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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繼馬政到渭州西軍統帥部傳達動員令以後,朝廷在旬日以內,又連續發出七起御前金字牌,傳達了同樣的命令,而且語氣一次比一次更加嚴峻。最後一道命令中竟有「屆期大軍不能開抵雄州,貽誤戎機,惟都統制种師道是問」的話。御前金字木牌只有在傳遞十萬火急軍報時,才能應用,一晝夜之間要走六百里,使人手捧金字硃紅牌,每過一個驛站,就要換匹好馬,疾馳而過,勢如電光。現在朝廷在旬日之內,連發七使,朝廷急於用兵的心情,可想而知。對此,种師道不敢怠慢,急忙作了調兵遣將、緊急動員的部署。

  西北邊防軍的組織雖然號稱完整,正式列入編製的作戰部隊實際上不超過十一萬人,其中多少還有些病號和缺額。朝廷歷次下達的動員令中,根據官家的指示,都有「與河北軍易防,全師以出」一句話。但是河北軍名存實亡,並無軍隊可以開來易防,西軍真的「全師以出」,那就是把國防當做兒戲了。种師道毅然作出決定,讓熙河路經略使姚古統率各軍區酌留的部隊共三萬人留守原地,全面負責西北的防務。姚古本來懶於出動,又不願受种師道的節制,這一決定,完全符合他的心愿。他的兒子姚平仲卻以勇銳自任,堅決要求去前線作戰。种師道滿足了他的要求,讓他率領熙河軍一萬人趕赴河北。熙河路距離最遠,估計這撥人馬要最後才能到達前線。种師道把它作為後軍,給了他接應全軍的任務,實際上是讓熙河軍做全軍的總預備隊。

  環慶路經略使劉延慶統率和節制的部分環慶軍和鄜延軍,自去年到兩浙地區鎮壓了方臘起義以後,就留駐在京西北路,沒有複員回到西北來。這支軍隊奉有朝廷明令,要隨大軍出發北征,從京西北路到河北去的路途最近,路又最好走。這部份軍隊是劉延慶麾下的主力軍,种師道特命劉延慶的兒子劉光世齎著軍令,督促這支軍隊,作為第一撥前軍,首先開赴前線,不得有誤。

  种師道考慮到這支軍隊的戰鬥力較差,紀律鬆弛,沒有把選鋒軍①的重任相畀,而把它交給西軍的著名勇將楊可世。讓他率領全軍精銳的涇原路主力一萬五千人作為選鋒,火速出發。种師中率領所部秦鳳軍,劉延慶率領其餘的環慶軍和鄜廷軍分別作為左、右兩軍,比楊可世晚些出發。种師道自己帶著統帥部和餘下來的涇原軍作為中軍,與姚古交割了防地,也跟著出發。

  种師道考慮到大軍出發後,軍糧、馬秣、兵器、火器、火藥以及其他種種軍需物資的供應與補充,勢必要和朝廷及地方的轉運部門打交道。他策略地委派了童貫的親戚王淵和童貫的愛將辛企宗兩人為護糧將,名為護糧,實際上是要利用他們跟童貫的關係,使全軍的軍需供應得到保證。种師道有時也會打小算盤,他早知道這兩個已經變了質、走了味的軍官一旦當上這分優差,肯定要為自己發點小財,但要與童貫打交道,卻也少不得他們。如能完成任務,保證大軍糧需不匱,即使讓他們發點小財,也無所吝惜了。

  西北軍的指揮系統猶如一輛使用已久的古老的戰車。雖然某些部份陳舊了,發銹了,或者已經損壞了,它的身骨還是相當結實的。只要略為修補一下,加進潤滑油,它就會骨碌碌地滾動起來。

  大軍出發令下達到各軍區之日,在各級軍官與廣大士兵之間,由於沒有充分了解戰役的積極意義和明確的戰鬥目標,從而引起了種種不可避免的推測和議論,由於出征日期過於匆促,物質和思想上都沒有準備,從而產生了各式各樣的具體困難,發生了不少阻力,有些人還口出怨言;由於某些命令下得不當,有的相互抵觸,有的前後矛盾,從而造成某些人與某些部隊之間的衝突和責難。儘管如此,這支軍隊節制有素的紀律還是把各種消極因素都克服下去。接到命令後,各部隊儘快地做好出征準備,並且一般都能夠按照命令中規定得十分匆促的日程,開始向前線出發。

  已經沉寂了三年之久的八萬大軍,一旦行動起來就好像幾條解了凍的河流,開始是緩慢地,隨後增加了速度,穿過廣闊無垠的西北原野,穿過山區,滾滾不斷地順流東進。

  目前駐屯在京西北路淮寧府(或稱陳州府)周圍地區的那支軍隊——种師道希望它成為北征的先遣隊,在西軍中是一支特殊例外的軍隊。

  這支軍隊在名義上還是屬於西軍統帥部節制,朝廷沒有明文規定把它從西軍的建制中分割開來,但它已另行取得「勝捷軍」的番號,它的給養和軍餉都由樞密院直接關發,在數量、質量、關發日期和其他待遇上都比西軍本部的各軍來得優厚,它的統領劉延慶的長子劉光國和辛興宗的兄弟辛永宗等經常受到樞密院高級官員的邀請,到京師去領受渥惠的賞賜,迥非西軍其他將領所能比擬。

  這支軍隊受到這些與眾不同的待遇,使人看起來,它好像是領樞密院事童貫的一個領養兒子,一個受到乾爸爸特別寵愛的義兒。

  人們或者可以把這些特殊待遇看成為一種「補償」。要說補償,也不無理由,去年春季,童貫、譚稹兩個內監統軍到兩浙地區鎮壓方臘起義,就是以劉延慶統帶的這支軍隊為主力。楊可世、姚平仲、王稟等也受命被調去參加這一戰役,但都沒有像劉延慶那樣賣力。這支軍隊受到農民軍頑強的抵抗,以致在幾個月的戰鬥中,損折了將近三分之一的兵馬,後來在睦州城外青溪幫源洞附近的一場決戰中,它又損折了留下來的三分之二人馬中的半數。在這樣短期中,損失這麼多的人馬,自西軍成軍以來,這還是極罕見的事情。它受到這樣大的損失,理應向上峰取得補償,這似乎已成為官場中一條不成文的法律了。

  但是單就補償一點而論,這支軍隊的長官們手長腳長,不待上峰命令,自己早就取得了。他們每次損折一批人馬,攻陷一座城市以後,就要放手進行一次洗劫,把公私財物,一概囊括進自己的腰包。青溪幫源洞一戰,農民軍英勇抵抗,流盡最後一滴血,農民軍的家屬和附近地區的婦孺老幼也遭到他們的清洗。他們徹底到這樣的程度,把婦女們身體上最後一條布條都「清洗」掉了,然後把裸著的屍體懸掛在樹林問,謊稱她們是自殺的。這樣懸掛著裸屍的樹林綿綿不絕,竟達一百餘里之遙。從人民英勇犧牲的慘重,就可以推知強盜們殺掠姦淫的徹底化。他們損失了大批人馬,卻取償於累累結實的腰包,這對於劉延慶、劉光國、辛永宗以及其他參與這些暴行而僥倖逃脫懲罰的軍官們來說,都沒有遺憾之可言。

  何況他們除了自行取得補償外,還可以取得官方合法化的補償;例如優加物質上的賞賜,准予擴大官兵名額,增加軍餉,給予好聽的軍號,升擢高級軍官等等。為權貴們效勞,一向是一場現買現賣的交易,雙方互不賒欠,而以闊綽著稱的童貫,對於供自己驅使的鷹犬,更加不會虧待,這一點他們倒是可以放心的。

  童貫之所以特別優待這支軍隊,把它視為寵兒,其深心密機,決不僅僅限於給他們以補償。

  原來在朝廷權貴集團中素有軍事實力派之稱的童貫,雖然長期在西軍中以監軍的資格參與對西夏和青唐羌族諸領袖的戰爭,實際上卻是一個有名無實的「監軍」。他發現西軍的首腦們,無論是較早的統帥劉仲武,還是後來的統帥种師道以及有資格與种師道競爭統帥地位的姚古,儘管他們內部之間也有矛盾和鬥爭,對他童貫,都採取了同樣的原則,就是「敬而遠之」,把他當作鬼神,表面上很尊敬他,卻不讓他在實際軍務上沾邊。他們決不利用童貫拉攏他的關係來壓倒競爭的對方。靠攏童貫雖然立刻可以增重天平秤上自己一邊的砝碼。但是違背軍隊傳統的道德觀念。他們如果這樣做了,首先就要喪失自己在軍隊中的聲譽,以後再也無法統率全軍。西軍是一支排外性很強的軍隊,有矛盾也只限於內部,外面的人,如果沒有一點淵源,很難插手進來,即使朝廷派來的大員也不例外。

  野心很大的童貫明白他要打進西軍,做一個名符其實的實力派,必須拿出水磨功夫。多年來,他把自己的親信例如辛氏兄弟、王淵等安插在軍隊的要害部門,又把西軍中的材武之士如楊可世等人努力拉到自己的一邊來,使之成為他夾袋中的人物。可是他們的地位、聲望都遠遠不足滿足需要。何況像楊可世這樣的頑固派,也未必肯完全倒向他那一邊。

  在兩浙戰役中,童貫非常高興地發現劉延慶這個寶貨,這是他物色已久的理想人物。第一,劉延慶對人民兇狠如虎,對上司馴從如犬,這種氣質完全合乎他的脾胃;第二,劉延慶早已爬到環慶路經略使的地位,也具有候補統帥的資格;第三,劉延慶在西軍中受到普遍的輕視,這使他成為全軍中的一個異端分子。他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中都不像种師道、姚古、趙隆他們那樣頑固不化地表現出要保衛整個西軍的利益和名譽的願望,反而利用了兩浙戰役中統帥部鞭長莫及、管不著他的機會,撈進不少油水,肆無忌憚地破壞了全軍的紀律,這增加了他對軍隊的離心力。這三點都成為童貫特別欣賞他的理由。

  「咱家和劉延慶共事多年,一向小覷了他,真叫做是『門縫裡張望,看扁了人』。」童貫暗暗地敁敠道,「誰知道他『劉家的』竟是大有可用的,豈可等閑視之?」

  童貫決定了要在他「劉家的」身上大做文章,就制定兩套方案,一套是要把西軍分割開來,使劉延慶統率的這部分人馬長期脫離母體,逐漸獨立於西軍之外,最後直接歸自己掌握。另一套是要使劉延慶取代种師道的統帥地位。後者如果實現,他就可以通過庸碌無能的劉延慶來掌握全軍了。去年兩浙戰役結束後,他就借口要雕剿「草寇」,使折可存節制這部分軍隊在京東作戰,後來移屯京西,不使複員,在軍隊里做了不少工作。他又在朝廷里,大肆宣揚劉延慶的才略,誇大他的戰績,提高他的官階,優擢他的部下。所有這些,都是為以上兩套方案服務。

  童貫的設想雖然周密,無奈劉延慶真有點不識抬舉,他既懶又蠢,一時還不大能夠領會這個於他個人大有好處的分化運動。他的胃口只限於他看得見、撈得著的實際利益,他的野心也沒有大到想把种師道一口吞下去的程度——像种師道這樣一個龐然大物,誰要想把他一口吞下去,就會患消化不良症。童貫自己也明白,种師道在西軍中仍然享有那麼高的威信,沒有十足的理由是很難動搖他的統帥地位的。因而童貫不得不把他的深謀密計暫時抑制一下,轉入地下活動。

  (二)

  劉光世齎著种師道的軍令到達淮寧府以後的第五天,還沒有正式成立的河北宣撫使司派來的文字機宜②王麟和賈評兩個帶著一大批隨從也接踵而至。就他們的任務而言,本來沒有派出這許多人來的必要,可是宣撫使是伐遼戰爭的最高統帥,宣撫使司是指揮這場戰爭的最高權力機構,這支「勝捷軍」是宣撫使司直接可以調遣指揮的唯一的軍隊,而這道將要向這支軍隊傳達的命令,又是宣撫使司在正式成立以前就用它的名義發出的第一號軍令。如果不派出這麼多的人員來壯壯威勢,就不足顯示出這個機構的權威性。何況還沒有正式成立的機構里已經擠滿了那麼多的閑雜人員,他們早已用靈敏的鼻子嗅出,來出差一趟,既有油水可撈,又能博得個「勤勞王事」的美名,一箭雙鵰,名利雙收,何樂而不為?

  於是他們齎著文書,帶著大令,像一群過境的蝗蟲一樣,把他們所過之處的麥穗、稻粒吮吸一空,然後氣焰十足飛到淮寧府。

  實際上他們齎來的命令與劉光世齎來並且已經下達的命令內容一轍,並無不同。同樣都要調動這支軍隊「克日北上,至雄州待命」。但是屬於宣撫使司管轄的西軍統帥部沒有通過宣撫司,竟然膽敢擅自調動宣撫使司的直轄部隊,這在宣撫司的人員看來,簡直是目無王法,大逆不道。王麟、賈評一經發現這個嚴重情況,立刻把劉光世找來,迎頭痛斥一頓,問他眼睛裡有沒有朝廷、有沒有宣撫使、有沒有宣撫使司?責成劉光世當著全體官兵面前,收回成命,然後由他們出馬去傳達宣撫司正式頒發的出徵令。

  王麟和賈評明知道劉光世的官階要比他倆高得多,劉光世借浙東一戰屠戮人民之功,躍升為遙郡防禦使,已成為當時知名的軍官,他倆雖然仗著童貫之勢,在外作福作威,卻不過是權門下的兩條走狗,還來不及弄到一個像樣的官銜(人們稱這批人為「立里客」,他們不以為忤,反而沾沾自喜,因為能夠進出「立里」之門,成為他的門客,這也是非同小可的了)。他們也明知道童貫正在有意識、有計劃地培養和爭取劉延慶和他所節制的部隊,曲意籠絡他的部下,另眼相待。主人的心思,走狗豈有不解之理!但是這些理由都不能抑止他們的發威狂,發威的本身,給他們提供了一種近乎肉體享受的快感。這種快感是出於生理上的需要,他們抵抗不了它的誘惑力。

  此外,他們也窺測到這次童貫已經下定決心,要把西軍抓到自己手裡來,而不像過去僅僅在名義上節制西軍。他們對劉光世的咆哮如雷,實際上也是間接向西軍統帥部示威。打擊了統帥部的威信,也就是為「宣相」效勞。如果宣相知道了這一情一節以後,一定要擊節稱讚他們道:「孺子深獲我心!」

  劉光世受到申斥,只好諾諾連聲,他老子既然連兒子一起都賣身給權門了,他又怎敢得罪這兩條權門中的聲勢洶洶的狗?可是要糾正他的錯誤,卻是很難做到的事情,連得直接帶兵的劉光國、辛永宗也感到束手無策,何況他呢!三天前,他們好不容易,把部分軍官找來,由劉光世宣讀了統帥部的出徵令,命令還未讀完,軍官們就一鬨而散。這幾天,軍官們更是跑得無影無蹤。部隊中當然找不到人,臨時寄寓的處所也不會有他們的蹤跡。這大半年以來,他們十之八九的時間都在窯子、勾欄、賭窟、博坊中混過來的。自從這支軍隊從京東調駐京西以來,淮寧府幹這一行的突然興旺了,外地同行也紛紛流入,趕來湊熱鬧。軍官們一頭鑽進這些老窠、新窠,過著優哉游哉的生活,輕易不肯再鑽出來。你想想,如果碰巧這個隊官沉醉在哪位相好的瀲灧酒波中,或者那個隊官手氣大好,一下子用三顆骰子擲出一副「寶子」,這時你送了命令去,他會乖乖地跟隨著傳令兵應召前來開會聽調嗎?

  過了三天,劉光國等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找到一部分軍官,把他們集合起來。劉光世撒消了他上次傳達的軍令,當眾認了錯。然後,敲起鑼鼓,擺開全副執事,王麟帶著跟班,袍笏登場。他的這副好像戴著烏紗帽的猢猻相,在自己的心目中產生了無限尊嚴感。他咳嗽一聲,掃清喉嚨,尖聲地宣讀起新的出徵令。

  取消一個,又傳達一個,把本來已經昏沉沉、醉醺醺的軍官們搞得更加稀里糊塗。但是歸根結蒂,還是要他們出征。這是他們根本不能考慮、絕對不能接受的命令,管你統帥部也好,宣撫司也好,談別的還可以商量,為你們去賣命出征,老子可萬萬辦不到。

  他們有千百個理由反對出征。

  因為他們從兩浙戰爭和京東一戰中奪來的「戰利品」還沒在准寧府這座銷金窟里完全銷化掉。這些「戰利品」一定要放進這口大鍋子銷化掉心裡才會舒服呢,徹底銷化掉,才能徹底舒服。或者因為他們雖然化完了全部外快,但在這新的半年中又學會了許多新的謀生之道,例如剋扣軍餉呀、吃空額呀、勾結當地商人拋售軍需物資呀……總之,他們學會了許多過去在西軍中大半輩子夢想不到的謀生之術,因此也就適應了過去大半輩子夢想不到的新生活,徹底改變了人生觀。他們的錢越多,謀生之道越廣,就越不想去干老本行。他們要終老在淮寧府這一片溫柔鄉中,誰也不高興到前線去為哪個賣命了!

  王麟的十足排場,並沒有使他所宣讀的出徵令變得更加悅耳一點。他一讀完,會場下面就像踹翻了窩的黃蜂一樣吵擾起來。

  繼王麟以後,另一個立里客賈評登場。賈評一向自認為對軍官們的心理狀態作過系統研究,他和王麟兩個,今天各自扮演一個角色,在唱工、做工方面各有千秋。他用一副笑嘻嘻的嘴臉向軍官們宣稱:他們是宣相(這個稱呼是他賈評首創發明的,後來風靡一時,確是一件傑作)特意派來向貴軍致意的。宣相一向重視貴軍,不管其他各軍多麼眼紅,已內定派貴軍為選鋒。

  賈評說到這裡,自己先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代替軍官們感激涕零起來。然後他畫龍點睛地點出了當選鋒軍有什麼好處。

  「想那燕京乃是大遼百餘年來的京都,金銀如山,美女如雲,決非貧瘠的浙東地面可比?」他咽一口饞涎,繼續說,「貴軍擔任選鋒,一旦搶先佔得該城,只消把一座空城報效朝廷。其餘金銀珍寶、子女玉帛,統歸貴軍所得,管教諸君一生受用不盡,子孫後代,也沾其福。俺倒怕貴軍遲遲其行,讓老種派了楊可世當選鋒,一塊肥肉落進別人口裡,這才叫做噬臍莫及哩!唵唵,俺這話可說得有理?」

  賈評的話確像一丸金彈打中軍官們的心窩,使他們忐忑不安起來。可是他們也有現實的考慮:兩浙一戰,死傷慘重,使他們直到今天還深懷戒心。再則賈評的話,即使句句是實,畢竟還是未來的事情,要他們放棄眼前的好處去博一場未來的富貴,這筆交易未必合算。

  實用的甲胄擋住了金彈的射擊,軍官們經過一番交頭接耳的議論,得出了大致相同的結論以後,就有人首先發難道:

  「機宜的話,說得不錯。只是本軍軍餉短絀,官兵們一貧如洗,怎得成行?」

  「這話對了!」其餘的軍官也一齊起鬨,七嘴八舌地嚷喊道:「本軍軍餉奇絀,官兵們個個欠了一屁股的債,哪裡走得脫身?」

  「走不脫身,走不脫身。」

  這話也許不假,軍官們欠了酒樓、行館、博坊、勾欄一屁股的飯債、嫖債、賠債,戲債,但這些債務不是由於軍餉短絀,相反地,倒是因為軍餉特別豐厚了才欠下的。勝捷軍是宣相的寵兒,它的軍餉向來得到優待,不僅分文不欠。一年來還多發了兩個月的恩餉酬功。這個理由顯然是不能成立的。

  「貴軍軍餉怎生短絀?」賈評才問了一句。

  「出征打仗,報效朝廷,敢情不好?」下面又有個麻臉漢子發話道,「只是本軍軍糧不足,官兵們一個個面黃肌瘦,有氣沒力,哪能千里迢迢地跑到河北去?」

  賈評一看在座的軍官們包括這個發言的麻臉漢子在內,一個個都像鑽在糧倉里舐飽了穀子的耗子,又肥又胖,油光滿面,哪有面黃肌瘦的樣子?正待再說幾句。下面又有人提出馬匹、馬秣和武器配備問題。一個問題沒說清楚,第二個問題又接踵而來,使得這位軍事心理專家大有接應不暇之勢。

  賈評按照他們事前分配好的角色演戲,他耐下性子,滿拍胸脯地保證道:

  「河北都轉運使詹度是宣相門下,轉運判官李鄴,不僅身列宣相門牆,還與在下交好。唵唵,在下與他向來互通有無,交情深厚,非泛泛者可比。」

  他要王麟出來證實一下,王麟果然好像一隻鼓足了氣,兩邊腮上吹出兩個大氣泡的青蛙似地點點頭,表示認可。這壁廂,賈評滿面堆下笑,繼續說:

  「可知俺是掬誠相告,所言非虛了。李判官放著便宜貨不給自己兄弟,倒叫別人揀去?大軍此去,俺叫李判官多發一個月恩餉,讓兄弟們安家開拔。唵唵,這個就保在賈某身上。大軍哪天開拔,賈某哪天就把恩餉親自送到諸君手裡,決不短欠分文。」

  然後他又說到北京大名府留守黃潛善也是宣相一力提拔的人,大名府封椿庫里儲藏著足夠裝配十萬大軍的兵器甲胄,另有兩百床床子弩,一百位七梢炮,都是克敵致勝的利器。憑著區區與王機宜跟黃留守的交情,這些都可撥與本軍使用。最後他又筆酣墨飽地補上一句:

  「諸君成全得這段功勞,唵唵,休忘了區區與王機宜今日為諸君的一番效勞。」

  一切可以在會場上提出來作為反對出征的借口都被打消了。熱戲結束,冷戲再度登場。王麟擺出好像宣撫使親自范止的那付架勢,連得說話的聲音,經過多年揣摩和練習,也有點像一隻閹過的雄雞的啼鳴。他用著這付架勢和這個假嗓子,一本正經地宣布:限期五天以內,全軍開拔。

  (三)

  時間悄悄地過去了。

  據一批在外面亂飛的「蝗蟲」的偵報,軍隊絲毫沒有執行出徵令的朕兆。應該從府城裡開拔到城郊去集中的部隊,仍然文風不動地留在城裡,應該從外縣開到府郊來集合的部隊也杳無音信。士兵們找不到軍官,軍官們照樣窩在自己的窠里廝混,征歌逐色、呼五吆六,豪情如昔。軍營里只能夠找到少數士兵,他們根本沒有被通知要出征去。

  王麟、賈評兩個聽到消息,不禁大光其火。他們一面寬限五天的期限,一面拿出文字機宜的看家本領,兩個親自執筆,擬出一道文告,叫人連夜刻印好了,張貼在各營部和通衙大街上。

  告示發散出新的油墨味道,文字內容,讀起來也琅琅上口。它道是。

  「照得大軍北征,早經朝廷明令。

  宣相調撥此軍,特令本司嚴申。

  頃據偵事探悉,各軍仍無動靜。

  如此藐視功令,實屬目無朝廷。

  本司寬大為懷,特再展期半旬。

  再有玩愒等情,定依軍法嚴懲。」

  但它和宣撫司文字機宜的口頭命令一樣,完全不起作用。有人乾脆把新貼上去的告示撕下來,代替草紙使用。

  劉光國、辛永宗兩個統將慷他人之慨,每天大魚大肉地招待這批蝗蟲,即使把一座陳州府吃空了,也不叫他們心痛。招待費用,自有陳州府知府汪伯彥掏腰包,誰叫他也是從這個根子里長出來的地方官。可是事情一點也沒有進展,到了第三十五天的期限過去,王、賈兩個認為事態已經發展到必須採取嚴厲措施以維護宣撫司的威信的時候了,兩人一齊變成紅臉,把劉、辛二將找到行館來,下令要「斫去幾顆驢頭」才能把事情辦好。他們要劉、辛二將立刻把那天傳達命令時提出軍餉、軍糧、軍需等困難問題造謠惑眾,阻撓出師的幾名軍官拿來,當場斬首,號令轅門,以警玩愒,要借他們的頭來行宣撫司之威。

  事態迅速惡化,軍官們尚未拿到,當天晚上,就有一支明火執仗、搖旗吶喊的變兵,徑奔行館而來。王、賈兩個還來不及逃脫,變兵已把行館包圍起來,麻臉漢子帶頭喝叫:

  「把那兩匹蠢驢牽出來,斫下他兩顆驢頭示眾泄憤!」

  驢子還沒牽出,變兵又吆喝著堆起柴草來,把行館燒成灰燼。

  王麟一看大事不妙。急忙脫去袍服,一頭鑽進茅廁,一面又撅起肥臀,使勁地把也想挨進來一起避難的賈評擠出去。賈評急切問擠不進茅廁,急得發昏,忽然一眼瞥見一個地坑,急忙連滾帶爬地把身體塞進去,兩個總算都找到立身安命之處。

  正在緊要關頭,劉光國、劉光世兄弟聞訊趕來,打恭作揖,好不容易才把變兵打發回去。

  這個小小插曲只具有示威的性質,並沒有釀成真正的叛亂和流血事件。但是事情已經鬧成僵局,動員北上,既無可能,王、賈兩個空手回去,又怕汪伯彥通風報信,心狠手辣的宣相可能以「激變」的罪名,把他們按照軍法嚴懲,斫下他兩顆驢頭來以警玩愒。這個,他們倒是頗具經驗的。這時,他們的宣撫使司文字機宜的威風已經一掃而光,終天孵在劉光國公館裡不敢出房門一步。劉光國故意折辱他們,借口怕泄露風聲,把兩個關進一間暗無天日的小房間里。他們得便就拉著劉光世的衣襟,苦苦哀求道:

  「都是俺兩個不是了。只是當初二太尉不合也同俺兩個一起傳達軍令。如今他們做出來了,大家都有牽連。好歹請二太尉想個辦法,平息此事,彼此在宣相面前都有個交代。」

  劉光國、辛永宗心裡有數,這著嚇唬嚇唬這兩個狗頭,固然綽乎有餘,如果真把事情鬧大了,朝廷、宣撫面前難交帳。劉光世還是西軍體系的人,受种師道之命前來動員此軍北上,完不成任務,怎生交差?汪伯彥雖是地方行政官,不敢插手部隊之事,心裡也只想把勝捷軍早些推出陳州府,讓他的日子好過些。他們幾個聚頭商量一下,鑒於目前局勢混沌,群情激昂,對部隊里幾個出名的搗亂分子,他們也無能為力。最後決定,要解決問題,只有讓劉光世回西軍去搬救兵。劉光世怕受到种師道的斥罰,不敢到總部去找統帥,卻借口事勢緊急,星夜北馳,直接到潼關附近一帶去找比較好說話的种師中那裡去乞援。

  劉光世找到种師中的時候,种師中已經率領秦鳳全軍開出潼關。在黃河西岸候渡。他騎匹白馬,鬆弛著韁繩,提著馬鞭,正在親自指揮第一批集中起來的騎兵,準備用隨軍攜帶的皮筏和臨時編紮起來的木筏連人帶馬地渡過河去。种師中是個有條不紊的人,他的一切行動完全按照事前定下的計劃嚴格執行,如果第一天的行程被什麼意外情況耽誤了。第二天、第三天就得自己帶頭,小跑一陣來補足它。秦鳳軍出發以來,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一路上碰到許多事前估計到和估計不到的困難。由於他的計劃性強、準備工作做得充分,官兵們不憚辛勞,一一克服了這些困難,預定的日程還沒被耽擱掉一天。种師中在那些日子裡,神情十分安閑,干起什麼來都是那麼從容不迫。

  劉光世手裡有一份各軍開拔的時間行程表,他按圖索驥,一下就找到种師中。种師中不但在手裡、而且在心裡也有那麼一分全軍行軍時間表。拄照計劃,勝捷軍早該走在前面了。此時劉光世匆匆而來,他馬上猜到那裡一定又發生什麼麻煩事情了。他招呼了劉光世,不忙著問他的事情,讓他有個喘息的時間,卻先把幾個騎馬疾馳而來向他請示什麼問題的軍官們打發掉。他的判斷是敏捷的,有時和隨從人員交換幾句話,商量一下,有時直接作出決定,發布命令。他的說話是有力的,他發出的命令是簡單可行的,充分發揮了一個頭腦清楚、經驗豐富,對本身業務十分熟悉的老將的作用,使得接受命令者都滿意而去。

  一個身材頎長瘦削的青年軍官也馳來向他請示,接受了他的指示後,仍然露出疑惑的神情。种師中鼓勵他把心裡的疑點提出來。他勇敢地說:

  「據小將目測,那渡口距這裡約有七八里之遙,更兼河面寬闊,擺渡困難。何不就近找個渡口渡過去,又省時,又省力。」

  「你們貪圖近便,」种師中帶著很願意接受部下的建議,但在這個他已經深思熟慮過的問題上不容再有任何異議的斷然的神情,搖搖頭,「卻不省得這裡的河面狹窄,水流迅急,上了筏子,還得兜個大圈子,斜渡過去,才到得彼岸,豈不是欲速則不達!」然後他伸出肥胖的手,用馬鞭指指左邊的山坡,再作出一個急轉彎的手勢,繼續說,「繞過山坡,順著它的斜勢走去,就是給你們指定的渡口,距此只有四里半路。李孝忠,你的老外婆家就在近頭,如何不留心有這條捷徑可走?」

  「小將離此多年,地形都生疏了。」种師中的態度雖然是緩和的,他的譴責卻是擊中要害的,李孝忠不由得現出了慚愧的神情回答,「即如這裡,往昔也曾來往幾次,卻不知道山坡後面還有這條捷徑。」

  「行軍作戰,也要靠平日留心地形,審度利害,臨到有事之秋,才能心中有數。李孝忠,你且隨俺來!」种師中再一次向劉光世道了歉,表示得等他把手頭的事情辦完後再跟他說話。卻轉過馬頭,揀個視野廣闊的處所,縱耳四望,不覺神情嚴肅起來。他不住地點頭,彷彿正在跟自己的思想說話似地,「休看這裡一片太平景象,一旦有事,安知非敵我爭奪的要害地帶?」接著,他揚鞭遙指靈寶、陝州一帶地方讚歎道,「那一帶州縣,面河背山,西負崤函之固,東接澠池之險,守得住它,關中可保無恙,只是關東之事怎麼得了?」這時,他的思考已經完全超越出目前的利害關係以外,他自己也感覺到這一點,不禁回過頭來,說道:「李孝忠,你休道這是杞人之憂。將來的局面雲擾,俺慮的可遠啦!」他帶著特別感喟的語氣,把最後的一句話重複一遍。

  种師中是伐遼戰爭的溫和的反對派,對戰爭前途的可能性作了兩種考慮,而且著重考慮的是戰敗的可能性。如果真是戰敗了,由此引起的許多併發症,將會把整個局面導向不堪設想的地步。此刻,他面對著河南、京西一片山河,手裡不斷地撫弄著懸掛在腰間的一把寶刀的穗子,不禁陷入深思。這把寶刀能屈能伸,盤屈了可以裝進一隻方匣內,伸直了就變成一泓秋水,閃閃發光。它是種氏的傳家之寶,是他叔祖、熙寧間的名將種諤在臨終前特別持贈與他的。叔祖沒有把它遺贈給自己的子孫,而留給他這個侄孫,含有多少期待黽勉的意思,种師中完全能夠體會到叔祖贈刀的深意。當他對大局進行全面考慮的時候,就不禁去撫弄寶刀的穗子。

  可是种師中畢竟是一個溫和派,當他擔心局面雲擾的時候,他的思想卻適可而止,不再進一步去譴責那些製造雲擾局勢的負責人。有的人特別擅長於製造這種局勢,他們往往是聲容並茂、豪氣衝天的,他們的頭頂上似乎罩著一輪光圈,他們一出場就要使山河變色、日月無光。另一種人卻只是老老實實、勤勤懇懇地替前面一種人收抬殘局。种師中選擇了後者的道路,他的哲學是既然有人闖了禍,揚長而去,自然也應該有人來為他善其後。天生這兩種人是缺一不可的。因此部隊里發生意外之事,人們都來找他,他碰到的麻煩事情特別多。

  他把李孝忠打發走了,這才緩緩地下了馬,讓一名親兵牽著,找棵大樹把它繫上了,自己招呼劉光世過來。兩個在一塊石墩上坐下,一起說話。

  劉光世敘述這番事變的時候,很難使自己鎮靜下來,但是种師中的安閑的態度使他鎮靜下來了。种師中帶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神情傾聽了劉光世的彙報,頻頻頷首,似乎在安慰他,這種意外事故,誰都會碰上,值不得大驚小怪。雖然在他內心中也在驚訝這支軍隊離開母體一年多功夫,竟會變質到如此不堪的地步。他的安閑的外表首先就對劉光世發生了鎮定和安撫的作用。

  种師道派到左軍來當參謀的馬政被种師中找來了參加談話。聽完劉光世的彙報,种師中就轉向馬政,徵求他的意見。

  「據平叔所云,」馬政考慮了一回說,「那撥人馬積重難返,亂端已成,恐非口舌所能折服了。」

  种師中點頭稱是,一面又問劉光世如何。

  「馬都監所言甚是,小侄此來,正是要向端帥搬請救兵。」

  种師中艱難地轉動他的肥胖、摺疊的頭頸,聽馬政繼續發表意見。

  「據馬政愚見,平叔既來搬兵,端帥這裡自應撥去一標鐵騎。只今夜就要隨同平叔星馳淮寧府,出其不意,懾其神魂。然後與輝伯等協商定亂之計,不出數日,大局就可平定。」

  馬政陳述了自己的意見後,轉向劉光世道:

  「環慶、秦鳳路分雖異,總屬西軍一家,患難與共,禍福同當。此去諒不致再生意外了。平叔看看那裡的情況,要帶多少人馬去,才能集事?」

  种師中又點頭稱是,但在討論具體人選前,卻機敏地插上一句:

  「這標人馬讓平叔帶去最妥,只是要煩馬都監辛苦一趟,與平叔一同前去,有事彼此有個商量才好。」

  這是經略使的將令,再加上劉光世在旁力促,馬政只得慨然允行。

  然後他們就在大樹下商議起來。那邊一堆略微隆起的土丘,權充淮寧府,他們各自折根樹枝,在泥地上划出進軍路線,商定了應變和定變的方略。原則上以彈壓為主,盡量避免軍事衝突。但必須鎮懾住勝捷軍,使之能夠就範。他們決定了把原定今天渡河的第二批騎兵一千五百人馬上從渡口撤回來,由馬政、劉光世帶去聽用。這個臨時決定,要使得十分之一的秦鳳軍改變統帥部原定計劃,甘冒一定要愆期到達前線,並且也很有可能與友軍發生衝突的風險。這對於一向謹慎小心的种師中來說,絕不是一件小事情。可是情勢既然發展到這一步,除此以外,再無其他的途徑可循,他就帶著逆來順受的心情,揮揮馬鞭,毅然下令行動起來。長期的戰鬥生活,使他習慣了這種想法:各軍都有為難的時候,彼此既屬一家,總要互相援手才是。就因為他處處關心友軍,隨時顧全大局,因之在全軍中,他博得比种師道更大的尊敬。

  一千五百名秦鳳軍鐵騎以風馳電掣的速度進軍,只化了兩晝夜不到的時間。就跑了六、七百里路,直抵淮寧府。早一天摸黑時,府邡外還是一片空白,第二天天剛亮,已經出現一支刁斗森嚴、壁壘分明的大軍,所有城外形勢之地,都被它掌握住了。單單這個事實就構成一種穩定力量。它好像一座在一夜之間從哪裡飛來的山峰一樣,屹立在府城之外,頓時壓住勝捷軍的混亂秩序和囂張氣焰。兵變的擾事者一看大勢不妙,一個個都悄悄地溜之大吉。於是劉光世的任務再也沒有什麼團難了,一切都按照常規推動起來。

  劉光國、辛永宗不敢大張筵席宴請客軍的軍官和犒賞士兵,只好按照西軍的老規矩與馬政等秦鳳軍將領廝見了。他們收拾起臨時公館,派親兵們打磨了早已發銹的兵刃,餵飽了廄馬,添置起新的甲胄馬具,這才真正做好上路的準備。長期生活在勾欄行院中的軍官們慷慨地還清債務,多情地和「相好」道別,約定後會的日期,悄悄地溜回房門。跑賭窟的朋友們吵吵擾擾地和地方的賭友們分了手,把骰子和紙牌塞進靴簡里,準備轉移陣地,俟機到部隊里去擺開攤子,做一輪庄。外縣的駐軍陸續集中到府郊來,城裡的部隊也陸續開拔出去,臨時扎了營帳,等候出發。一切可以阻止大軍開拔的軍餉、軍糧、馬秣、兵器等問題統統自行消滅了。秦鳳軍來不了十天,沒有左一個,右一個定出期限,兩支軍隊就混合編製起來,灰塵僕僕地走上征途。

  王麟、賈評兩個從劉光國的黑房間里鑽出來,現在又敢於把他們的險險乎被斫去的長頭頸伸出來。但是這次不是伸向劉光國、辛永宗,對於這幾位將爺們是早已領教過,不堪再去領教了。現在他們的長頭頸轉而伸向馬政。這個灰溜溜的西北佬老是不聲不響地專心干著自己的活,看來是個老實頭,是一顆好吃果子。可是他又是多麼驕傲,事事獨斷獨行,說了算數,也不向宣撫司特派來的文字機宜請示彙報。他可是忘了這支軍隊是歸宣撫司直接管轄的,是奉宣撫司的調遣,開到雄州前線去聽命出征的。真是目無法紀、目無長官、目無他們文字機宜,這還了得!非要煞煞他的威風不可。

  雖然是兩個一齊出場,這次卻輪到賈評來扮演上次王麟扮演的那個角色了。臨到大軍即將出發之際,他神氣十足地跑到馬政的馬前宣讀起差點被丟進茅廁的宣撫司文告。然後嚴厲地宣稱;這撥人馬理應在二旬之前就開赴雄州前線,現在耽擱了這麼長久,才得上路,中間還滋生事端,威脅長官,其責任完全應由邊防軍統帥部承擔,他們要把經過情況上復宣相,聽候處置。

  「二位已經來了一個月,」馬政沉住氣回答,「怎不早把部隊帶走?」

  「就是有人惑亂軍心,從中搗鬼,阻止大軍開拔。」賈評咆哮起來。

  「就是有人惑亂軍心,從中搗鬼。」王麟在旁搭腔道,「宣撫使司一定得派人好好查上一查!」

  「二位何不就近查明了,立刻上復童太尉,童太尉豈有不聽尊意辦理之理?」

  「還要查什麼?」賈評發威道,「姓馬的,你休得裝聾作啞。統帥部乾的事情,你馬都監還有不清楚的?」

  急遽之間,馬政的臉被暴怒和輕蔑扭得完全改變了樣子。他驀地吼一聲。

  「滾回去,你們這兩頭蠢驢!」

  接著他就高高舉起馬鞭,在空中揮舞一下,甩出一個大圓圈,然後噼啪一聲直劈下來。這一鞭的勢頭來得如此兇猛,以致這兩匹「驢子」錯以為鞭子已經打到自己身上。他們忙不迭地回頭就跑,連掉在地上的宣撫司文告也顧不得撿起來。

  在一旁看到這幕活劇的官兵們一齊痛快地拍手,哈哈大笑起來,用這一陣狂笑給宣撫使司的兩位機宜大人餞行。

  (四)

  最早抵達雄州前線的是西軍統帥部的後勤人員,他們先到一步,要為五路大軍安排住宿安頓之處,布置糧站,採辦馬秣,擔負著重要的任務。三月初旬,作為西軍的選鋒,由楊可世率領的一萬五千名涇原軍暴風驟雨般地開到汛地。幾天以後,种師中率領的秦鳳軍主力也按期到達雄州。

  在這以後,到雄州來的客人越發多了。宣撫使童貫本人和幕僚團首腦、他的左右手述古殿學士劉鞈、龍圖閣直學士趙良嗣雖然還繼續逗留在京師,不得動身前來。但是由李宗振、李子奇、於景等「立里客」組成的宣撫司卻搶先种師道一步在雄州城裡正式掛上招牌,擇吉開張。他們眼快手快,把雄州城裡最好的房舍——接待遼使的行館,搶在手裡,作為宣撫司辦公和他們寄宿之處。接著河北都轉運使詹度、河北轉運判官呂頤浩、李鄴等人也接踵而至。轉運衙門要負責供應大軍的軍需物資,是全軍的總後勤部,責任重大。可是他們首先忙著從京師轉運來大批山珍海味、牛羊魚肉,以便知雄州和詵可以排日在州衙大廳及宣撫司里大擺筵席,決無供應不周之虞。

  雄州原是個邊境小城,一年中,只有宋、遼兩朝互賀正旦、互祝聖壽的使節送往迎來之際,才稍稍熱鬧一番。如今平添了這麼多的客人,「立里客」又最好尋歡作樂,他們委請轉運部門連帶也轉運來大批歌童舞妓、笙管弦樂、賭籌博具,這才使得這座邊城真正熱鬧起來。

  繼秦鳳軍主力而到達的是馬政率領的一部份秦鳳鐵騎和勝捷軍。他們在路上總算風平浪靜,太平無事。

  應當最後抵達的姚平仲率領的熙河軍也提前開到了,他只比馬政晚幾天,而超過了應當比他早到的种師道的統帥部和涇原軍余部。种師道並無愆誤,而是萬事好勝逞強的姚平仲以非常識的急行軍故意超前了。前線尚未發生戰爭,這種急行軍並無必要,反而給後勤人員增添不少麻煩。姚平仲明知道种師道不喜歡破壞命令,在行軍中,超前和愆誤同樣都是破壞命令的錯誤行為。但他偏要用這樣那樣積極勇敢的錯誤來冒犯种師道、激怒种師道,似乎這種冒犯能夠給他很大的快樂。

  到了三月下旬,西軍已經開到三分之二,只有种師道和劉延慶及所部尚未抵達。十萬大軍在幾個月的短促時間中,基本上完成預定的長途行軍計劃,對西軍來說,簡直是一件傑作。可是就在這幾天內,各軍之間以及全軍內都有那麼多的共同性的事務,亟待辦理。後勤人員負不起這等重大的責任,於是眾望所歸的种師中不得不徇諸將之請,暫時代替老兄幾天,攝行統帥部的職務。

  這種臨時的攝護,只會給自己帶來不少麻煩,絲毫沒有好處。种師中雖然具有對敵戰鬥的豐富經驗,卻缺乏對自己人、特別是對不拿武器的文員們作戰的經驗。他不在宣撫司人員的心目中,他既然攝護統帥,就是他們的頭號敵人。在幾天之中,宣撫司的排炮,選中了他這個目標集中轟擊。

  沒有宣撫使的宣撫司和沒有都統制的統帥部處於絕對對立的地位。宣撫司每天以措詞嚴峻的文書,以咄咄逼人的口舌、以煩瑣細小的事務以及只有超群軼倫的天才們才想得出來的一切辦法來折磨种師中。使得脾氣一向溫和剋制的种師中也有忍耐不住、招架不迭之勢。

  幸而到了三月廿九日黃昏,也就是朝廷規定西軍統帥部必須抵達前線的最後期限,种師道帶著僚屬們趕到了。他在當天晚上就把李宗振早一天送去的一份預先警告統帥部不得愆期到達的文書痛快淋漓地駁回去。這是种師道個人作戰史上一次最痛快的出擊,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體無完膚。李宗振雖然慣於惹事生非,還沒有狂妄到敢於去捋這支出名的「南朝老大蟲」的虎鬚,只好暫時憋下一口氣,等到宣相親自來到後,再想辦法收拾他。

  無論种師道,無論种師中,無論西軍中的其他人員都是宣撫司的作戰目標。朝廷結結巴巴地成立一個河北宣撫司,其目的似乎不是為了跟遼作戰,而是專門為了跟西北邊防軍作戰。這是除了劉延慶以外的西軍官兵們共同承認的事實,而宣撫司的人員也不想否認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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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宋人稱先鋒軍為選鋒軍。

  ②相當於近代的機要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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