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國家沒有經濟收入,勢必陷入癱瘓,戰爭缺少物質基礎,同樣也會造成失敗。有人認為戰爭靠的是士氣,只要士氣旺盛、鬥志昂揚,就可以打勝仗,並不需要經濟支援,這種片面的觀點十分有害。
圍城以來,前線開支浩大,戶部又事事掣肘,行營使司的軍需人員早就叫苦連天了。試看下面這些開支,哪一項可以節省?哪一項可以從緩?
東京城雖然號稱高峻,近年來只在外表上踵事增華,頹壞的城垣、樓櫓多未修茸,樊家崗一帶的護城河因為接近禁地,未加浚深,倉猝之間,金軍已到城下,城外的工事已無法進行,城內和城上的防禦工程,只能在守城的同時邊戰邊修,需要的工料開支都相當龐大,而在時間上又十分迫切,刻不容緩。
士兵也都是倉猝集合起來的,衣食多有不周。大敵當前,先解決了食的問題再說。官方糧倉,雖有積存,也需要撥出一部分經費向民間收購糧食為持久之計。這一條李綱深謀遠慮地提出來了,兼管軍需的沈琯卻以「事非急需,可以從緩」為理由,把它頂了回去。
最為緊急的是士兵的衣著。戰爭發生在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正月初七,城上大戰,這一天正好是三九嚴寒,士兵們大都只穿一件破棉襖,有的上身是棉,下身還是夾褲。有的連破棉襖也撈不著一件,拿著冰冷的兵器,雙手先簌簌發抖,如何還能上城作戰?
淵聖皇帝的朱皇后,深明大義,她被劫持出城,車駕不等等來,重新又折返城中,在城廂,目睹士兵的窘況,回宮後發動宮女,連夜趕製了一千條棉擁項①,發往前線,贏得士兵們的感激涕零,人人有「夾纊」②之感。可惜粥少僧多,幾萬大軍中,這一千條棉擁項,濟得甚事?何況即使人人有了一條棉擁項,溫暖了頭頸,仍然溫暖不了全身。
李綱以忠義激勵士兵,大部分官兵也以忠義自勉,因此士氣空前高漲,但碰到具體問題,忠義既代替不了伙食,也代替不了棉衣,全靠精神力量而缺乏物質基礎,這樣的士氣是不能太持久的。因此有識之士,都為這個問題擔擾,特別是太學生中的頭面人物汪若海、董時升等到處勸人捐輸財物,支援前線。這個「勸募隊」也光顧到陳東、邢倞和何老爹的「三家村」來。
圍城以來,這三個人各忙各的,但是定期的集會還是照約不誤,合羹、白乾、鵝頭頸,還是照樣供應。只有城閉以來,五香野兔肉的貨源被卡斷了,深夜裡難得再聽到那凄涼回蕩的叫賣聲。何老爹有備無患,來時帶兩包紅燒腐乾,一段餳藕代替兔肉,還是吃得十分香甜。陳東發現雖然國難當頭,他們身在圍城之中,聽到種種不如意之事,大家的胃口倒也沒有很多的改變。三個人吃完了三分「合羹」,還嫌不足,陳東又出去添了三個「半羹」,才算對付過去。
那天他們正在酒醉飯飽之際,忽然汪若海帶著幾個同捨生闖進房來。他們的目標顯然就是那個大家都很熟悉的邢太醫。汪若海沖著邢倞說,「邢太醫,你看俺們幾個人這副打扮。一個捧了一截竹筩,一個托個大托盤,還有俺手執捐簿。知道的說是太學勸捐,踴躍輸將前線,不知道的還當是大和尚募化來了。」一句話把大家都逗樂了。陳東先從枕頭底下摸出二兩銀子放在托盤上。汪若海知道陳東經濟困難,當下阻攔道:「少暘,你這幾文錢還不如留下給太夫人寄去作家用。如今巴巴地拿出來了,明兒家裡鬧起饑荒來,都是俺老汪叫你捐的不是。」
「若海,你是怪俺捐得太少?」陳東正色道,「俺也情知拿不出手,只是盡自己的心,否則就向邢太醫借十兩銀子來添上如何?」
汪若海一看陳東認真了,連忙把那二兩銀子收入賬里。這裡何老爹勿忙地把個腰兜解下來,徹里徹外一翻,一把掏出八九十文大錢,豁朗朗一聲,都倒進竹筩內。
「何老爹還是這個爽利脾氣。」汪若海由衷地贊一聲,然後兩手合十,口中念一聲佛號說道,「貧僧這廂有禮了。請問邢大施主在化緣簿上寫五十貫還是一百貫?」說著提起墨瀋飽滿的筆,準備代邢倞寫下來。
邢倞沉吟了一回,好象在藥方上斟酌用藥的分景一樣,然後從汪若海手裡接過筆來,用他處方時寫慣的龍飛鳳舞的字跡在捐簿上寫上「邢倞捐五千貫」六個大字。
所有的人都不禁怔了一怔。汪若海還當自己看錯了,平常邢太醫的字跡只有藥店掌柜的才認得清楚。再仔細地看一遍,可不是簡簡單單,清清楚楚的五千貫?這個「五」字寫的是普通的字體而不是醫藥行業中的專用字,沒有一點懷疑的餘地。大家都知道邢倞雖然號稱名醫,一年診金收入不少,不過水漲船高,他的開支特別浩大。同鄉、親友的賙濟不必說,貧家病人施醫施藥,醫不好的還要把棺木喪葬安家之費全部包下來。一年收支、基本上不過保持個平衡,並無多少財產積下來。這五千貫的數字非同小可,少說一點也當得他家財之半了。汪若海覺得自己這個禍闖得大了,逡巡問道:「太醫多呷了兩鍾,敢是有些醉了?要不,回家去和師母商量商量,再斟酌個數字,俺明天造府領款如何?」
「少暘,你著俺喝醉了?」邢倞哈哈大笑起來,「汪太學明天一早來領款,俺在舍間專候。俺家老婆子倒也不管俺這些賬。」
「好,好!邢太醫再來一杯!」何老爹舉起酒杯,發覺不但他們三個的酒杯都空了,連那酒瓶也早已倒得涓滴全無,不禁大掃其興,說道:「俺本來倒有個好主意,待與邢太醫幹了這一杯,說出來與二位商議商議是否可行。如今酒瓶酒杯全空,這一杯不幹自空,興緻索然,不說也罷。」
這個脾氣爽利的何老爹居然托扭捏捏地賣起關子來,邢倞先就不答應他:「老弟台你想到的什麼,何妨說出來大家評評是好主意還是餿主意。何必一定要幹了杯再說?沒有酒你不說話,沒有酒難道你不做人?」
「何老爹想說的莫非也為募化之事?」熟悉何老爹脾氣的陳東一猜就猜中他的心事。
邢倞仔細一想,也猜中了,頓時為他加上註腳道:「少暘猜得不錯,俺也想到了,莫非到鎮安坊去募化?」
「俺們三個都想到一塊兒了」!何老爹拍手稱好,「這些年來,宮廷頒賜,不可勝計,師師都不稀罕,拿下了都鎖在閣子後間,害得李姥眼腈發紅。俺們不如明天就去勸師師掃數輸將前線,化無用為有用,也省得那姥姥賊心不死,虎視眈眈。」
「好主意,好主意!」陳東拍掌稱讚,「何老爹有了這等好主意,如何賣起關子來,不肯說出?明日二位去鎮安坊辦妥了此事,定要罰他兩斤白乾」。
「罰,罰,罰!明日辦妥了此事,罰俺五斤白乾,也當一吸而盡。」
「好爽快的脾氣,一罰就是五斤,不怕把你的五臟六腑都浸在酒糟里糟透了。」然而,陳東有點擔心起來,「只是剛才汪若海一頓撏撦,把俺們三人都剝得只剩下一條窮褲,明兒哪裡還搗摸得出百文大錢去沽這五斤白乾?」
「少暘休急,」邢倞急忙安慰陳東道,「俺即使把全部家底都鏟光了,總還得留下一分,斷斷少不了俺三人的酒食,何憂之有?」
雖然無酒無食,加上嚴寒凜冽,陳東小小的齋舍里又不能生一隻煤爐子,但是三個人的心裡都熱騰騰的,他們照樣高談闊論,快快活活地談到半夜。忽然想到太學外面街道上早已戒嚴了,禁止行人往來。陳東去同捨生那裡拔兩個空鋪,讓邢太醫、何老爹二位安置。他們心之所安,這一宵睡得十分甜香,鼾聲大作,直到天明。
看來這三個實行家還沒有傳染上在圍城中,特別在太學中已蔓延得十分廣泛的「國難憂鬱症」。而圍城和太學正是「國難憂鬱症」最容易滋生蔓延的場所。
(二)
兩位老人還沒走上師師的閣子,就聞到一股濃烈的檀香氣味。這種氣味具有寺廟建築那種富於宗教感的黃色色彩,並且往往與木魚銅磐梵唄的聲音聯繫起來,把人們帶進一個清凈世界,一個似乎與外界緊張的戰爭和頻繁的謀和活動相隔絕的世外桃源。步入這個世界社會產生一種恬靜、安穩的感覺。邢倞、何老爹二位走到那裡不由得自動把腳步放輕了。
邢倞本來是這裡的常客,最近來得較少,圍城以後還是第一次來此。何老爹卻是發誓不上鎮安坊之門的。小藂、驚鴻兩個丫環多次隨同師師去到他家,和師師一樣對他懷著尊敬和虔誠的心情。今天忽然在這裡發現了他,感到十分驚異。小藂悄悄地問道:「娘正坐在閣子里寫經,可要侍兒進去道報一聲?」
寫經又是新花樣,據他們所知,師師為人很少有那種當時婦女多有的宗教情操,平日並不佞神拜佛,也難得有幾回到寺廟尼庵中去隨喜隨喜。她為什麼寫起經來?不但何老爹不知道,即使接觸較多的邢倞因為近來來得少了,對師師的活動也不甚了解。當下他兩個搖搖手,制止了小藂的通報,躡手躡腳地走上閣子。
他們看見師師面向窗口,端坐在案幾前。案頭上已齊齊整整地疊著一厚疊已經寫了字的黃紙。案幾正中的一張黃紙上還有幾行是空著的。師師一手拈著硃筆,一手用一塊白笈慢慢地磨著一方白玉小硯上的硃砂,似乎正在考慮怎樣落筆。正在此時,她聽到了悉索的聲音,帶著不願意在此刻有人來打擾她的微慍的表情迴轉頭來,忽然轉變為十分高興驚奇的表情,熱情地叫出來:
「啊喲!是你們兩位,邢太醫,怎麼不聲不響地上來了?叫師師大吃一驚。」
師師對邢倞還是用了一向用慣了的極熟的朋友之間說話時的那種口吻,對她敬畏的何老爹說話時卻另有一種口氣和表情。
「老爹有事,託人帶個口信來傳呼就是了,怎麼巴巴地自己跑來,豈不折殺了師師?」說著就把自己的座椅挪過來,要請何老爹坐下。
「俺倒是站著說話好,師師不必讓座。」
「別動,別動!師師一本正經地寫些什麼?且讓老拙看來。」師師寫經這件事已引起邢太醫莫大的興趣,似乎他不解決這個疑問,就不願談今天來此的正經事。
「哪裡是一本正經?閑著沒事,抄一部《妙法蓮華經》練練小楷也好。」
「老拙費了五年功夫,編成一部《宣和本草》正愁自己目力不濟,寫不成字。師師有功夫抄《蓮華經》,何如替老拙抄好這部本草,也是功德無量之事。」然後他瞥眼看見她抄寫的金剛經已經蕨事,寫得工工整整,一筆不苟,也不禁佩服她的毅力,說道:「這部《蓮華經》已經抄好,功德圓滿,工程何等浩大!這案几上的一幅黃紙是剛寫的疏頭,上面寫些什麼,且待老拙看來」。
師師忽然紅了臉,趕忙用一幅素箋把尚未寫完的疏頭蓋起來,不讓他們看。
邢太醫說自己目力不濟了,實際上倒是老眼不花,他已經搶先看到疏頭上寫著「願以此功德……」幾個字。
「也罷,既然師師不讓看,老拙與何老爹且猜一猜師師寫經是為死者超度,還是為活人祈禱求福。」說著,二人就胡猜起來。
何老爹猜的是為父母超度,邢倞猜的是為一些老朋友祈福,兩年來師師的朋侶星散,他們死的死,走的走,現在活著還在圍城中的只剩下一個笛王袁綯,他也已是八十老翁了。為他們祈福,當然是情理中之事,還有一句話,邢倞憋在心裡沒敢說出來:師師寫這部大經可能是為已去亳州進香的太上皇禱告平安。她對上皇情已斷思未絕,在這個時候想起上皇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他們都沒有猜中,最後師師自己把那幅素箋揭開來了,還帶一點慚愧之意,低聲說道:「師師在家,長日無俚,為此無益之事,聊以遣有涯之生,兼求心之所安,二位長者看了休得見笑。」
他們看那疏頭時,上面端端正正地用硃筆恭楷寫著:「願以此功德,迴向③正月初六、初七二日在水西門、酸棗門、封邱門死難國殤,願英魂毅魄,永生天界。靖康元年正月十二日信女東京鎮安坊李師師沐手焚香敬書。」
下面空著兩行,似乎還有些話要寫下去。
邢倞與何老爹相視一笑,一齊說:「俺等此來,正是為了要教師師做些有益之事。」然後邢太醫作為他倆的發言人,繼續說下去,「俺說師師與其為戰死者超度,何如為生存者造福?近來朝廷卡住軍費不發,李右丞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師師如把上皇曆年所賜,捐輸前線,功在社稷,德存人民,豈不勝於寫《蓮華經》十部,今天何老爹與俺就是為了這個,才來師師這裡的。」
他們的任務很容易完成。果然他們一開口,師師就完全同意。其實在他們開口之前,師師自己也正在打這個主意,大家的想法完全一致,連侍立在一旁的小藂、驚鴻兩個也非常高興她這樣做。大主意一打定,他們的說話,很快就轉入具體討論。
李師師決定以太上皇曆年賞賜的金銀珍寶全部捐獻,只有一個附帶條件,她的財寶折價變賣了,必需涓滴歸公,全部送往親征行營使司,為前線將士所用,絕不允許其他人染指挪用。為此她特別委託了邢太醫、何老爹兩位經辦其事。他們兩個樂於襄成師師的義舉,也顧不得什麼嫌疑,就一口答應了。正巧太學生雷觀是彼此的熟朋友,他目前在李綱手下任幕撩,兼管錢糧之事,這件事通過雷觀,把師師的捐獻送給行營司,諒無不妥之處,這一條師師也很同意。
這件大事就這樣三言兩語簡單地決定了。邢何兩位非常高興。下午就把雷觀請來,與師師一起商議後,大家就行動起來。
不過事情涉及財務,要排除朝廷的插手干涉是不可能的。凡是有關財務方面的問題,不管你是向朝廷要還是向朝廷送,同樣都會有很大的麻煩。
邢、何二位雖然上了年紀,勁頭之大,不減少年。他們抱著滿腔義憤,興緻勃勃地準備接受來自朝廷方面任何形式的挑戰。
(三)
多年來,京師流傳著一種謠言,說太上皇寵愛李師師,把皇宮中一半的金銀搬到李師師家裡來了,因此李師師富可敵國。鎮安坊每一個房間的牆壁上都貼了絕薄的金箔,師師自己住的閣子名為多寶褸,每一片窗格都用瑪瑙、翡翠裝飾起來,到了晚上就會發出紅紅綠綠的閃光。有的說得更加神乎其神:官家為了向師師家裡送東西,不讓別人看見,特意從宮苑到鎮安坊造了一條夾道,師師吃的、穿的、用的都由內侍們送去。
絕大部分的東京人不相信、也不願相信這個謠言,首先就因為它是謠言,不是事實,一向對李師師抱有崇敬之心的東京人絕不能把豪華、侈糜、淫奢等等含有貶義的概念與師師的為人聯繫起來,他們對師師的為人可以說是太了解了。如果這個謠言造到趙元奴、崔念月等人頭上,那倒會有一部分人相信它。
師師的朋友們憤怒地為師師闢謠,說鎮安坊里有個小小的閣樓,布簾素帷,布置得有如佛堂,哪裡又生造出一座「多寶樓」?蔡太師相府中倒真有一座用許多珠寶裝飾起來的「奎章樓」,用以儲存官家歷年賜他的御筆詔旨,哪能蔡冠李戴,栽到師師頭上?
不過辟者自辟,信者自信,東京城裡還有那麼一小撮人願意相信這些其實就是他們一夥自己製造出來的謠言。有機會還要擴大其市場,弄得有些人也將信將疑起來。
以「四盡中書」出名的靖康新齎中書侍郎王孝迪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既是謠言的製造者,又是謠言的相信者、傳播者。
王孝迪本是太監楊戩的侄子的外室的舅爺。楊戩在宣和年問,炙手可熱。王孝迪也從此起家,活躍於仕途。後來楊戩病死,把王孝迪「託孤」給另一名有勢刀的太監梁師成。微欽二宗禪代之際,他替少宰李邦彥拉線,與梁師成搭上關係。正月初六日,太宰白時中以力主淵聖出幸褒樊落了不是,被奪職勒令致仕,同樣主張出幸襄樊的少宰李邦彥不但沒有受譴,反而坐升為太宰。這顯然是王孝迪兩面拉線、梁師成坐鎮後宮一力主張的結果,以此因緣,李邦彥特疏保舉王孝迪為中書侍郎,主持政府的日常工作,以酬其功。
王孝迪早就想染指李師師的財物,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委任太醫院供奉邢倞為戶部度支郎中,專門辦理此項捐款。表面上是尊重李師師的委託,實質是企圖以官爵來收買邢倞,希望他把這筆捐款轉到戶部帳上,讓政府來支配用途。以「三川牙郎」出名的王時雍,此時以戶部侍郎主管戶部工作,也插身進來希望在這筆大家都有好處的款項內撈取一筆可觀的傭金。他專在邢倞身上下功夫,送往迎來,甜言蜜語,什麼都做得出來,不消兩三天功夫,就與邢倞混得極熟。
邢倞早已看穿他的心思,虛與委蛇一番,等到辦好折價變賣的手續,把珍寶首飾都變成了白銀,立刻裝上太平車,徑進行營使司,當著李綱的面,點交給主管軍需的沈琯,雷觀等人,當場簽掣了收據,去向李師師彙報。
這件事辦得十分痛快,鬨動了東京人。
東京人對王孝迪的文榜,嗤之以鼻,無人理睬,對李師師的義舉卻爭相稱讚。不少人聞風而動,也把自己的存蓄捐了出來,送往行營司。行營司應接不暇,李綱就加派刑倞、汪若海兩人專門辦理此事,並專疏向淵聖奏報。淵聖聽了也十分高興,說道:「有民如此,朕何憂焉!」立刻降手詔嘉獎李師師和其他捐獻者,詔旨內明確規定,凡屬本人意願者,捐獻的財物都歸行營司入賬撥用,戶部不得干與。
王孝迪做了一筆蝕本生意,沒有拿到分文,先就蝕掉一個度支郎中的官缺,豈肯善罷甘休!他去向梁師成求教。梁師成為他指出一條衙路,叫他去向曾為太上皇親信,現在又受到淵聖重用的太監內押班張迪求教。
張迪是內監中的「時者」,能夠最大限度地適應新的環境。他本來就十分欣賞王孝迪之為人,何況士別三日,當刮目以待。他目前已貴為中書侍郎,再加上樑師成的推薦,當然要為他獻謀劃策了。張迪想出一條釜底抽薪之計,讓王孝迪去向淵聖進言,太上皇曆年賞賜李師師的珍寶,統由張迪經手,積累的總數,不下內府之半,其中有幾件飾物,都是人間稀有之寶。如今李師師被迫捐獻了一部分,只不過太上皇賞賜的十分之一,余藏尚多,顯有情弊。還有太上皇寵愛的歌妓趙元奴、教訪使袁綯、武震等人,也都積有百萬家私,理應來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抄家,把抄得的金帛全部充公,撥交戶部輸送金人,以滿足斡離不的要求,金兵就可不戰而退,社稷再安,官家也可博得個愛恤士庶,摒絕近佞,甚至「斡父之蠱」④的美名,真乃千秋不朽之盛業。
王孝迪在進奏時,還特彆強調此事不辦則已,要辦則一定要俠,不能走漏消息,使他們的財物得以隱匿轉移。
淵聖皇帝從來不知道什麼才是自己的利益。每一個向飽進言的人都說是為了官家之利,他相信每一個進言者的話很容易錯把別人的利益當作自己之利。給前線捐款,打退金人,社稷再安,固然是他的利益。抄了他們的家,把金帛去賂買金人退兵,大家保個太平,也同樣是他的利益,熊掌和魚都能給他好處,兩者都要,卻不知道這條魚要咬他的手。
為了這一點性格上的特點,使他和他的朝廷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當下淵聖准了王孝迪之奏,在他下手詔褒獎李師師以及其他捐輸者以後不到一個時辰,又下詔以戶部侍郎王時雍兼領開封府,並加派他的娘舅主管殿前司公事的王宗濋協助辦理「抄家之事」。王宗濋那天在金殿上出了丑,卻不曾丟去差使。現在淵聖想起他,讓他去協助王孝迪抄家,正符合他的私願。
這三個姓王的湊在一起,各人都出了一點鬼主意。當下議定只今夜就要動手,除張迪提供抄家的名單以外,各人又想了幾個,隨意添上,使得抄家對象膨脹到四五十家之多,他們中間多數是三王的仇家,或者是三王的親戚至好等各種關係人的仇家。活該,他們膽敢得罪新貴以及新貴的關係人,咎由自取。理應抄他們的家,而且二王還要自己動手帶隊去抄。
還有好幾家是自投羅網的,他們昨天興高采烈地跑到行營司去捐獻財帛,受到李綱以下行營司人員的接見獎勵。今天就要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
三王決定動手的當夜恰巧是元宵佳節的正日——正月十五日。一到滿月初升(往年此時正是萬燈齊明之際),一支規模相當龐大的「抄家隊伍」,後來又分成幾路、十多路、幾十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在東京的大街小巷中出現了。
(四)
紫禁煙光一萬重,五門金碧射晴空,
梨園羯鼓三千面,陸海鰲山十二峰。
香霧重,月華濃,露台仙仗彩雲中,
朱欄畫棟金泥幕,卷盡紅蓮十里風。
五夜都無一日陰,往來車馬鬧如林,
葆真行列燭初上,豐樂游歸夜已深。
人未散,月將沉,更期明日到而今,
歸來尚向燈前說,猶恨追游不稱心。
這兩首《鷓鴣天》詞是無名氏的十首《上元詞》中的兩首,寫盡了東京城元宵佳節,燈市如晝,車馬喧鬧,遊人如織的熱鬧風光。
自從北宋定鼎開封以來,元宵節就成為宋朝的「國定節日」,成為一年中最重要的例假日、慶祝日。從正月十四開始,一連三天,東京人民陷入於後人難以想像的狂歡之中。太宗年間,全國統一的形勢已成,吳越國王錢俶在杭州割據自雄的一隅之地看來也難於保全了。他跑到東京來賀正,心裡惴惴然,唯恐太宗把他扣留起來,不讓回去。他一面叫人在杭州西湖寶石山上造了一座「保俶塔」,就是希望老天爺保佑他平安回家之意,一面又帶來大量金銀財寶,企圖買通太宗及左右侍從,放他回國。無如宋太宗玩弄政治把戲,也是個斫輪老手,他一再暗示錢俶說:「率海之濱,莫非王土,朕要的是土地人口,不是財富。你如納土稱臣,財寶自歸國家所有,何用你來獻上?」錢俶忽然靈機一動,從沒有辦法中想出一個辦法來,把這筆錢統統獻上,說是要「買」十七、十八兩天之宴,大酺⑤二日,為皇帝助興添歡,與民同樂。這個名目想得巧妙別緻,一時中了太宗之意,太宗果然笑納了,下詔延長節日兩天。
買宴錢既買不回錢氏吳越的江山,保俶塔也保不牢錢俶本人的一條命。他最後還是被太宗鴆死。但是,從此元宵節日從三天延長到五天!東京人又可以多狂歡兩天,這卻是錢俶留下的遺愛了。
可是狂歡的節日畢竟也有一天到了盡頭。幾年來,東京人憂心忡忡,難恐有一天大禍倏然降臨,大家狂歡不成。這可怕的一天終於來了。不肯為東京人助興添歡的金朝二太子斡離不偏偏把他的大軍提前十天開到東京城下,把東京城包圍起來,霎時間,歌舞昇平變作愁雲慘霧。
按照太上皇旨意,早在去年十月間就支出內庫巨萬金帛,搭好了以備觀賞的燈樓鰲山,忽然一聲令下,全部拆除,算是官方正式表態,今年停止賞燈。老百姓受到戰爭的威脅,也失去看燈的豪興,適得一年一度在「棘盆」演出的外路百戲雜劇班子也受到戰爭影響,無法來到京都而輟演。因此今年的元宵節過得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黃昏一過,全城戒嚴,除了防城部隊穿梭經過,巡夜的更夫柝聲不絕以外,絕少行人通行,偶爾有幾個孩子從家裡偷一盞燈籠點著了,在門口探頭探腦一番,然後大著膽子沖往街心,也被街道上那番凄清的景象懾住了,急忙熄滅燈燭逃回家裡。
這番凄清的景象籠罩著東京城內的家家戶戶,當然也會感染到鎮安坊李師師的家。
醉杏樓中珍藏的奇寶異珍,經折變後早於十四日晚上送往軍前。
那幾天真夠師師忙的,事實上,從邢太醫、何老爹前來勸捐的那天開始,師師就和小藂、驚鴻三個忙著整理和出清珍物,這些珍物都是太上皇賞賜的,當時推辭不掉,就把它們鎖在後間,十多年中,從未拿出來看看。在師師的內心中,毋寧是把它們看成為盜泉之水,不觸動它們,聽其自然消失,是一種處理辦法。現在捐獻出去是更徹底的辦法。師師忙著清理,一方而固然為了前線需款孔亟,一方面也希望趕忙把這些污手之物處理掉,好叫自己乾淨一點。
兩年半前,官家因龍舟競渡失敗,遷怨於劉錡,把他逐出京都。這一魯莽的舉動,傷了師師的心。從那次以後,她再也沒有同意過官家的造訪。官家多次派內監頒賜珍寶,請她賞收,都被她回絕了。可是表面上的決裂,還不是真正的恩義兩絕。有時,夜深更靜,隔院中送來聲聲金柝,陡然棖觸起師師的愁懷,想到官家多年來的柔情蜜意,也使她轉側通宵,不能成眠。只有這一回,官家輕棄社稷逃命南下以後,這個人在師師的心裡算是真正地死絕了。這是促使她把珍寶全部捐獻的原因之一。
她們準備了兩隻籮筐,大的一隻專放捐獻之物,小的一隻留下自用的東西。官家賜與的珍寶,當然全部裝進大籮筐,就是她自己平日搜集或朋友贈送的古玩字畫,也都隨手擱進去,最後留在小籮筐里的東西已非常有限,似乎並不想給自己留下多少後路。
珍珠首飾、寶石瑪瑙、古玩字畫都已清理好,她又把滿壁簫笛、一床弦索全都卸下來,擱進大籮筐。其實師師不太了解這些珍寶的物質價值,她一般只能從感情的好惡來衡量它們。譬如官家送她的一幅周昉《仕女圖》比她自己喜愛的一隻琵琶價值不知道要高上多少倍,她卻把它們等量齊觀,不分軒輕。在這方面,如果讓太上皇來做她的顧問,那肯定要比她精明得多。不過有了南下事件以後,即使他願意,她也不願再讓他來幫助她了。
只有拈起那支玉管鳳頭簫時,她才有點猶豫。簫還是老師袁綯送的,從十五歲開始學藝用起,她已經吹了十八年。除了自己以外,只讓劉錡吹過二三次。她翻弄著這管玉簫,忽然聽到一縷嗚咽的簫聲在她心頭飄上來,許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也隨著嗚咽聲飄上心頭,似乎織成一個悵惘的夢。
很懂得她的心思的小藂乖巧地問;「娘可記得,這管簫還是劉四廂吹過的?留下也罷!」
「娘倒忘了!小藂你且說劉四廂在哪年吹過它?」
「就是蔡京播弄是非的那一回,害得劉四廂落了不是,」小藂切齒痛恨地說,「周學士也丟了大晟府的官,落魄江南,從此不得回來。」
「正是劉四廂一別二年有餘,音信杳然,」師師點點頭,陷入凝想中,然後調子深沉起來:「可惜他生平空負報國之心,未獲一當,今天國家正要他效勞,他卻遠離京師。世上的事就是這等顛倒!」
「還有那馬宣贊,兩年中也不見他來過一次!娘可知道他的行蹤?」
「馬宣贊國事為重,這兩年身在前線,忍辱負重,與童貫那伙人,嘔了多少氣!聽邢太醫說,好象也施展不開,」然後她嘆口氣道,「如今的事情就是這樣,壞人當道,好人嘔氣。」
「如果劉四廂,馬宣贊他們都在這裡,金人的軍馬怎到得了汴京城下?娘再抄部蓮華經,保佑李右丞休教壞人讒害了他。」
「如今朝堂內有不少人要暗害李右丞,他縱有通天本領,怎對付得了四面的敵人?娘怕一部蓮華經也保佑不了他長命百歲!」
一時的感嘆過去,師師猶豫了一回,還是把那管鳳頭簫扔進大筐,心裡總覺得還是有件擱不下的事。
把細軟搬走以後,第二天就是元宵正日,師師通夜轉側,猶恨捐獻得不夠徹底。一清早起來,就督率小藂、驚鴻把一些動用傢具、粗細衣服全部搬出來,分門別類地挑選一下,準備繼續捐獻給行營司。這些傢具衣服,又重又笨又多,非比細軟,她們流出一身身的大汗,直到黃昏時分,才整理出個頭緒。她們把搬來的大櫃小桌,坐椅卧鋪,還有一箱箱、一籮籮、一包包的粗細衣服,全部堆在院子里,走道上,把家裡的通道都堵塞了,暫時斷絕交通。
群杏樓早已出得空空的,兩側卧房和下面的廳堂也都出空了。出清得越乾淨,師師心裡越踏實。兩個侍兒跟她一樣的意思。她們頭上冒著汗,心裡熱騰騰地,所謂元宵佳節的凄涼之感,被她們這一行動沖淡了。
可是隔在箱籠衣櫃另一邊的李姥姥和她那伙人的心情卻大不相同了。她們看見每一件東西從醉杏樓中搬出來,彷彿挖去心頭一塊肉。官家賞賜師師之物,從表面看來,無論所有權、使用梘都屬於師師,除非經過師師同意,李姥才有權使用它們,可是實際上,師師本人的所有權也是屬於李姥的,師師所有的東西當然都要作為她本身的附著物一起歸李姥所有。加上師師一向對財寶不甚措意,李姥早把一部分珍貴的首飾珠寶收藏起來,其餘的也只當作藏在外府,隨時可以收回,據為已有,萬想不到師師竟會下這等毒手,一聲捐獻,全部精光。可恨邢倞、何老爹兩個辣手辣腳,竟作起師師的主,唆使她捐獻,在點交之際,又毫不客情,決不允許她做些手腳,染指半分。從昨日以來,李姥就把這兩個不得好死的老頭痛罵不休,罵得狗血噴頭。由於何老爹、邢倞兩個在師師身上發生的影響,李姥本來對他們就沒有好感。邢倞還算是個太醫,王侯公卿都請他治病,社會上有崇高的地位,沒出息的是那何老爹,他枉自在東京混了幾十年,混不出個名堂來,至今還是兩手沾滿靛青的染匠。在李姥的眼晴里豈有一個染匠的地位?往常每當師師出去看了何老爹回來,她就要借端發話,指桑罵槐,教師師心裡不舒服半天。
如今事情鬧得大了,經過他們兩個攛掇,把她一生培養師師的心血酬報都付之東流,她與他們勢不兩立。這就怪不得她要千刀萬剮地罵,罵他們兩個是死掉了從棺材裡扒出屍體來蒼蠅不要叮、黃狗不要啃的臭老頭,賊老頭。
她終於鼓足了勇氣,衝過箱籠衣櫃籮筐桌椅砌起來的防線,扯著師師的衣服,又哭又跳地責問起來:「心肝肉兒呀,你敢是患了失心瘋,把家底全部搬光了,連那兩隻描金漆紅的牛皮箱,還是老娘當年嫁妝,也讓那何老頭搬走。還有這些碗兒、盤兒、碟兒、勺子兒,晚晌前都叫驚鴻搬出去了。咱看索性把灶間里的風爐、鍋子、炭簍、風箱全部搬出去吧,咱娘兒四個今後就靠喝西北風過目子。這可完全稱了你的心?
「兒啊!你做事全不思前忖後,想做就做,說做就做,做到哪裡是哪裡。這全是邢老頭、何老頭那兩個拖牢洞⑥的賊囚徒坑了你的。撥弄得你神不守舍,魂不附體。你倒看看自己嘴臉,蓬頭垢發,衣履不整,哪裡還象個京師出名的紅歌妓!老娘可要跑去,揪住他們,非拼個你死我活,決不罷休。」
李姥來勢洶洶,師師也早已胸有成竹,揭穿她的陰私說:「姥姥休怒!咱捎出去的都是咱自己的東西,姥姥平日收了咱的東西,都算在你姥姥帳上,這個咱也張著一隻眼,閉著一隻眼,不與你姥姥計較。如今咱把自己名下的東西捐了,姥姥可莫見怪。那兩隻描金皮箱不是好好兒地擱在後間,誰說捐掉了?你那裡滿箱滿篋的造孽錢,都是咱替你掙來,盡夠你兩輩子吃的,只要下生還投胎為人,也吃著不盡,說什麼要喝西北風過日子!在西水門、封邱門、酸棗門上披堅執銳的戰士們才喝西北風哩,姥姥去和他們比一比,豈不慚怍?」
「兒啊,」李姥一聽師師的回答軟里有硬,棉里扎針,知道硬對付不行,頓時見風轉舵,說得十分體貼起來,「娘說的哪一言哪一語是為自己?還不是為你和小藂、驚鴻三個。你把家底一下鏟光,連得簫笛琴箏,琵琶檀扳等吃飯傢伙都丟了,今後還靠什麼過日子?」
「姥姥不知,金兵肆虐,都城危在旦夕,一旦淪陷,滿城生靈都遭禍殃,那時玉石俱焚,大家還有什麼好日子可過?如今為兒的毀家紓難,踴躍輸將,多捐得一文錢,就讓在城頭上喝西北風的戰士多喝一杯滾水,多吃一塊蒸餅,多殺一個敵寇。天可憐見保佑得朝廷退了金兵,大家重振家業。憑著為兒的與驚鴻等三雙手,繡花縫衣,諒也不得餓死,姥姥耽什麼心事?再說兒久已厭棄了煙花生涯,如得退了金兵,就離開京師,找個僻靜處所,安下身子來,靠手藝為生,省得再去陪笑奉承,衣食依人。兒意早決,姥姥休再阻撓。」
師師的話雖然說得婉轉,通情達理,內容卻是決絕的。誓與過去的煙花生活決裂,李姥豈甘罷休,她忽然又一聲心肝一聲肉地哭鬧起來,說寶貝心肝兒撇了娘要到外地去找營生,叫娘的下半輩子靠誰?又說你不叫娘活下去,娘也不想再活了,這就去找那兩個老頭拚命,拼個同歸於盡,大家都活不成。
從官家賜顧以來,李姥與師師的關係改變了,逐漸變成為一團粢飯,一塊蜜糕,只有到了生死關頭,她才徹底暴露出本來面目,不惜以性命相撲,不管師師怎樣好說歹說,都無法叫她安靜下來。
(五)
李姥姥正在師師的閣子里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忽然一個婦人氣喘吁吁地跑進來通報說:「外面來了個王府尹,帶著幾十名差役闖進門來,說要找李師師說話。」
這分明是個凶兆,鬧得昏頭昏腦的李姥卻只聽說來的是大官兒,頓時轉嗔為喜,換上一副準備接客的好看面孔,迎出門去。來人們不理會她這一套,打頭的虞侯一把把她推得老遠,口中嚷嚷,誰是李師師,快出來聽王府尹宣讀聖旨。然後,在一派和聲中問,板起鐵青面孔的王府尹走進房來,他似乎是不用自己的腳而讓從人們十隻手把他抬進房裡的,作為奉聖旨前來抄家的執法官、監督官理應有這樣的一副氣派。
被人們叫得山響的王府尹原來就是戶部侍郎王時雍,為了折價變賣首飾之事,昨天他與李師師還見過面,當時他巴結討好,一付熱絡的樣子。今天剛奉旨兼了開封府尹,還不到三個時辰,就來執行抄家任務,忽然變得人都不識了,打起官腔要從人問誰是李師師。
做官的要會變,變得越快、越及時越好,王時雍當然是深知其中三昧的,他煞有介事地宣讀起文告來:
「尚書省直取金銀指揮奉聖旨。李師師、趙元奴等曾經只應倡優之家並簫管袁絢、武震等逐人家財藉沒。若敢徇清隱庇,並轉為藏匿之家,許日下自首,如違並行軍法。諸人所隱匿之物,一半充賞。」
他越讀越得勁,讀到「如違並行軍法」等語簡直是聲色俱厲。宣讀後,在室內環行一周,東看看,西望塑,不斷對自己點頭,表示什麼都已知道了,然後冷笑一聲,對虞侯們道:「幸是早來一步,哪個耳報神走漏了消息,眼見這裡的箱籠衣櫃都已整好,馬上就要送走。倘非本官早來,豈不耽誤了朝廷大事?」
看到王時雍這股氣焰,師師不禁又好笑,又好氣,未免要冷冷地刺他一下:
「王侍郎,你不認得咱李師師,咱倒有幸識荊,只昨天還在戶部與你相會,渥承優遇,拜茶賜酒。怎一夕之間,你都忘了?真所謂貴人多忘事。咱倒要問問你王侍郎,你今天這等氣派。是那個派你來的?」
「本府奉了王相公之命,督率眾人前來你李師師家抄籍財物,輸送金營。你知趣些,把貴重物事自己先取出來繳與本府收管,省得差役們動手,面子上不好看。」
師師不跟他多談財物之事,單單問:
「哪個王相公?」又故意挑逗一句道,「你說的王相公莫非就是那王黼?」
「李師師,你休裝痴作傻,那個誤國的奸賊王黼已奉旨削去在身官爵,長流衡州,你身在京師豈能不知?」
「怪了,怪了,這王黼相公前為太宰時,聲勢垣赫,一時無兩,咱分明記得你王侍郎為吏部郎時,曾與他聯了宗,認為本家,稱作『相父』,何等親熱?曾幾何時變成誤國的奸賊?你就不認這個本家了!官場上的事真是白雲蒼狗,變幻莫測。咱且問你,如今當朝的這位王相公姓王名誰?你可也與他聯了宗,認為本家?」
師師的話充滿嘲笑和挑戰的意味,王時雍權且忍耐一下道:
「李師師,你豈不知當朝中書侍郎王孝迪王相公,已奉御派專領簇合犒沒大金國金銀事,如今簇合金銀之事,全由他主管了!」
「這個王相公莫非就是都人哄傳為『四盡中書』的王孝迪?」師師啞然笑出來道,「他的大名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戶部早不說,倒教咱胡猜。」
王時雍忍無可忍,頓時惱羞成怒,他高聲吆喝著,叱令差役快快動手。
「且慢!」師師一手攔住差役,一手指著王時雍,正色責問道:「咱李師師一介女流,也知急國家之急,急前線之急,首倡捐獻,毀家紓難,上皇所賜及咱自己所有金銀珍寶昨已全數送往行營司。昨日你王戶部也在場,親眼目睹,豈有虛假,又何來隱藏之說?如要隱藏了,何必捐獻?已經捐獻了為什麼還要隱藏?其理甚明,咱倒要問問你王戶部,你為吏部郎時,專為家鄉蜀人說合,納賄求差,所得不貲,人稱『三川牙郎』,如今你權領戶部,不過浹旬,道路喧傳,家貲已逾百萬。別的不談,咱的一隻『映月珠環』,乃上皇御賜的內府珍品,價值連城,昨日送至戶部後,轉眼就已失跡。它的來龍去脈,別人猶可諉推,你王戶部可是最明白的。如今前線吃緊,嚴冬酷寒,將士們乘城苦戰,大半都穿不上一套棉襖,你王戶部枉自生財有道,可有一文錢輸往前線?今日反來迫害於咱,豈不是你做了賣官爵的牙郎,猶嫌不足,存心還要做個『賣國牙郎』,使我民遭殃,讓金賊快意,這樣才好叫你心滿意足不成?」
師師一語未了,忽然又有人報道:「邢郎中來到!」
這個邢倞本來就是王時雍的死對頭。那件映月珠環確是稀世之寶,上皇賞賜後,師師把它擱在箱底,一擱就是十多年,昨日好容易見了天日,送到戶部,王時雍是個識寶的波斯胡,一見就把它籠入袖內,然後做個手腳,在清單中一筆抹去,這一切他都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不想被師師當面拆穿。這分明是邢老頭搗的鬼。他把一腔怒氣都栽在邢倞身上,一見他進來,就怒氣沖沖地問:!
「邢郎中來此,有何公幹?」
「王戶部來此,有何公幹?」
「你問這話干甚?俺奉王相公之命,奉聖旨籍沒李師師家財,正待動手查抄,此事與郎中無涉,郎中自便。」
「戶部差矣!下官奉李樞密之命,傳宣聖旨與李師師知道,李樞密還說要加意保護李師師之家,休讓宵小驚擾。事關公差,怎說與下官無干?」
「這倒奇了,本官剛宣讀過王相公抄下籍沒李師師等家的聖旨,豈有差錯?怎生李樞密處又別有聖旨,莫非其中有詐?」
「李師師聽著!」邢倞故意設起香案,擺出排場,從懷中探出淵聖手詔,朗聲宣讀:「李師師心存社稷,功在國家,踴躍輸將,三軍挾纊⑦,朕心慰焉。特降手詔嘉獎,以為天下倡。靖康元年元月辛巳御筆。」然後笑嘻嘻地問王時雍道,「王戶部請先看看御筆,其中莫非有詐?」:
「這倒奇了。豈有奉旨籍沒三家,還會受到官家御筆嘉獎,此乃千古未有之奇聞。」
「這倒奇了,」邢倞針鋒相對地回答,「豈有傳旨嘉獎毀家紓難之人,還會奉旨籍沒?這倒真是千古之奇聞。」
那倞的一番做作,使得王時雍也有點稀里糊塗起來,但他畢竟是個官場老手,決不因一時猶豫而放棄到手的好處,何況他確是奉王孝迪之命前來抄家,刻下王孝迪、王宗濋正分別在崔念月、趙元奴兩家下手查抄,必定大有油水可撈。他王時雍堂堂戶部侍郎,又兼授開封尹,官顯位尊,怎可落在他人之後,空手而歸?他明欺邢倞孤家寡人,老邁病弱,怎當得他手下帶來三四十名精壯的差役,就算動了手,又怕他怎的?李綱有話,明天再說,官家那裡有梁太監、李太宰、王中書頂著,容易對付。
王時雍主意已定,就叫人把邢郎中半拖半拉地請到外間去坐地。
李姥不懂得他們在說些什麼,先是怔怔地聽,後來聽說要抄她們的家了,又大哭大鬧起來。王時雍喝令先把那婆子拇起來,押進馬房,用馬糞填滿她一嘴。
這裡惡狠狠的差役們一齊動手,翻籍倒筐,亂捧亂踢,還在室內揮舞皮鞭,把李家的人趕來趕去。驚鴻不忿,待要上前去與王時雍理論,一鞭早已飛來。小藂奔去救護,這一鞭正好打在她左頰上,頓時腫起一條血痕。
這裡正在紛擾之際,忽然門外喧聲大作,大門倏地打開,一個矮矮小小,髯發蓬鬆,卻生得結實健壯,雙目炯炯有神的老頭,提一盞燈籠,燈籠殼上還畫著一枝水墨杏花,稱為杏花燈,領頭走進。跟著百十個老百姓,也都提著杏花燈籠擁進門來。
他們都是李師師的街坊鄰居,也有一部分住得遠些。今夜有月無燈,街市上冷冷清清,他們提了這些草草扎就草草畫好的杏花燈,排除街上巡率的干擾,跑到這裡來賞燈。
「這裡是鎮安坊李師師之家,」帶頭的矮老頭聲如洪鐘地說,「李師師毀家酬國,不愧為當代巾幗英雄,羞煞那些坐在高位,干盡環事的髯眉男子。早聽說官家已降了手詔嘉獎她,你們是什麼人?敢到這裡來撒野?」
「你是何等樣人,敢到這裡來擾亂本府公幹?」王時雍手下的幹辦叱問道。
「俺是個小小的染匠,名叫何宏,人稱何老爹。瞞不得你府尹大人,今日率眾來此,就要看看你們如何行事。休道老百姓干涉官府,你們平常凈幹些雞雞狗盜之事,有天沒日,人心難容。今天湊巧,狹路相逢,就想跟你們算算這筆帳。」
老頭嬉笑怒罵一番,旁觀者都幫腔叫好。有個膽子特別大的,掇條板凳,站上去舉起燈籠,照照王時雍的面孔。王時雍果然氣得面色發白,鬍子倒豎,連聲說:
「反了、反了!你們快上來把這老潑皮捆上,送府嚴究。」
「誰敢碰何老爹一根汗毛,俺就與他拼了!」一個精壯漢子,越眾踏前一步,怒目瞪視。兩名差役不識高低,手舞皮鞭,要想把他趕開。只見他兩掌輕輕一翻,就把兩個狗頭摔倒。
忽然有個差役認出了這個精壯漢子是誰,恐怖地喊出來:「他是小關索李寶!」老百姓們也吶喊助威道:「小關索李寶,小關索李寶!」有人說「他就是東京城裡鼎鼎大名專抱不平,專打貪官贓吏的小關索李盅。」幾十名差役一聽說是李寶,嚇得一齊轉身,就想奪路而逃。
「哈哈,哈哈!」何老爹得意地大笑,指著門外道,「王府尹你且睜大眼睛看看門外有多少人?看看你今晚還抄得成李師師的家?」
這裡門外湧來成千上萬的「觀燈者」,他們多數是店鋪作坊的夥計、工匠、沿街叫賣的小販,也有店主、士子、太學生,一部分巡街的禁軍也加入他們的行列,使隊伍的進行通行無阻。他們或手提燈籠,或高舉火把,把鎮安坊一帶照耀得滿天通紅,到達李師師家門口時,大家高呼:
「不許抄李師師的家!」
「不許動李師師家裡一草一木!」
王時雍還待督率差役,把住大門,不讓他們進來。忽然一個身穿爛衫,頭戴方巾的太學生大聲疾呼:
「俺們先去抄王府尹的家,回來再與他算細帳。」一呼百諾,大家頓時附和,吶喊著要去抄王府尹的家。有人高呼,「王府尹的家就在東城老鵶巷,你們眾位且隨俺去。」又有許多人附和,嚷道:「大家到東城去抄王時雍的老窩,管教抄得他片瓦不存。」這時街坊上人影幢憧,萬頭攢動,似乎正要開拔隊伍。
群眾們用的是圍魏救趙之計,這一著果然奏效。王時雍仕宦三十年,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陣仗兒。他心想這批潑皮光棍劣生頑童,說得出做得到,真要去抄他的家了。此刻三衙中已無軍隊可調,憑他手下幾十個人怎當得住這成千上萬的老百姓?硬做不成,只得軟下來,先去求那個太學生,再去求何老爹和李寶,無如群眾太多,他穩住了一個,那邊又有人蹦出來發話,吆喝。他到處打恭作揖,唱諾認錯,官架子丟得精光。後來又把邢倞請出來,諾諾連聲,保證偃旗息鼓回去,再求他轉求李師師高抬貴手,放他一馬。虧他轉機得快,群眾的氣憤漸平,陸續有人散去。他得機就溜之大吉,李家抄家之事,自然不了自了。
這是人民群眾在東京圍城中與措施荒謬的朝廷進行的第一回合交鋒,並取得勝利,也是東京人民在火線中受到的第一次考驗。以後,在與朝廷的鬥爭中,他們的辦法更多,經驗更豐富,膽量更大,他們的行動也更加發舒了。
(六)
可是這一天針鋒相對的鬥爭只集中在鎮安坊一處,其它各處的老百姓沒有充分發動起來,因而也沒有獲得同樣的戰果。
那一夜,在合法的外衣下,王宗濋、王孝迪等人親自帶頭,官抄民家,被抄的不下數十戶。後來被抄的範圍還擴大到指定的名單以外。開封府的凡名公人,借口查抄,就可以隨意進入民家,進行勒索,搜查甚至搶劫,公人們成了變相的強盜。
被作為財神的對象當然倒了霉,被抄得寸縷無存,至於那些因私怨而被牽連的對象,遭遇更慘,到處都發生血案。那一夜中,當場被打死、逼死、被奸致死以及老人小孩驚嚇致死的人命不止二三十條。著名的歌妓趙元奴,崔念月等都遭到不堪忍受的侮辱。
特別是王宗濋,久已饞涎趙元奴的艷色。太上朝內,他倚仗自己是太子的元舅,也曾幾次去小姐兒巷問津。無奈朝內的親貴太多,趙元奴應接不暇。何況太子登基不知是何年何月之事,象他這樣一個尚未兌現的國舅,顯然沒有成為趙元奴的入幕之賓的資格。有一次,他表演過火,遭到趙元奴的白眼,就被毫不客氣地擯諸大門以外。
趙元奴使王宗濋下不了台,王宗濋十分懷恨,他咬牙切齒地揚言,有朝一日,定要趙元奴好看。這一朝居然來到了,今夜他抓到機會,硬討得抄趙元奴家的差使,一馬當先,熟門熟路地撲到趙家,親自動手把趙元奴抓來,不由分說,就把她撳倒在地,渾身剝得精光,盡情發泄了報復狂。
有多少權,行多少勢,不留一點餘地,這正是一切暴發戶官僚的特點,王宗濋步他前任高俅之後塵,睚眥必報,有加無已。活該趙元奴倒霉!在那一夜間,她的全身好象一團和了水的糯米粉團,聽憑他揉搓捏弄,撳扁拉長,從頭頂到腳趾末梢,凡是可以施虐的部位,都受到他殘酷的凌辱,然後又逼她彎下身體,雙手雙腳落地、狗子般地繞院子爬幾圈。鞭子不時重重地落在她背、臀、大腿等皮肉厚實的處所。一鞭下去,隨著一聲慘呼,頓時凸出一道三個指頭闊的血痕,這樣毆辱一番,王宗濋意猶未足,喝令把她拖出大門口,遊街示眾。人們看到她雪白的裸體上滿是血污,還用兩根細麻繩緊緊縛住乳頭,麻繩另一端上懸空墜著兩塊三斤半重的大磚頭,把她的一對乳房牽扯到腹部以下。這時,她已被折騰得奄奄一息,全靠兩名軍漢架撐著,才站得起身子蹣跚而行,在小姐兒巷、大姐兒巷一帶兜了個大圈子。王宗濋充分滿足了獸慾,這才興沖沖地結束了這場「毀滅性」的抄家。
趙元奴的遭遇使人們十分同情,也因此更加痛恨這些奸黨,痛恨這次為了滿足金人的勒索而嫁渦給人民的抄家。但是沒有人挺身而出,好象救護李師師這樣救護趙元奴。這固然因為事出倉猝,群眾來不及組織起來,更重要的是趙元奴平日驕縱放誕,不象李師師那樣深得人心。
並不是所有的被抄家者都乖乖地俯首聽命,在某些場合,抄家者也遭到應有的懲罰。教坊司的笛師蔣翊,雖然名氣很響亮,卻未受到過太上皇多少好處,僅因為與袁緝過從甚密,也被官方列入抄家名單中,他一時怒起,奮身拼持,用菜刀砍死了一名戶部的部員和一名差役,然後縱火燒掉住宅,自己跳進火海,與他們一起化成灰燼,這時天氣乾燥,水龍未至,因而蔓延到鄰家,燒掉幾棟房屋。
抄家所得是十分有限的。
事實上,徽宗一朝,用去的金帛銀兩猶如潮水河泥,它們汩汩不絕地流入權貴大臣之家。留下一點剩餘賞賜給倡優教坊,能有多少?當時的民憤,顯然不在倡優教坊而在於當朝權貴。靖康朝的大臣事實上都是宣和朝權責們的殘支餘孽,他們官官相護,轉嫁禍水到倡優教坊等下層小民,希望從他們身上發一筆大財,豈不是十分可笑?
本來抄家的濁水不足,何況抄來的財物,大部分都被當事人朋比瓜分,真正登上官府帳冊上的不過三分之一,總數也不過幾萬兩銀子。這使得主持其事的三王和他們的後台老板梁師成、李邦彥等大為掃興。他們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說是事前走漏了風聲,被抄者早把細軟金珠隱匿到別處,揚言還要繼續查抄。
抄家是暴行的集中,是罪惡的淵蘞,是殺人犯、盜劫犯、偷竊犯、貪污犯、強姦犯、侮辱女性犯、詐騙犯的培養所,是貪慾狂、虐待狂,喝血狂的大暴露,也是還沒有脫離獸性範疇的「人性」的大展覽。特別當這些罪行是在合法的外衣之下進行的。人們就可以借用法律的名義,隨心所欲地干一切他願意乾的事情而無所顧忌,無所約束。也許過了許多年代以後,這一顆深埋在心裡的罪惡的種子還會長出惡臭的穢草。
一次大規模的抄家,教壞了一代人。
十六晚上,數千名氣憤填膺的老百姓實行反擊,他們在太學生雷觀、高登、汪若海、徐偉等策划下,發起了另外一種性質的抄家。
三王本人聞風逃走,他們家門口加強了警衛,抄家群眾轉移目標,他們去抄了已經下台流放的權奸王黼之家,並且使朝廷承認他們行動的合法性。
這是一次大快人心的抄家,雖然它仍然不免發生種種暴行——只有在人民仇大恨深的情況下,抄家才有一點政治意義,因為它懲罰了一個舉國皆曰可殺的國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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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相當於現在的項圈
②穿絲綿衣服
③佛教名詞,佛教徒把他們所修的功德,投向於他期望的眾生普遍成佛。
④《易經》中的話,意思是糾正了父親的錯誤行為。
⑤官方命令特許的大歡飲。
⑥宋朝市井罵人的惡毒口語,當時囚犯死於牢獄中,屍體要從牆洞中拖出來。
⑦士兵們穿上新制棉衣,心裡身上都感到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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