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煦呈送來的是索額圖和熊賜履的聯名奏摺,除了報告朝廷近況之外,還附上了伍次友從安徽寄來的親筆書信。康熙十分興奮,急忙拆開來看時,還是自己熟悉的筆跡,看著這端正、秀麗的一絲不苟的鐘王小楷,伍次友那家學淵博的才情,忠厚嚴謹的風骨,躍然紙上,使康熙不由得一陣激動。
在這封信中,伍次有先生報告了自己遊學山東,安徽等處的見聞,對百姓歸心,士子向化,充滿了樂觀。信中提到了最近出現的邪教鍾三郎,妖言惑眾,圖謀不軌,請聖上嚴加防範,以期一鼓蕩平。但在未查清其根底之前,應鎮之一靜,以免打草驚蛇。信的最後寫道:臣以為眼下四方不靖,當以安內為要。
東南波興,天下板蕩,西北邊患,難以驟平,故不能安民,不可言撤藩;不能聚財,不可言兵事,望陛下慎思。臣久違聖顏,念念不忘,對此孤燈昏焰,草章遠呈,能不潛然涕下。盼陛下珍重聖體,以符萬民之望。」
讀著讀著,康熙的眼淚不覺流了下來。先生身在山林,卻時刻不忘社稷。憂君憂民之拳拳赤誠滲透在字裡行間。誰說漢人不肯為天朝所用呢?伍先生這位漢人學士中的佼佼者,比皇親貴戚,不是更為忠貞嗎?有這樣的人做自己的良師摯友,何患天下不寧,國運不盛呢?此刻,康熙在興奮激動之餘,卻又不能不為伍次友擔心。看看信未的日期,這封信發出已是兩個月了。先生如今又在那裡?他會不會遇到什麼兇險、危難呢?這些日子,在沙河堡遇上的那位小道李雨良,身懷絕技,妒惡如仇,卻又行蹤飄忽,來去匆匆。他究竟是男,是女?他要去尋訪伍先生又為的是什麼?他如真是敬仰伍先生,要能與先生結伴而行,也可成為先生的貼身護衛。可是,他能找到伍先生嗎?
康熙的擔心不是多餘的。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正在向伍次友逼近,而能救他脫險的恰恰就是那位女扮男裝的小道土李雨良。
這個李雨良祖籍陝西鎮原縣,原名叫做李雲娘,是個既無兄弟又無姐妹的獨生女兒。她家世代務農,過著清貧的日子。那一年天災降臨,瘟疫流傳。一夜之間,母親,姑姑相繼去世。老父在萬般無奈之下,以三兩銀子的身價,把年方九歲的雲娘賣給了當地鄉紳汪老太爺家為奴,被派在汪老太爺那年輕的姨太大房裡做粗使丫頭。這老太爺有兩個兒子,大少爺汪士貴,常年在外做生意;二少爺汪士榮,便是咱們前面提到過的那位傅宏烈的把兄弟,吳三桂的手下謀士。汪士榮這個人長相俊美,機智過人,不僅能言善辯,口舌生花,而且心地惡毒,刁鑽狠辣,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這一年,汪士榮被平西王吳三桂看中,選派做了貴州茶馬道台,衣錦榮歸,回鄉祭祖。他回來後沒多少天,就趁父親病死,哥哥外出的機會。勾搭上了父親的姨太太蔡氏,又捎帶了自己的親嫂子劉氏。也是該著雲娘倒霉,這天早上,她去給姨太太打掃房間,正好碰上l那婆媳、叔嫂三個人的醜事,被汪土榮劈頭一個耳光打了出去。
心懷叵測的汪士榮,怕家醜外揚,便指示家丁,在一個月黑風高。雷霆暴雨的夜裡,把李雲娘綁起來,吊在後山的松林里,要借雲娘之身殺人滅口。李雲娘手腳被綁死了,嘴被堵上了。雷鳴電閃,暴雨傾盆,山風凜冽,虎嘯狼嚎。這個十一歲的小姑娘沒有恐懼,沒有眼淚,兩隻明亮的大眼,穿過電光雨幕,怒視著山下的汪家宅院。
就在這時,兩個冒雨夜行的出家人救了她。這兩個人,一位是後來名震京師的御醫胡宮山,另一位,就是他的師父,終南山黃鶴觀的清虛道長。當天夜裡,汪家起了場大火。僻僻啪啪地一直燒到天明,連那麼大的雨都沒能澆滅。汪士榮在大火中僥倖逃命。他沒了牽掛,更加死心踏地地為吳三桂效命,而李雲娘也從此成了清虛道長的女弟子,胡宮山的小師妹。她懷著報仇雪恨的大志刻苦練武,很受師父的喜愛。清虛道長把自己的全身本領無一保留地都教給了這位女弟子。幾年之後女俠道士李雲娘的名字,便在江湖上傳開了。
後來,胡宮山因翠姑的猝死而飄然回到終難山時,清虛道長已經仙逝了。當李雲娘聽師兄講了京城裡這幾年發生的事情之後,既為國家出了康熙這樣的一代英主而高興,又為師兄不能救出翠姑而氣憤,尤其是聽跟師兄一塊出走的郝老四講到,明珠怎樣使用狡計,既打扮了自己,又拆散了伍次友和蘇麻喇姑的姻緣,雲娘更是氣憤不過。出於女子的善良和同情。她決心下山走上一趟,找到伍次友,並且把他迭回京師,非要伍次友和蘇麻喇姑破鏡重圓不可。當時胡宮山勸她:
「師妹,你自幼上山,偶爾一涉江湖,哪裡知道人間那複雜的人情糾葛?這事兒,你管不了,也不該管!」
可是,雲娘生就的剛烈性子,見不得一點不平之事,師兄的話她怎麼能聽得進去呢:「師兄,不是我有意頂撞你,你如果還有男子漢的血性,就不該把翠姑讓給明珠那小子。據你說,伍先生是個有道的君子,蘇麻喇姑又是個寧願出家也不肯背叛伍先生的有見識的女人,為什麼我不該去幫他們一把呢?我這次下山,不但要成全伍先生之事,斗一斗那位明珠大人,還要給吳三桂那幫人添點麻煩。要是能找到汪士榮那小子,我還要報仇呢!」
就這樣,雲娘換了男裝,化名李雨良。她辭別了師兄,提劍下了終南山。她一方面四處打聽伍次友的下落,同時,只要遇上對康熙不利的事。不管是三藩的人,或是什麼朱三太子的人,都一概不饒過。為了弄清伍次友的下落,從陝西到京師,又從京師趕到沙河堡,終於親眼見了康熙,也見到了蘇麻喇姑。康熙的勤政愛民,蘇麻喇姑的純真善良,使李雲娘十分敬佩,於是便在他們君臣危難之中,拔劍相助,殺了朱三太子派來的刺客。也更加急迫地要去尋找那位未曾見面的伍次友。
可是,當李雲娘喬裝成書生趕到安徽的時候,卻發現,有一幫形跡可疑的人,也在打聽伍次友的行蹤。這個情況,引起了李雲娘的警覺,便不動聲色地跟著那伙人,住進了安慶府的迎風閣老店。
伍次友是個生性疏放,懶於應酬,苦幹拘束的人。自從半年以前,與明珠在黃河岸邊分手之後,他在山東、安徽到處講學,到處受到地方官吏的殷勤照應。一來,他那皇帝老師的身份,官員們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二來,他令尊伍雅遜乃先明大儒,無人不敬。所以,伍次友每到一處講學,都成為轟動一時的大事。他不願看官吏們那阿諛奉承的嘴臉,更不願在儒生士子中處於特殊的地位。所以在鳳陽淮陰書院講了一個多月的學後,便突然不告而辭,隻身乘船,悄悄來到了皖南重鎮安慶府。他哪裡知道,不光朝廷在注視著他的動向,遠在五華山的吳三桂,也派了自己文武全才的得力護衛皇甫保柱一路跟蹤了下來呢。
這一天,天氣驟然變冷,伍次友一大早起來,便覺得奇寒難當,看看窗紙明亮,還以為自己睡過了頭。哪知道剛剛推開窗戶,便有一股寒風卷著雪團撲面襲來,灌了他一脖子白雪。他不禁又驚又喜,忙從包裹中取出康熙賜給他的那件狐裘披上,興沖沖走下樓來,向店主人說道:「今日這場好雪怕是今春最後一次了。我願多出錢包下西閣房!那裡臨河景緻好,可以獨酌觀雪。」「啊,對不起。爺遲了一步,西閣房已上了客人,不過爺也別懊惱,上頭總共才七八位客人,又都是文人,正在吟侍說話兒,小的不再接客人就是了。西閣那麼大,各人玩各人的,兩不相干。伍次友無奈,只好如此。待他登上西閣樓,果然見上邊已有了八個人,卻分為三起。靠東南一桌,有兩位年約四十歲上下的人,者穿著灰布棉袍坐在上首。幾個年輕一點的,坐在他們的下邊,靠在窗前把著酒杯沉吟,像是在分韻做詩,東窗下坐著一個中年人,開了一扇窗戶,半身倚在窗台上看雪景。西牆下一張桌旁坐著一個少年,至多不過二十歲上下,只穿一件藍府綢夾袍,罩一件雨過天青套扣背心。黑緞瓜皮帽後一條辮子長長垂下,幾乎拖到地面。腰間懸著一柄長劍,正左一杯右一杯地獨酌獨飲。這少年見伍次友登樓上來,含笑點頭欠身道:「這位兄台,那邊幾位正在吟詩,何妨這邊同坐?」
伍次友舉手一拱說道:「多謝,這邊只怕冷一點。敢問貴姓、台甫?」
「先生披著狐裘還說冷,那我該凍僵了!不才姓李,叫雨良,您呢?」
「久仰!不才姓伍叫次友。」賞雪的中年人聽到「伍次友」三個字,迅疾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便又坐回到桌邊,旁若無人地吃酒,兩眼卻不停地向這邊瞟。李雨良的目光也霍地一跳,又從上到下打量了伍次友一番。正待問話時,伍次友卻大聲傳呼酒保:「取一壇老紹酒,再要四盤下酒菜,精緻一點的。」
「啊?伍先生一下子就要了這麼多酒,海量驚人哪!」
「哎,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既與你同座,理當共飲。難道你的酒就不肯賜我一杯。」雨良一笑,起身滿斟一大杯遞過來。伍次友笑著一飲而盡,「好,雨良老弟也是個爽快曠達之人,只管放懷吃吧。如醉了,就不必回去,今晚和我一同宿在這迎風閣店裡。咱們抵足而眠徹夜清談,如何?」雨良臉頰飛上一片紅雲,鎮定了一下,笑道:「這倒不消費心,我本來就住在這店裡面呢?」此時樓外的雪下得越發大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只是河裡的水顯得分外清澈,向東南緩緩流去。閣外的牆頭上露出一枝紅梅,在這風雪中顯得更加嬌艷。李雨良見伍次友看得發獃,便笑道:「伍先生,這麼好的景緻,何不也吟上一首?「噓,那邊立著詩壇呢!眼見就要開壇了。我們且聽聽他們的,賞雪吟詩,不也很好嗎?」
李雨良轉臉望去,見一位憑窗而立的先生手拈著鬍鬚,擺頭吟誦:
淡妝輕素鶴林紅,移入頹垣白頭翁。
應笑西園舊桃李,強勻顏色待春風。
吟聲剛落,對面那位四十來歲的人呵呵笑道:「好一個『強勻顏色待春風』!黃太沖火性未除,要羞得桃李不敢開花么,」
聽見「黃太沖」三字,伍次友眼睛一亮,想不到竟在此遇到名傾天下的「浙東三黃」之首黃宗羲!李雨良一邊替伍次友斟酒,一邊悄聲笑問:「這糟老頭子吟的什麼?我竟連一個『雪』字也沒聽見。」伍次友笑著說:「喏,說的是那株紅梅!別打岔,咱們且往下聽。」
卻不料,那邊的黃宗羲正在興頭上,被伍次友和李雨良的說話聲打斷,很是不快,便帶著找碴兒的口氣向這邊喊道:
「喂,這位仁兄既然懂得詩韻,就請移樽賜教,卻為何竊竊私語,評頭論足。難道是笑在下詩韻欠佳嗎!」
這話問得突然,而且帶著十足的傲氣。李雨良剛要發作,卻見伍次友笑吟吟地站起身來,端著滿滿的一杯酒,走上前去:「敢問,閣下就是名震山林的太沖先生嗎?不才伍次友,適才和這位小兄弟吃酒閑談,無意之中,擾了黃先生的雅興,實在慚愧得很,這廂賠禮了!」
「伍次友」這三個字一出口,座上眾人推席而起,紛紛上來見禮。就見一個年輕人,走上前來,深深一躬說道:「在下李光地,乃令尊伍老先生在福建收的學生。久聞世兄高才,不期在此相遇。請受小弟一拜!」
伍次友連稱不敢,一邊還禮,一邊問道:「哎呀呀,不知是光地兄,恕我無禮。請問家父現在何處,身體可好?」
「老師自前年去福建遊學,此時尚在那裡。老人家身體很好,小弟拜辭了老師,入京會試,臨行前,老師諄諄囑咐,如見到世兄時,轉告他的意思,讓世兄好自為之,不必以家事為念。」說完便將座中眾人一一向伍次友做了介紹。原來,在座的都是名震遐爾的學者名流。這裡還有和當時詩壇之中井稱「南施北宋」的南施。
李光地笑著對伍次友說:「小弟路過安慶,恰逢黃先生四十壽辰,文壇諸友相約在這裡為黃先生詩酒祝壽,世兄這一來,更為詩會增色了。」
伍次友早就知道,黃宗羲身為三黃之首,為人外謙而內驕,才大如海而性情怪癖。從剛才他那詩中的「強勻顏色待春風」的句子,便可看出他孤芳自賞嘲笑天下文人求取功名的意思。心想,要籠絡在座的詩人,必須先從黃宗羲下手。便走上來,深施一禮說道:「不知太沖先生壽誕之喜,適才多有冒犯,尚請寬恕。」
黃宗羲也笑著還禮:「不敢,不敢,不知足下乃伍老相國的公子,剛才實是無禮。今日在下賤辰,有帝師大駕光臨,深感榮幸,哈哈……」
「黃兄過獎了。兄弟有幸為黃兄祝壽,無禮可獻,願借文房四寶,為兄題字,以表慶賀之意。」
說著,走到几案旁邊,提起筆來,一揮而就,寫下一幅包山疊翠詩。眾人見了,無不稱讚,黃宗羲也十分高興,伍次友身為帝師而棄官歸隱,本來就合他的脾性,又見他如此謙恭待人,更是敬佩,便邀伍次友一同坐了:「承蒙先生揮毫賜墨,黃某無物回敬,薄酒一杯,權為先生洗塵。」伍次友接過來,一飲而盡。
李雨良心中一陣暗笑,這個黃老頭子,剛才還盛氣凌人地叱責我們,轉眼之間卻稱伍次友為先生了,看來,這位伍先生不愧為皇上的老師,肚子里的學問還真不少呢。她轉眼一看,東窗坐著的那個中年人,也正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伍次友,心頭一震,便走上前去說道:「這位仁兄,獨坐自飲,看來不是他們一路的,倒像是位練武之人,小弟這廂有禮了。」說著就是一躬。
那個中年人被他忽然一問,有些尷尬,回過神來笑道:「小兄弟,你好眼力!」忙用手攙扶,兩人卻感到對方內功精深,不由得暗自心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