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猴兒闖了鄭春友的法場,他手提寶劍站到場子中間,神氣活現地大聲喊道:「青猴爺爺奉著欽差大人到了,鄭春友你這狗官還不快來接駕嗎?」
隨著喊聲,幾十名校尉,沖開人群,步入刑場。眾人簇擁著一位神態莊嚴的女子,和一位氣字軒昂的將軍。只見那位將軍徑直走向監斬台,把鄭春友提起來扔在地上,又回頭向那女子說:「請公主升座!」那女子昂然走到中間,擎起懷抱著的一個明晃晃,金燦燦的牌子不怒自威地說:「鄭春友,你知罪嗎?」
鄭春友趴在地上,抬頭一看,見金牌上刻著四個大字:「如朕親臨。」不由得魂飛魄散。「啊,天子令箭!」他知道,這一下全完了,但是,又不甘心就這樣束手被擒。他強自鎮定了一下,抬起頭來問道:「恕下官無禮,欽差大人按臨袞州,既無廷寄,又無上憲照會,僅一支金牌,不足為憑。何況自古以來,哪有女流之輩任欽差大臣的?定系刁婦惡奴冒充欽差,欲要劫持法場,圖謀不軌。」他越說越來勁,競沖著台下的衙役們高喊一聲:「來呀,把這個冒充欽差的刁婦與我拿下!」
台下衙役們還在彷惶,鄭春友的臉上,早挨了一記清脆的耳光。打他的正是那位將軍:「狗奴才,膽敢如此放肆。聽著,我乃奉旨出巡的上柱國將軍,和碩額駙孫延齡。上坐的乃是欽差大臣、天於御前一等侍衛、和碩公主孔四貞!還不跪下參拜?!」
一聽說欽差竟是和碩公主夫婦,鄭春友嚇得癱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看熱鬧的人群,早就聽說過,本朝有個獨一無二的女侍衛,誰不想看一看這位大名鼎鼎的「四格格」的風采呢,人群中立刻騷動起來。可是他們不敢往前擠,只是在竊竊私語議論著,刑場上的氣氛,霎時間倒轉過來。鄭春友帶來的衙役,快班,刀斧手,一個個灰溜溜地楞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而待決的囚犯們眼中卻迸出了希望的火花。
這位和碩公主四格格孔四貞,確實是來歷不凡。原來在大清開國之初,平定南方的戰爭中,因為戰功煊赫,被封了異姓王爺的本來是四個人,就是平西王吳三桂、靖南王耿精忠,平南王尚可喜,還有定南王孔有德。因為孔有德在與明軍的最後一戰中死去,他又沒有兒子繼承王位,部下將領交由孫延齡節制。而孔有德的女兒孔四貞,便被當時的皇太后收養在宮中,待為親女,恩寵倍加。這個孔四貞,將門虎女,有勇有謀,卻偷偷地愛上了順治皇帝。後來,順治出家,孔四貞怨痛之下,奏請太后允准為順治守護陵園,被封為一等御前侍衛,又被皇太后認為義女,封為「四格格」。用句漢話來說,就是四公主。當現存的三藩蠢蠢欲動、密謀叛亂之時,孔有德的舊部軍心不穩,將校不和。兩個重要的將領中,馬雄在暗地勾結吳三桂。王永年呢,忠於朝廷卻又與孫廷齡不和。為了保留廣西這支重要的軍事力量不被三藩拉過去,康熙才下旨召見孫延齡,封他為上柱國將軍。並由太皇太后出面,指他為四格格和碩公主孔四貞的額駙,意在寵絡孫延齡並替他樹威。最近,又讓孔四貞帶著孫延齡一同返回廣西,以便節制她父王孔有德的舊部。孔四貞出京之前,入宮陛辭,康熙交給她一個秘密使命,要她沿途暗訪失蹤了的伍次友。所以,不管孫延齡如何著急。要從陸路回廣西,孔四貞卻堅持非要坐船沿運河南下不可。在袞州停船上岸之後,正巧碰上從府衙逃回的青猴兒,孔四貞把青猴兒帶回船上,問明了情況,知道鄭春友已經用啞葯把伍先生嗓子弄壞,並要和在押犯人一齊處決,這才帶著青猴兒,混在看熱鬧的百姓中,要劫法場救下伍次友和李雨良。
三十二名待決的死囚,見欽差大臣拿下了鄭春友,心中泛起求生的希望,一齊大叫:「欽差大臣,我們冤枉啊!」
孔四貞向侍衛們吩咐一聲:「帶他們上前回話。」
犯人被帶過來跪在台前,一個個爭先訴說自己的冤情。青猴兒跑到跟前挨個辨認,竟然沒有伍次友和自己的師傅李雲娘,忙去向公主報告了。孔四貞沉吟著說:「這裡沒有就一定是逃出去了。咱們再慢慢訪查吧。」說著向台下叫了一聲:「戴良臣!」
孔四貞的家將頭目戴良臣應聲出班:「奴才在!」
「傳我的令,鄭春友身為知府,卻草營人命,不經朝廷批准,擅殺無辜,立即就地正法。」
「扎!」
戴良臣一揮手,兩個校尉走上前來,架著鄭春友便走。青猴幾卻快步趕了過來:「軍爺,別髒了你們的手,把這小子交給我吧。」說著把鄭春友當胸抓住;「狗東西,還認得小爺嗎,今天爺和你家仇國讎一塊算了!」他罵一句,捅一劍,直到把鄭春友的罪狀都說完,才往他心窩裡又猛刺了一劍,結果了這狗官的性命。周圍的百姓,揚眉吐氣,鼓掌叫好。
孔四貞又把袞州的差役、書辦們都叫到近前,好言撫慰,叫他們各盡其職,守護衙門,等待新官:「我孔四貞一向不肯擅殺無辜,只因鄭春友罪大惡極,才請出天子令牌來斬了他。你們回去要護好衙門,等待新官。我立即行文照會山東巡撫,命他派人來了結袞州府的公案。這三十二名待決囚犯,還要你們帶回衙去,妥為看守,聽候上憲派人來複審裁決。」
眾人看見欽差如此公正廉明,又如此有恩有威,誰敢不敬,一齊跪下磕頭高呼:「謝謝公主恩典!」
處置了鄭春友,孔四貞又派人在袞州城外查訪了三天,仍是查不出伍次友和雲娘的下落。孫延齡急著回廣西,公主也知道,三藩鬧事的風聲一天緊似一天。父王的部下六萬將士,久無主將是不行的。只好決定立即拔錨啟行。幾天來,和碩公主見青猴兒年紀雖小,卻有一身好武藝,人又機靈、活潑,很是喜歡,便再三勸著青猴要他跟著南下。開始青猴兒非要留下找尋師傅不行,後來,公主對他說:「你的母親被鄭家人賣到廣州了。隨我南去,說不定還能找到她呢?」
青猴這才動了心,他跑到岸上跪下哭叫一聲:「師傅,不是徒兒忘恩負義,實因公主姑姑為我報了血海深仇,又要幫我尋找娘親,我才答應去服侍公主的。等徒兒找到了老娘,一定再回來尋找師傅和伍先生。師傅,徒兒向您拜別了……」
孔四貞帶著青猴兒到達桂林,已是康熙十一年三四月了。因為走水路要繞很大一個圈子。先沿運河南下至廣陵,在瓜洲渡口換了大船逆流而上,經蕪湖、九江、武漢、岳陽,直到重慶才棄舟登岸。再迤邐南行,便進入橫斷山脈。這裡,左有萬丈高崖,右有流雲急水;幽谷中老樹錯節盤根,虯枝藤纏;長滿了苔薛的石道綠蔭濃密;氣勢磅薄的瀑布飛流而下,薄暮冥冥,虎嘯猿啼。水光山色在秀麗中帶著一種陰森森的憂鬱格調。在江淮平原上長大的青猴兒可開了眼界了。
可是,越往前走,孔四貞的心情就越發沉重。這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能勾起她心中的回憶。她怎能忘記呢?順治九年的七月初四,桂州城被李定國攻破。父王孔有德飲劍自刎。乳母帶著她趁夜逃了出去。就躲藏在對面山上的石洞里。回想起來,像是昨天發生的事兒一樣,如今,她,定南王的女兒,當今太皇太后的義女孔四貞又回到廣西,回到了父王的愛將中間來了。等待她的將是什麼呢?
孔四貞回頭望了一眼,丈夫孫延齡騎在馬上,左顧右盼,志得意滿,不由得心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隱憂。孫延齡是父王的愛將。大婚以後他在自己的面前,也是百依百順。可他與部下將領馬雄有換命之交,而馬雄又與吳三桂的孫子吳世琮過從甚密。到了關鍵的時刻,能擔保丈夫站在皇上一邊嗎,就連那個跟了父王多年的包衣奴才戴良臣,近來,也似乎有點和自己離心離德。在京城他們都挺規矩,但是一過重慶府,似乎又變了性情,真是讓人有點捉摸不透了。他們是不是以為一旦手中有了軍權,便可以不再聽我的號令了呢?
孔四貞回到桂林後發現她的憂慮是有道理的,而且看出,局勢比她路上想的還要嚴重得多。桂林駐軍王永年和馬雄兩個都統,因為爭軍餉不成,已經翻了臉,孫延齡自己的十三佐軍馬有兩個副都統彈壓著,雖然不致鬧出亂子。卻也不敢輕易介入馬王兩部的爭鬥。廣西總督是尚可喜的舊部,偏袒馬雄,廣西巡府卻是熊賜履的門生,庇護王永年。雙方格格不入,加上風傳耿精忠和尚可喜的事兒時有發生,所以孫延齡一回來就忙上了。半個月來,會督撫,召人議事、處置積案,調停各部關係忙得團團亂轉,但卻從來不把外邊發生的事告訴給孔四貞。
這一天,吃過晚飯,天色漸漸陰了下來。濃雲壓得低低的,天地間一片昏暗。一陣陣疾風吹得院里的大梧桐、木棉樹不停地搖晃著。眼見大雨就要來臨,孔四貞看到孫廷齡又要出去,便叫住了他:「延齡,天氣不好,你還要出去嗎!」
「唉!我得先把這兒的局面穩住——耿、尚兩家要撤藩,我們這兒不穩不行啊!等天氣好些,我再陪你玩兒——這裡好景緻多呢,什麼獨秀峰、疊彩山、象鼻山、七星岩……」
「我不要聽這個,我想和將官們見見面,你給我召集一下。」孫延齡笑了一笑,說道:「唉,你用不著為他們那些小打小鬧的事操心,不要緊。我能處置!我的公主千歲,你就安享尊榮好了!」
「哼,我可沒那個福份——你想把我當成菩薩供起來?別忘了,我是定南王的郡主,也是有官職的!」
「是,遵命!我的一等待衛閣下!」孫延齡扮了個鬼臉嬉皮笑臉地走了。」
天黑以後,外面下起雨來,一陣兒大一陣兒小,把梧桐葉、芭蕉葉,打得劈劈拍拍地亂響,一股賊風尖溜溜地襲來,吹得窗扇幾開幾合,把窗帘兒撩起老高。孔四貞忽然感到一陣惶恐和寂寞,正待過去關窗戶時,卻見青猴兒渾身淋得精濕,光著腳丫子跑了進來,喘著氣說:「姑姑,這是什麼天兒,說下就下!「孔四貞笑道:「還不進去換換衣裳!跑哪去撒野了。淋得水雞兒似的?」
青猴兒換好衣裳打了個噴嚏走出來。扣著鈕子說道:「外頭有兩個人要見您,門上人擋住了,說要等額駙爺回來再通報呢!」
孔四貞心裡陡地升起了怒火:「嗯,是什麼人?」
「一個三十多歲,矮個子,黑豆眼;一個有五十多歲,說叫傅什麼來著——」
「傅宏烈!」
「對對對,就是傅宏烈,可是門上的人說,額駙爺不回來,他們不能來見您。」
孔四貞身子一顫。她己完全明白,孫延齡這是真地要把自己當菩薩供到這兒了!她騰地立起身來,走到窗邊喊了一句:「家將們誰在?」
「奴才在!」雨地里有人應聲答道。孔四貞一看,也是自家的包衣奴才,叫劉純良,「去到門上傳話,請傅大人他們進來!」
「回主子話,戴頭兒說了,來客得先見額駙……」
「混帳!戴良臣算什麼東西?告訴門上,再擅自攔阻我的客人,立刻打死!」說完「砰」地關上窗戶。
不一會,便聽到門外有人高聲報道。「下官何志銘、傅宏烈參見公主千歲!」
孔四貞起身相迎,「二位大人,免了這個禮吧,快坐下,這位不是兵部雲貴司的何大人嗎?你幾時來到桂林的?」
「下官何志銘,到貴州公幹,特繞道來此,想單獨請見公主,有要事稟報。卻不料一等七天,直到如今才有幸進來拜見。」何志銘說著抬起臉來,果真是兩顆黑豆眼,亮得咄咄逼人。孔四貞聽魏東亭說起他協助九門提督吳六一殺衙斬將,單身入鰲府遊說的故事。今日一見,果然是個極其精明強幹的人,「哎,你是兵部的司官,賞著侍郎銜,要見我有何難。」
傅宏烈站起身來,接著說話了:「公主,見您不難,要單獨見您卻很難。今晚額駙他們在聚仙樓和吳世琮、汪士榮吃酒說話,我們才趁空兒來求見公主。有些話是不能讓外人知道的。」
「什麼聚仙樓,什麼吳世琮、汪士榮?」孔四貞一躍而起。
何志銘格格一笑:「公主安坐!」又轉過來對傅宏烈道,「傅大人,我估計得如何,公主果真不知道!嘿嘿,公主休驚,他們的那些事公主日後自會明白。今天下官來此,卻為了另一件事——」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張殘破不全的紙片遞給孔四貞,「公主,此乃一封血書請您過目!」
孔四貞接過一頁血跡斑斑的殘紙,心裡打了個寒顫,對呆立在一旁的青猴兒說道:「你到門口看著點!」
紙上的字並不多,用的血卻極多:
求天恩明查夫君吳六一之死,吳黃氏泣血絕筆
血書已經變成絳紫色。何志銘上前將紙翻過,卻是墨寫的,不過已經念不成句了。何志銘解釋著說:「公主,這是康熙八年伍次友先生給吳軍門寫的贈詩,以此為證可見這血書確實出自吳軍門的家中,決非有假。」
孔四貞沒有說話,她的臉石刻一般,毫無表情。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唰」地一個閃電,照得屋裡屋外通明透亮,接著又是一陣炸雷。孔四貞的臉像紙一樣蒼包顫聲問道:「如此看來,吳六一將軍死於非命?這,這是從……哪裡……」
傅宏烈嘆道:「吳公子和他的奶母現在在下官府里,還有兩個逃出來的校尉也在那兒。」
「可嘆一代名將,不明不白地死於小人之手!」何志銘當年與鐵丐吳六一一起,出入於百萬軍中,坐鎮在北京城內,多少風風雨雨。幾多慷慨悲歌。卻不料,這位馳騁沙場的一代名將,剛蒙皇上重用就被人害死了。此刻想起一幕幕的往事,不由得泣然淚下。
「殺吳六一的是誰?」孔四貞想起自家處境,又難過又激動,又有點害怕。
「尚之信、還有孔王爺治下的馬雄、戴良臣!」傅宏烈毫不猶豫他說道。旁邊的何志銘目光一閃,又補了一句:「還要加上今晚陪額駙吃酒的汪士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