他對他們也並不格外另眼看待的那副丈夫意氣。
群眾憎恨權貴,敢於觸犯權貴的人,就是群眾心目中的英雄。由於人們尊敬他的為人,連帶也喜歡上他的節目了,只是他們自己也沒有完全明確地意識到這個。
以上這些演出都博得觀眾的欣賞和讚歎,可是具有最大吸引力的還是台柱子「渾身眼」自己演出的飛刀絕技。渾身眼憑著他特殊設計的一套行頭,在鑲著金邊的黑緞底子的短靠和紮腳褲上綉著幾十對閃閃發光的火眼金睛,成為他本人的絕好標誌。
渾身眼一天只演出一場,出場前先有四名徒弟分別站定在場於四角,撫弄著八把扎了紅綢子的明晃晃、寒颼颼的厚背薄刃柳葉飛刀。他們各自擺好架勢,單等師傅出場,剛在中心點站定,八把飛刀就同時從不同的角度向師傅身上飛來。渾身眼張開了渾身的眼睛,用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有的正確和速度,先伸出雙手接住最先從正面飛到的兩把刀子,立刻側轉身子,翻過刀背,把第三、四把刀子敲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鏘鏗聲,接著又擲去手裡的刀,同時用兩腋夾住從背後飛來的第五、六把刀,稍微偏一偏頭,躲過擦耳根飛來的第七把刀,然後轉過身子,張開大口,一下就咬住劈面飛來的最後一把刀。飛刀是用純鋼鑄就的,渾身眼的牙齒好像是用更高級的、經過百鍊百淬的優質鋒鋼鑄造的,飛刀一經他的牙齒咬住,就像落網的鳥兒一樣,只有發抖、掙扎的分兒。
緊接著,他以意料不到的神速的動作,把腋下夾著的兩把刀子交叉著換到自己手裡,只聽得刀環叮噹,紅光飛處,兩把飛刀閃電般地向徒弟的頭上飛去。兩個徒弟急忙歪頭縮頸地躲閃,飛刀好像有靈性一樣,偏偏向他們躲閃的一邊飛來。只聽得「嚓」「嚓」兩聲,兩把刀子恰巧釘在他們靠背站著的木柱上,距離頭頂只有毫髮之差。
「險呀,險呀!這一刀稍微低些,就把徒弟的眼睛戳瞎了!」
「險呀,險呀!那一刀稍微偏些,就飛進人叢,把觀眾們誤傷了!」
但是這些動作都是在觀眾來不及說句話、來不及喘口氣、甚至來不及眨一眨眼睫毛的瞬刻中完成的。這些杞人憂天的議論都是事後的議論。劉錡娘子雖然潑天大膽,在渾身眼表演的過程中,也不禁閉上眼睛,同時推推嚲娘,要她照樣緊閉眼睛,彷彿這樣做了,就可以防止不測,免得飛刀飛上自己頭上來的危險。然後在她們還沒睜開眼睛以前,聽到一陣震天撼地的叫喊聲、喝彩聲、鼓掌聲,人們大幅度地擺動著身體,怪聲叫好,幾乎要把這座扎縛得十分牢固的帳篷喝垮、鼓塌了。等到她們張開眼睛時,只見渾身眼嘴裡仍然銜著那把飛刀,滿面含笑,羅圈向三面的觀眾唱肥諾、道謝。
這時,場子中間忽然湧出十多個執事人抬著大筐籮,一一向觀眾們收戲錢。當時的劇團還沒有進化到按座次發售門票的制度:當時的觀眾也沒有聰明到看完白戲拍拍屁股就溜之大吉的文明程度。他們彼此間成立了「你要吃飯,我也要吃飯」、「要看戲就得化錢」的默契。觀眾們根據自己的經濟能力、慷慨程度以及特別喜歡在大庭廣眾之間表示闊綽的虛榮心慷慨解囊,隨緣樂助。有的摸出一文錢,有的摸出十多文錢,有的掏出大把錢,鏗然有聲地丟進籮筐里,執事人員一律唱諾道謝。
劉錡娘子是老主顧,是劇團收費的主要對象。紅演員一捻紅托著一張盤子親自跑到她面前來。劉錡娘子既不吝惜,也不特別炫耀,她按照老主顧的身份,而不是按照她丈夫的身份、地位,從絹包里掏出一兩的小銀錠,輕輕塞進一捻紅的手裡。一捻紅會意地笑笑,行個屈膝禮走開。
東京的市民們就是這樣在街坊、廟會、攤鋪、劇場中打發日子。他們一年到頭,都有許多閑工夫,而到了節日,就更像一鍋滾水似地沸騰起來。
當然他們中間的絕大部分還是普通的城市居民。到相藍攤鋪上挑購舊書舊畫的,固然有宰相的兒子趙明誠夫婦等風雅之士,但主要還是老百姓。那些驚心動魄的雜劇節目,基本上是投居民們之所好,是為了適應他們的胃口、愛惡而設計、編導和演出的。居民們帶著歡樂、興奮以及唯恐它們將在霎那間演畢散場的害怕心理,欣賞這些節目。他們也帶著同樣的心情賞燈,逛廟會。東京的社會為他們提供了這種浮糜的、輕佻的生活方式。社會是一切生活方式的創造者,在任何情況之下,它都能創造出各種生活方式來讓各種人適應。
東京一般居民的悲劇在於他們雖然在道義上譴責、在理智上反對、在感情上深惡痛絕當時的達官貴人,而在事實上卻跟蹤著達官貴人的腳步,不自覺地,一天天地墮入無以自拔的泥坑中去。一直要到東京的末日,他們才真正了解到那個罪惡的階層為他們帶來什麼嚴重的後果,可惜為時已晚,他們不得不成為它的犧牲品、殉葬品,跟它一起落進地獄。
東京居民們的悲劇是處在那種歷史條件下中層城市居民無法避免的悲劇,可是在串演那出悲劇時,卻出之以喜劇的形式,上場的角色們都自認為正在演出一出喜劇,這才是更大的悲劇!
(三)
高踞在東京社會顛峰上的是那些用老百姓的脂膏餵養肥大以至得了嚴重肥胖病的皇親國戚、豪門權貴、大貴族、大官僚們。由於他們所處的地位不同,難得去逛廟會、看雜劇。他們另有尋歡作樂的場所和方式。當朝太師蔡京有一天得意地說:「老夫忝一官之榮,詩酒風流,自有三十三洞天勝境在,豈可溷雜塵俗,現跡人世?」真可謂是一語泄露了天機。
宣和年代特別標榜「與民同樂」,在燈節中,在正對大內的宣德門外搭起的大牌樓上,就掛著「宣和與民同樂」的六字金牌。在那狂歡的幾天中,也的確有了那樣的氣氛,老百姓甚至可以隱隱約約地聽到宣德樓上透過重重珠簾采幕而泄漏出來的宮嬪們嬉嬉哈哈的嘻笑聲和咭咭呱呱的談話聲。但是雙方心裡明白,把老百姓暫時升格為「欽定」的觀眾,允許與官兒、甚至與皇家同樂,只限於特定的時間和特定的場合。那是朝廷需要欽定的百姓們來證明它統治的成績的確像字面上表現的那麼好,妝扮出一個歌舞昇平的花花世界。
可是招牌還是招牌,並不代表實質,即使它填著金字,也填不平官兒們和老百姓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蔡京說的才是真話。
官兒們願去並且常去的地方,所謂三十三洞天都是一般老百姓進不去的地方。仙凡有別,社會的階梯給他們設置了重重障礙,同時,他們也拿不出那塊到哪兒去都可以通行無阻的腰牌——銀錠。在通行證還沒有被發明以前,代替它行使職權的就是這塊腰牌。譬如說,要欣賞燈節,老百姓只好在宣德門外的御街和州橋大街那一帶擠來擠去。那樣的擠法,據說是有失體統的。根據不完全的統計,從初九到十八的十個夜晚,人們被踏掉的鞋子每夜就有五、六千隻之多,這在老百姓猶可,如果一個官兒被擠掉了靴子,再加上丟了襆頭,鬆了頭巾,科頭跣足地在大街上打旋,這還像什麼官兒?他們享有賞燈的特權,可以按照品級在指定的地段上搭個臨時帳幕前來賞燈。有的官兒還嫌看不暢快,寧可把這個特權轉讓給同僚,自己就在馬行街大貨行轉角的豐樂樓上訂個臨街面的閣子,坐下來篤篤定定地賞燈,連帶喝酒、聽曲子,他們還怕拿不出腰牌?
豐樂樓原名「樊樓」,是馳名全國的高級酒家,是名符其實的「天下第一樓」。它本來有五座格式相同、彼此獨立,只有在底層中才能走通的兩層樓房。去年秋冬大大翻建了一次,不僅油漆重施,丹雘一新,並且都翻造了三層樓。各層之間又都增修了飛橋露梯,既可互相走通,又可憑欄俯眺。除了底層全部作為散座之用以外,每座二、三兩層各有幾十個大小閣子,全部開放。珠簾綉額,翠飛紅舞,布置得十分富麗堂皇。
每屆燈節,有頭面的官兒們,早就預訂好閣子,到期攜帶內眷、歌妓,或者約幾位同僚好友,一起到這裡來淺斟細酌。這才不愧是歡賞燈市的龍門。他們居高臨下,一眼望去,可以全部清楚地看到搭制在宣德門外以及重要街道上的幾十座鰲山燈樓。鰲山燈樓上都扎有碩大無比的龍鳳,在它們的口、眼、耳、鼻、鱗甲、羽翼之間都嵌著大大小小的燈盞。它們振鬣張翼,昂首向天,似乎都有飛升之勢。在它們周圍又張掛著各式各樣,多得不可勝計的燈采:有成組的天下太平燈、普天同慶燈,有單獨的「福」字燈、「壽」字燈、「喜」字燈、長方勝燈、梅花燈、海棠燈,有製作繁複的孔雀燈、獅子燈,有雖然簡單卻也維妙維肖的西瓜燈、葫蘆燈……。說得誇張一點,天上、人間一切有形可象的事物都被複制在燈采中了。這些燈,有的大至數丈方圓,有的小到可以袖珍,有的需要很多人一齊動作,才能把它揮舞起來。它們一經點亮,霎時間就湧現出一片光明世界,把千門萬戶、工巧絕倫的鰲山燈樓照得洞中徹里,一覽無遺。
這時遙遙相對的大內宣德門樓上也點起價值連城的琉璃燈、藕絲燈和裁錦無骨燈。這幾種特製高級的燈都是兩浙、福建等路的三司長宮不惜工本,派人做了專程進貢朝廷,供朝廷「與民同樂」的。其中琉璃燈一種,據說是用瑪瑙和紫石英搗成粉屑,煮成糊狀,再加上香料,反覆捏合而成。福建南劍州一州三個月的田賦收入,剛夠製作和進貢這對琉璃燈。它們點燃起來,掛在瓊樓玉宇的最高處,晶瑩透明,宛如平空升起兩輪人造的明月。
用金銀珠玉串成的流蘇墜穗,也掛在宣德樓的四角,微風一過,敲金振玉,彷彿從天上蕊珠宮闕飄來一闋闋仙樂。
這時坐在豐樂樓上的官員們,仰看碧空中三輪皓月正在萬頃瓊田中相互爭輝,俯瞰一片融融泄泄的燈光把整個東京城罩上一層銀色和金黃色的光采,再看到樓底下的群氓熙往攘來的太平景象,真有飄飄欲仙之感。
蕊珠宮裡的仙姝不一定有緣相逢,人間的仙姝,卻是隨時可以邂逅的,不過會仙也要那塊腰牌。當時除了豐樂樓、長慶樓等幾家高級酒樓之外,官兒們平日最喜歡溜達到東雞兒巷、西雞兒巷一帶去「會仙」(東京人有意把它們叫成姊兒巷),那裡真是群仙萃薈、粉黛滿目的洞天勝處。名噪一時的歌妓崔念月、趙元奴都住在東姊兒巷。她倆住在貼鄰,卻是各立門戶,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她倆的見面,只限於在第三者的應酬場合中。奇怪的是,當她們見到面時,是一對親密的姊妹,噓寒問暖,輕言密語,她們彼此同病相憐,友誼並不虛假。但這並不妨礙她倆爭勝斗妍,同行嫉妒。她們在背地裡總是打聽另一個最近新添置的頭面衣飾、布置陳設,以及在笙歌弦樂、飲食酒肴方面翻出了什麼新花樣?當對方超過自己,就一定千方百計地要學習、模仿、競賽,直到勝過對方為止。同樣的命運和同樣的身世,使得她們彼此愛憐起來,同樣的職業和同等的地位,又使她們彼此嫉妒,彼此競勝,這真是一對奇怪的姊妹花。
不用說,她倆對於當朝權貴、文武大員都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她們的兩扇烏漆大門是用吸鐵石制定的,權貴們的鐵靴子一經走過這裡,就不能不被吸進去。
成為東京人民憎恨對象的高俅,是這裡的常客。高俅出身於東京的破落戶,多年在街坊混日子,後來當王晉卿駙馬的聽差,遭際官家,扶搖直上,一直做到太尉,殿前司都指揮使,成為合朝最高的軍事長官。高俅的一生都和東、西姊兒巷結不解之緣。不同的只是,前半生他在這裡鬼混,給鴇母、角妓當些雜差(這是當時社會的必然產物,東京街坊中,像他這樣的混混兒,何止成百上千),後半生他做了大官,卻成為這裡的闊客(這是當時社會的特殊產物,一個街坊的混混兒要爬到太尉這樣高的地位,需要無數偶然因素湊合起來才行)。他時常左腳剛跨出趙元奴的門,右腳就跨進崔念月的門,用來平衡兩人之間的均勢。
官兒們到相好的歌妓行館、勾欄曲榭中去尋歡作樂、飲酒買笑或者把歌妓請到外面去奉觴勸杯,歌舞侑酒,這不但不需要躲躲閃閃,反而成為相互追逐、相互誇耀的風流韻事。那些既要到行館中去尋開心,又怕別人指摘,掩掩蓋蓋、藏頭露尾的初出茅廬的官兒,才是十足的蠢漢哩!
從政和、重和、宣和以來,東京社會中忽然流行起一個「韻」字。漂亮的婦人被稱為「韻致」,新奇的服裝被稱為「韻纈」,美好的果品被稱為「韻梅」,後來發展到對於一切美好的事物,非用一個「韻」字來形容它不可。韻天韻地、韻人韻事,無一而不韻。這個新興的「韻」宇,風靡全城,駸駸乎大有代替祖輩相傳的「有巴」一詞之勢。甚至太宰王黼奉敕撰寫的《明節貴妃墓忘》一文中也用了「六宮稱之為韻」一句,明節貴妃就是官家寵愛的安妃劉氏。想當年,蔡京曾受召見,從她手中接過一杯御賜的酒,在他的進御詩中受寵若驚地寫道:「玉真軒里見安妃。」如今這篇墓誌不是敕令蔡京撰寫,而讓王黼主稿,自然要引起他的怨恨。他的一派人抓住這個把柄,大肆攻擊王黼不該把這個市井俗字寫入碑版文章,褻瀆宮闈。其實蔡京的一派人自己也曾用這個字。派系攻擊是排除自我的,只要抓到對方的辮子,哪管自己頭上也長著同樣的辮子。沒想到官家本人也喜歡這個市井俗字,王黼的這句,可能出自官家的授意或修改,他引經據典地為它辯解,還責令攻擊者回答:「何俗之有?」
當這個韻字風行全城之時,各式各樣的人對它有各式各樣的理解。有人簡單地認為只要穿上一身奇裝怪服、招搖過市就算是「韻」了,有人進一步地認為一定要做到風流倜儻,不拘泥於禮俗才算是「韻」,又有人認為這樣的理解,未免太放肆了,韻是高華清雅的意思,要有高級的品味,才談得到一個「韻」字,到歌肆行館去,固然是風流絕俗,並且已成為一時風尚,但要高雅一點,最好還是在自己的第宅里,置酒高會,邀請一些貴胄世家、文人學士,自然也免不了有些清客、幫閑相陪,談論古今詩文,即席吟詩作賦,興會所至,隨手填兩首小詞,這才是真正的風流韻事。當然宴會也不能風雅到枯燥無味的地步,凡事都有個程序,風雅一番以後,大家酒酣耳熱,形骸俱忘,這時光主人家才端出自家精心培養的一批家妓出來享客,使宴會進入最高潮。
家妓們的風度打扮,擯照高級貴族的標準,也稱得上是十分「韻致」的。
她們梳一個當時最流行的朝天髻,穿一件織成「心」字圖紋的合歡襦,系一條百褶凌波裙,踏一雙用紅白雙色羅緞交錯縫製的高幫鳳頭鞋。這種雙色風頭鞋,當時稱之為「錯到底」,叫不出它的名色,就算不得是熟悉東京行情的人。東京人不錯則已,一錯就要錯到底,這才是當時的時代精神。
家妓們娉娉婷婷地走到筵席前面,用—個媚笑勸嘉賓們幹了門前杯,替他們斟上一巡熱酒,然後輕敲檀板,慢啟朱唇,用著滯人的、有時是慢得不能再慢的延長音唱個周學士的《意難忘》:
「衣染鶯黃,愛停歌駐拍,勸酒持觴。
低鬟蟬影動,私語口脂香。
檐露滴,竹風涼,拚劇飲淋浪。
夜漸深,籠燈就月,仔細端相。
知音見說無雙,解移宮換羽,未怕周郎。
長顰知有恨,貪耍不成妝。
些個事,惱人腸。試說與何妨?
又恐伊:尋消聽息,瘦損容光。」
家妓們特別喜歡唱這支曲子,因為它是她們生活的寫照,道出了她們的痛苦、心思、生涯和理想。她們唱到過拍時,多情地把星眼亂睃,希望在許多賓客之間發現一個真正的「知曲周郎」。如果真的碰到他了,她們真願把自己的衷曲,傾箱倒篋地向他訴述。別瞧她們現在滿身裹著綾羅,誰知道她們在賦稅和債務的重重鞭撻下,被逼賣到這裡來,當著主人和賓客的面強顏歡笑,背地裡卻是熱淚暗注的苦況?可是她們哪裡作得了自己的主!慢說找不到這樣一個周郎,就算找到了,自己的心裡剛有一點根苗,他又像煙霧般地消逝了。她通過種種下層組織去打聽他的消息,不知不覺間為他消瘦了,卻還擔憂那個幻想中的對象周郎也像她一般多情,為了尋訪她而瘦損容光。
家妓們是最懂得風雅的主人家籠子里的黃鶯兒,她們的存在,只為了讓主人家和他的賓客們共同風雅一番。她們只有一立方尺的空氣可供呼吸,實在悶得透不過氣來,巴不得要飛出樊籠,而沒有想到,即便飛出這隻籠子,仍然要關到另一隻籠子中去。她們的命運早被鑄定了。
客人們也喜歡這支曲子,因為他們興之所至,也不妨偶而客串一個知曲周郎。他們自己家裡的鳥籠子還有餘額哩!逢場作戲,講幾句知「心」話,填一曲新詞,都費不了多少本錢,就此竊取了一個女孩的心,何樂而不為?他們用廉價的同情去騙取歌妓們所幻想的愛情,正是各投所好,互相滿足了自己的需要。
可是他們的同情畢竟是廉價的,而她們的愛情也只存在於幻想中。只有殘酷的現實生活一點一點地打破她們的幻想,一寸一寸地磨掉她們的青春,使得她們逐漸在清歌曼舞的紅氍毹上站不住腳,最後終於變成為一個衣垢發膩,皺紋滿臉的老婆子時,這樁風流韻事才算真正告一段落。在這些老婆子臉上的皺紋中,深刻地印刻著她們被剝削、被蹂躪。最後被人家像一面破鼓似地丟在垃圾箱里的一生,透過它看到反面,不也正是反映著上層階層人物的空虛、無聊、腐化、罪惡的一生!
東京的達官貴人們(當然也包括外路的達官貴人)心裡本來就是空蕩蕩、軟綿綿的。他們全部的生活背景就是一些海市蜃樓和舞台布景。他們的兩條腿站在一堆輕飄飄的雲絮中。他們的自身和他們的立足點都是空宕宕、毫無重量的。如果沒有這些豪華的飲食起居,沒有這些浮糜的笙歌弦樂,沒有彼此之間的爭權奪利、斗心勾角,沒有打情罵俏、欺騙買賣的男女關係來填補心裡的空隙,他們就更加顯得一無所有了。
他們以晝補夜地追逐這種生活,他們用一把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刀子在老百姓身上刮下維持這種生活必須的血肉脂膏,想用來充實自己,結果他們心裡的空隙卻越發擴大了。正因為如此,他們就更加瘋狂地追求歡樂,藉以證明他們至少在富貴榮華方面還有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如果他們再也沒有其他的東西值得在人前誇耀的話。
(四)
東京貴族三十三洞天的最高層就是官家本人居住的皇宮。劉錡回到東京的第二天就上第一洞天面聖復命。
那天官家特別忙碌,他手裡有三件大事正待自己動手處理,處理的前景並不太順利,心裡感到煩懣。由此可以推想到管領三十三洞天的神仙們也並非一直住在洞天福地中納福,永遠無掛無礙、永無煩惱的。
前些日子,他隨手畫了一幅《鸂鶒②戲水圖》,準備賜給喬貴妃,不料她有意泄露天機,到處張揚說:畫中的一對鸂鶒指的就是官家和她。這樣的宣揚照例不會給她帶來任何好處,只能成為一場風波的導火線。她也明知道會有這樣的後果,卻偏要如此做,可見神仙有時也不免要自尋煩惱。風波果然擴大了,最後只好由他自己出來善其後。其實他畫的時候,並沒有這樣明確的隱射,喬貴妃也不是他理想中的鴛侶,現在既成問題,處理起來倒感到非常棘手,畫已經裱好,要收回諾言,不再給她,這未免使她過於難堪了。託詞技術上還有缺點,把它毀掉,這倒是乾脆、徹底的辦法,無奈他珍惜自己的作品,好好一幅畫,把它毀掉了,豈不可惜!當然最好的辦法是在畫面上多添幾對鴛鴦,使它具有更廣泛的象徵意義,大家看了,皆大歡喜,那就可以天下太平了,可惜這樣做的結果要破壞這幅畫的全局結構,再加上它已經裱好,要加添上去,也不容易。
他把畫張掛在壁上,自己欣賞了半天,沒個擺布處。這是第一件大事。
前天,他去參觀了即將竣功的「艮岳」。這座皇家園林,已經造了三、四年,化去他不少心血。總管艮岳工程又兼著「應奉局③」差使的朱勔特別引導他去參觀了一塊高達四、五丈,生有千百個玲瓏剔透的洞竅的太湖石,乘機要求宸翰品題數字。這個朱勔的心肝也像這塊太湖石生成千百個玲瓏剔透的洞竅。他說這樣的神石,幾百年也難得一逢,倘非聖朝郅治,這稀世之寶,怎會現跡人間,供為御玩?當時龍顏大悅,當場索筆揮毫,題了「慶雲萬態之石」六個大宇。後來又去看了兩裸矯夭不凡的檜樹。他回宮來忽然想到,那左邊的一棵檜樹,亭亭高標,遮雲蔽石,正好像征大宋朝滅遼取燕、威振八紘的雄姿,右邊一棵長得比較低矮些,逸枝旁斜,卻也有一副偃蹇傲桀的姿態,正好像征遼朝滅亡,天祚帝不得不匐伏在御座前俯首乞降的樣子。這兩棵檜樹都迎合了自己的意思——實際上是朱勔的討好的想法迎合了他的好大喜功的心理,因而補題了「朝日升龍之檜」和「卧雲伏龍之檜」兩塊字額,使內監送去給朱勔制下玉牌來掛上。這樣做了,他心內猶感不足,想要御制一篇《神石賦》、一篇《雙檜賦》以志其盛。無奈他筆底窘枯、辭藻貧乏,構思了一個晚上,只寫得開頭的幾聯,再也繼續不下去,又放不下手,這又是大費腦筋的事情。
這是第二件大事。
元旦朝賀之際,他驀然想起伐遼之役已經公開,需要舉行一次隆重的「告廟大典」,把這件喜訊上告安置在太廟中的聖祖神宗之靈。想當年在涿州戰敗後,太宗皇帝背上中了遼兵追騎的流矢,回京後晏了駕,真宗皇帝澶淵之盟,被遼人勒索去三十萬兩匹銀帛的歲幣,仁宗皇帝時又增加二十萬兩匹,先帝神宗皇帝時,遼人又來聒噪,割地數百里。銀、絹、土地,都是小事一段,卻不無有損皇家的體面。今天大張撻伐,好讓受到屈辱的祖宗在九泉之下吐一口氣了。
同時,他還想讓目前逗留在京師的金朝的使節遏魯、大迪烏兩人一起參加大典,一來使他們親眼看到朝廷聯金伐遼、敵愾同讎的決心,二來又可使他們震懾於我朝的朝儀威肅、鹵簿隆盛,足以折遠人之心。
官家雖然是個富於想像力的藝術家,這兩條肯定又是受了別人的暗示、啟發,算作自己的發明創造。這個發明,使他十分高興。大典已定在元宵正節那天舉行,他特派兄弟大宗正燕王趙似主持一應籌備工作。既然是自己的發明創造,他對這項工作十分關心,親自過問籌備經過,連一些小小的節目也不肯隨便放過。剛才在苦思作賦、欣賞繪畫之餘,忽然又想到了有關大典的什麼闕失之處,忙派了內監去召燕王,有所垂詢指示。
這是第三件大事。
燕王尚未召到,恰巧此時劉錡進宮來了。雖然官家的主要注意力已被告廟大典所吸引,卻仍然認為召見劉錡是重要的,不等燕王來到,就立刻宣旨傳見劉錡。
劉錡用了像平常一樣從容不迫的態度,奏對他去渭州傳旨的經過以及與馬政在歸途中謀面、彼此會商、研究的結果。
「种師道願遵旨北行,都是卿周旋之功,」官家聽了奏對,頻頻頷首,「卿此行可謂勞苦功高。」
事情已經隔開一個多月,在此期間,日理萬機的官家又不知辦好了或者辦壞了多少件大事,諸如作畫、吟賦、題石、詠檜等等,因此把劉錡齎去要种師道參加太樂會議的原詔和馬政齎去要种師道立刻出師雄州的詔旨,混為一淡了。劉錡聽出這點,要想把這個重要的區別辨明一下。可是官家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卿辦得甚好,」官家連聲道,「朕早與王黼說過,种師道之事,只有著劉錡去才能辦得妥當。怎奈他們不聽,白白耽誤了兩年,豈不可惜!」
「微臣離渭州之日,种師道已表示遵旨前往太原,」劉錡抓住機會,立刻奏明,「至於出師河北之事,雖已反覆闡明,總要等到馬政的明白回奏,才能算為定局。种師道的參議趙隆,久在西陲,多立殊勛,此番隨同微臣晉京,對遼事尚有陳述,乞官家恩准賜予面奏。」
劉錡晉宮前,趙隆再三請求他向官家提出這個要求,劉錡答應他相機奏請。
官家是聰明人,一聽劉錡此奏,就明白背後還可能有文章,伐遼之議已決,他再也不想聽到任何異議,如果趙隆此來要代种師道有所請求,都可斟情滿足他。用人之際,總要遷就些,才好把事情辦圓。如果趙隆要講什麼掃興的話,那就叫童貫他們去抵擋一陣,不要節外生枝才好。於是他向劉錡打聽了趙隆的經歷,順勢說:
「朕也久聞得趙隆的名字,鐵山一戰,羌人喪膽,功在社稷。卿既代他奏請賜對,可飭他先去經撫房與王黼、童貫說了,朕再作理會。」
官家看到劉錡還想陳述什麼,就立刻用一種非常體恤的語氣截斷他道:
「卿鞍馬勞頓,征塵未洗,可謂王事鞅掌。朕特賞假一旬,資卿休沐。元宵日朕有事太廟,這指揮鹵簿之事,前日已委了姚友仲,不再煩卿了,卿可回家去好生休息。」
劉錡正待退出時,官家忽然想到劉錡此番汗馬功高,必得好好酬庸才是。他忽然想出一個奇妙的主意,笑嘻嘻地說:
「元宵節熱鬧非凡,卿可陪趙隆在豐樂樓訂個閣子,憑窗俯瞰,讓他見識見識輦轂繁華,鑾儀盛容。晚上卿夫婦就陪他在豐樂樓賞燈,得便把馬擴邀來敘舊,卻不是一舉數得之計。」官家也明白東京的市情,知道時至今日再去豐樂樓訂個閣子,絕非容易辦到的了,於是回頭吩咐張迪道,「這訂閣之事,你去辦一辦!」
「嗻!奴婢聽旨,」張迪好像在膝蓋上裝著彈簧,一下就跪在地上,乾脆地回答,但在他臉上卻流露出為難的表情。
「難道訂個閣子,還有什麼難辦之處?」
「嗻!」這一聲回答得更加響亮,表示不管有多大的困難,他張迪,官家的這條忠實走狗,蹈湯赴火,也要去竭力辦到。
「傳旨高俅,叫他讓出一間閣子來與劉錡使用!」官家在這些地方偏偏耳目甚長,見聞真切,「就說是朕的旨意,諒他也不敢違抗。」
「嗻!」這一聲拖得特別長,表示聖鑒甚明,奴才這才真正有把握辦好這件差使了。
劉錡退出殿門時,看見大宗正燕王趙似已經朝服端正,環珮鏗鏘地肅立在殿階之外等候官家傳見。
燕王打聽得在內里陛見的是他向來熟悉、喜歡,又有了兩個月沒見面的劉錡,心裡十分高興。他們一見面,還來不及打個招呼,寒暄兩句,燕王先就伸出兩手的食指,權充鼓槌,作出一個擊鼓的動作,嘴裡還嘖嘖有聲地打出它的節拍。這樣一個純粹的藝術性的活動與此時此地在金鑾殿下等候陛見的十足莊嚴的氣氛顯得十分不協調,但這卻是燕王一貫特殊的作風。
原來燕王在東京梨園界中夙有「鼓王」之稱。他的這個「鼓王」的名聲僅次於教坊使袁絢的「笛王」,而其實際價值遠遠超過有名無實的「燕王」。連官家本人也曾有過「朕這個兄弟,封他燕王是虛。燕山一路,至今尚待收復,哪有封邑可以給他?倒是封他為鼓王,才是名實相符」的褒語。他此刻表演的一個新的擊鼓點子,就是在等候侍見的片刻中揣摩出來的,還沒有就正於樂人和教坊,卻先遇見劉錡。他相信這個嶄新設計一定可以從業餘的音樂愛好者劉錡身上取得共鳴。在達到一定造詣的藝人中間,只肯在彼此深知的內行人面前露一手兒。
他倆相視一笑,擦肩而過,裡面的內監已經一疊連聲地傳呼,「傳趙似入內!」內監們打起珠簾,讓他小心低頭,照料著襆頭兩邊的長翅,顫巍巍地進殿。
劉錡出得官門,一騎飛奔陳橋門外的都亭驛。都亭驛已經明旨改稱班荊館,但在人們的口語上,還保持著容易記憶的老名稱。他早已打聽清楚,馬擴入都以來就和趙良嗣兩個擔任接伴使,伴著金朝的國信使副④一塊住宿在這裡。但他去得不是時候,接伴使副和國信使副沒有一個留在館內。這幾天他們幾位可真忙壞了!據留下來的驛丞告訴劉錡說:今天接伴使副伴同國信使副去赴譚太尉的私宴,明、後天政事堂都有會議,十四晚使副們要齋戒薰沐和宰執大臣們一起在齋宮中住宿一宵,以便參加元宵日的告廟大典。那天晚上赴王太宰的公宴,再到宣德門外賞燈。
驛丞介紹的是東京城裡人人知道的節目單,雖然如此,他還是樂於在這位尊貴的客人面前複述一遍,用以娛樂他自己和對方。他一面津津有味地介紹著,一面卻在打量劉錡,心裡想道:「這位貴官莫非是流放到瓊崖儋耳島,剛剛賜環回來的不成?連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他還特向俺打聽!」
劉錡留下了名刺和寫給馬擴的字條。驛丞接受了它,卻不保證什麼時候可以送給他。「副使可忙著呢!」他把名刺和字條往懷裡一塞,「還論不定他有沒有工夫看?」
看來,這兩天金朝的國信使副已成為東京城裡最紅的人兒,連帶接伴的趙良嗣和馬擴也變成紅人,連帶這一位伺候他們的驛丞也抬高了身價。劉錡向來吃香的侍衛親軍馬軍司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的頭銜,在此時此地,也變得黯然失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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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官家的儀仗隊。
②紫色的鴛鴦。
③專為宮廷搜集美好的竹木花石以及珍禽奇獸的特設機構。
④北宋人習慣用語,正使、副使合稱使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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