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宵前夕,劉錡對家人宣布了三天來他在外面活動的結果,包括一次晉宮陛見,兩次去訪馬擴都沒有找到他。為了安慰女眷們的失望,他保證一過元宵,一定去政事堂找到他。
劉錡的宣布在家裡各人之間引起了不同的強烈的反應。
劉錡娘子是見慣大場面的人,曾經多次參加內廷賜宴,根本不在乎到豐樂樓去宴客。她不但不以去豐樂樓為稀罕,反而專門喜歡擠在普通老百姓中間去賞燈。說實話,東京人賞燈一小半是真正為了賞燈,一大半卻是為了賞賞燈的人,要充分滿足後面一個要求,在她們同階層之間的幾張熟面孔早已看膩了,只有擠到老百姓中間去才行。可是明天她們將去賞燈的一間豐樂樓的閣子,卻是奉了特旨從高俅手裡奪下來的,這就具有重大的意義。
劉錡娘子除了從丈夫身上感染到對這個上司特別的憎惡感以外,還感染到東京市民對高俅的普遍的憎惡感。權貴集團在人民群眾中間是徹底孤立的,他們只依靠一根從天上掛下來的遊絲把他們懸在半空中生活,而雄踞人間,一旦天絲中斷,他們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險。劉錡娘子早就聽說高俅在豐樂樓預訂了十個臨街面的閣子,屆期準備連續舉行多次包括有清客、篾片、打手、妓女在內的合家歡,這個消息引起東京市民異常的反感,人人對他側目,但又奈何他不得。現在由官家親自勒令他讓出一間閣子來,偏偏不給他湊成一個整數。這個小小的懲罰,對於只能依靠官家的寵幸作為他作威作福的資本的高俅來說,不啻是在他臉上狠狠地摑上一個耳光。說不定這還是一個信號,可能高俅從此要在官家面前失寵了。天底下哪有比這個更加令人痛快的事情!無怪乎劉錡娘子乍一聽到這消息後,像個孩子似地整夜興奮得睡不著覺,期待明天的歡宴。
嚲娘十分注意地諦聽劉錡哥哥兩次去班荊館問訊的經過,她明白,如果她聽錯了一句話,或者聽漏了一句話,她就不可能被糾正、或者被補充了,即使對於已經十分熟悉的姊,即使對於爹,她都不可能提出這樣的要求。他們每個人也都明白她沒有權利主動問到有關他的任何問題。社會條件限止了她。
但是劉錡哥哥為了安慰她而補充的一句話,對於她來說,毋寧是多餘的。她處在這樣一種矛盾的心理中,既希望劉錡哥哥能夠早點找到他,又怕他們立刻見面。她不僅怕他們見了面,萬一會給她帶來什麼不利的、意外的消息,更怕他們見了面,把事情推進到具體的階段,那可以留給她自由騁思的餘地就十分有限了。她唯恐現實的結婚會破壞那深刻地存在於她的回憶中,到現在也還是每天使她千縈萬轉的童年的邂逅。那種回憶是十分神聖的,她希望把它保留得越長久越好。
如前面所述,趙隆在西軍中一向有「弓弼」之稱,他認為校正別人的過失,使之符合全軍的利益,乃是他的天職。現在他把這張弓弼的使用範圍擴大了,他不但要校正士兵、將校、統帥在部隊中犯的錯誤,還要用來校正宰相、朝廷在伐遼決策中所犯的錯誤。他的自信和對於前途的殷憂,使他忘記了必要的謹慎,甚至忘記了北宋朝廷一條嚴格的戒律:嚴禁軍人過問廟謨。
除委託劉錡奏請面聖,以便在奏對時直陳己見以外,他在這幾天中也出去走訪了幾家故舊。他們都與西軍有相當淵源而被調到東京來供職的。這些老朋友熱知他的性格,熱情地招待他,但是幾句話一說,就驚異他雖然到東京來了,卻仍然保留著那種非東京式的頑固與執拗。這兩樣,即使在外路也算不得是美德,而在東京的官場上卻是兩項罪惡了。他們暗示他東京乃輦轂之地,太宰、太師都是炙手可熱的人物,說話行事千萬要小心在意,不可有一點兒孟浪。
他最後訪問的一家是述古殿直學士劉鞈。那天恰巧他的兒子浙東市舶司提舉劉子羽也在家裡,劉子羽是為了要找尋機會投效前線才遣返東京來的。
劉鞈曾在西軍中當過高級參議,在熙河軍中與趙隆共事有年,是趙隆敬重的少數文職官員中的一個。這次官家給种師道的詔旨中也明令指定他一起參加太原會議,這個趙隆是知道的。可是他不知道劉鞈也是伐遼戰爭的熱心贊助者。交情歸交情,公事還要論公事,劉鞈顯然不能夠同意他的肆無忌憚的議論,但仍然帶著老朋友的關切,委婉地勸告他:廟謨已定,老哥休得再生異議,免遭……
免遭……免遭什麼,劉鞈期期艾艾地好半天,才斟酌出「物議」二字來代替他原來打算說的「免遭罪戾」。這個經過緩和的字眼並不能消除趙隆的滿腔怒火,反而加深了他的反感。他憋著一肚子的悶氣,問劉子羽道:
「聞得賢侄在兩浙公幹,怎得閑來京師跑跑?」
劉子羽也跟隨他父親在西軍中待過多年,趙隆對他的俊爽明朗的性格,快刀斬亂麻的處事方法,一向留有良好印象,對他刮目相看,把他列入劉錡、馬擴、劉錫、姚友仲等後生可畏的一輩中。現在他沒料到得到的是一句不太客氣的回答:
「誰耐煩去管市舶司的交易?大丈夫要幹活就得到前線去,死也要死在疆場上,落得個竹帛垂名,才不枉這一生。」
如果不是在這個場合中,趙隆也許要像往常一樣激賞他的這句豪言壯語了。可是現在劉子羽明明知道自己是伐遼戰爭的反對者,剛才還和他父親抬過杠,說這樣一句話就分明是一種刺耳的挑戰,他忍不住說:
「用彥修賢侄這一說,此來是要為那場戰爭賣命了!」
「伐遼之舉,名正言順,廷議已決,人心僉同。」劉子羽沖著他回答道,「明日告廟後,即將露布出師。為它效勞賣命,正是侄輩分內之事,老叔倒說說有何不可?」
「彥修賢侄,像你這樣年青有為之士,去為童太尉賣命,依老拙看來,卻不值得。」
「太尉是太尉,伐遼是伐遼,」趙隆這句話顯然說得重了。童貫雖然一向名聲不好,在伐遼戰爭的決策和執行上,卻是劉鞈的同路人,並且還是他的上司,劉子羽正要找他的門路去效勞前線。現在趙隆的一句話觸到他父子的痛處,這就使劉子羽憤憤不平起來。他說,「愚侄是為朝廷賣命,不是為童太尉賣命,老叔休得把兩橛事混為一談。」
大車已經撞到壁腳,話已說到盡頭,再不轉過頭來就要炸了。劉鞈機敏地遞個眼色去截斷兒子的話。趙隆一向是個不拘小節、不注意身邊瑣碎事務的人,這次卻在無意中截獲父親遞去的眼色,看出父子之間的小動作。在他自己憤怒的心情中,特別敏感地推測父親給兒子的暗示中大有「跟他還有什麼話可談,不如罷休」那種不屑的神情。於是他立刻站起來,抱著被人家當作不受歡迎的客人的那種屈辱感,憤然告辭回家。
劉鞈再三要把他留下來也留不住。
趙隆的憤慨擴大了。他原以為在東京可以找到一些支持者、同情者。他把自己誠誠懇懇去訪問過的那些老朋友都算到這張名單中去。不料他得到的是完全相反的結果。他這才明白自己孤立無助的地位,人們只肯推順水船,誰願意去當傻瓜,頂逆風?
他把最後的希望寄託於面聖廷對上。劉錡遲遲沒有給他答覆,今天帶來了這樣一個慎審的結果,官家只允許他到經撫房去和王黼、童貫兩個辯難。他兩個這幾天忙得不可開交,肯定要把約期延宕下去,等到木已成舟,還有什麼可以辯難的?用兵幾十年的趙隆識得官家用的是一條緩兵之計。
趙隆是個生鐵似的硬漢,刀來槍對,硬來硬對,什麼都不怕,就是受不得一點軟氣。那一夜,他叱吒怒罵,氣涌如山。劉錡夫婦竭力安慰他,勸他明天到豐樂樓去痛痛快快地喝一頓,盡一日之歡,以排遣愁緒。
僅僅幾天的盤桓,劉錡娘子對趙氏父女倆已經建立起深厚的友誼。
她敬重趙隆是個硬漢,特別因為趙隆是為她丈夫所尊敬的長輩,封建婦女一般對「內政」有著自己的主張,對外,卻多半以丈夫的愛憎為愛憎。
她喜歡嚲娘,卻不僅因為嚲娘是丈夫敬重的長輩的女兒,是丈夫最親密的戰友的未婚妻,更因為她本身表現出來的那種淳樸真實的氣質是那麼吸引她。這是她在東京同一或接近階層的少女中間絕對找不到的那種類型。她喜歡嚲娘,但又想改變她。她是嚲娘的監護人,將要承攪她的喜事,卻不以此為滿足。她感到有一種強烈的慾望要求把嚲娘的一切都承攬起來,包括她的語言行止,服飾妝扮,一直到她的思想感情。一句話,她立意要把那個西北姑娘改造成為東京美人,卻不明白,一旦嚲娘真的在意識和形態上被塑成她所希望變成的樣子,她就不可能再保持那一份如此迷惑她的動人的魅力了。
到豐樂樓去宴飲賞燈,是嚲娘來東京後參加的第一個盛宴。她要末不去,要去了,理應有與之相適應的盛妝,這是劉錡娘子的邏輯。劉錡娘子執意要她梳一個最時髦、最適合她面型的鵝膽挑心髻,然後在她右鬢插上兩支飄枝花,使她顯得那麼娟秀和飄逸。可是畢竟分量太輕了,還需要取得一種端凝華貴的姿態才能符合她待嫁少女的身分。這個可用人工來製造。於是又在她的後髻插一朵點翠卷荷。打扮少女猶如郎中開方子,君臣佐使,一定都要搭配得當。那裡可以加強一點,這裡需要中和一下,都有一定的規格。劉錡娘子是這方面的高手,深明其中三昧,她得心應手地把嚲娘打扮出來了,自己滿意地從前後左右各個不同的角度上來鑒賞這朵由她親手剪貼出來的通草花。然後又取來兩面銅鏡,親自照在嚲娘的左右鬢邊,一定要嚲娘從正面的大銅鏡里去看從左右兩面鏡子里反照出來的頭飾髮型的全貌。嚲娘是一面鏡子也不太用慣的人,忽然間來了三面銅鏡,弄得她不知道看哪裡才好。
「姊!這柄白角梳沉甸甸的,戴在頭上,只怕它掉下來,」嚲娘嘗試要反抗一下,「還是換那柄輕的好。」
「怎麼行?」劉錡娘子在聲音中自有教訓的意味,連表情也是嚴厲的。她側一側頭,讓嚲娘從鏡子里看見她,然後指點道,「妹子瞧姊頭上的那柄,比你的還沉呢!那小的還是去年的式樣,早已過時,變成老古董了,現在還有人戴出去?」
嚲娘根本不懂得梳掠鬢髮用的梳子還有質地和式樣的區別,而式樣大小又有去年和今年的區別,今年過了年才不過十五天,哪裡又時興出一種新花樣來了?她自己,從幼小到長大,統共只用過一柄木梳子,還是母親遺留下來的,後來折斷為一長一短的兩半段。這兩段,她都帶在身邊,這就是她從西北帶來的唯一梳妝用品。她對這一切都感到彆扭,特別彆扭的是戴在鬢後的那朵卷荷。她心裡想道:這不要走兩步路,准得滑下來。她沒有徵求姊同意,就打算把它取下。
這裡,她才一動手,後面的劉錡娘子就驚慌地叫起來:「別動,別動!」原來經過她的手,安插在頭面上的首飾,好像她丈夫在官家鹵簿大隊中安排下的隊伍行列一樣,左右前後,都有固定位置,絕不允許隨便挪動的。
等到一切就緒以後,她才心滿意是地誇獎道:
「妹子!今晚你真是美極了,把東京城裡所有的美女都比下去了。」
裝飾的最後一道程序是她們換好衣服以後,各人再戴一幅紫羅幛蓋頭,把整個頭臉都遮蓋起來。劉錡娘子生性爽朗,不怕碰見任何男人。但是高俅的眷屬恰恰就在她們貼鄰的閣子里,她不願理睬她們,寧可戴起面冪來,免得打招呼。這樣一來,可把她們花了一個多時辰的精心打扮一筆勾銷了。
婦人們的打扮,有時是單單只為了給自己欣賞的。
她們離家時,已過未初一刻,蹕道上重新出現一大隊一大隊的禁衛軍,正在進行今天第二次的「凈街」。一會兒,告廟大典畢禮,鑾駕就要經過這裡,然後回宮。軍士們手執硃漆木梃,把大街上行駛的車馬一一攔到支路別巷中去,把行人趕到蹕道兩側,只許他們在路邊迎駕,不許在街心逗留。
劉錡娘子一行人受到例外的優待,她的坐輿剛被攔下,—個正在值勤的軍官認出這是劉家的輿馬,急忙趕來,橫槍施禮。劉錡娘子認得他是劉錡麾下銀槍班班直蔣宜,連忙拉下面冪,含笑答禮。蔣宣唱個無禮諾,擺一擺手裡的銀槍,就讓士兵們放她們過去了。
豐樂樓底層的散座上已經坐滿客人,他們都屬於那樣一個階層——在今天的節日中,走得進高貴的樊樓,但是還沒有資格訂個專用的閣子。他們為了看鑾駕的經過,連帶晚上賞燈,從早市一開就等到現在,不斷地買酒點菜,還準備堅持到深夜。他們不得不固定在自己的座位上,因為大門外、走道上還擁塞了那麼多的候補者,這些人抱著「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專等座位出缺,就搶上去填補。
劉錡娘子在面冪中迅速一瞥,就認出許多面熟的陌生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靠正東窗口坐席的一大群人。他們頭戴方巾,身穿青色襕衫,表明他們都是太學生的身分。太學生是東京社會的驕子,是拿得穩的候補進士,有很大把握的未來的九卿八座,而現在卻是一群搖唇鼓舌的酸秀才,有的甚至還是用詩禮易書文過身的街混兒,他們是庠序之地的太學和高度都市化了的東京社會通姦而生的混血兒。
他們總是喜歡議論,生張熟魏,碰在一起,就要議長論短、道黑說白,還有一股怪脾氣,遇到什麼事兒,都要分出兩派、三派、四派,相互爭辯,不鬧到面紅耳赤,揎臂擄袖,決不罷休,他們常常是為議論而議論。議論是太學生政治生活中的頭等大事,而太學生的議論又成為東京政治生活中的一個重要項目,不要小看了他們,他們常常是輿論的主宰者,有時朝廷大臣也要聽聽他們的意見,才敢行事。
有關告廟、凈街、燈市以至於從站立在豐樂樓大門口身穿紫色衣衫的招待人員所引起的分歧問題,都一一議論過,爭辯過了。現在辯論集中於新來上任的太學正秦檜身上。騭評臧否,月旦人物,本來是太學生的專職,何況學正又是直接掌管他們的學官,自然吸引了更多人的興趣。
「秦學正非禮勿動,非禮勿視,可謂是個端方君子了。」
「哪裡的話?他是鑽了李浪子①的道路,才進太學來的。豈有君子肯鑽浪子的門路?」
「這話說得是。俺看他是內心有所不足,面子上格外裝出道學氣。信不得他。」
「你怎見得他的內心有所不足?這分明是『深文周內,羅織鍛煉』之詞了。」
「有朝一日,你老兄要吃了他的『深文周內、羅織鍛煉』虧,方信余言之不謬。」
「子非親學正,安知親學正之心事?」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秦學正之心事?」
秦學正到底是哪一路人,現在還很難作出結論,重要的是借這個爭辯發端,使他們說出了可與莊周並垂不朽的名言警句。說出了這兩句,兩個人一齊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這時,他們忽然瞥見光艷照人的劉錡娘子攜著嚲娘走過過道。
「好韻致的婦人!」一個太學生放肆地稱讚。
於是秦長腳②的擁護派、反對派和中立派全都停止爭辯,一齊把眼光投向她們。有個眼尖的,透過面冪,從服妝和體態上認出了劉錡娘子,急忙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警告大眾說:
「禁聲,禁聲!這是劉四廂夫人,可不許你們胡言亂道。」
「好個美人!」仍然有人用了恰好讓她們聽得清楚的低聲,輕嘴薄唇地評議,「劉四廂真箇是艷福不淺。」
「劉四廂是東京城裡第一條頂天立地的好漢,他的那位夫人也是上、中、下三等地方亂跑,不怕見人的,可知是個伉爽俊朗的美人。」
「他倆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劉錡娘子一看見這些太學生,馬上就知道自己要成為他們評頭品足的對象。她一手挽著嚲娘,一手提起裙裾,一陣風似地蹬上樓梯,把這股酸氣衝天的議論留在樓下。
她們走進自己的閣子時,趙隆和劉錡已經等得十分不耐煩了。
劉錡娘子拉去面冪,先向趙隆告了罪,然後拍拍胸口,愛嬌地對丈夫說:
「剛上樓來時,讓樓下的跳虱們咬了兩口——你猜他們嚼的什麼斷命舌頭?」
「管他們嚼什麼舌頭,反正狗嘴裡長不出象牙!娘子還怕誰來?」
「咱不怕大蟲、長蟲,」劉錡娘子勇敢地挺起胸膛,指著間壁高俅的閣子說,「倒就是怕這幾隻小臭蟲。」
「誰叫你們來得這樣晚?叫他們咬兩口也是活該,」劉錡笑笑說,一邊招呼嚲娘坐下,又問娘子道,「沒見陳少暘③也在底下?」
「少暘是規矩人,他若在裡面,容得他們胡說八道?」
「這倒不可一概而論,俺們來時,就和高彥先打過照面也在樓下散座里,他可也是個正經人。」
「這個高登喲!」劉錡娘子咬咬嘴唇道,「還有來過咱家的徐揆、丁特起,可只知道嚼舌頭、騙酒飯吃,都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傢伙。在樓底下就數他咬得凶!」
「也有幾回,他們的舌頭倒是嚼對了。」
「嚼對了又頂什麼用?他們有本事把間壁那條毒蛇咬死了,才算是個人物。」
趙隆對太學生的事情沒有興趣,他早給劉錡娘子斟上一杯「樊樓春」,勸道:
「喝墨汁的人,哪有本領驅虎斷蛇!賢侄媳休去管他們,且幹了俺這杯再說!」
「正是侄媳兒還沒給伯伯敬酒,倒先干伯伯的酒。」劉錡娘子一挺脖子就把酒杯乾了,給趙隆斟上酒,告罪道,「侄媳們來得晚,累伯伯餓得慌。」
「哪裡餓壞了俺?」趙隆指著兩隻銀托盤說,「這兩盤叫什麼軟羊荷包的,倒好吃,俺只嫌它做得太精巧了。和著俺滿腹牢騷吞下去,早就填飽了肚子。」
「伯伯今天正要在此地開懷暢飲,休去思那些愁人的事。」
劉錡娘子這一勸,倒反勾起趙隆的滿腔怒火。「跳蚤噬人,把它趕走就是了,毒蛇可真要咬死人的。」趙隆一下拍著桌子,半盞酒就潑到桌面上。「俺可不是吸墨汁的人,拚著這條老命,也要跟這些長蟲、大蟲斗一斗,看看到底是誰死誰活?」
劉錡夫婦急忙把話岔開去。
今天的盛宴是專為趙隆設的,劉錡早就為他訂下了許多名餚善釀,這時又經他娘子精心修正和補充,使這張菜單達到盡善、盡美的程度。他們要了本樓名酒「樊樓春」和「玉旨」兩種酒對鑲著喝,他們又要來了聲名卓著的美餚:玉版鮓肥、金絲肚、三脆羹燉蝦蕈等,又要了一個名為「樊樓神仙會」的大雜燴,這是一鍋足足可以對付十個人的胃口的高級大萊,作為一個家庭式的小聚,可算是十分豐富的了。
果然不出他們所料,趙隆哪裡耐得下心來細斟淺酌,他一口氣把三十個軟羊荷包都擘開來吃了,還嫌手裡的金鐘太小,喝不過癮,一疊連聲地呼喚:「焌糟的,換個大杯來喝!」
「焌糟」是對酒店女侍應人員的普遍稱呼。可是趙隆不明白東京社會的複雜性,在侍應人員中間還要分出好幾個檔次。這裡的女侍們經過精挑細揀,精心培養,都是才貌出眾,應付合度,不愧為天下第一樓的侍應人員,她們理應得到更加文雅,更加高級的稱呼。單憑趙隆「焌糟」的一聲稱呼,她們就掂出了他的斤兩。
「東京城裡響噹噹的劉四廂,」她們不禁在心裡詫異道,「從哪裡請來這一位江湖豪客?還讓娘子和小姨作陪。你看他大呼小喊、狼吞虎咽,全無一點體統,看來只配到草橋門外『王小二酒家』去嗑十斤老白乾,哪像個到天子腳下來作客的氣派?」
她們觀察得很有道理,這時趙隆確已有了三、五分酒意,不待人勸,就大杯小碗地直灌下去,濺得鬍子、衣襟、桌布上都是酒汁淋漓。他逐漸感到天旋地轉,不知道是自己的頭腦在旋轉,還是天地真箇在旋轉了,好像有一匹牽著磨子的牛,老是繞在他周圍轉,轉呀轉呀,轉個不停,連他自己也變成牽磨子的牛了。
不是他牽著磨子轉,天地真在旋轉了。他揉一揉惺忪醉眼,從窗口望出去,只見窗外平空湧現出一座萬頭攢動、百音嘹亮、五色繽紛的花花世界。透過朱雀門,看見從御街到州橋、再通到大小貨行、馬行街,灑樓街,直到他視野模糊之處,一片都是人、馬、車輛、儀仗、兵甲、旗幟、鑼鼓、簫笛、綢帛、絹花組成的海洋,加上雖然還沒有點亮卻已放出萬道光輝的彩燈,染上浴日的金光,翻騰出千重萬疊波濤。這是一個用壯麗的聲容和奪目的光彩奇妙地組合而成的浮華世界。它迷糊了人們的視覺,蠱惑了人們的聽覺,潛移默化了人們的意志,把他們帶進一個用幻想和錯覺構成的海市蜃樓中去。
不配到樊樓來做貴賓的趙隆,偏要掇張椅子,坐到窗口來觀光觀光。他再一次揉揉醉眼,裝得比實際更醉一些,故意大驚小怪地問道:
「信叔你看,這些人擠在一處幹什麼?」
「大禮告成,朝儀已散,眼見得鑾駕就要行經這裡。」劉錡指著樓下的警戒森嚴的街道回答道,「那是鹵簿大隊的前驅,六匹大白象已經走近來了。」
「大象有什麼好看的?」趙隆呵呵大笑起來,「俺只要看人。停會兒宰執大臣們可要從這樓下走過?」
「鑾駕也要從這裡走過,宰執大臣豈有不扈駕從行之理?」
趙隆又一次呵呵大笑起來,笑聲中夾雜著嗆喉嚨的咳嗽聲和一口痰在氣管中上下的鋸動聲。
「童太尉有緣,早在西邊識荊過了,」在笑聲的間歇中,他發音含糊不清地說,「王太宰、蔡學士都是素昧平生。今天俺好不容易來到天子腳下,倒要好好地結識他們一番。一杯酒潑下去,卻不是與他們結了水緣。」
可以聽出來,他的那種狂笑,正是借著五,六分酒意,把自己多日來的積悶,包括對於這座浮華世界以及它的創作者的強烈譴責的痛快、豪放而自有惡意的發泄。這是一種摧折心肺、撕裂肝腸的惡笑。一個人這樣惡笑一次,就會減損十年壽限。
(二)
這時,他們從樓上望下去,樓下街道兩側的禁衛軍,背向街心,面對店鋪居戶,用手裡的硃漆木梃,一根接著一根地連按起來,好像築起兩道臨時的人牆,把擠著、挨著的人群都圈到牆外,空出中間大段地方,以便鑾駕在這裡通過。
鹵簿大隊的前驅是六匹大白象,它們一律絡著金籠頭,披了各色彩繒色綾、纓絡流蘇,並排地走在隊伍前面開路。馭象人各自坐在象頸上—張小小的木蓮花坐椅上。他們走在擁有二萬一千五百七十五人的大鹵簿隊的前列,負有調節這個行列前進速度的重大使命,因而左顧右盼,十分自豪。
他們原來都是小人物,騎在大象身上特別顯得他們的渺小,但在這個行列中,在兩旁觀眾的眼睛裡,忽然都變成了大人物。跟在他們後面的是太常卿、光祿卿、太僕卿、開封尹等官兒,他們面前都有一塊朱藤銜牌,表明他們的官銜、身分,同時他們穿著緋色和青色的朝服也表明了他們不太高的品級。他們雖有資格參加這個行列,卻夠不到侍從官家、緊隨玉輅的地位。他們原來也都是一寺之長,一府之長,一署之長,平日在老百姓和屬吏面前好像是吹足了氣的氣泡,唯恐自己的體積不夠膨脹。現在,在這個場合中,他們以特別靈敏的嗅覺,嗅出不宜把自己擴大而應該盡量縮小,於是他們一個個低頭縮頸,矮挫身軀,猴在馬上,把所佔的空間面積壓縮到最小限度,免得在這個大行列中顯得不恰當地突出。
跟著的是一隊隊的步兵,然後是侍衛親軍馬軍司所屬軍官們所組成的鐵騎大隊,稱為「甲騎具裝」。這支特別挑選出來的騎兵是禁軍中的精華,儀仗隊的中堅。他們一律手執兵刃,跨下駿馬,應著銅鼓和金鉦的節奏,踏出一陣陣齊整勻稱的馬蹄聲,在觀眾們的歡呼,喝彩聲中,操縱自如地緩步而進。
這個隊伍的最後—人是臨時派來指揮鹵簿的姚友仲。他頭戴朱提兜鍪,身披光明細鱗金鎧,外面罩件綠袍,顯得雄糾糾,氣昂昂的樣子。兼著鹵簿使的劉錡,如果不在假期中,這原應是他的差使。
這支甲騎具裝正是劉錡來到馬軍司當差後,化了不少心血,把它整頓得面目一新的。現在劉錡娘子看到趙隆不滿意地搖搖頭,猜中他的心思,就洒脫地說了一句:
「他們都是『立仗之馬』,」,她指指窗下的鐵騎,「枉自食了三品之料,派到正經用場時,卻不會嘶叫一聲。伯伯你道這話是與不是?」
這個典故用得恰到好處,趙隆不由得痛贊一聲:
「賢侄媳把他們比喻得絕妙,可不都是些立仗之馬。愚叔要為侄媳浮一大白了。」
說著,自己端起酒碗來,就鯨吞了一大碗。這時,他已有七八分酒意,忽然瞥眼看見姚友仲也在隊伍里,就大聲嚷道:
「鵬飛也在這裡,鵬飛也在這裡。鵬飛也是一條漢子,當年在部隊中何等意氣,不想今天廝混在這些綉腿花拳的小廝們中間,胡鬧些什麼?」
「鵬飛今天是頂了他的缺,」劉錡娘子指著丈夫格格地笑起來,「他今天要不是陪伯伯出來喝酒,少不得也要做一匹立仗之馬。」
「他呀,他劉信叔,」趙隆又大聲嚷起來,「卻是一匹超群軼倫,目空冀北的千里馬。咱西軍把他培養出來,可不是到御前來擺樣的。」驀然之間,他想起昨天劉子羽撞頂他的話,隔宿的積忿和十年的往事,連同眼前的種種拂意事,化成一股鬱勃之氣,兜上心來。他憤憤不平地用筷子敲著窗沿說:「賢侄呀!你這副氣概,你這身銅筋鐵骨,可要善刀而藏,用得其所才好。」
這時下面的鑾駕,已經冉冉行近,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只有趙隆喝得醉了,只顧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說,「俺這副老骨頭,早就賣給官家,」他的聲音嘶啞了,完全不像他平日的說話,「火山肯上,海眼肯填,把這個閨女嫁出去了,還有什麼牽腸掛肚的事?只是這場戰爭呀,真叫俺放心不下,死了也不瞑目。說什麼大丈夫死也要死在戰場上……好不冠冕,卻不知道,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
「爹,」嚲娘輕輕地把爹推了一把:「且看看底下。」
「俺噇得醉了,只顧自己說話,傻丫頭,你在一旁怎不早提醒爹一句?」這時,他可是真正地十分醉了,俯伏在窗沿上,只說朝底下看,轉眼之間,就發出呼呼的鼾聲。劉錡娘子輕輕推推也沒有反應,知道他真的睡熟了,就取一件輕裘披在他身上。
下面的旗隊走過了,車隊走過了,然後是御龍直的士兵們擎著二百對紅紗帖金燈籠,執事內監們擎著十二對琉璃玉柱掌扇燈,然後是官家的親信內監擎著他個人的日用品金提爐、玉柄拂塵、玉唾壺等緩緩地成對經過。
這時弦樂大作,六十名衣錦腰玉的駕士們推著一輛玉輅緩緩行來。在玉輅的真珠簾內,人們可以隱約看到穿著天子法服的官家本人,他正轉過身體去和侍立在玉輅之內,御座之側的皇子們說些什麼,從表情和說話的姿態中可以看出他正處在躊躇滿志的得意心情中。
緊靠玉輅,用著同樣速度緩緩走著的八名衛士,四個一班輪番地高擎一面大旗,在杏黃的綾底上,用黑絲線綉出「天下太平」四個大字。這勁秀瘦逸的字體,分明出自宸翰。法駕臨幸到哪裡,它也跟到哪裡,可以說這面大旗已成為官家個人的認旗。這幾年來,官家對這四個字似乎發生了特別的癖好。他愛聽、愛說、愛寫這四個字,無論在朝廷頒發的典謨文誥中,無論在他召對臣下時的煌煌天語中。無論在百官頌揚聖明的奏章中,都少不了它。甚至據說在建州鋸開的一段木心子里也清楚地印刻著這四個宇的木紋,如果傳聞屬實,而不是出於人為的加工的話,那真可以說是天意人心、鼓桴相應了。
如果官家的耳目僅僅限於他接觸得到的見聞中,他原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在這條考語上的。可惜在他安然躺著的四個大字底下,卻翻騰出一座不平靜的大海,它遲早要把這艘天下太平的畫鷁掀翻在驚風駭浪中。官家雖然天縱睿智、絕頂聰明,卻不可能張開耳目,於深處去聽聽、看看正在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什麼。
這時,忽然在街道兩側的觀眾之間進發出一陣抑制的歡笑聲。他們看到老態龍鐘的太師蔡京坐在特旨恩準的小輿內,領樞密院事、新任河北河東陝西宣撫使童貫騎了一匹白馬緊緊相隨。有人出聲地叫道:「公相」、「母相』。這兩個稱呼已經這樣普遍,老百姓看到他倆聯袂出來時就免不掉有這樣的聯想。還有人進一步發揮道:「公的乘轎,母的騎馬,未免是顛倒陰陽了。」「何止騎馬乘轎?公的安居朝端,母的還要領兵出去打仗呢!」周圍的觀眾聽了這些肆無忌憚的議論都禁不住大笑起來。連得執梃拿棍、維持秩序的禁衛軍們聽了,也沒法抑制住自己的笑容。
蔡、童兩個過去,接著是炙手可熱的王黼和蔡攸,然後是鄭居中、白時中。這兩個中而不中,庸而又庸,早已落到伴食宰相的地步,他們卻不在意,走在行列中,悠然自得。然後又是一對閹過的顯宦,開府儀同三司梁師成和李彥,然後是向有浪子之稱,最近躍升為尚書右丞的李邦彥和尚書左丞張邦昌,然後是蔡太師門下的哼哈兩將,禮部尚書余深和兵部尚書薛昂,然後是艮岳大總管朱勔和殿前都指揮使高俅,東京人對高俅特別熟悉,稱他為高球,並把他看成為權貴集團的代表人物,這倒過於抬舉他了,無論從身分、地位、官職以及禍國殃民的能量來說,他都夠不上成為他們的代表。
這一群都是朝廷的心膂股肱、宰執重臣,他們緊跟在親王,郡王,駙馬都尉後面,亦步亦趨。他們是伐遼戰爭的首創發明人、具體執行人或者是熱心的贊助者。在剛才舉行的大典中,他們陪侍官家,擔任重要的配角,並且盡量表現出在那種場合中所必須的虔誠、忠懇的表情。不過說句實話,他們之間沒有哪個認真關心這場行將爆發的戰爭,仔細地為它妥籌必勝之策,反之,因為從昨夜齋宿以來,一點葷腥沒有進口,再加上今天大半天的繁文縟節,要他們不斷地跪起爬倒,把他們弄得精疲力盡,引起無限腹誹。現在他們急於要想擺脫官家,從這個大隊伍中分散回家去,飽餐一頓,充分休息一回。先解決了生理上的饑渴,然後各人分頭去干各人最關心和最喜歡的事情。
公相、魯國公、太師蔡京並不像他的調侃者想像的那樣「安居朝端」。在朝廷中,他的地位是極不鞏固的,他的心情也是非常不安的,他是伐遼戰爭的創始者,但是這個發明權和主持權現在已被轉移到太宰王黼和兒子蔡攸手中去了。不但如此,連得他的宰相的地位也被優禮致仕掉,他現在只是一個過時的公相。不管他的涵養功夫多麼高明,事情涉及到利害攸關,決不能契然置之。他朝思夕想捲土重來之計。剛才行大禮時,已經甩個令子暗示哼哈兩將,約他兩個晚上進府來密敘。不管怎樣,這兩顆算盤子,總還可以拔在自己算盤上的罷!
但他顯然是個過時人物了,形勢的發展比他估計的還要嚴重得多。
余深早已從表面上的父黨轉變為事實上的子黨。公相的許多機密都被他雙手捧給蔡攸,當作進身見信之禮,兒子反過來把它們當作矢石放在弩機上發射,用來攻擊父親。這就是在一場父子交鋒中父親一方面節節敗退的主要原因。現在公相不是泛泛地約他到相府去賞燈,這裡分明又有一筆人情可送,怕只怕薛肇明走到他的前頭去。他倆有二十年相知之雅,他深知薛肇明是個極端派,不論向哪個方向走,他總喜歡搶在別人前頭。
可是這次薛昂卻是落後了。儘管他多次向蔡攸暗送秋波,可是截至此時,人家還沒有要收容他的明白表示。細細推敲其中的原因,絕非他本人之過,完全要怪自己的老婆不爭氣。一想到她,他就不禁火冒三丈。
原來有一天,公相舉行私宴,他老婆在相府的內眷中間,大出其丑。她竟然像個大傻瓜似地,口口聲聲稱呼那些在象池中演習朝儀的大白象為「大鼻驢」,象驢不辨,其愚莫及,從此落下了話柄,受盡蔡攸兄弟的奚落。他們甚至當面稱他為「大鼻叔」,稱他老婆為「大鼻嬸」。這可真正冤枉了他,其實他薛肇明的鼻官雖然號稱特別靈敏,他的鼻子決不比蔡氏兄弟大多少。受到奚落,還是小事,他倒也有唾面自乾的雅量,無如人家因為瞧不起他老婆,連帶也看輕了他,竟然把他摒除在子黨的大門以外,這就關係到他一生的出處大節。此刻他又看到六匹大象前導,不禁觸景生情,在心裡咒罵這個娼婦,這個「無心之慧」④的晦氣星,叫他丟盡顏面,分明已犯七出之條,非得把她休了,才出得他胸中一口無窮之氣。
李邦彥和張邦昌都是剛升擢不久的大僚,初度嘗到執政的甜頭,心裡飄飄然。他們受到蔡氏父子雙重的恩惠,既看到兒子目前的炙手可熱,也考慮到老子尚有一定的勢力,一時不便也不急於要完全擺脫他。只要有人出價,哪管來的是老子或兒子,一律都是他們的再生爹娘、衣食父母,一概受到他們的頂禮膜拜。不過他們也懂得善價而沽,後來的事實證明:他二人,一個做到賣國首相,另一個竟然爬到傀儡皇帝,證明他們都能恪遵信條,堅守不渝,不愧為這個集團的後起之秀、傑出人才。
高俅的臉上火辣辣的,真像被人摑了耳光。「劉錡呀劉錡,你是從哪裡鑽出來的小野雜種?」幾天來他的頭腦中一直無法擺脫這個苦惱的想法,「俺高某一向對你不薄,禮貌有加。不想你思將仇報,反而在官家面前燒了一把野火,奪了俺的閣子,這閣子俺花了錢早已預訂的,怎可為你所奪?這一箭之仇,權且寄下,將來好歹要給你顏色看看,到那時,休說俺高某睚眥必報,容不得人。」
將來的帳,有機會再算,現實的好處,卻斷斷不可放過手。他雖然熱栽了個小小筋斗,老交情還是有的。他把自己侄兒的一分腳色手本⑤悄悄地塞給王黼,要求在前線轉運司機關里謀個美差。同時又邀請王黼去參加他在十八夜晚舉行的「餞燈」盛會,王黼猶豫一會,接受了手本,卻拒絕赴宴,暗示這個逐鹿大有人在的肥缺不能那麼賤賣。
王黼已經聽說高俅的閣子被奪之事,仕途中人,感覺靈敏,現在還說不定會給他帶來什麼後果。但畢竟他們是一個班底的把兄弟,有唇亡齒寒的關係,姑且接受了他的手本,看看風色再說。
但是此刻王黼最關心的事情是在想著他的寵姬田令人⑥手制的「新法鵪鶉羹」是否已經燉到爛熟的程度,它是今晚招待金朝使節筵席中的一道主菜。這道某的火候是否到家,配料是否整齊,鹹淡是否適中,都要涉及朝廷的榮辱,真是非可小同的事情。用一場隆重的告廟大典,或者用一道寵姬手制的名餚來代替必須在一場真刀真槍的血戰中才能夠獲取的政治上的好處,這是宣和君臣得意的外交手段。
蔡攸是目前紅得發紫的官兒,今夜要隨伴官家去宣德門賞燈,然後隨入禁中侍宴。這是他獨得之榮。他準備今夜酒酣耳熱之際,要假裝大醉,老著麵皮,向官家索取官嬪念四和五都,這兩個都是使他饞涎欲滴的宮人。他懂得向官家作戰的策略,一本正經地去請求,那是絕對辦不到的。只有突出奇兵,使官家猝不及防,才可能獲得意外戰果。
童貫靴筒內已有了那麼一大疊腳色手本,正在掂斤播兩地估計它們一進一出的價值,他曾經慷慨地在同行內押班張迪、傳旨官黃珦兩人面前表示可以免費供應幾個優差,一方面是酬答他們在內中奔走周旋之勞,一方面也是留個餘地,將來還有需要他們效勞之處。叵耐這兩個竟然漫無邊際地把手本源源送來,還帶著滿面笑容說:「忝在相知,務乞從優安排!」看來他們是有意把交情和交易的界線混淆,如果他兩個把他與他倆的交情當作與別人交易的資本,那未免把他看成為大傻瓜了。在利害關係上,童貫不是一個糊塗蛋,雖然他一向以出手闊綽出名。
……
這些就是那些穿著紫色袍服,在實際和名義上都掌握著大宋朝廷命脈的宰執侍從大臣們在扈駕途中形形色色的思想活動。只可惜那時趙隆已沉入醉鄉,無緣一個個去結識他們了。
(三)
在這個扈駕的行列中,有一個看起來與全體不太調和的例外的人。
他的個子不高,年紀很輕,如果不是僕僕風塵之色在他臉上留下深刻的痕迹,他幾乎可以被人看成為二十剛出頭的年青人,他穿著綠色的袍服。表示他的品級很低,遠遠夠不上擠進這個穿著紫色袍服的侍從大臣的行列。可是他伴著兩個穿了異樣服飾的人,排列在和御駕很接近的位置上,無怪人們對他要刮目相看了。
他矯健地控馭著坐騎,與文臣們那種牢坐在鞍橋上,唯恐一個不小心從馬背上滾下去的姿勢完全不同,表示出他是個騎兵軍官的身份。他的表情是自然而大膽的,沒有因為自己的品級低,年紀輕而擠身在這個高級行列中感到屈辱或自傲,如果他關心到這兩者,或者其中之一,那就要破壞他的自然大方的表情。可是這兩者都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思想傾注在他所嚮往的事業上,想到不久將成為戰場的北方前線。他是這個龐大行列中真正想到那場戰爭並且正在認真地為它考慮取勝之道的唯一的人。他舉起澄徹的眼睛,時而望望左邊,時而望望右邊的觀眾,理解到他將要從事的事業必須和普通老百姓密切地聯繫到一塊才可能有所成就。這是一個來自人民中問的,或者是還沒有長久脫離人民的人保留下來的想法。一般的官兒既沒有這種信賴,也不可能用那種親切大膽的眼光去看老百姓。因為他們在內心中,與其說是輕視老百姓,毋寧說是害怕老百姓。他們必須搭足架勢,用認旗、銜牌、僕從、爪牙、鞭撲、刀劍來威嚇老百姓,以掩蓋自己內心的恇怯,然後才敢出現在老百姓面前。他們和老百姓的關係是敵對的。
現在這個年青人想到了很多事情,他奉命出使金朝,並接伴金朝派來的國信使。他明白朝廷的真正意圖是想不勞而獲勝利成果。朝廷幻想通過一系列的說好話,許願、告廟、請吃鵪鶉羹、作出進兵夾攻的姿態等方法,總之是一整套雷聲大、雨點小的空詞虛願,使得在政治和外交上還比較幼稚的金朝君臣,把他們血戰得來的勝利果實像一盤新鮮荔枝頂在頭上獻上來。但是根據兩年來辦理外交的經驗,他明白只有真正打贏了伐遼這場戰爭才能獲得他們希望獲得的東西,其他的捷徑是沒有的。他認為目前形勢已經進入以軍事為主、外交為輔的新階段。象所有活力充沛的人一樣,他們總是希望自己站在第一線去參加最主要、最艱巨的活動,因此他以無限的熱心注視著北方行將發生的那場戰爭。
這是一顆剛剛上升的曙星。東京人還不太熟悉他,可是最敏感的觀眾把這個新人跟他們最近聽到的一則小道新聞聯繫起來了。
東京是一切小道新聞的發源地、傳播地,一年到頭不知道有多少小道新聞被創製、衍化出來,廣泛地在市民中間流傳。
那則新聞說:這個年青人出使金朝時,金主完顏阿骨打邀請他一起出去圍獵。完顏阿骨打有意要試試南使的手段,傳令全軍在南使開弓前,大家不得動手。一頭受驚的黃獐忽然在他們面前發瘋似地飛奔而過。他不慌不忙,驟馬追上,彎弓一箭,就把黃獐射倒。完顏阿骨打不禁馳騎上前,笑嘻嘻地豎起拇指來,贊一聲:「也立麻力!」也立麻力在女真話中意為善射的人,含有很大的敬意在內。國主一聲稱讚,全軍幾萬人跟著鬨動起來,狂呼「也立麻力」。
這是這個新聞最初、最正規化的版本,是金使遏魯親口向宰執們講述的內容,後來被輾轉複述得更加神秘化和傳奇化了。有的說,他射死的不是一頭黃獐,而是一頭白額吊睛大蟲(傳述這個新聞的人不知道射死一頭大蟲或許比射倒一頭正在狂奔中的黃獐還容易些,只有老練的獵人才有那種體會)。還有人沒有過足聽驚險故事的癮,竟然說他那一箭沒有射死大蟲,那大蟲負痛,反而人立起來,向他猛撲,他急忙棄了坐騎抱住大蟲在草堆里翻騰打滾,最後從箭壺中撥出一根狼牙箭,直往大蟲的眼窩裡刺去,才把它冶死。最最引人入勝的一種版本說:這隻大蟲一時痛急了,竟然直撲完顏阿骨打,虎爪搭住他的坐騎,把他掀翻在地,他麾下枉自擁有這麼多的猛士勇騎,一時都驚呆了,罔知所措。幸虧這個年青人上前殺死大蟲,把完顏阿骨打從虎口中搭救出來,所以才能博得他如此傾倒。還說完顏阿骨打自告奮勇要把燕京城打下來,雙手奉獻給朝廷,以酬南使搭救他性命之功。
這個人是新鮮的,這個新聞是聳人聽聞的,而這個「也立麻力」的稱呼更加引起東京人的好奇心。東京人無中尚且可以生有,何況這件新聞確實有些來頭。有人試探地叫了一聲「也立麻力」,這一聲是沖著他叫的,沒有引起本人的反應,但是被他陪伴著的兩個人卻高興得拍手笑起來,這就間接證實了此人確是這件新聞的主角。於是到處部有人高喊「也立麻力」,頃刻間,幾萬條視線就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這個矯健的人也吸引了豐樂樓上嘉賓們的視線,各層臨街窗框里擠得滿滿的人,都盡量把頭頸伸出窗外去張望這個受注意的人。
眼力很好的劉錡,遠遠望去,看不真切。他好像受了啟示般地對自己嘀咕道:「遮莫是俺那兄弟!」忽然一下打破了他的疑團,驚喜地把這個發現告訴他娘子。
劉錡娘子忽然顫抖起來,把一鍾酒亂晃,晃得她自己和嚲娘的衣裙上都是酒。
「你看準了?」
「哪有認錯之理!」
「你再仔細看看!」
「娘子,你還不信俺的眼力,憑他這副騎馬的身段,」劉錡指著那越來越近,越近就越加證實了他的眼力的騎手,忽然大聲地說,「不是俺那馬擴兄弟,還有哪個?你不信,倒問問賢妹,俺看錯了人沒有?」
嚲娘起先還在怔怔地看著、聽著,劉錡的最後一句話使得她連耳根一齊飛紅起來。她羞澀了嗎?不!她落落大方,沒有什麼值得羞澀的。她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如果她第一次看到他,一定要力持鎮靜,不失常態,否則她就不成其為自己心目中的嚲娘了。可是她實在做不到,這個在思想中毫無準備的突如其來的場面,使她太激動了。
「妹子,你可看清楚了你那個人?」劉錡娘子輕輕地推著她問。
她不可能回答她,她連問話也沒有聽進去,因為她的確看清楚了是他。就是那個十年來一直縈繞在她的回憶中、干擾著她的思想的他。
這時樓下又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
正在大行列中緩慢行進著的馬擴,忽然把他那活躍的眼光注視到豐樂樓上,驀地發現了正在憑窗俯視著他的劉錡。一場大火頓時在他眼睛裡燃燒起來。他多麼渴望立刻就飛奔上樓跟已經暌別了三年之久的劉錡哥哥打個招呼,說幾句話呢!他們距離得那麼近,似乎在一撩手之間,彼此就可以搭上了。可是在這個行列和周圍的環境中,一切語言和手勢都受到莫大的干擾,給衝掉了。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躍馬馳出行列之外,就地找一名禁衛軍軍官(劉錡夫婦都認出那軍官就是銀槍班班直蔣宣,負責維持這個地段的秩序),指點著窗口的劉錡,說了幾句話。這個行動是大膽而果斷的,沒有別的人敢於這樣做,可是他的動作是那麼迅速,在人們還來不及從驚愕中省悟以前,他已經回到行列中。他的臉上表現出一個執行自己意志絲毫不願受到外界干涉的人所表現出來的自信和沉著。
劉錡娘子再也不用疑惑了,不多一會,蔣宣就擠上樓來找劉四廂,傳達了接伴副使馬擴要他傳達的口訊:今晚副使要來劉四廂的邸宅中找他,請劉四廂回到邸宅後休再出門。
這個頭等的喜訊,頓時改變了現有局面和原定計劃。他們還要逗留在這裡幹什麼?這個身價十倍的閣子已經成為塵土,誰高興,就讓誰佔去吧。他們還要賞什麼燈?頃刻間就要大放光明的百十萬盞燈,對他們已毫無意義,只有這一盞獨放光華的明燈,才能把他們每一個人的心兒都照亮。
他們都在激動著,只有趙隆爛醉如泥,人事不省。喚他不醒,推他不動,好不容易才把他裝上剛才劉錡娘子她們來時乘的車子,然後她們都步行著回去。這時已是元宵佳節的傍晚時分,這裡又是東京城裡最熱鬧的燈市中心,此時此地,人們只有往外面跑的,哪有往家裡回的?
鹵簿大隊已經散去,臨時在蹕道上維持秩序的禁衛軍都已撤走,集中到宣德門樓周圍去護衛聖駕了。正對宣德樓的一根高竿上,用絞盤把繩索絞上去掛上第一盞紅燈。這是一個信號,表示燈市即將開始。等到拄上第三盎紅燈時,所有公家的燈都要點亮,在霎那之間就要湧出一座華麗莊嚴的光明世界。東京城裡以及郊區所有人家幾乎都已空了。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齊湧向街頭。他們如痴如狂、如醉如夢地從這裡涌到那裡,又從那裡涌回到這裡,自己也不知道把身體放在哪裡更合適些,能夠看到更多的東西?
「棘盆」早已滿座,人家是備了乾糧水果,冒著嚴寒,隔宵就去佔了位置的,已經整整待了六、七個時辰了,這會子還留出空位子給你?到「相藍」去嗎?相藍就算是只皮袋,也已膨脹到最大限度,再要塞一個人進去,准叫它綳破了!現在已經不是選擇到哪兒去的問題,而是根本無路可走的問題。人們只好擠在街心。等到前面有一點空隙,就鑽上去填補它。他們就是這樣擠著、鑽著、挨著一寸寸地奪路前進,挪動身體的。
一向以寬闊出名,容得六匹大象齊頭並進,中間和兩側還留出不少空隙的東京街道,在那一夜間,忽然變窄、變狹、變得看不見了。到處只看見人,人堆成山、人匯成海、人砌成牆,人流好像已經湮塞了的、流得極慢極慢的河。每一個人都成為這個碩大無比的萬花筒裡面的一片彩色碎屑。每一片碎屑的微小的波動,綜合起來,就構成一個千紫萬紅、千變萬化、千態萬狀的浮動的旋轉世界。
劉錡等一行人就是在這個萬花筒的旋轉中,越過幾座人山,躊過幾座人海,衝過無數人牆,渡過無數人河,好容易才挨到家門的,而從豐樂樓到他的家統共只有那麼二、三里路。
他們到家時,已經超過戌時初刻,沒料到客人已經先主人而到達了。不是主人在門口迎接客人,而是客人從客廳里迎到大門口迎著主人。
「兄長!」馬擴激動地叫喚了一聲,攜住劉錡的手,半響說不出話。
「賢弟,你把俺的眼睛望穿了。好不容易打聽得賢弟在班荊館住宿,去了兩趟,又不得見面。」
「早就打聽到兄長到渭州去了,不知道要多久才得回來,日夜盼望,不得確息。該死的驛丞,直到昨夜去齋宿前,才想起兄長的信。吃兄弟發作了一頓。」
「這又何必怪他,賢弟這兩天實在忙,就算打聽得俺回來了,也不得立刻抽身出來,抵掌夜談。」
「兄弟讀了信,本來就打算今晚散隊後來找兄長,只怕你們出去賞燈,撲個空。天幸在街上見到兄長的面,好不湊巧!」
「賢弟扈蹕前進時,俺在樓上早就看出是你。你嫂子還一股動兒地問有沒有看錯。俺心裡想,這是俺的兄弟,連他十隻手指中有幾個箕、幾個斗,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哪裡還會看錯?」
「正是嫂子也已回家,兄長領兄弟先去拜謁見禮。」
「賢弟要拜謁的人多著呢!」劉錡想起娘子在途中一再關照他,不許透露嚲娘父女在此的清息,不禁賣關子地笑道,「何必忙在這一刻!」
「莫不是令尊節帥來京頤養?不然就是大哥、二哥、五哥他們來了?」
「賢弟休要胡猜,」劉錡又笑道,「且說今夜還要回班荊館去住宿嗎?」
「不去了。」馬擴搖搖頭,「夜來就和趙龍圖商妥,今夜由他伴同金使去赴王太宰的宴席,兼去宣德門樓賞燈。兄弟今夜就留在這裡與兄長聯榻夜話。」
「最好,最好……」
劉錡的話沒有說完,他娘子已經重新梳妝打扮好了,冉冉地步出客廳,與她第一次見面的兄弟見禮,接受了他的拜謁。
劉錡娘子是用雙重身份來看待馬擴的:一方面她是他的嫂子,一方面她又是嚲娘的全權委託人。她既要用自己的觀點,又要用嚲娘的觀點來觀察馬擴。這兩者雖然有差距——根據前者的觀察要求更多的英俊,根據後者的觀察要求更多的樸素。他兩樣都有,但每一樣都沒有明顯地佔到另一樣的優勢。因此,在劉錡娘子的觀察中,這差距就很容易地統一起來了。
在開始時,她感覺到他大約應該是這個樣子,過了一會兒,她就感覺到他必然是這個樣子,不能不是這個樣子的。這是因為在見到他以前,她早已在自己心目中千百遍地琢磨過他。她第一眼看到他時,就把他放到最親熱無間的朋友和兄弟的位置上了。
他的確給予她良好的印象,這不僅是客觀觀察的結果,也出於她的主觀願望。她早已在自己的思想中準備接受這樣一個印象。
然後,她也願意給他一個良好的印象,這是人們看到她喜歡的人必然有的反應。
她不自覺地要炫耀自己的美。她在每句話,每個行動中都把她的甜美俏麗的韻致、儀態萬方的風度發揮無餘。特別當她此刻在心中漲滿了善良的願望,漲滿了一種近乎母性的愛。她渴望要成為這一對她那麼喜歡的青年男女的保護人,要儘可能快、好地促成他們的婚事,這使她煥發出一種任何打扮都不可能達到的美。
她從丈夫手裡奪來了馬擴,把他放在自己的臂肘之間。
「你哥哥一年不見你,就少去一魂二魄,」她還是不得不從丈夫的角度說起,「三年不見,把他的三魂六魄都丟了。他哪天不說到你?連睡夢中也是俺那兄弟長,俺那兄弟短,放不過你。兄弟這一來了,嫂子倒要仔細認認清楚。」
東京貴婦人對待初次見面的男子總是在親切之中保持幾分矜持。華貴的儀度是要用矜持來平衡的。劉錡娘子在一般的交際中不缺少矜持,可是對待這個兄弟,他們之間存在著的親密關係,把一切清規戒律都打破了。她一下子就把他放在這個地位上,感到十分欣喜。矜持是一件用華貴的料子剪裁成的外衣,許多人羨慕它,渴望要把它弄到手,但是穿上身去,就感到不舒服、不自然。劉錡娘子早已穿慣了這件外衣,她穿著它顯得多麼服貼,合適,可是她不喜歡它,只在禮貌所拘的不得已的場合中,才勉強穿上它。
馬擴敬重他的兄長,敬重他的嫂子,在短短的頃刻中,不但已經適應了這裡的氣氛,並且十分喜歡這裡幽靜的環境。他知道,從現在開始,直到他出發去前線之前,他的每一個多餘下來的瞬刻都要在這裡消磨掉。他對倚在壁問的幾盞蓮花燈多看了幾眼,這是一種名為「燈槊」的高級手工藝品,一盞燈既具有蓮花的形式,又取得了「槊」的名稱,這就怪不得要引起這個本質上是個軍人的他的注意,劉錡娘子看見兄弟喜愛這個,立刻自己動手把它們點起蠟燭來,問道:
「兄弟喜歡這幾盞燈,可知道它們是誰糊制的?」
這是一句危險的問話,果然她情不自禁地自己回答了。
「它是你的——」一句完整的回答已經衝到她性急的嘴唇邊,臨時卻被狡猾和淘氣截留住。她還得逗他一逗,她竭力剋制自己,於是這一句嫵媚的回答就變成為「——它是你的嫂子親手糊制的」這樣親切的話。
做到了親熱的嫂子以後,她還得做一個體貼周到的主婦。她估計到丈夫和兄弟之間將有長夜的對談,她替他們準備了一切,她熄滅了不必要的燈,燒旺客廳的爐子,預備下應時應景的點心,剪去燭花,到了一切都就緒後,就對他們說:
「燈燭、茶水、點心一件也不欠缺,這該是咱走的時候了。你哥兒倆愛談多久就談多久,」她瞅了丈夫一眼。「你也該把你的三魂六魄收回來了。可別忘了談到結末,咱還得下來和兄弟說句要緊話!」
「娘子先請上樓去,少不得要留出時間來讓你和兄弟談——少了你,天下的大事還辦得成?」
「瞧你急得這副樣子,恨不得把咱早點攆上樓去。你越性急,咱偏不走,看你又待怎樣?」
她只好要走了,又實在捨不得走,生怕劉錡搶在她前面泄漏天機。誰叫今天是元宵呢?元宵節規矩要放大炮仗的,她一定得把手裡的這個大炮仗放出去,才離得開他們。她專愛放大炮仗。
「兄弟!」她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警告馬擴道,「你得留點精神才好。不要談得太疲乏了,停會去拜見泰山時,摳眼攢眉,打起呵欠來,可不是女婿頭回拜見岳丈之理。」
「泰山?」馬擴驚奇地問道。
「還有哪個泰山?」劉錡娘子由於取得了事前預計到的驚喜的效果,格格地笑起來,「還不是你那個人的爹!」
「泰山幾時進京的?怎麼兄弟一無所知?這個時候泰山怎離得開軍隊?」
「瞧你們只想打仗,把多少大事都丟在一邊。」劉錡娘子譴責地朝他看了一眼,「不止泰山,還有你的那個人也在這裡了。你不說自己到渭州去迎親,卻讓泰山把女兒送來,你心裡豈不慚怍?」
當然這一切,馬擴事前都是一無所知的,他不知道要從哪裡談起才好,他望望劉錡,希望劉錡能夠替他證實這些。
「不錯,」劉錡點點頭說,「鈐轄和賢妹都在這裡了,俺路上還捎來了令尊都監給兄弟的信。要……」
「不許你說,不許你說,你們先談你們的正經,這個等咱下來後再說。」
劉錡娘子盈盈一笑,快步登上樓去,同時也帶走了輕倩的空氣,把哥兒倆留在沉重的氣氛中,他們一時也不知道從哪裡談起才算是正經。
(四)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過了半響,劉錡才輕輕地念一句詞,然後他倆一齊把它念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他們拭一拭眼睛,肯定了這裡被劉錡娘子布置得好像夢幻般的周圍環境確實是一個現實世界,可是他們仍然不知道怎樣開始現實的談話。
他們要談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他們首先要談到三年來兩人的經歷和現實迫使他們立刻要去辦的事情。他們要談到馬擴兩次使金的經過,談到朝廷的決策和準備,談到劉錡的渭州之行,談到迫在眉睫的戰爭。馬政的家信和馬擴、嚲娘的婚事雖在禁例之內,也免不得要談個大概。可是這些話題好像蜻蜒點水,略為沾著點兒,就掠過水麵飛走。他們的情緒實在太激動了,他們的思想實在太活躍了,他們的共同語言實在太豐富了,一連串青少年時期的回憶如此強烈地盤據著他們的心胸,以至把一切現實的談話都擠掉了。他們知道這些暫時被擱置起來的話題停會兒還是要談到的,到頭來問題總歸要解決。可是這會兒他們的心情像波濤般澎湃著,倒反而使得他們感到一切都無從談起。
既然設法進行現實的和冷靜的談話,索性把它們擱置起來,一任回憶的弛騁把他們帶回到印象如此深刻、如此新鮮的西北戰場去,帶回到那個激動、歡樂、令人惋惜地一去不復返的青少年時期中去……
馬擴,劉錡都是軍人世家,兩人都隸屬於西北邊防軍軍籍。
馬擴是熙州人。熙州是古戰場,它和鄰近的河州、洮州、鄯州、湟州、廓州一帶都是北宋政府與以唃廝羅⑦父子祖孫為首領的青唐羌政權長期戰爭爭奪的地區。熙州最後一次易手,被宋朝所佔有,不過是四十多年以前的事情。在那些地區中,每一寸土地上都留下劇烈地戰鬥過的痕迹,拋棄在山谷里的戰死者的白骨,比當地活著的人口還多些。
只有到了最近兩三年里,雙方才實現了對彼此都有好處的停戰。
馬擴的家族史幾乎可以與熙、河、洮、湟、鄯、廓地區的戰鬥寫在一本血跡斑斑的編年史里。馬擴的祖父,農民出身的馬喜最早參加四十多年前收復熙州的那場戰爭,並且因此喪生。從此馬家的子孫都正式取得軍籍,成為軍人世家。十多年後,馬擴的伯父馬效在河州附近戰死,再過了十多年,在北宋軍獲得空前大捷、殲滅青唐羌戰士三千多名的宗哥川戰役中,馬擴又喪失了他的大哥馬持和二哥馬拙。
軍隊的袍澤們在許多年以後還記得那兄弟倆在戰爭關鍵時刻怎樣奮戰到最後一息的。
這個人口原來不是很多的家族,受著戰爭和伴隨著戰爭而來的癘疫的襲擊,更加變得蕭條了。馬政夫婦、馬擴和他大哥的遺腹子是這個家庭在幾十年血戰中留下來的孑遺。然而,他們仍然不能不是軍人,仍然不能不接受他們祖、父和兄長的命運。這是因為在他們狹隘的生活領域中。除了戰爭,很少能夠想像別種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可是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戰爭是什麼性質,對哪個有好處?他們為誰、為什麼而作戰?他們的犧牲有多大意義?這些對於他們是過於高深的戰爭哲學和政治哲學了,他們不想去理解它。他們的任務,只有打仗,要末是打勝這一仗,要末是被打敗了,準備戰死。
生於熙州,長在洮州的馬擴就是在那種特殊環境中鍛鍊出來的普通一兵。他在學會走路的同時就學會了騎馬,學會寫字的同時就學會了射箭。他看到、聽到、學到的一切,都離不開戰爭與軍事的範圍。他是軍人的家庭,他們幾家簡單的親友們也同樣是軍人,是戰友,他們的社會關係是單純的。
起先做熙河兵馬都監,後來升任為熙河路兵馬鈐轄的趙隆就是他父親的上司,也是他家親密的朋友。在戰爭的環境中,上下級軍官以及官兵之間的關係要比平時親密得多。他和嚲娘就在那個時期相識,後來締結了婚約的。
到他成丁以後,被正式編入軍籍,跟隨部隊輾轉作戰,接受來自戰場上的考驗。戰爭是粗線條的事情,可是要把一個普通的戰士培養成為「真正的軍人」,卻需要一系列細緻的工作。他就是經過戰爭的磨子長期精磨細碾,逐漸成為真正的軍人的。
這些真正的軍人是構成軍隊的骨幹。在廣大士兵和中下級軍官中間都分布著一些真正的軍人,但在中上級以上的軍官中,它的比例相應地減少了。有些從士兵出身逐漸升擢上去的軍官,儘管他的軍銜,官階,地位不斷地提高,這種真正的軍人的氣質卻相反地減少了。優裕的生活條件,脫離了廣大士兵和戰鬥的實踐,都是使這種氣質減少削弱甚至到完全泯沒的原因。到了那時,人家雖然尊敬地稱他為「經略使」「都總管」,卻不再把他著成為同甘共若,生死同命的自己一伙人。這種軍隊里公認的無形的頭銜,比朝廷任命的經略使、都總管更吃價,具有更加實際的意義。
西軍之所以號稱精銳,除了廣大素質優良、訓練嚴格的士兵以外,主要還是依靠這批骨幹。但它們畢竟還是為數不多的,並非每一個戰士都可以培養成為真正的軍人。
那時,在西軍中就有許多非軍人的軍人,他們有的因為犯罪充軍,流放到邊地來,被迫從軍,一心只想回家,有的則是為了吃飯糊口,把從軍看成為一種謀生的手段。還有最突出的一批人,被士兵們憤懣地稱之為「東京來的耗子們」。其實也不一定來自東京,但他們的來頭和靠山大都和東京的權貴們有直接間接的關係。他們憑著一紙告身或是權貴們的一封八行書,高視闊步地走進軍部,很容易就可以取得「參軍」「參議」等好聽的頭銜。他們高踞在軍隊之上,出入統帥部,參與各軍區的機密,專門幹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勾當。
他們在軍隊里隨心所欲地灑揮一番以後,回到東京就變成了不起的人物。他們憑著在軍隊中直接問接的見聞,加上自己豐富的想像力,創造出一系列英勇驚險的戰鬥史。他們總是運籌幃幄,決勝沙場。他們總是搴旗斬將,出奇制勝。一切勝利的戰爭,都是依靠他們的力量打下來的,偶然有些戰爭,還不能盡如人意,那都因為西軍將士的掣肘所致。他們立了「罄竹難書」的汗馬功勞。
所有這一切被創造出來的勝利,被講述者渲染得如此驚心動魄,如此繪聲繪色,以至要懷疑它們的真實性是不可能的。這些故事不僅在達客貴人的客廳里反覆轉播,而且跑進樞密院、政事堂,成為宰相,樞密使升黜前線將領、調整軍事機構、判斷敵我強弱的主要依據。
這些荒唐的故事回傳到邊防軍中,其反應是多種多樣的。
統帥部照例保持緘默,既沒有在正式的奏章文告中予以否認,也沒有在公開的或半公開的談話中給予證實。給人的印象是「似有若無」。和朝廷宰執們打交道已經積累了將近百年經驗的邊防軍統帥部對待「東京來的耗子們」好像對待東京來的餓虎飢狼一樣,一向採取略為滿足,敬而遠之的態度。
非軍人出身的閑雜人員非常羨慕「東京來的耗子們」,因為他們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一套謠言能夠造得如此有聲有色、娓娓動聽,使袞袞諸公深信不疑,這不但需要造謠言的藝術,更需要開闢一個傳播謠言的市場,這兩者都要有點本領才做得到。雖然他們對於謠言的本身一個字也不會相信,因為他們也好像廣大官兵一樣十分熟知這批耗子們在部隊中幹些什麼。
只有少數像馬擴這樣真正的軍人才會對那些荒誕故事和它們的創作者感到極大的憤怒。「東京來的耗子們」把戰場當作獵取功名的圍場,他們一定要把自己打扮成為英勇的獵手才能獵獲得他們的目的物,這倒不足為奇。但他們為了要達到這個卑鄙的目的,不惜玷污西軍的榮譽,把全體官兵都描繪成為他們英雄業績的醜陋的陪襯。讓這樣一批對戰爭一無所知的人壟斷了對戰爭的發言權,這使真正的軍人們感到莫大的恥辱。
再則,這些耗子們由於對戰爭的無知,特別是對於戰爭的極度害怕,因而捏造出這些驚險的場面,表示他們的勇敢和對戰爭的貢獻,這又使得真正的軍人們發笑。其實,戰爭既然是一種軍人必須習慣和適應的日常生活,那就沒有驚險緊張之可言。
馬擴本人七年的從軍史就有力地證明這一點。他沒有經歷過像他們那麼誇張、歪曲地描述的那種心理歷程。當然,在他初上戰場時也難免有些緊張,但隨著反覆的實踐,他很容易就把它克服了。以後他越來越變得沉著,越來越不把戰爭當作一件越出他的生活軌道以外的非常事件。其實,他們在前線的日子裡,也不是每天交鋒,時刻搏戰的。有時,倒覺得太清閑了,就冒著被敵方發覺的危險,潛入到屬於敵方警戒區域的深山草原上去狩獵一番。你打到一頭狍子,我射倒一匹黃羊,大家興高采烈地把獵獲物扛回來,晚上一頓豐富的酒菜就有了著落。他們在痛飲快啖以後,就在一堆篝火上添幾段枯木,海闊天空地談論朝政、戰局以及從祖父時代就留傳下來的關於鄉土地方的回憶。但是,最讓他們感到興趣的還是談到某一個從東京來的參議官在軍隊里鬧的笑話。儘管這件笑話已經過了許多年,他們每次談到它的時候,還會哄發出那麼高興的笑聲。從現役軍人的觀點看來,沒有什麼比嘲笑一個在軍隊里擅權弄威的文官更加有趣的了。擅權弄威是朝廷賦予文官們的特權,嘲笑文官們都是軍人賦予自己的特權。軍隊的本身是一種排外性很強的機構,他們對於外來人員基本上是不合作和抗拒的。
他們對文官的嘲笑有時的確是過火和不公平的。譬如在熙河軍區當過參議官的劉鞈把兩個兒子劉子羽、劉子翚都帶到部隊里來閱歷閱歷。事後證明他們表現得不錯,不僅能夠適應部隊生活,有時還能作出一些貢獻。馬擴和他們之間也建立起友誼。但在馬擴的傳統心理中,對他們仍然不能夠完全排除對文員的輕蔑感,這種成見在許多軍人身上幾乎是根深蒂固的。
當然,他們要打仗,戰爭最激烈時,甚至一晝夜要作戰三、四次,五、六次,有時要連續幾天,十幾天不休息地行軍作戰。這在他們是早已適應了的。他們聽到凄厲的號角聲和急促的戰鼓聲催促他們進入戰場的時候,好像聽到鐘鳴進入飯堂拿起筷子來吃飯一樣地稀鬆平常。
在那種真正和敵人交手的白刃戰中,敵人冷森森的刀鋒,不斷地在他們耳根發出清脆的響聲,帶著血污的閃光在他們眼睛前閃耀。一支從哪裡飛來的冷箭彷彿長著眼睛。嘴巴和翅膀,急速地劈開長空,愉快地呼嘯著、飛奔著,然後一下子就鑽進他們的鎧甲的罅縫裡。他們是多麼冷靜地對待這逼近到只有分寸之間的死亡啊!他們毫不在意地拔出箭矢,輕蔑地看一看刻在箭箬上敵將的姓名,隨手就把它擲在地上,好像擲去一根爛稻草一樣,他們的心也沒多跳一下。
有時戰局不利,陷入敵方的重圍,他們依靠勇氣、膽量和戰鬥經驗,尋找敵方比較薄弱的環節突圍而出。自然,突圍並不是常常成功的,如果失敗了,他們就得接受死亡。死亡是戰爭的自然結果之一,只要他們奮戰過了,索取得代價,死亡也就無遺憾之可言。他們決不會在決戰前夕,寫下什麼遺書,跟父母妻兒訣別。這種寫在文字上顯得悲壯的訣別書是別人乾的,真正的軍人們不幹這個,也根本沒有想到這個。
這就是包括馬擴在內的一批真正的軍人的戰爭生活和戰爭心理的寫照。他們和東京的耗子們有多大的距離!
只有對戰爭有同樣的理解、同樣的適應程度,戰場上的利害關係又是如此密切地吻合一致的人,才會產生兄弟般的戰友的感情。他們愛憎分明,憎厭那些經不起戰場考驗而又妄自尊大的人;但如果是戰友,屬於自己人的範圍以內,那就不用多說一句話,彼此都可以為對方貢獻出自己的生命。他們的生命權不是屬於私有而是屬於集體共有的。
馬擴和劉錡都隸屬於那個無形的集體,在戰鬥中締結起深厚的友誼。如果說他們兩人有什麼不同之處,那就是:馬擴比較容易就成為這個集體中的一員,而劉錡走的道路要困難得多。
劉錡的父親,當時西北邊防軍的統帥劉仲武遵循著這支軍隊的傳統,把他的三個兒子劉錫、劉銳、劉錡分別遣送到前線幾個軍區去當「見習軍官」。這樣做既鍛煉了他們的軍事才能,又取得作為一個高級軍官的循序漸進的資格。這是不屑依附權貴,不願在宦途上走終南捷徑的軍官子弟們能夠走的最坦直的道路。
劉仲武把劉錫派到涇原軍區、把劉銳派到環慶軍區,這兩個軍區當時處於比較穩定的狀態中,和平多於戰爭,受到父親偏愛的劉錡卻被送到熙河軍區,編製在兵馬都監馬政部下當一名偏裨。這個軍區當時戰爭最激烈,劉仲武顯然是願意讓他在這裡受到更多的鍛煉和教育。
雖然是大帥的兒子,劉錡在熙河軍中,仍然是一個客人。他必須在下面兩條道路中選擇其一:他或者作客到底,讓長官、同僚和士兵們在較遠的距離中對他維持表面上的禮貌,把他放到比較安全的後方,客客氣氣地把他留到他應該調離這個軍區的年限,出去當一名較高級的軍官;或者是爭取主動,爭取獲得他們真正的友誼和信任,爭取作為一個部隊里的主人。
劉錡選擇了後者。而且在他服役的五年中,努力實現了這個願望。他沒有使別人常常想到他是大帥的一個兒子,也沒有使自己成為這支軍隊中的一個特殊人物。按照他的身份,要做到以上兩點是不很容易的,他必須跟士兵及低級軍官們一起生活,一起戰鬥,和他們平等相處,他們升擢機會甚至比一般的偏裨還要少,這樣才可能接受戰爭的嚴峻的考驗。
他經受了、並且勝利地通過了考驗。
他和馬擴編在一個支隊里,二人經常一起出去執行任務。開始的階段,兩個相互競賽誰比誰更勇敢些,後來這種競賽變成為更加要照顧對方、寧可讓自己去冒險,帶有非常友誼的性質了。這種友誼常常產生於一生中最富於浪漫氣息的青少年時期中。在他們締結友誼的過程中,彼此嘗試著要以自己的特點來影響對方。馬擴從小就在軍隊中長大,對敵我情況,對作戰的技能技巧,懂得更多些,具有更加充分的軍人氣質。劉錡卻因為在童年時,父親已成為當代名將,和朝廷的顯要以及文人學士的接觸機會較多,他自己也接受了這種熏陶,從而使他的視野超越了單純的軍事領域,而對於政治、文學等方面也發生了興趣。他的天地要比馬擴的天地廣闊、複雜得多。此外,他的年齡比馬擴大幾歲,這使他在二人間的關係上取得領先的兄長的地位。
他們彼此以對方的特長來補充自己的欠缺,他們就在這實際戰鬥的五年中完成了一個真正的軍人應該受到的嚴格、完全的教育。
在劉錡服役的最後一年中,北宋政府與青唐羌政權的關係發生了出人意外的急遽的變化。
原來宋、羌雙方已經作戰幾十年,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並沒有分出明顯的勝負。近幾年,戰爭更加激烈了,幾乎每年中都有一兩次幾萬人參加的大會戰。北宋軍取得微弱的優勢,在某些地區中取得稍微的進展,但是距離戰爭的結束還是十分遙遠。誰也不敢預言戰爭將在什麼時候、將以怎樣的結果結束。
那年的春季和夏季都在激戰中度過。
七月底的一個傍晚,由一名青唐羌的騎士帶領一名掌旗官、一名帶有一面戰鼓、一管羌笛的吹鼓手所組成的小小代表團,沒有經過任何事前的聯繫,忽然跑到前線來要求接見。他們被送到統帥部,受到劉仲武的接見和招待。騎士的神情不僅是泰然自若,還是十分驕傲的。他帶著絲毫不容受到委曲的神氣清楚地傳達了他們的領袖臧征撲哥要他傳這的話,如果北宋政府願意罷兵休戰,臧征撲哥不會反對,雙方為此正式舉行一次和平談判。為了保證北宋軍隊不致在談判期間突然變卦,臧征撲哥要求劉仲武把一名兒子送到他那裡去當人質。不解決這個先決問題,就談不上正式的談判。
青唐羌的使者來得太突然,統帥部對此毫無思想準備。臧征撲哥的提議有無誠意,或者其中包涵著什麼陰謀詭計,一時都無法判斷。劉仲武借口這是一個應由交戰的軍區來決定的局部問題,把代表團送回到熙河前線,要求軍區的將領們就地研究一個對策,並授權劉錡自己決定願不願意去當一名人質。
前線的將領們和使者盤桓了六、七天,每天舉行宴會、圍獵來款待他們,企圖從他們的神情、行止或者偶然泄露出來的破綻中探索對方的真意。將領們得到共同的印象是:青唐羌統治集團內部可能發生什麼性質的糾紛,急於要解決,要求停戰是有相當誠意的。但是他們的軍事力量和統治力量並沒有被削弱的跡象,因此不可能在談判中輕易達成協議。談判的過程也許是曲折艱苦的,反覆性很大,誰也不能保證人質的人身安全。劉錡願不願意去當人質,還得由他自己決定。
劉錡是能夠深思的人,完全明白此行的危險性,他不怕在戰爭中英勇地戰死,而怕去當了俘虜以後可能受到無窮無盡的折磨,因而喪失英名。但是他體會到父親把敵方的使者送來,要他自定去留的深意。劉仲武沒有以統帥和父親的雙重命令強迫劉錡去千什麼,卻希望他從軍人的榮譽感出發來考慮這個問題。劉錡明白,如果他拒絕去當人質,那麼青唐羌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嘲笑北宋軍統帥和他的兒子都是懦夫,是貪生怕死之輩,這樣就會嚴重地打擊士氣。為他自己、為他父親、也為了全軍的榮譽,他毅然決定到積石山谿哥城去做臧征撲哥的人質。他的好朋友、親密的戰友馬擴也自告奮勇,願意充當他的伴當,陪他一起到谿哥城去。他們談笑風生,行若無事地隨同暗暗吃驚的來使,深入龍潭虎穴,去當志願俘虜。
他們的勇敢行為迅速產生了明顯的效果。臧征撲哥沒有料到劉錡會答應得這樣爽快。他把劉錡、馬擴待為上賓,還把自己的一個兒子送到熙河軍區北宋部隊中當作對等的人質。不出一個月,談判就在雙方接界的一座古堡中舉行。
北宋朝廷十分重視這次談判,特派在西軍中當高級參議官的劉鞈為計議使,主持談判。劉鞈的兒子劉子羽隨同父親參加折衝。統帥部也派出了人地相宜的馬政充當劉鞈的副手。談判順利進行,不到一個月的功夫,雙方就達成協議。
臧征撲哥接受北宋的封號,主動讓出兩處軍事上必爭的要塞,和約成立後,他願意入朝面聖,只要求一點物質上的補償。手面闊綽的北宋朝廷很容易滿足他這方面的要求,但是精明的談判代表劉錡、馬政把對方的要索壓到最低限度,只答應一次付出「犒給費」白銀五萬兩、絹帛五萬匹,還要對方進貢良馬一千匹作為交換條件。
這可以認為是外交方面的一個小小的勝利。
向來在這方面做蝕本生意的北宋政府把它當作頭等喜事來宣傳,宣和君臣樂得借這個機會來自我陶醉一番。臧征撲哥入朝的一個月里,朝廷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以至招待他、饋贈他的費用超過了在談判過程中好不容易壓低下來的「犒給費」。
這件事結束,朝廷論功行賞,童貫以發蹤指示之功,封為楚國公,得到的好處最大。西北邊防軍統帥劉仲武加上了節度使的崇銜,計議使劉鞈也因此升為徽猷閣待制。
歷次由劉仲武領銜上奏的奏章里都沒有把兒子的事迹寫上去,但是一個大帥兒子的功績是不會輕易被抹殺的。善覘風色的劉鞈為此獨上一本盛讚劉錡單騎深入敵窟、為議和創造條件的勇氣和貢獻。這道奏章很快就批轉下來,劉錡的傳奇性的行動深深契合聖意,官家不但對他慰勉有加,還特旨調他來東京充當環衛官。環衛官地位高、待遇厚,升擢的機會又多,一向是朝廷用來優待將帥子弟們的特殊官職。一方面是對他們的籠絡;一方面也含有防止他們的手握重兵的父兄如果有什麼異動,可以有所挾制的意思,實際上起了人質的作用。北宋政府傳統上對武官是不信任的。劉錡懂得這個道理,因此他雖然不喜歡這個職位,卻也無法拒絕。他必須到東京來做官家的人質,猶如他不能不到谿哥城去做臧征撲哥的人質一樣,後者是對於他的勇氣的考驗,前者是對於他的耐心的孝驗。人們都不能夠忘記他是一個大帥的兒子,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劉錡都不得不承受他父親的餘蔭。
(五)
這都是三年前的往事了。
劉錡來東京不久,馬擴也隨著調離西北軍。
一個從遼逃到北宋來的漢族官僚馬植(後來改名李良嗣又賜姓為趙),首先創議派人從登州泛海到東北去和新興的女真領袖密約夾攻遼朝。這個創議富有吸引力,的確投北宋君臣之所好。但由於朝廷的辦事效率向來很低,因循苟且,拖延了好幾年,才被付諸實施。第一批派出去的人選值得慎重考慮,有人保舉因公出差在青州的馬政。因為他是個軍人,膽氣過人,不怕危險,又因為他有過和臧征撲哥談判的經驗,熟悉外交業務,並能謹嚴不泄;還因為他恰恰出差在青州,與登州近在咫尺,朝廷可以就地取材,不必另費周章。
古堡談判,論功行賞時,朝廷中很少有人提到這個疏遠的低級武官,現在他的名字被重新記起來了,大家認為派他出去是妥當的。就這樣,他作為第一個使者參加了「海上之盟」。後來活動的範圍擴大,人手不夠,又有人保舉了他的兒子、已經有了承節郎那個起碼的宮銜、正待要去充當京西路武士教諭的馬擴做他父親的隨員。因為他也曾伴同劉錡到谿哥城裡去當過人質,表現得很沉著、很有勇氣,因為他恰恰是馬政的兒子,這件事索性就煩他父子兩個,省得再去物色其他的人;因為……
馬政父子被任為談判的使者,是因為有了上面說的那麼多的「因為」。這些把他父子倆抬舉得很高的「因為」都是由劉鞈直接或間接提供的。但是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因為」,因為那是一份暫時還看不見有什麼好處,卻要冒殺身之禍,決沒有人出來競爭的「優差」(連得它的創議者馬植也要看看風色,等別人去闖開了道路,他再願去參加)。如果沒有這最後的一個「因為」,上面的那些「因為」都要隨之而化為烏有了。官場中的因果關係受到一種特殊規律的支配,此中人都很明白這個道理。
從登州到東北去的航道,已被官方封閉多年,初次出航,誰也不能保證一帆風順。金和朝廷未通過一介之使,貿然闖入。去意不明,更兼身帶禮物,隨時有被劫殺的危險。再則,就算和金的首腦搭上關係,談判還是需要極度秘密地進行,萬一泄露機密,被遼方偵知,或者談判進行得不順利,朝廷怕受到遼的指責,很可能犧牲他們以滅口。總之,這是萬死一生的好差使。當他們欣然接受這個任務對,只覺礙它非常有趣,富有刺激性,沒想到那麼多的危險,更沒有料到它後來會發展成為關係到三個朝代興衰存亡的重大歷史事件。
大風起於青萍之末,他們就是這樣偶然地、不自主地被投入一場歷史的大風暴中。但是隨著形勢的變化和談判的深入發展,隨著任務的性質越來越明朗,牽涉面越來越廣,隨著他們自身的見解的不斷提高,他們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肩負重擔,意識到他們投身進去的這場政治賭博,是要把朝廷的命運當作賭注的巨額賭博。強烈的責任感迫使他們不但要完成別人指揮他們去做的工作,他們還要考慮應當讓別人怎樣來指揮他們行事。
馬擴雖然強烈地支持這場戰爭,可是對於朝廷並沒有對戰爭真正下定決心,特別對權貴們的泄泄沓沓,得過且過,缺乏深謀遠慮,感到很不滿。劉錡問到他關於「也立麻力」的傳說時,他乘機發揮道:
「女真國家雖小,人口不多,卻是萬眾一心,號令嚴明,分明是個強敵,豈可等閑視之?在圍獵中就可看出,他們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必有所獲,否則決不罷手。相形之下,朝廷專門忙些不急之務。例如今天的告廟,就是一項色厲內荏的舉動。正因為自己內視有所不足,所以要借這個大典來掩飾一番,以炫耀遠人的耳目,實際上能收到什麼效果呢?只怕金使正在暗中竊笑哩!」
「女真小而銳,」馬擴接下去分析比較道,「久受遼廷壓制,一旦奮起,猛厲無前,所以能在數年之內,縱橫決盪,逐走天祚帝。我朝大而疲,朝士空論雖多,無裨實際。最可笑的是夾攻之議,已經談了兩三年,在軍事上卻漫無布置,一心只想坐收漁利,不勞而獲。一旦時勢緊迫,不得不倉猝命將出師,心裡還在害怕真正打起仗來。譬如弈棋,已經落了後手,還不奮發圖強,所以處處受制於人。這件事說起來,令人不寒而慄。」
「如此說來,伐遼前途,隱憂很多,賢弟何不與令岳談談,他是堅持反對之議的。」
「這等大事,怎容得再生異議!」馬擴堅決地回答道,「今日金人燎原之勢已成,無論我出兵不出兵,它之滅遼已易如反掌。如讓它獨佔了遼,盡占形勝之地,那時揮兵南下,長驅直入,大河南北就無一片乾淨之土了。泰山諳練軍事,恁地見不到此?」
「依賢弟之見,金人居心叵測,今日與我約和,只怕也未必可靠的。」
「正是如此!」馬擴以職業的自信,深有把握地說,「所謂約和,只因彼此利之所在,各有所覷,權為一時的苟合而已。小弟在金邦,見聞較切,深信它滅遼以後,不出數年,必將轉而謀我。這和約是一紙空文,到了那時,還抵得什麼用?」
「金人既然終將謀我,若按令岳之說,我方暫不出兵,養精蓄銳,坐觀成敗,這例還不失為卞莊子刺虎之術?賢弟怎能把反對的意見一概抹殺?」劉錡又故意辯難道。
「不!」馬擴再一次堅決地否定他的岳丈的意見,「金人與我雖然終將用兵,但目前誰先佔了燕雲形勢之地,誰就佔了先著。不但主客之形有異,抑且勞逸之勢不同。我方處處落後,這一著萬萬不可再落後手了。」
「賢弟所慮甚遠,」劉錡過去也沒有想得那麼遠,現在經馬擴一說,才清醒地看到滅遼後可能出現的局面,不禁憬然說,「只是朝廷袞袞諸公,全不以此為念。即如愚兄一力主張伐遼,又何嘗想到來日大難?」
「《兵法》不是說過,『毋恃敵之不我攻,而恃我之不可攻』。只要我方有了防備,金人又何足為懼!小弟區區之見,今日之伐遼,正是為了來日之御金。主其事者,倘能全局在胸,通盤籌劃,前段伐遼順利,異日防禦金人,也就容易措手。」
「賢弟說得不錯,俺所深慮者,也只怕朝廷對北伐一舉,持之不堅。今日輕言伐遼,一旦事有磋砣,又畏縮不前。攻遼尚且不能,遑論御金,那時進退兩難,倒弄得勢成騎虎了。」然後他又請教馬擴道,「依賢弟看來,伐遼既屬必要,制勝可有奇策?」
於是他們的談話就轉入兩人都感興趣的戰略、戰術的討論。馬擴臨時在桌面上擺出一幅軍事地圖:他拈起一隻甌桔,就算燕京城,在它旁邊,擺幾個糖果,權充作涿州、易州、良鄉等戰略要地。自己解下腰絛,當作蘆溝河和國境的界河白溝,抓一把花生,一把炒栗分置在白溝兩岸,算是遼宋雙方的大軍。他們就在這幅臨時地圖上運籌布算,研究起攻守兩方面的各種可能性。有時他們對壘不動,有時一進一退,有時吃掉敵方的一支軍隊——真的吃掉一粒花生,然後再從碟上的大本營里補充新的兵力。
劉錡傾向於設計一個大規模的殲滅戰,想在白溝河南製造一個陷坑,把遼軍誘過河來,聚而殲之。那一帶的地理,他是十分熟悉的,當他還是個環衛官時,就曾幾次前去視察,還繪製了多幅地圖,可惜不在手邊,一時拿不出來派用場。
馬擴不排斥這種戰略安排,他認為在河南、北進行一次主力決戰是必要和可能的,可是他還有一個設想。
「軍旅之事,瞬息萬變,非事前所能估計。只是小弟還有個奇著,兄長看看可行得通?」他抓起幾粒花生,越過腰絛,迂迴過幾塊糖糕,一直擺到桔子旁邊,說道:「用兵之道,貴乎奇正相輔,將來種帥的正兵在白溝河邊與遼軍周旋,何妨派一支奇兵,得謀勇之將如楊可世、姚平仲等人率領,潛渡白溝,繞到敵方大軍背後,取道涿州,搶渡蘆溝,直襲燕京。此計若成,不出旬日,就能潰其心腹了。那時白溝河北的大軍,還不是我囊中之物?」
「兄弟說得恁地痛快,」劉錡把桌子一拍,使得幾座「城池」和「二十萬大軍」都跳蹦起來,亂了行列,「真叫人意氣風發。只是遼全師還在十餘萬以上,實力與我西軍正相頡頏,怎可小覷了它?」
「兄長說得不錯。遼軍目前合奚、契丹之眾,銳士尚不下十萬,不可小覷。但我方除西軍正待開赴前線外,尚有百萬生兵,應援前方,兵源充沛,聲勢浩大,兄長不可不把它估計在內。」
「賢弟休得笑話,」劉錡吃驚道,「我朝精銳也只得這支西軍。京師禁兵及各路廂兵、鄉兵、土兵、弓手等,都徒有其名,倉猝之間,怎得集合起來,開赴前線應援?」
「河北數百萬漢兒,心向我朝,不願臣虜,」馬擴笑笑回答,「一旦大軍渡河,自然要壼漿簞食,以迎王師。其中不乏年青壯健的,盡可編為勁旅。再則,遼人歷年用武力驅迫簽征的漢軍,為數不少,其中也多有雄武才傑之士,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就可反戈回擊。那時遼軍的後防,就成為我軍的前哨了。這兩支大軍合流起來,就為我平添百萬生兵。」
這又是劉錡沒有考慮過的一個問題,乍一聽認為馬擴說得誇張了,仔細想想果然很有道理,不禁點頭道:「賢弟眼界開擴,所見甚遠,俺坐井觀天,怎見得到此?」
他們談得如此入港,以至忘記了大門外面還有一個元宵佳節。劉錡供職禁廷,家住在距禁城不遠之處,燈市的中心,宣德門外大街和棘盆,離開他家只有數箭之遙。他們聽到一陣陣猶如山崩海嘯的呼聲,從「無憂無慮、無掛無礙」的群眾中間迸發出來。它的干擾如此之大,幾次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可是並沒有能夠分散他們的注意力。他們只等歡聲一過,略為安靜些,就又繼續談下去。
只有當劉錡聽了馬擴的這些議論,沉入長時間的默思中時,馬擴才注意到外界的環境。他一仰首忽然瞥見窗外那竿似乎要矗入雲霄之間的高竿上,換上了兩盞綠燈,接著觀眾們又以不可阻遏之勢,熱烈地,長久不息地歡呼起來。
「兄長,這長竿上的紅燈為何換上了綠的?」馬擴好奇地向。
這種問話的聲音,劉錡是熟悉的。當年在部隊時,馬擴就常常向他驚訝地發問。如今他已經改變了很多。但在這句問話中仍然保留了那麼多的稚氣,宛如當初。劉錡的位置坐得彆扭,看不到長竿,反問道:
「長竿上掛了幾盞綠燈?」
「兩盞。」
「升起第二盞綠燈時,已交三更天。」劉錡指著客廳里的一項奢侈設備——鐘漏說,「賢弟看那銅箭不是正指到丑正。官家此時起鑾回宮。稍停升起第三盞綠燈時,燈市也就散了。」
今夜的這一席談話,使得劉錡又陷入深思中:他感覺到自己好像一艘碇泊在港灣里的海船,長期停航,它的底腹船舷已經長滿海苔晶藻,正在發霉腐爛了。東京的宦場生活,就是它的腐蝕劑。可是他的兄弟卻像一艘漲滿著帆,正在驚風駭浪中橫衝直撞的船。他替馬擴高興,對他羨慕,卻引起自己無限的感慨。他劉錡的一生難道就此毀了不成?他慨然對馬擴談到自己的抱負,希望官家實踐諾言,放他到前線去參加作戰。
「戰端一啟,前線正在用人之際,」馬擴急忙安慰劉錡道,「兄長如此才略,官家豈有不加重用之理?何況又有成約在先?但願我兄弟兩個仍像當年一般,並肩作戰,生死同命。」
「但願俺兄弟兩個,帶了那支奇襲隊,奪得燕京,成就得這段大功回來。」
第二盞綠燈在高空中逗留得那麼長久,這臨去的秋波一轉,要給人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那盞燈剛掛上不久,從大內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炮仗聲,它們好像從遠處滾來的雷鳴。接著到處都放起炮仗來,小炮仗噼噼啪啪,大炮仗砰砰嘭嘭,頃刻之間,就形成萬馬賓士、萬炮轟鳴之勢,似乎要把這座歡樂的東京城埋葬在火炮底下,把百萬東京人永遠留在歡樂的高峰中。千萬年後,人們重新發掘這座陸沉的古城,從每一塊化石上都發現一張難以抑制的狂歡的臉,那該是多麼壯現!
炮仗剛過,在宣德樓的高空中又出現了五色繽紛的焰火,它們是千百道射向天空去的瑪瑙、翡翠、明珠、寶石的噴泉,在往回落下的途中又把珠寶的粉屑變成一場滾珠濺玉,拋紅墜綠的傾盆大雨,灑落到觀眾的頭面上,衣服上,讓他們在萬點隕火底下洗個焰火的淋浴。
然後,高空中才掛出第三盞綠燈,它是一個信號,又是一道命令。轉眼間,振耳的炮仗,耀目的焰火和鰲山燈樓上的千萬盞明燈突然都消失了、熄滅了。它們來的那麼熱鬧,去得這樣洒脫,猶如一個舞台上的紅角兒,倏然而來,悠然而去,給觀眾留下這麼多的去思。於是又是一陣黯然銷魂的歡呼,人們希望出現奇蹟,好像他們希望用一陣熱烈的歡呼聲催請這位名角兒重新出現在舞台上,向觀眾揮手謝幕一樣。
到了一切都成為不可能的時候,有些人開始滑腳,然後成群的人都跟著走動起來,靜止了的萬花筒重新急遽地旋轉起來。人山崩裂了,人海坍陷了,人牆倒毀了,人河分散了。人們從大集體中分裂出來,又分成無數細流支渠向大街小巷中流散。
這時官方的燈雖已熄滅,私家和行人手裡提著的燈還有不少亮著,還有不少又換上了新的蠟燭。它們此明彼滅、此隱彼顯,好像在浮動不定的天幕上眨著眼睛的星星。人們提著明滅的燈,攜著樂器玩具,拿著從頭飾上被擠落下來的鬧蛾兒⑧、雙飛蛺蝶、白玉梳子,帶著方興未艾的興緻,在街道上擠來擠去,沒來由地喧呼著,沒來由地嘻笑著,沒來由地跟別人爭吵,吵了又說笑起來。孩子們甩脫了媽媽的手,到處亂鑽亂跑。媽媽找孩子,孩子找媽媽,沒找到時又急又哭,找到了又笑又罵,沒個了結。
初度鍾情的少女,也找到她的男伴,大著膽破題兒第—遭地走在一塊。在擁壅的大街上,人們擠來擠去,把他們兩人間所有的距離——空間的距離以及傳統觀念給他們造成的精神上的距離一下子都擠掉了。兩個越來越挨緊著廝並著走。不巧,迎面走來一簇女伴們,少女乖覺地甩脫了男伴,錯眼不見,兩個就分散了。他在成千上萬的人叢中轉來轉去,兜過幾條大街去找她,這恰似一枚繡花針掉在大海里,哪裡找得到一點影蹤兒?他不禁焦急起來,嗔怪那造成他們分散的女伴們,嗔怪那些使他找不著她的人群,嗔怪……誰知道背後一串銀鈴似的笑聲,他驀地回過頭去,在那燈火闌珊、光影掩映之處,她可不是就在他背後!
「你往哪裡去了?」他狂喜地問,「半天也沒見影兒,叫俺找得好苦!」
「這不是俺好端端地就在這裡!」少女調皮地噘一噘嘴唇,卻在心裡暗暗笑道:「咱跟你半天了,何嘗離開你一步,只怪你背心上沒長著一對眼睛,瞅不見人。」然後自以為理由十足地譴責他道,「誰叫你背心上沒長著一對眼睛,人家渾身眼渾身長著幾百對眼睛哩!」
夜這樣深了!人們還盡在大街小巷中流連,誰也捨不得回去睡覺。這是個忘記疲倦、嚴寒,也不知道害臊的日子。十三、四歲的女孩兒學著內家妝束,俏皮得好像成年的少女,她們三、五個串成一串,在街上邊走邊哼起流行的詞曲來:
「風銷焰蠟,露挹洪爐,花市光相射。
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
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
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
她們唱到過片,就慢慢地把嗓音拉開了,許多行人跟在她們後面和唱起來。業餘的伴奏者拿出簫笛,嗚嗚地吹著,為她們配樂。她們越唱越高,越唱越歡,頃刻間就圍成一團,形成一個街市的中心。
舞兒們都有特殊的服裝,他們頭戴花帽,身穿滿綉描金的緊身舞衣,腳踏軟底舞鞋。他們應官方之命在宣德門、在州橋街、在府衙前的鰲山燈樓前已經舞蹈了大半夜,舞得腰酸背疼,舞得頭輕腳重,可是還沒有過足舞癮——這用行家話說來叫做「婆娑之意」,他們一聽到歌聲和伴奏,不由得從腳底一直癢上心頭,選擇一方月華如水流瀉著的石板地上,僛僛地踏起舞步來,從影子里欣賞自己的美妙的身段和正確的舞姿。他們整天為官府、為別人而舞蹈,只有這一回才是為自己舞蹈,留給自己欣賞。這種從內心流出來,有著由衷的要求的舞蹈才是最最富有感染力的,行人都被他們吸引住了,在內行人中間引起了「婆娑」的共鳴,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滑動起來,也加入他們這一群一起舞蹈。
出賣焦鎚⑨的小販,做了一夜生意,賣完焦鎚,這時收起擔子,也趕來湊熱鬧。他們不管是否諧合舞蹈的節拍,咚咚地打起鎚鼓來。偶然打中了點子就贏得大家的歡呼。
受到大人欺侮,被哄出舞蹈圈子的男孩們圍住焦鎚擔子,團團打轉,自認為也在跳舞。可能是跳出一種既有模仿、又有創新的美妙的舞蹈。賣零食的小販是小孩們的天然的盟友,樂於為他們打拍子,他們也形成了一個歡樂的中心。
這裡那裡都是一簇堆、一簇堆的露天的歌榭舞台,人人都是歌女舞兒,不然就是他們的伴奏者、助興者。他們瘋狂地歌舞著,直要把天上的這輪銀蟾舞到人間來,唱到地下來,才算過足了癮。這使得住在廣寒宮裡淡雅的素娥也真被勾動了凡思,她撇開身旁的浮雲,滿漲著錦帆,沿著銀河急遽地駛向人間,準備和歡樂的東京人一起歌唱,一起起舞。
門外越來越大的喧鬧給劉錡和馬擴的談話帶來極大的困難,現在很准找到容得他們說話的間歇了。而恰恰他們在這個時候正要討論到具體問題,商量嚲娘和馬擴的婚事。
恰恰就在此時,劉錡娘子重新打扮梳勻了走下樓來。原來和哥兒倆一樣,她和嚲娘在閨房裡也是徹夜不眠的,她們也在談話,只不過在談著與他倆完全不同的內容。劉錡娘子一邊談話,一邊警覺地傾聽著樓下的談話聲。聽到他們比較長久地中斷談話時,就斷定男子們已經談完了男性間的談話,現在將要進入一個必須由她參加入內才能達成正式決議的新階段了。於是她果斷地走下樓來。
「你們談了一夜,還沒談夠!」她問,「兄弟可是累了,餓了,還要吃些什麼?」
她一眼看見為他們準備下的元宵、焦鎚,原封不動地擱在那裡,早已冰涼了。滿桌子堆著盤兒、碟兒,還有糖果花生,東一把、西一把擺得滿桌都是。她不禁「噯呀」一聲,沖著丈夫責問:
「你這做哥哥的,不說招呼兄弟吃點心,倒把糖果亂丟亂撇,連個腌臢都不怕。還有咱好不容易弄來的兩裹李和兒炒栗,規矩要趁熱吃甜香,冰涼了就走味,難道連這個都不懂!你倒說說是什麼道理?」
「戰場上餓慌了,連馬糞也要吃呢,桌子上擺擺打甚麼緊?」劉錡故意拿起一個乳糖獅子,掰開來與馬擴分著吃了,笑笑道,「娘子也來一個!」
劉錡娘子從桌上拈起一顆栗子,輕輕地揩試一下,吹一口氣吹掉栗殼上根本看不見的灰塵,輕輕咬開栗殼說:
「咱不像你們吃過馬糞牛溺,可是怕髒的。」
劉錡、馬擴一齊笑起來。
「娘子,你把良鄉城裡一萬遼軍吃掉了。」
劉錡娘子怔了一怔。劉錡指給她看:這是涿州城,這是燕京城,那是界河北的遼軍大本營……她好容易才弄明白是怎樣一回事,索性一把將桌面上的糖果都攪亂了,把他們的軍事地圖和兵力配備都攪得一塌糊塗,又剝著那隻甌桔道:
「咱的胃口可大呢!一口氣就把燕雲十六州統統吞下去,省得你哥兒倆再去前線動兵弄仗的。可是喲,總得先辦好咱妹子跟兄弟的喜事,喝了喜酒,再好去辦那樁事。」
「俺兩個正待娘子來商量婚事咧。」
「咱早就說過,沒有……」這時門外又是一陣巨大的喧呼,打斷了她的說話。她提高嗓音,罵一聲「崽子們!」聽得出在這一聲狠罵中仍然包涵著親熱的庇護,她自己要在外面,肯定也要參加這些崽子們的一夥的。「看你們鬧到幾時才罷休,都四更天了,還不回家去睡覺?……咱剛才說著什麼來……哦是了,咱早說過,咱不下來,你們談不好這樁事。可不是嗎?好兄弟,你休去聽哥哥的,這樁喜事算是你嫂子包下來了。只是到時,妹子跟兄弟讓你嫂子多喝幾杯喜酒。」
「兄弟人地生疏,又不會辦事,這婚事全仗嫂子玉成了。」
劉錡娘子早已取得嚲娘的全權委託,她是用默默認可的方式來委託她的,現在又得到馬擴的委託,心裡十分得意。更加得意的是她的這個兄弟已經辦成了朝廷大事,而他個人的私事卻要等待她來替他辦成。雖然在她的心目中,並不認為前者要比後者重要多少。她只在口頭上客氣一句說:「兄弟說得過謙了。」接著就提出具體問題,要求馬擴,「兄弟把吉日定得從容些。別的都好辦。」
「都是你說的,總要在戰前辦好喜事,」劉錡插言道,「大軍出發在邇,眼見得兄弟就要派往前線去,這婚期緩不得。」
他們屈指計算日程,目前外交談判,即將結束,金使明天拿到國書,幾天內即將返國。估計到三月中,宣撫使司將在雄州前線成立,西軍也將陸續開抵前方。馬擴已由童貫保奏,調到宣撫司去當差。因此他只能湊在把金使送走、宣撫使司尚未正式成立以前的這個空檔里舉行婚禮。時間很迫急,馬擴除了公務外,還得抽身去保州老家把母親接到東京來參加婚禮。可是把十萬大軍從西北動員到河北前線去也只允許用三個月的時間,他們籌備一場婚禮,難道還嫌時間不足?再說,劉錡娘子雖然豪氣衝天,卻也沒法命令遼、宋兩軍推遲戰爭的日期。她最後只好讓步了,約定吉日就在三月初一目。
這時銀蟾初落,東方已現微明。馬擴去拜謁了還沒有從酩酊狀態中完全清醒過來的泰山,稟告了他們商量的結果。趙隆也早已把一切都委託了劉錡夫婦,她們商量定當的事,他無有不同意的。
當天馬擴的任務還是十分緊張,一清早就要去接趙良嗣的班,接伴金使,然後伴同他們入朝去領取國書,晚上還有酬酢。因此一到昧爽,他就告辭泰山和兄嫂,匹馬徑奔班荊館。
經過了漫長的春節和燈節,東京人長期地、無休止地沉浸在歡樂中,已經支出和預支出全部精力,然後在一夕之間突然癱瘓了。馬擴騎在馬背上,只看見除了少數「拾遺人」以外,大街上都是空蕩蕩的。拾遺人背了一個籮筐,用一副竹夾把夜來遊人遺落的什物一一夾起來,放進背筐去。即使經過這樣規模的「凈街」,滿地上還留下許多彩色的炮仗的殘骸,燒了一個窟窿的破燈籠,被擠壞和踩過的玩具,這些連拾遺人也不想要。偶而還有逃過拾遺人銳敏的目光的墜珥遺履、金銀首飾,靜靜地躺在街邊閃光。東京真是個「遍地黃金」的世界。
過一個元宵佳節,猶如經過一場戰爭,在打掃過的戰場上,仍舊留下戰爭的痕迹,表示它經過多麼激烈、緊張的戰鬥。
可是戰鬥還沒有完全停歇,有些深院大宅中仍然泄露出殘餘的笙歌聲和零落的燈燭光。他們是屬於最後一批的狂歡者。到了這時,歌唱者早已聲嘶力竭,演奏者也已精疲力盡,連得掩蓋在重重簾幕後面的燈光也顯得油干灺燼、有氣沒力的了。節日的歡樂已變成為痛苦的延續,不是他們還在享受殘餘的節日,而是節日的殘餘正在消竭他們的生命。可是也們還不肯罷休,他們無非是為了最後總結自己的一生時,比別人多過十個八個完整無缺的元宵節而在奮鬥。
生命好像一丸墨,放在科舉的、宗教的、詩酒的、節日的硯台上磨,很容易就把這一生磨完了,他們用消竭的生命來換取這些光榮的記錄,多看幾齣戲、多喝幾杯酒、多逛幾處廟宇、多過幾個節日,也就感到不虛此生。
一夕長談使馬擴錯過了欣賞京都元宵節的大好機會,可是在十六清早,居然還來得及有機會在馬背上看到、聽到「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的闌珊景象,倒也出於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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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尚書右丞李邦彥綽號浪子。
②太學生給秦檜取的綽號。
③陳東字,陳東是大學生的頭兒。
④慧字無心便成「彗」字,彗星俗稱掃帚星。是古人污衊、咒詛女人的話。
⑤相當於後代的履歷。
⑥命婦的一個等級。
⑦唃廝羅是北宋中期羌族的領袖。是唐朝時吐蕃西隴覺阿王系的後裔,在青海、甘肅一帶建立政權。
⑧宋人稱蟬為「鬧蛾兒」。這裡指用金屬製成蟬狀的飾物。
⑨一種應節的零食。鎚原作「飠追」(dui1),不存於字型檔,以「鎚」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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