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真族有記載可稽的歷史可以追溯到西周以上,當時稱為肅慎或息慎,活動於黑龍江流域和烏蘇里江流域。後來被稱為挹婁、勿吉、靺鞨。唐玄宗時期,曾封「黑水靺鞨」首領倪屬利稽為勃利(今伯力)州刺史,在那裡設黑水都督府,受轄於河北道幽州都督。
契丹建國以後,黑水靺鞨又改稱女真(這些文字上的差異大都是讀音上的轉換。肅慎、女真基本上還是一音之轉),受治於遼。
女真族和其他許多少數民族一樣,都是構成我國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個成員,各族之間有著血肉相關的親密聯繫。不但是我國,世界上許多國家都有少數民族問題。在歷史上,各族之間或者在本族之內受到奴隸主,封建主的不公平的統治,被壓迫者完全有權利起來反抗。為解放自己而進行的戰爭是正義的戰爭。
完顏阿骨打的祖父完顏烏古乃、父親頦里缽、叔父頗刺淑、盈歌,哥哥烏雅束先後被遼政府任命為生女真節度使,通過他們統治女真各部。他們受到遼政府朘刻無厭的剝削,因此在幾十年以前就開始了以兼并各部為手段,以擺脫契丹統治為目的的所謂「開創」事業。前者仍然是壓迫各部落的人民,後者卻是反抗壓迫者的正義鬥爭。
有一個著名的歷史傳說,說遼的皇帝為了獵取天鵝(天鵝是遼貴族珍視的禽鳥,獵取它是他們最高興的娛樂之一)的需要,派專人到女真去搜求一種名為「海東青」的大鷹,引起一境的騷擾和反抗,引起遼、金之間十年的戰爭,最後導致了遼的滅亡。這種傳說是把某些突出的現象看成為本質的問題。其實,遼的殊求何止「海東青」一項。正是由於遼的統冶階級窮奢極侈,敲骨剝髓,才使它統治下的人民連最低限度的生活也過不下去。當人民的反抗逐漸團結、凝固成為一股強大的力量時,即使沒有偶然性的「海東青」事件,反抗的風暴還是不可避免地、必然地要到來。
不管遼貴族是否懂得反抗必然要爆發這一規律,他們都無法抑制自己的貪慾,略為放鬆一點卡在人民脖子上的鐵手。但對於反抗者必須予以鎮壓這一統治者的金科玉律卻是遵守不渝,並且頗有一些辦法。一般說來,他們對於地區窵遠,政權力量不能夠直接控制的各族總是採取「化整為零、分而治之」,以及從漢族統冶者那裡學來的一套「以夷制夷」的老辦法。他們在各部、族之間挑撥離間、蓄意製造矛盾。有時扶植這一旗,有時扶植那一部,盡量使之自相殘殺,力量分散。他們的地方行政官「詳穩」只消發幾道空頭的「節度使」「移里廑」等剳子,就可以坐守漁翁之利。這些行之有效的辦法,已經實行了許多年代。烏古乃以下的女真諸領袖也是積了幾世的經驗,吃了多少苦頭才明白這些道理的。現在他們以其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假借遼的名義,利用遼的力量以擴大自己,把各部族合併到以自己為核心的一個集團中來。等到羽毛豐滿,可以振翅高飛時,就公開打出反遼的旗號。
當然,要反抗已經積有一百多年統治經驗的契丹貴族,不能光靠運用政治手腕,主要還得依靠軍事實力。女真人本來就習慣于山居露宿,馳逐騎射,一般都英勇善戰。遼貴族利用各部族的自相殘殺,企圖分化他們的政策,反而起了相反的效果,女真領袖們就是在兼并戰爭中鍛鍊出軍事才能,學會了從小戰對大戰、從局部戰爭到全面戰爭的指揮藝術,加上當時遼貴族的腐朽性,使得女真人的力量迅速膨脹起來,成為遼的絕大威脅。
早在盈歌當節度使的時候,遼政府派了幾千名軍馬追討叛將蕭海里而不能獲勝,盈歌一戰就俘殺了蕭海里。這使盈歌獲得使相的榮譽,同時也使女真領袖窺測到遼的弱點。相反,契丹貴族從此對女真人更懷有戒心,他們相互傳說「女真滿萬便不可敵」的話,先已造成畏怯心理。等到阿骨打正式發動反遼戰爭以後,經過幾次劇戰,就迅速、徹底地摧毀了遼的軍事力量。十分土地,佔有其九,五京之中,攻陷其四,為少數民族很快贏得反抗戰爭的勝利提供一個顯著的例子。
反遼戰爭在這個階段是符合女真族和其他受契丹貴族奴役的各族人民共同利益的。但是隨著形勢的發展、勝利的迅速到來,遼的五京,金軍已取其四,繁華殷盛的城市生活、目迷五色的城市建築、稠密的人口、豐富的物資,這一切都刺激了女真貴族的貪慾。戰勝的次數越多,佔地越廣,他們的胃口也日益擴大。軍隊所到之處,大事殺掠,給戰地的老百姓帶來極大的災禍,馬擴在蔚州見到的慘象,並不是個別的例子。這時自衛戰爭已逐漸讓位於掠奪戰爭,戰爭性質正在惡性轉化。這個轉化帶來的必然後果就是軍隊的逐漸腐蝕,整個統治階級的逐漸墮落。
在女真領袖中間,阿骨打最先發現這種變化,預見到它的危害性。但他不是從關心人民的痛苦出發,而是害怕軍隊變質,影響了他的「開創」事業,採取了許多防範措施。作為女真族的傑出、優秀的領導者,他的感覺之敏銳,行動之堅決都是十分值得稱道的。
攻陷上京之後,天祚帝的兒媳吳王妃逃得略慢一步,落入金軍手裡,成為俘虜。這是個美麗非凡的女貴族。阿骨打的子弟親貴們等閑沒有開過這樣的眼界,大家驚喜若狂,視之為明珠寶石,並且逐步公開到讓她在規模相當大的宴會中歌舞助歡。律己嚴格的阿骨打知道了這件事,立刻作了嚴厲的處理,所有參加宴會的子侄親貴,一律賞一頓柳條鞭,吳王妃罰到馬房裡去割草、拌大豆,充當飼馬的奴隸。這種為軍隊服務的奴僕,他們稱為「阿里喜」。
阿骨打就是這樣表率他的軍隊的。
這一年,阿骨打已經五十五歲了。長期的戰爭鍛煉了他的領導能力,同時也破壞了某些生理機能。他預感到自己也可能像他的幾個兄長一樣不會活得很長久,唯恐在這短促的一生中不能完成他的遠大目標,是造成他思想中最大的恐懼。因此目前他比過去任何時期都更為著急地要想促使它的實現。在他接見趙良嗣、馬擴前的十多天中,的確在居庸關附近一帶視察軍情地勢,了解遼方動態,考慮進一步的行動。簽訂條約、履行義務,都不過是一時利害上的權宜措施,根本不是他的生活信條。他簽署了協議,並不打算遵守它。「行動」才是他的信條,行動是促使事業實現的唯一手段。可以說他的一生無時無刻不在行動中。
當前,捕獲天祚帝在他心目中已成為次要的任務,已經交給大太子粘罕。他的頭腦中同時迅速出現幾種方案:他絕不能輕易放棄燕京城這個重要的政治、軍事基地,蕭普賢女的殘遼政權,必須予以徹底的摧毀,這是毋庸置疑的。他考慮的是,如果這次宋朝出兵,能夠順利取得燕京,那麼,也暫時只好置燕京於外府,而要盡占居庸關、南、北口等形勝之地,使燕京城隨時可以成為他的囊中之物;如果宋軍不能成功,他就名正言順地直接出兵去攫取燕京。一個政權與另一個政權的關係,千條萬條,最根本的一條就是比較實力的強弱,以勢凌人,在某些時期可以相互利用,到了另一個時期就必須以兵戎相見,最終非把對方滅亡不可。除此以外,其餘的抽象概念都是不存在的。
現在他已經掌握到有利的時機,接近於可以實現他的理想。他唯一的顧慮就是時機是否成熟到可以讓他一舉蕩平遼、宋兩朝的程度。宋朝在戰場上表現出來的力量很差,但畢竟是個龐然大物,它到底有多少伎倆,還待觀察。
楊可世入燕的消息,曾經使他震驚一下,幸虧緊跟而來的劉延慶的敗績、趙良嗣的乞師,讓他完全放下心來。他答應趙良嗣的條件也無非是「走著瞧罷」的意思。燕京城拿下,還與不還的主動權仍操在他手裡。如果他不願還,要找個借口,還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除非發生了迫使他不得不交割的客觀事實,否則是很難改變他的主觀意圖的。
在與趙良嗣曠日持久的談判中,他沒有虛度時日,他作好了一切軍事準備。趙良嗣辭別回去的第二天,他就發動一場迅雷不及掩耳的突擊戰。他自己親率大軍直撲居庸關,同時徵調在應州的粘罕一軍直下南口,另派宗室大將撻覽統軍直下古北口,三路並進,會師居庸關下。
遼將聞風喪膽,紛紛逃走。阿骨打不費一矢,就奪得關隘,打開了燕京城的北門鎖鑰。十二月初六,粘罕和撻覽兩軍才完成任務,率師來會。阿骨打在居庸關口擺開隊伍,將士們披堅執銳,簇擁在他左右。這時銀甲耀日,戰鼓震天,單等他的馬鞭一舉,這支所向無敵的大軍就浩浩蕩蕩地向燕京城進發。
六軍行至中途,消息傳來,遼政府已經瓦解,耶律大石與蕭皇后往迤西一帶逃去,蕭干遁出松亭關①,往迤北一帶逃走。燕京城裡亂作一團,左企弓、虞仲文、劉彥宗、康公弼、曹義勇等漢兒大員已準備向金軍乞降。阿骨打聽到消息,心裡又高興又失望,高興的是理想已經實現,失望的是,他希望馬擴親眼看到、以便向宋人大大誇耀一番的燕京城下之戰,肯定是無法實現的了。
馬擴利用阿骨打的諾言,更不怠慢,馬上帶著那五百名鐵騎,跑在大軍之前,徑撲燕京。他沒有遭遇到任何抵抗。到達城下時,城門洞開,城內留下的少數蕃漢馬步軍都已逃散。左企弓等一行「投拜人」與他岔開了道路,已經出城數十里前去投拜阿骨打。馬擴唾手之間,就搶先突入燕京城。
遼軍已走,金朝的大軍尚未開到,這時馬擴就成為燕京城的主人。他必須利用這幾個時辰,做好一些必要的工作。他首先在通衙上張貼起安民告示,嚴令後來陸續進城的部隊遵守軍紀,禁止任何殺掠蕃漢軍民等行為。然後派出崗哨和街道巡邏隊維持城內秩序。馬擴是利用阿骨打的名義,利用阿骨打的侍衛部隊來鈐束阿骨打的軍隊,保護燕京人民的生命財產的,這件事他做得十分得意。
接著,他直往中書省和析津府兩處去接管他們收藏的輿圖、編籍等等。可惜晚了一步,賣國有道的左企弓、劉彥宗等人早已想到這一著,一併取去獻給阿骨打,作為他們的見面禮了。馬擴撲了一個空,又馬上到監獄去把一應囚犯都釋放出來。楊可世入燕之役,受到漢兒的支持。遼政府恨透了老百姓,在幾天之內,把一應嫌疑犯都抓起來審判,以致監獄有人滿之患。在監獄裡,馬擴還碰到幾個老相識,宣撫司同僚賈評、西軍將領王淵以及另一個在安次一戰中被俘的正將胡德章都在監禁中。馬擴把他們一齊打發回去,還要他們回宣撫司去通風報信。當時馬擴不知道賈評、王淵在蘆溝河畔演出的一幕醜劇,反而同情他們戰敗被俘的遭遇。事後才了解了真相,馬擴今後還要和王淵打交道,再也沒有原諒他的鮮廉寡恥的行為。
做好了這些事情,他在燕京的任務算是完成了,過了一夜,天明就去找阿骨打辭行。
當時阿骨打正在金殿上張著黃幄,接受遼降臣的舞蹈拜賀。五十五歲的阿骨打童心未泯,似乎覺得接受這批人的跪拜叩首是十分有趣的事情,這是他一生中偶然有的逢場作戲。
聽說馬擴來了,阿骨打就高聲嚷道:「快請馬宣贊上殿受賀!」於是馬擴挨著阿骨打的座次,排列在粘罕、斡離不前面,也分享到這分快活。
受降式完全按照阿骨打的指揮進行,它既不是女真式的,又不是契丹式的,也不是漢式的。三樣都不是,三樣都有一點兒,它是阿骨打創新的雜拌兒,叫做「三不像」。這在熟嫻禮儀的左企弓看來,自然感覺到不是味兒,他叩首搢笏,準備有所陳述,不想阿骨打完全不理會他這一套,揮揮手,把他趕下金鑾毆。
演完了這出趣劇,馬擴起身告辭。阿骨打沒有理由再把馬擴留下來,他就慷慨地派了那五百名鐵騎護送馬擴回到雄州去。
(二)
燕京的殘遼政權本來就是一個從夾縫裡誕生出來,在夾縫中倖存下來的政權。
存在決定意識,根據這個在夾縫中生存的客觀事實,它的絕大多數的統治階級也相應地產生了一種「夾縫裡的哲學」,成為他們的思想基礎,並且由此導致出許多嚴重的錯覺。
這些嚴重的錯覺之一,在對付宋、金夾攻的問題上,他們一開始就認為他們與天祚帝的殘餘力量有著明確的分工。天祚帝的任務是專門應付尾隨追擊的金軍。他們的任務是專門應付要想收漁翁之利的宋軍。他們各有各的任務,各有各的專業,互不糾纏,互不干擾。
這個錯覺來源於宋、金之間的「海上之盟」。海上之盟規定宋朝可以取回燕雲之地,宋人把它看成為當然的權利,遼人也把它看成為宋朝單方面擁有的專利權。完顏阿骨打賭神罰咒的誓言不但欺騙了宋朝的統治者,同時也欺騙了殘遼的君臣們。他們全都相信阿骨打是個非禮勿視、非禮勿動的至誠君子,對於已經劃給宋朝的燕雲之地,連正眼兒也不會瞅一下。因此當遼的統治者以全力對付前門白溝河畔的宋軍時,後門居庸關幾乎處於不設防的狀態中。
從這個政權開始建立的三月份起直到八月中旬為止的半年中,前門口警報頻傳,後門口卻果然是太太平平的。粘罕侵入雲州與山後之地,聲稱是由於軍事上的需要,屬於暫時借道的性質,以後果然不再越雷池一步。雲州是耶律淳和蕭皇后的政權達不到的地區,對他們不關痛癢。直到八月中旬以後,完顏阿骨打來到奉聖州,氣氛才緊張起來。居庸關的守將們感覺到這條戰線上也可能發生什麼意外,一再馳報蕭皇后。當時蕭皇后已經把耶律大石扣留起來了,正忙於對他的部屬進行撫慰、調停的工作,以便為李處溫接管兵權鋪平道路。李處溫新官上任,忙得不可開交。哪有閑功夫管到居庸門方面的事情?這也是一條歷史規律,凡是忙於內爭的,一定疏於外防。這些重要的警報都被擱置起來,丟在腦後了。
十月底,遼軍在燕京城內經過一天的蹀血苦戰後,又一次大敗劉延慶統率的宋軍,一直追到滹沱河,舉朝歡騰。這時蕭干、蕭斡里剌、耶律大石等統兵大員都在南方前線布置新的防線。到了十二月初,樂極悲生,忽然一聲晴天霹靂,完顏阿骨打親自率領的大軍,一夕之間,已經兵臨關下。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把蕭皇后嚇得魂靈兒出竅,她怎麼料想得到在那夾縫裡忽然鑽出一隻真的大蟲來?事到如今,她再聰明、能幹,也回天乏術了,左思右想,只好步天祚帝的後塵,辦得一個「逃」字。
可是蕭皇后畢竟是工於心計的,在居庸關告急的當晚,她就火速地把耶律大石、蕭乾等召來,要地們把能夠作戰的奚、契丹軍統統帶出燕京,到松亭關去集中候命。在逃命之際,畢竟也需要有武裝保護。
蕭皇后自己在離開燕京之前,又演出一出拿手好戲,叫做「辭廟哭靈」,辭列祖之廟,哭先帝之靈。然後集合留守大臣,向他們慷慨訣別,說要親自去和金軍決戰,「戰如不勝,不復與諸卿相見矣!數月崎嶇,憂患相共,今日訣別,汍瀾沾襟。」說到這裡,眼淚果然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掛下來。
如果說,她第一次在宮門口演出的那出悲劇曾經起過鼓舞人心、化險為夷的意料不到的效果,那麼歷史不會重演了。現在這出悲劇的重複演出,徒然變成貽笑千古的喜劇。聽她訣別的留守大臣當場也不得不奉陪流出幾點吝嗇的眼淚,心裡卻巴不得早點散場,好讓他腳底加油,儘快地去安排迎降新主子的大典。他們本來是「人盡可君」的,不一定要釘牢一個蕭皇后。
經過那一次扣留事件以後,耶律大石與蕭干之間的裂痕再也無法彌縫。面臨著兩個部族的存亡生死關頭,他們發生了重大的分歧。奚貴族對天祚帝早已失卻信心,不願再逃到雲中去跟他同命運。他們要求蕭干逃到迤北的老家去觀望一下,得機再開創一個局面。蕭干聽從了部下的意見,拒絕再和耶律大石一起西行。耶律大石認為這是臨危叛變的行為,堅決不答應。兩個鬧僵了,部下們列陣對峙,準備火拚。虧得蕭皇后及時從燕京趕到松亭關,她插身在兩軍之間,左右勸說,最後總算決定了各走各的道路,彼此都不干涉。
蕭皇后本人是奚族人,與奚貴族有著血統上的聯繫。但是經過這些日子來天翻地復的變化,她更加信賴耶律大石的才智忠誠,寧可跟他往西走。主張獨創局面最力的蕭斡里剌被耶律大石說服了,最後毅然決定背棄他的部族,與皇后、林牙一起西行。
其實無論往西,無論往北,同樣都是危險重重,前途茫茫的。但是前者的危險性更大。要在金軍密布,到處掘下陷阱,到處張開天羅地網的夾縫中,找出一條生路,平安地逃到雲中陰夾山鴛鴦濼(這是遼歷代皇帝避暑的處所,最近天祚帝逃到這裡),除非是產生奇蹟,否則就叫人難於想像的了。果然,他們在逃亡中幾次碰到金軍的尾追和攔擊,幾次打退他們,自己的人馬也潰散了又集合,集合了又潰散幾次。最後糧盡兵散,只剩得少數人馬相隨,不幸又遭到完顏活女快速部隊的追趕。完顏活女是批亢搗虛、尋縫鑽隙的能手,他的部隊常會在人們料想不到的地點和時間出現。耶律大石挺身應戰,苦苦纏住了活女,在寡眾不敵的情況下,戰敗被俘,蕭皇后卻趁耶律大石苦戰之機溜掉了。後來他們又經歷了千辛萬苦,最後只剩得蕭皇后、蕭斡里剌和一個嚮導奇蹟般地到達目的地。
蕭皇后去見天祚帝時,心裡是有恃無恐的。第一,她明確地感到天祚帝一向對她個人抱有好感,婦女們一般都過分重視這種私人間的感情,用它來代替政治上的利害關係,這往往是要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第二,她失國後,沒有跟隨她哥哥逃到迤北去,寧願顛沛流離,歷盡艱險地回到天祚帝身邊來,說明她盡忠於國,無愧於心。這兩點想法都帶有浪漫主義的色彩,還有比較現實的第三種想法,她相信在前此或以後陸續從燕京逃到鴛鴦濼來的契丹貴族中,她仍擁有相當的威信。天祚帝要團結、籠絡他們,一定還有許多仰仗她本人的地方。
她錯了!這三種想法,沒有一種救得了她的命。
天祚帝耶律延禧是個精神狂瞀、喜怒失常的典型的亡國之君。凡是長期握有無限權力而又缺乏一定的控制力,不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去運用這種權力的人,很容易陷入於這種類型。他久已痛恨耶律淳夫妻乘他之危,篡奪了他的皇帝之位。燕京政權歷次下達的文告中都有譴責天祚帝失德的話,這原來不過是些官樣文章,他們要不是這樣立言措詞,就無以解釋自己的這個新政權是在什麼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可是在天祚帝看來卻有切膚之癰。恨不得把他們夫婦拿來生吞活剝,以雪心頭夙恨。今天好不容易蕭皇后自投羅網來了,他怎肯把她輕輕放過。
天祚帝在自己豪華的、掛滿了狐皮、貂幕的行帳中接見蕭皇后。
「不知皇后陛下駕到,」天祚帝用了一種已經把爪子搭上老鼠的身體,還想戲弄它一下的貓兒的心情,愉快地說,「臣耶律延禧有失遠迎,死罪,死罪!」
蕭皇后一聽兆頭不好,急忙正容回答道:
「賤妾夫婦,喪家失國,辜負陛下的重託。今日隻身來此領罪,悉聽陛下發落。」
「皇后陛下言重了。耶律延禧離開燕京時,並不曾把江山托與皇叔、皇后,今日怎談得到辜負的話?」天祚帝哈哈笑道,「再說,耶律延禧在五京中失陷其四,也不曾向哪個請罪,皇后失去了區區一個燕京城,又何足道哉!只是耶律延禧在衍慶宮後苑那間密室中庋藏了一些財物,皇后可曾順手捎來?」
「陛下密室,都經封存,賤妾何人,怎敢擅自啟視?此來帶得些許盤纏,途中幾經金兵追趕,都已散失。今日空手來見陛下,無以獻藎,乞宥死罪。」
「耶律延禧怎敢以區區金寶見怪皇后,只是聽說陛下與李處溫的那個小兔崽子在密室中優哉游哉,讓那個小兔崽子享盡人間艷福,怎說不敢啟視密室?左右們可曾聽說此話?」
左右們哄然一聲回答道:
「此話是實!」
「皇后可聽真了他們的話?卻不是耶律延禧在此胡說亂道。可知寶物都落到李處溫一家去了,怨不得皇后今天空手來此。這筆帳可要算算清楚。」
蕭皇后知道自己已難免一死,不敢再作申辯。天祚帝玩弄夠了,這才裂開嘴唇,卷一卷鮮紅的舌尖,亮出雪白的牙齒,惡狠狠地說:
「蕭普賢女,你篡奪大寶,丟失社稷,朕不罪你。你濫施恩典,靡盡國帑,朕也不怪你。只是你寵信嬖倖,污亂宮禁,敗壞皇室名譽,朕那九皇叔死後,還叫他蒙上不潔之名。如此之人,豈容再讓她復載於天地之間。朕今天為九皇叔治你閨門不肅之罪,你死後有知,休怪朕手下無情。左右們,把蕭普賢女吊在那桿旗杆上,一頓亂鞭,把她打死。」
可憐蕭皇后冒著萬死一生逃到鴛鴦濼,竟不容她分說兩句,就喪生在天祚帝的暴怒的皮鞭下了。
天祚帝自己的命運也好不了多少。
在金軍多次窮追細搜下,鴛鴦濼也住不下去了,他東奔西竄,逃命不遑。兩年後,仍在武州附近被金朝大將婁室捕獲。後來與另一名高級俘虜、另一種類型的亡國之君、宋徽宗的兒子欽宗皇帝趙桓度過了將近四十年豬狗不如的俘虜生話後,金海陵王②在一次帶有虐殺狂的馬球比賽中,故意命令這兩名年齡都已超過六十歲、頭童牙豁的俘虜皇帝,各人指揮一支馬隊馳逐,最後都被預先安排好的騎士撞下馬來,踩死在萬蹄之下。
蕭乾的奚王也是短命的。幾個月以後,被郭藥師的常勝軍大敗於峰山,他的隊伍被打散了,剩得少數幾個人落荒而走,結果還是被部下所殺。送往東京去的奚王的首級,值得宋朝朝廷大事誇耀一番,並成為郭藥師爬上更高官階、發展更大野心的墊腳石。
只有耶律大石才是真正傑出的英雄。
他被金軍俘獲後,仍然保持一個統帥的尊嚴,絲毫沒有減少他的勃勃英氣。他被送到粘罕的營帳里,粘罕以禮相待,不敢絲毫怠慢。傳說,兩人賭博雙陸,耶律大石連贏幾盤,不肯稍為相讓,粘罕陡然起了殺心,要想謀害他而又猶豫著不敢動手。耶律大石乘夜盜取了粘罕的駿馬造走了。這種傳說顯然是臆測之詞,不符情理,但是耶律大石被金軍所俘,後來又從金軍那裡乘間逃脫卻是事實。
耶律大石恢復自由後,憑著他的威名聲望,有許多契丹人跑來跟隨他。他帶著部眾一路往西去,希望打開一個局面。那時蕭斡里剌也從天祚帝那裡逃出來,集合一部分人馬,與他會合,從此成為他的主要輔佐。天祚帝被俘後,契丹餘眾都設法去投奔他。他們到達回鶻時,已經成為擁有七萬人馬的大部隊。他要求借道西行。回鶻王懾於他的聲勢,答應他要求,並在宮庭里大宴三日,然後又送他許多戰馬牛羊,充實了他的軍需物資。他們越過蔥嶺,打敗西方各國的聯軍十萬人,進兵尋思干,直達起兒漫,建立起一個歷時八十八年、地跨東亞、中亞,幅員之廣超過金朝的西遼王朝。在那個地區里,它是當時唯一的大國。
耶律大石兩次打敗北宋軍隊,使得奄奄一息的燕京殘遼政權迴光返照,後來又在已經死亡的契丹王朝的遺體上借屍還魂,建立起西遼王朝,成為繼完顏阿骨打之後又一個開國的雄主。從他個人歷史看來,這些成就之獲得,決非偶然。
歷史不是按照人們的主觀意圖進行的。
可是歷史也從來沒有忽視過人們的主觀能動性。人們的一切努力都要從客觀的後果中反映出來。完顏阿骨打和耶律大石的努力方向是要建立各自的王朝,好像北宋和殘遼的君臣們的努力方向是要拆毀各自的王朝一樣,從最後結果來看,他們的努力都沒有白費。他們求仁得仁,求智得智,求晴得晴,求雨得雨。這幾個朝代的興亡,都要給他們記上一筆功勞。
上面提到的這些人物的歸宿和許多歷史事件都是發生在完顏阿骨打取得燕京以後的幾個月、幾年以至幾十年以後的事情。把它們集中到一起來敘述,純然是為了行文上方便的緣故。
(三)
左企弓已經是個七十開外年紀、戴著滿頭白髮,拖著一把美髯的老官僚了。他的同僚給他加上一個徽號,稱之為「美髯公」。做官的人唯恐爵位不高,官銜不多。耶律淳即位之初,已拜他為燕國公,現在他又得了這個恭維性的稱號,成為雙料公爵。按理來說,他應當是十分滿意的了,可是事實並非如此,他的美髯、他的皓髮、他的年紀都不能遏止他的與年俱增的功名心、嗜進心,可以說這個人一生中唯一的本領、唯一的慾望、唯一的嗜好就是做官。按照資格,在天祚帝的政府中,他已經是爵高望重、首屈一指的南面官。到了耶律淳、蕭皇后的政府中,他又進一步加官晉爵,仍然保持著很高的地位。但是李處溫以擁戴之功,在名義和實權兩方面都居他之上。李處溫門第雖尊,職位卻一向比他低得多,讓這個宦場上的後生小子凌躐於他的頭頂上,這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的事情。他只好怪自己沒有養下一個好兒子博得皇后的歡心,讓這股裙帶風連兒子帶老子一齊送上青雲。當蕭皇后「辭廟哭靈」,向他們訣別之際,他又恨自己沒有當上蕃漢兵馬都元帥,手裡沒有兵力,不能把皇后扣留起來,當作一件奇貨賣給大金皇帝。
他們這樣一種類型的官僚是每個封建朝廷中的主要構成者,是廟堂之上的必要的點綴品。只要爬到這個地位,他們的思想意識、言語行動就會不知不覺地納入這種軌道。他們具有典型的意義。在當時的遼、宋、夏各朝廷中都不缺少這一類官僚。
他們追求的目標是明確的,到了必要的時候,使用的手段也可以是肆無忌憚的,一切都為了做官、陞官。但在表面上,卻要裝得體容有度,道貌岸然。道貌就是他們的保護色。他們永遠不會滿足於既得利益,與道貌岸然的外表截然相反,在內心中常常是怨天尤人的。在遼政府中,他怨恨李處溫父子,怨恨耶律大石。投降了大金以後,他又妒忌地發現在迎降諸人中,只有劉彥宗眼明手快,處處搶了他的先著,每每受到大金皇帝的青睞。而他自己很請楚,在大金皇帝心目中不過是一枚老朽無用之物,只是利用他的童顏鶴髮、美髯長須,在朝堂上擺擺樣子而已。而在新創的大金皇朝中,朝堂集會也是無足輕重的事。
他的估計相當正確。現在是需要扭轉這種局面的時候了。
他發現機會已經來到,既不需要—個能夠博取內寵的好兒子,也不需要一支為他開路的軍隊,只消動一動筆就能取得大金皇帝的信任,突出於諸降臣,特別是突出於劉彥宗之上而成為新朝的佐命元勛。
馬擴首先奪門而入燕京時,曾在通衙大街上張貼安民告示,大意說金軍入城,不久即將交割與大宋朝廷,望應蕃漢軍民等各安生理,毋自驚擾,並嚴禁金軍騷掠,違者以軍法從事等等。左企弓打的主意就是要在這篇告示上做文章。這是為大金皇帝的利益著想的頭等大事。他的後半段的富貴榮華就靠這篇文章。
左企弓和馬擴曾在北極廟見過一面,當時,彼此都沒有好感。馬擴是連主張降宋的李處溫也十分瞧不起的,何況是明目張胆地主張降金的左企弓等人。他把這些漢兒們一律看成為甘心事虜的臣妾,一旦危亡又都想自找出路的趨利小人,他們都是一丘之貉。當他在北極廟看見左企弓的白髮紅顏,不免要在心中暗罵一句「皓髯匹夫」。左企弓曾在幾次御前會議中力主殺死馬擴,先已對他有了刻骨仇恨,見了面時,限於禮數,不得不敷衍兩句,心裡也自罵他「無知黃口」。迎降金朝以後,他又曾在通衢上、在金殿上遇見過馬擴兩次,看他帶著五百名鐵騎橫衝直撞,還聽說他侵入自己的禁區以內,居然闖到中書省來索取圖籍檔案,更加感到痛恨。
左企弓本來是個身長六尺七寸的高個子,可是從先天帶來的軟骨病,使得他常常挺不起腰板,伸不直脊梁骨,把他從頭頂到地面的距離縮短了七寸。現在碰到他的新主子大金朝的諸位郎君、大將乃至小小的猛安、謀克,甚至一名普通的士兵,他都不免要側身俯首,傴僂而行,把他的身長足足又縮短了一尺。這使他看起來好像一隻剛從鍋子里撈起來煮熟的大龍蝦。
可是龍蝦有龍蝦的哲學,對於征服者,它固然是一隻煮熟了的彎腰哈背的龍蝦,對於其他的人,卻是一隻須髯怒張、瞪眼豎眉的活蝦了。對於征服者叩頭屈膝、鞠躬盡瘁一番,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對於同樣都是戰敗國的宋朝使節,也要讓他張了黃幄,在金殿上受遼臣之賀,還要他這個德高望重的美髯公向他跪拜叩首,這卻使他感到十分不公平了,他不免又要在心裡罵一聲「無知黃口」。
氣憤、不平還是小事,令他日夜懸心,十分害怕的是。一旦大金皇帝真的踐約把燕京城以及附郭割還給宋朝了,叫他左企弓怎麼辦?他左氏家族,樹大根深,久已習慣了燕地生活,還有良田千頃,都是燕京近郊的膏腴之地。要跟大金皇帝北遷,到那苦寒窮瘠的會寧府去,自己先不願意。如果大金皇帝一時慷慨,把他當作燕京城的附著物,連城帶人一齊移交給宋朝,那就更加危險了。他深恐落到宋人手裡,特別碰到馬擴這樣深明他的底細的人,一旦行遣,就會有殺身滅族之禍。他左思右想,要跟著走或留下來,這兩條路都行不通。
像左企弓這樣一個處世哲學非常現實,而又屢經風險。在宦場鬥爭中積有豐富經驗的老官僚,對於自身的利害關係是十分清楚的。他雖然老態龍鍾,頭腦卻並不顢頇。
與大金朝的諸位郎君們廝混了半個多月,多少了解了一點他們的真心實意以後,他就動足腦筋,壯了膽子,一手拿著從街頭撕下來的安民告示,一手拿著他精心結構的獻策,匍匐往見大金皇帝。獻策的後面,還附有一首律詩,最後的兩句是:「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河山一寸金。」
就詩論詩,這兩句確實有點道理,不愧是好句。可笑的是這兩句好詩恰恰出於早已把自己的民族靈魂出賣給契丹貴族,現在又想把這座燕京城從契丹貴族手裡稗販給女真貴族的賣國專家左企弓的手裡。這說明做詩、寫文章與行動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相信「言為心聲」的人未免是太老實了。
但就達到他個人目的而言,這首詩可算是獻得十分及時、十分討好。這不僅因為它投了阿骨打之所好,更重要的是它為阿骨打提供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舊遼的軍民大臣只願臣服大金朝,不願讓燕京城交還給宋朝。大金皇帝應天順人,既然舊遼軍民不肯交還燕京,他怎肯做這等違拂人情、物議的蠢事?其實阿骨打本來就可以隨心所欲地代替舊遼軍民說話,用不著左企弓獻詩後才想到這一層。把統治者的意志說成是臣民們的意志,這原是略具政治技巧的封建統治者慣用的辦法,但對於草創朝廷不久,還沒有進化到這種文明程度的完顏阿骨打來說,這確是個新鮮玩意兒。左企弓的獻詩,啟迪了阿骨打的睿智。他頓時對左企弓另眼看待,喚左右賜一個錦墩與他,要他按照這一層意思,當殿擬一道告示,復貼在馬擴的告示上。表示大金皇帝按受舊遼軍民的懇求,無意撤退軍隊,割讓城池。他以此作為向宋朝示意的一個試探球。
這個消息很快就通過宣撫司傳到東京朝廷,它對於正在做著接收燕京的黃粱美夢的宣和君臣,不啻是當頭一棒,把他們打得目瞪口呆,暈頭轉向。把一座熱熱鬧鬧、正在籌備慶賀大典的東京城,頓時卷進到一殿冰冷的寒流中去。
用兵是勢所不能的,只好再派人去哀求。趙良嗣、馬擴都是原經手人,當然非去不可。朝廷還怕他們的地位不高,說話不能取信於金人,又特別加派了官家的侍從大臣周武仲與趙良嗣分別擔任國信使副、派馬擴為計議使,要他們不惜重賂厚遺,務必要把燕京城拿回來,給朝廷挽回一點面子。
上次還算是協商借兵,這一次是真正的哀求了,哀求他們撤兵讓地。這當然又是一次十分艱苦、異常屈辱的曠日持久的談判。可以想像,大蟲已經吞進一塊肥肉,正在細細咀嚼品味它的美味,要從它的喉嚨口掏出這塊肥肉來,這是何等艱苦的談判!阿骨打這次又退居幕後,連斡離不也不好意思露面了。談判的主要代表是兀室,他一口咬定舊遼的軍民大臣不願金朝交割燕京,大金皇帝怎能違天逆人,沮喪他們向化之心?既有實力地位做他的後盾,又有應天順人為他的借口,道理總是在他的一邊,說話偶然「梢」一次「空」。又有什麼大不了!
幸而恰巧是金方自己提出來的理由,發生了一點紕漏,這才使得談判稍有轉機。
完顏阿骨打在燕京城裡住了三個月,在他細細地咀嚼品味了這塊肥肉時才發現它帶著一根大骨頭,一不小心,就會折斷他的牙齒,梗住他的喉嚨。
左企弓立下了第一件大功後,更要顯能逞異,又建議對燕京城內外的老百姓,不分上中下三等民戶,一律採取殺雞取蛋的辦法,重賦厚斂,把他們身上最後的一滴油水全都擠榨出來。有人認為左企弓久住燕京,身為漢兒,對於當地老百姓多少還會留一點香火之情。這個推想完全錯了。左企弓要保護的只限於他的那個階層,或者範圍再縮小一點,只限於他的家族的利益。只要博得主子的歡心,那管別人死活。凡是女真人想不到的賦斂辦法,他都代他們想到了,真是有隙必鑽,無孔不入。阿骨打接受他的厚斂政策,短期內就顯出兩方面的效果:一方面是迅速地增加了女真貴族的財富,另一方面逼得很多老百姓投入西山義軍,抗擊金朝。
這些義軍和景州、檀州、薊州的義軍都廣通聲氣,在劉延慶潰敗,阿骨打滅遼入燕以後,又間接為他們補充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金朝的厚斂政策,進一步擴大了他們的群眾基礎。當時義軍已經發展到這樣的規橫,不但活躍於城郊四周,還有好多次突入城內,殺死不少個別的和小股的金軍。大隊金軍被派去「剿滅」他們時,他們霎時間就走得無影無跡。金軍惡狠狠地進山搜殺,恰似進了迷魂陣一般。在那些巉岩危石,密林叢樹之間,只看見這裡那裡都有一簇堆一簇堆的旌旗在招展,也聽到馬蹄得得,揚起一片飛塵。及至跑近一看,卻是闐無人影,連馬也不見一匹。他們正在疑神疑鬼之際,忽然銅鑼齊鳴。漫山遍野地出現了不計其數的人馬旗幟,把他們包圍在險隘的小路和斷頭的山徑中,最後一個個地被殲滅掉。
阿骨打忍耐不過,有兩次帶了銀術可、闍母等大將,親自上山去征剿(闍母后來成為對付游擊戰的專家)。義軍利用熟悉的地形、相當成熟的游擊戰術和深厚的群眾基礎(群眾很快就摸熟了金軍的規律,隨時通風報信,使他們對金軍的行動了如指掌),毫無畏怯地進行抗擊。他們倏來倏往,忽隱忽現,不怕你完顏阿骨打親自出馬,照樣把阿骨打打得六神無主、七竅生煙。完顏阿骨打身經百戰,是見過大場面的軍事領袖,在混同江、達魯古、寧江州、黃龍府諸戰役中,面對著幾萬、十幾萬以至多到二,三十萬看得見的有形的遼軍進行野戰、攻城戰,都是所向無敵、無堅不摧。現在碰到了這支無形的影子部隊、幽靈部隊,面對著他從來經驗過的神出鬼沒的游擊戰術,卻弄得他束手無策,罔知所措了。
吃了這點苦頭,他才記起歷史教訓。他叫劉彥宗讀著五代時契丹族的第二代皇帝遼太宗耶律德光入侵中原的歷史。耶律德光打敗了後晉石重貴(這個石重貴比較起他的叔父皇帝石敬瑭來,多少還有一點人的氣味,他不甘心做契丹人的兒皇帝,與耶律德光打了一仗,還在陽城遭遇戰中大敗契丹軍)的正規軍,進入大梁以後,野心勃勃地要想久佔中原。他派人到處打草谷③,殘害百姓,引起憤怒的反抗,使他迅速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中。他焦頭爛額,一籌莫展,要想活著逃回老家去而不可能,終於變成了一隻臘乾的帝羓④,被搬運回國。他在瀕死前說了一句可以成為一切侵略者的殷鑒的名言道:
「我不料漢兒們如此難於統治……」
阿骨打深有體會地聽著這段歷史時,特意把左企弓傳來,叫他跪在一旁,低頭認罪。阿骨打一面數落著這個左老頭,熟讀本朝歷史,明知道有這段公案,偏偏不早向他奏明,反而做成圈套,叫他上當,一面揮舞起手裡的皮鞭就在左企弓雪白的頭顱上亂打,使得這老頭左右躲閃,頦下一部美髯不住地亂抖。這種責罰,對於尚未完全脫離部落統治的施刑者完顏阿骨打來說,固然是家常便飯,習以為常。可是對於久在漢化已深的遼政權中當過執政大臣的受施者左企弓來說,卻是一種奇恥大辱了。
以後阿骨打遭受一次軍事上的挫敗,左企弓就難免要受一次鞭撻。一般說來,統沿者的鞭子落到馴服的奴僕身上的機會要比落在反抗的奴隸身上多(對付後者,他們使用的是刀子,但並不是說馴服的奴僕就沒有挨刀子的機會了,事物總是相對的)。左企弓既然蓄意要做一個佐命元勛,就逃不了隨時被召喚到大皇帝的行帳中去領受一頓鞭子的命運。但是,後來他看到在阿骨打的暴怒中,連「諳版孛極烈⑤」、阿骨打的兄弟完顏吳乞買、大太子粘罕、四太子兀朮等郎君也免不了要挨到這種鞭子,他就產生了另外一種想法:挨鞭子固然使肉體痛苦,挨到大金皇帝親自落下的鞭子卻是一種精神上的榮譽,因為他已經高升到與郎君們同樣有權利接受皇帝的鞭撻的地位了。這比什麼燕國公、美髯公還要高貴得多。以後他再受到這種刑罰時,不但不以為恥,反而把它看成為一種高級的待遇、一種特別的享受。
使得完顏阿骨打近來常常發作暴怒的原因,除了受挫於義軍外,還有他的體力與精力在這幾個月中大大地衰退了。當他知道遼太宗耶律德光終於沒有能夠活著回到老家去的歷史以後,一種不祥的預感把自己的命運與耶律德光的命運聯繫起來,他有一種說不出的理由感覺到自己也回不到上京去了。有一天,他把吳乞買、斡離不、兀朮等親信召來,意氣特別頹喪地與他們說到近來碰到的一些拂意之事,說到這個局面將不知道要如何了結,說到自己的體力不支,說到他的事業可能要等到他們那一代才能完成(這說明他並沒有真正接受歷史教訓)。然後他表示了一個具體意見,如果宋朝政府願意付出一大筆「贖城」費用,可以暫把燕雲之地割還宋朝。
現在是大蟲自願吐出這塊肥肉了。
他的一句話使談判急轉直下,變成一個單純的討價還價的經濟問題。女真人的胃口還是那麼大,兀室、撒盧母耍盡花招,漫天討價。宋朝的使節們作不了主,回京向官家請示,官家又改派吏部侍郎盧益借銜為工部尚書代替周武仲為國信使與趙良嗣、馬擴再度去燕京磋商「贖城」費用。北宋政府在使節官銜上的加碼促使女真人在贖城費用上的加碼,談判仍然幾次陷入僵局。最後還是斡離不出場,提出了具體的數字和辦法。北宋政府除了應允每年付出五十萬兩匹銀絹外,再一次付出所謂「燕京代稅錢」一百萬緡,金政府收定款項後,準定於四月上旬撤兵,交割燕雲之地。
金方出爾反爾,說話梢空,本來很難相信這次開出的條件就可以算數。有一次馬擴謁見阿骨打,發現他憔悴骨立,精神極度疲憊,與在奉聖州行帳外面較射時意氣如雲的阿骨打比較起來,僅僅不過幾個月之隔,前後就判若二人。在這段時期內,女真人不期而然地流露出對大皇帝健康的關心,現在經馬擴親眼目睹地證實了,這才相信女真人急於要結束這場談判,斡離不這次的開價確實具有一定誠意,前途是比較樂觀了。
以後剩下來的掃尾問題,是關於款項交付的辦法。
這兩年,北宋政府的歲入達到建國以來的最高峰,這就是說計臣們用了魔術師般的手法,把官兒們特別是那個權貴集團吃飽了的「餕餘」上繳給政府的款項仍然達到空前的水平。但是水漲船高,宣和君臣的揮霍浪費,在歷史上也同樣是空前的。即使有了那麼多的超額收入仍然弄得入不敷出,國庫如冼。在伐遼一役中,王黼又變出新花樣,以「免役代伕」為名,從全國、特別從河北、河東、山東諸路的老百姓身上搜颳得六千萬緡(這是多麼可驚的數字,從這筆免伕錢引起的直接後果是一、二年後以高托山、張萬仙等為領導的大規模的農民起義運動),以二千萬緡供御用,權貴集團以及各級經手人上下其手,中間剋扣了不下三千萬緡,真正用于軍事的不足一千萬緡。現在要一舉拿出五十萬兩匹銀絹和一百萬緡大錢也感到有些為難。不得已,只好懇求對方以珍寶和實物作價。這一點金方倒是樂於接受的,在折價之際,它又可以討得不少便宜。
四月初,談判結束,大部分款項付訖,阿骨打勉強打疊起精神,舉行國宴,歡送宋朝的使節們。
這時,阿骨打對左企弓已經形成一種看法,認為這個讀書人給他的畢生事業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可是阿骨打畢竟是個雄才大略的開國英主,既然他自己接受了他的建議,付諸實行,事情搞壞了,不能把責任全往下面推。除了當殿鞭撻以外,左企弓倒也沒有受到其他的處分,今天歡飲酬酢的宴筵上,還讓他出席作陪。左老頭受寵若驚,帶頭奉觴為大金皇帝陛下祝壽,然後挨次下來為諸郎君祝壽,少不得也要在宋使面前周旋一番。他捧酒到馬擴筵前時,兩個冤家又碰上頭,左企弓正待在自己心裡罵一句「無知黃口」時,忽然聽到阿骨打開口了。
「南朝如許大事,你幾個使人商量了,功績不小。來日回去交差,就讓童貫前來交接城池,也好教你趙皇帝喜歡。」
「這都是大皇帝加惠敝朝,陪臣回朝後敬當轉奏官家,不忘盛德,永敷睦好。」
盧益的諛詞,徒然增加阿骨打對他的鄙視,他直率地說:
「盧尚書尚是初來,諸事多所未諳。」他指著趙良嗣、馬擴兩個加上說,「俺與他兩位多打交道,像馬宣贊這樣遇事力爭,辭色不撓,可算得是不辱使命了。」
這一句煌煌天語,使左企弓這付久已失聰的耳朵忽然靈敏起來。他大驚失色,馬上咽下那一句已經滑到喉嚨口的咒罵,把全身彎得更像一隻煮燒的龍蝦,高舉酒杯,直到他的鞭痕尚未平復的額頭上,誠惶誠恐地說一句:
「敬祝馬宣贊千秋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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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松亭關在喜峰口北一百二十里,見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
②即完顏亮,1149-1161年金朝的皇帝,以荒淫殘暴、好大喜功著名。1161年大舉侵宋,採石一戰被擊敗後,東退瓜洲,為部將所殺,死後降稱海陵王。
③契丹貴族掠奪老百姓財物的一個代稱。
④耶律德光死於歸途中,按照舊俗,把他的屍體剖腹漬鹽,臘幹了送回去,當時人稱之為帝羓。
⑤女真統治者預定繼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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