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小道士李雨良在沙河堡的客店裡與康熙消夜清談,一語道出了自己的此行目的,是為了替太上祖師掃蕩紫府的妖氣。魏東亭心中猛然一驚。他知道,李雨良所說的「妖氣」,是指的大同知府周雲龍;也知道,這周雲龍是吳三桂選派來的西選官。可是,這位山西大同的知府,又怎麼得罪了遠在陝西終南山的道士李雨良?李雨良又為什麼千里迢迢,衝風冒雪地趕來尋仇呢?魏東亭卻怎麼也想不出個道理了。便一言不發地靜等著李雨良說下去。
康熙皇帝對李雨良也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個從說話到神態都像女人的年青道士,不僅眉宇之間絕無一絲的矯揉做作,更使人覺得,他如果換上女裝,簡直又是一位蘇麻喇姑。要是自己身邊有一僧一道兩位出色女子的輔佐,倒真是一大快事。此刻,康熙見李雨良忽然住了口,便興奮地說道:
「好!雨良道長果然豪爽,與令師兄胡宮山競是一樣的秉性,可欽可敬!只是不知道長所說的那位知府叫什麼名字,他很貪嗎?」
李雨良沒有正面回答康熙的問話,冷冷一笑說道:「自古以來,做官的哪個不貪,小民百姓也認了。可是這位知府大人豈止是貪,簡直是黑了心!」
此言一出,坐在一旁的店主人沉不住氣了,忙上來插話:「爺是京城裡來的,不知道咱們這兒的苦處啊。這位太尊姓周,叫周雲龍。聽說他早年多次應試都落了榜,卻不知怎麼投靠了平西王爺,被選送大同府做了知府。唉!也是我們這兒的百姓該倒霉。自從前年鰲中堂壞了事,百姓剛緩過一口氣來,就遇上了平西王爺的西選官。眾位想啊,一年裡頭,地里就打那麼點糧食,交完租子支完差,還要給平西王爺納稅交貢。這位周太爺呢,坐在棺材上賣靈幡——死要錢。他沒完沒了地催捐,名堂多得像無常鬼索命一樣。唉,沒法過呀!」
康熙吃驚地問:「哎,不會吧,哪有那麼多捐呢?自康熙二年到現在,山西就免了四次錢糧。去年,山陝總督莫大人又報了災情,奏請朝廷恩准,免了大同府的賦稅,這周太尊又催的哪門子稅捐呢?康熙這話說得不假,這都是他親自批複的奏摺,他還能不清楚嗎?可是店主人卻苫笑一聲說道:
「爺說的是朝廷的恩典,可下邊滿不是那麼回子事兒。就說這火耗銀子吧,莫大人只要九分二厘,老百姓也還能出得起,可是周府台一下子就加到四錢三,光這一項,就把皇上的恩典都吃光了。」
康熙知道店主人說的這「火耗銀子」,是歷朝的一大弊端,原來,因為百姓們交納的賦稅銀子都是散碎的,地方官收來後,要重新化鑄成大錠才能上交入庫,一入爐,自然就要有損耗。所以叫做「火耗。」可是這個損耗,從來都是在上繳的份額內抵銷的。地方官為了漁利,把這個「火耗」的損失,加在納稅人的身上,自己從中漁利,就成了貪贓的一種手段和途徑。遇上了那些黑了心的貪官酷吏,又隨意追加火耗的數目,像這周知府,把火耗追加到四錢三,一兩上稅銀要百姓出一兩四錢三,這樣干法,百姓能受得了嗎!聽了店主人的訴說,康熙的臉色氣得發白,連拿火筷子的手都有點微微顫抖。魏東亭怕他一怒之下露了身份,忙在後面拉了拉他的衣服。康熙猛然醒悟過來,鎮定了一下情緒,向店主人問道:
「唔,這個周府台是心狠了一些,不過,就這麼一條,也辦不了他的大罪。還有嗎?」
店主人聽這位龍少爺追問,心想,他必定是京城的貴介子弟,也許能替老百姓講講情呢,便壯了膽子說道:
「爺台身份高貴,既然勞您問了,小的也不敢欺瞞。咱們這位周太爺,大概一肚子的學問都讓狗吃了。我這小店的隔壁住著一戶人家,一對老夫婦守著個獨生女兒,因為交不上賦稅,周大爺就要拉他家的女兒去抵債。唉,周府台五十多歲的人了,還要娶這十五歲的黃花閨女做小,在這佛山跟前,竟也不怕佛祖降罪,造孽呀!還有,魏爺來號房子的時候,見到西院里已經住了二十多位販馬的人,其實,哪裡是住啊,他們是讓扣在這兒的。」
「啊,為什麼?」
「這伙販馬官,都是正正經經的生意人,拿了河南府的茶引,用信陽的茶葉去換西路的馬匹。走到這裡,被周太尊知道了,二百多匹馬全扣了下來,而且一個子兒的馬價也不給,這不是明搶嗎?馬販們只好去求咱們繁縣的縣大爺劉清源。劉老爺也是河南信陽府人,也是個愛民如子的清官,他看在同鄉的份上怎能見死不救呢。可是,府台是他的頂頭上司,說聲不給銀子他也真沒轍。劉大人想來想去,想起來沙河堡有位辭官回鄉的蔡亮道和周雲龍是省試同年,他倆還有點交情。於是便求蔡老爺出面講情,蔡老爺見事情出在沙河堡地面上,不能不管哪,便打算明日在家裡宴請周雲龍,說合這兩件案子……」
康熙早就聽得坐立不寧了。要不是魏東亭一直在向他遞眼色,恐怕捉拿周雲龍的聖旨都發出去了。店主人講完之後,拿眼瞅瞅這位龍公子,見他一言不發地坐著;再看那道士時,也是一副冷眼旁觀的態度,「心中反到奇怪了,他們剛才說的那麼起勁,怎麼忽然都不作聲了呢!唉,我本想替鄰居大嫂和這院子里扣著的馬販子求人情,看來,這兩個主人都是不愛管閑事的。他還在胡思亂想,卻見龍公子站起身來,伸了伸懶腰,打著呵欠說:
「唉,天不早了。都歇著吧。明兒個放晴了,咱們還得趕路呢。」
店主人滿懷希望此刻全落了空了。剛要舉步退出,卻聽雨良道士一陣冷笑,連告辭的話也不說,就先出去了。
外邊的雪下得更大了。從隔壁傳來一個老太婆的哭聲。不知是炕燒的太熱,還是被隔壁傳來的陣陣哭聲驚擾,康熙躺在炕上,怎麼也合不上眼睛。他抬起身來,見魏東亭正守在套間的門口,便問道:
「小魏子,什麼時辰了。」
「回爺的話,恐怕快到半夜了。主子歇著吧。」
「不忙。我在想,這姓周的如此貪婪作惡,欺壓百姓,莫洛為官清廉剛正,為什麼不參劾他呢?」
「莫洛的行轅在西安,山西雖然也歸他管,來的次數畢竟不多,何況這大同府在極北之地,山高皇帝遠,他們什麼事干不出來?」
「那麼,他搶這麼多的馬要幹什麼呢?」
「主子明鑒,這是明擺著的事兒,還不是為了給平西王送軍馬。」
「混帳,朝廷對馬政早有明令,這奴才競如此囂張、膽大。朕定要治他們的罪!」
話音剛落,蘇麻喇姑一掀門帘走了進來,笑語盈盈地說:「喲,三更半夜的,主子爺這是發的哪門子火呀!太皇太后老佛爺不放心,讓我過來瞧瞧。老人家說,剛才店主人的話她都聽見了。讓我告訴主子,不必動怒,要想辦那個姓周的,也要等回京之後再說。這沙河堡小地方,魚龍混雜,萬歲又是微服出訪,還是謹慎一點兒好。」
「哼,明天一早,那個姓周的就要在這裡強搶民女。朕身居九五之尊,眼看著他如此無法無天而不加干預,能說得過去嗎?」
魏東亭見康熙動了真氣,連忙出來解勸:「主子息怒,要懲辦一個小小知府,何必主子親自出面呢。奴才讓人帶個信給索大人和熊大人,一封文書下來,要不了半個月就把姓周的逮到京師了。」
蘇麻喇姑也接著說:「小魏子說得對。萬歲爺仁心通天,救助民女的事自然該辦,可是張揚了您和老佛爺的聖駕蹤跡,不光是這裡,恐怕連京師都要震動。老佛爺的懿旨還是對的,請萬歲三思。」
這裡正說話,卻見小毛子帶著渾身的白雪和寒氣闖了進來,哈了哈凍紅的雙手。「叭」地甩下了馬蹄袖,滿臉堆笑地跪下請安:
「萬歲爺吉祥平安。奴才小毛子奉了索大人的差,給爺呈送奏摺來了。」
「好啊,是小毛子。你這個小鬼頭,怎麼不通稟一下就進來了,倒把朕嚇了一跳。起來吧,外邊的雪下這麼大了?倒難為你連夜趕了來。」
「回主子爺,別說是下了大雪,就是下刀子,奴才也不敢耽擱了爺的差事。何況,奴才還帶了幾個人來,一路上倒也很順當。」小毛子一邊說著,一邊雙手呈上索額圖和熊賜履的奏摺。康熙接過來,看也不看,就放在炕桌上:
「你這小鬼頭來的正是時候,明天這兒的時事,就交給你辦好了。朕隨身帶的有御寶,不怕他周雲龍不聽管束。」
魏東亭一聽這話,也來了興緻:「萬歲,小毛子一個人去怕不成,不如讓奴才扮成一個中使護衛,也去湊湊熱鬧。」
康熙還沒有答話,蘇麻喇姑卻攔住了:「不行,小魏子要護著聖駕上五台山,在這裡露了相,還怎麼去,剛才老佛爺還說,這地方太亂,五台山怕也不清凈,原打算在那邊多呆幾天,看來,只能點個卯了。我們還是要處處小心。」
康熙似乎是沒聽見蘇麻喇姑的嘮叨,興奮地說:「乾脆,明天我和小魏子都去蔡亮道家。小毛子能辦下來呢就算了,萬一出了麻煩,我就出面兜著。」
小毛子聽了半天,也沒聽出來個眉目,這時,趕快悄悄地問魏東亭。魏東亭簡略地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小毛子又是生氣,又是興奮地對康熙說:「有萬歲爺做主,別說一個知府,就是十個八個,奴才也把他辦了。剛才奴才進店時,聽隔壁那個老婆子哭的傷心,不知是出了這檔子事。主子只管把這趟差交給奴才去辦。」
北風夾著大雪在窗外呼嘯著,康熙沒有接小毛子的話,卻臉色冷峻地吩咐魏東亭:「取朕的狐皮披風來!」
「怎麼,主子爺要出去嗎?大風大雪的,又在這人地兩生的小鎮上,奴才就是挨打受罰,也萬萬不敢從命!」
康熙一眼瞟見蘇麻喇姑還要出去,知道她是去報告太皇太后,忙叫了一聲:「曼姐兒,回來!」
蘇麻喇姑停住了腳步。「曼姐」這個名字,自從出家之後,康熙還從來沒有叫過。從這名字上可看出太皇太后對蘇麻喇姑的鐘愛,和康熙皇上對她的敬重,此刻,康熙喊了出來,自然別有一番深意:
「曼姐,你是朕的第一個老師。後來,我們又一起跟伍先生上學。記得朕小的時候,你對朕說過,要朕做一個愛民的好皇上。你知道,十個大臣的奉承也趕不上一個百姓的誇獎啊!你聽,那老婆子的哭聲和這狂風大雪攪在一起,朕能安睡得了嗎?」
蘇麻喇姑不做聲了。她深知康熙此刻的心情,拿不出理由來勸阻這位少年皇上。可是,魏東亭身為護衛,卻不能不說:
「萬歲,那個女孩子咱們明天就去救她,哪差這半夜呢?主子要是嫌那個婆子哭得心煩,奴才派個人去,連哄帶嚇唬地把她安置一下也就是了。」
「混帳!你這奴才,越來越不長進了。她還在為女兒傷心,你們倒想去嚇唬他,你每天讀書,就讀出個這等樣子嗎?」
說完,康熙甩身出了套間,頭也不回地向外邊走去。魏東亭連忙派小毛子去報告太皇太后,自己和蘇麻喇姑一起,又叫上侍衛狼譚,護衛著康熙出了店門。
天空正翻騰著鵝毛大的雪花,地下的積雪已經有半尺多深了。四個人到了街心,聽那哭聲時,更覺的凄慘疹人。狼譚推開一個沒有上閂的茅草屋的房門,康熙一腳踏進去,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那是人住的地方啊,簡直是座人間地獄!丈余見方的草屋內,爐燼灰滅,冷氣透骨,一盞昏黃的油燈,照著炕上的一具死屍。死者臉上蓋著張黃裱紙,身下是一領破席。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婆子,趴在屍體旁哭得聲撕力竭。室內,四壁如洗,就連一件傢具都沒有。看著這凄慘的景象,康熙的心裡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好啊,你們又來了。看看,還有什麼東西,拿吧,搶吧,把這個死老頭子也搶走吧,哈哈……」
康熙心頭又是一陣緊縮。當年鰲拜揎臂揚眉,咆哮朝堂時,他也沒有這麼緊張,這麼恐懼,這麼渾身上下充滿透骨徹膚的寒意!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老人家,請別怕,我們是路過這兒的,想來您這裡避避風雪,不會加害您的。」
蘇麻喇姑早已是滿臉熱淚了,也連忙上前安慰老婆子:「老人家請放心,我們不是強盜。怎麼就你們二老呢,兒女們都不在跟前嗎?」
話一出口,蘇麻喇姑就自覺失言了,這話正捅到老婆子的痛處,只見她突然站起了身子,大聲哭叫著:
「孩子,我女兒被你們搶去了。你們還來取笑我。我………我和你們拼了!」
一邊說,一邊摸索著就要下炕。蘇麻喇姑見勢不妙,急忙拉了康熙退出門外。狼譚也跟在身邊護侍著。只有魏東亭比較沉著,忙走近炕邊,又拉又勸地穩住了老婆子,順手在炕桌上放了一錠銀子,然後退了出來,掩上了房門。
康熙站在街心,跺著腳,心裡沉重他說:「可怕、可怕,太可怕了!朕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此情此景,不會饒了那禍國殃民的貪官酷吏。狼譚,明天一早你取些銀子來,招呼這裡的鄉親,把老人的後事好好安排一下。」
「是,主子放心,奴才一定辦好這件事。」
四個人默默不語地踏著沉重的步子向店房走去。層層的積雪,在寂靜的夜裡,發出吱吱的聲響。一陣罡風吹過,攪起團團雪霧,更增添了人們心頭的煩悶。來到店房門口時,細心的魏東亭突然發現,店門外邊的積雪似乎有點發紅。不禁大吃一驚,湊著雪光反照伏身看時,只見一股鮮血,正從門框里往外流著。他馬上意識到這裡發生了意外變故。連忙向狼譚囑咐一句:「護著主子,退後!」說完自己卻撲上前去,運足了力氣,雙臂齊舉,向店門猛擊一掌,那店門「轟」的一下倒了。隨著這一聲,店門裡面蹭蹭蹭,跳出了三個彪形大漢,個個黑巾蒙面,手持鋼刀,揮舞著向康熙衝去。事出倉促,魏東亭和狼譚來不及拔出佩劍,赤手空拳和刺客展開了搏鬥,雖然形勢危急,卻寸步也不敢後退。蘇麻喇姑扶著康熙向旁躲開,同時沖著店房裡邊高聲叫道:
「裡邊的奴才都死光了嗎,還不趕快出來!」隨著她的喊聲,幾個大內高手從房頂牆頭躍了出來,把刺客團團圍住。那三個蒙面大漢,雖然寡不敵眾,卻是越戰越勇。就在這時,忽聽店門口一聲怒吼:「都與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