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帶著魏東亭和周培公,要去找吳應熊。魏東亭見勸阻不下,只好依從。不過在走出乾清門時,又帶上了狼譚,還叫了幾十名侍衛,換了便衣遠遠地跟著保護,這才回來備馬。一行四騎自西華門出了紫禁城,放馬直趨宣武門。時值深冬,天情氣寒,枯樹插天,馬蹄踏著凍土得得有聲。久不出宮的康熙深深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氣,笑問周培公:「怎麼一街兩行人家都是砧板響?」
周培公在馬上搖搖頭說道:「奴才不知。」
魏東亭卻笑道:「培公是南邊人,當然不知道。今天冬至,不大不小是個節氣,——家家都在剁肉餡包鉸子呢。」
康熙寬慰地笑了。老百姓過節都能吃上餃子,不能不說國事政局已漸趨興旺。前兩年這個時候出來,到處都是討飯的、賣唱的和插著草標賣孩子的。這才兩年多的時間,大街上五花八門都有了,三十六行雖不齊全。卻也都粗具規模,像個興旺的派勢了,南方若無戰事,鑄劍為犁,化干戈為玉帛,幾年之間就會再變一個樣兒。他才十八歲,能做多少事情啊!想著想著,康熙的心裡一陣陣發熱,正要說點什麼,身邊的狼譚在馬上揚鞭一指道:「主子,吳額駙的府邸到了!」
君臣四人來到門前,門上人要去通稟,卻被康熙止住了。便由門上人領著,經過窄窄的通道直向後堂。這通道幽暗陰濕,苔蘚斑駁。魏東亭和狼譚一左一右按劍從行,簡直像架著康熙走路。康熙也覺得這座府邪修得實在古怪,很怕從哪間黑洞洞的房子里突然竄出人來。只有周培公似乎並不介意,大搖大擺地跟在後邊,每過一個夾道,還要好奇地顧盼張望一下。
來到後堂,那個長隨進去張望一下,出來笑道:稟知爺門,額駙不在後堂,必定在花園好春軒,容奴才前去通報!」
魏東亭仍不讓通報。這個院落太古怪,不見到吳應熊,不能讓這人離開。便笑道,「還是一齊去吧!我們主子爺與額駙熟識得很,根本用不著那些個客套。」
那長隨一笑,便帶他們往花園裡來,邊走邊說:「這是前明周貴妃堂叔周延儒的宅邸。裡頭太氣悶,額駙常在後花園好春軒,到夜間才過來住。」
出了月洞門,頓覺豁然開朗,迎門便是兩株疏枝相向的合歡樹,中間一條細石砌花甬道,一直向前,又是一座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四周散置著一二十個盆景。園雖不大,卻布置得錯落有致。若是春秋天,到這裡來讀書下棋是很有意思的。
魏東亭根本無心看景緻,他一直在觀察著四周的形勢,見吳應熊正和一個人在下棋,在一旁見戰的是在內務府掌過文案的郎廷樞。
郎廷樞遠遠瞧見四個年輕人緩緩走來,又見吳應熊毫不理會地低頭下棋,忙用手指劃著棋盤低語說道:「額駙,皇上跟前的小魏子來了。」其實吳應熊早已瞧見,手抓著棋兒故作沉思,聽郎廷樞這一說破,頭也不回他說道:「老熟人了嘛,何必客氣?」
「額駙好雅興啊!」
吳應熊突然抬頭:「啊?皇上!」他忙丟下手中棋子,離座跪下叩頭:「奴才吳應熊不知龍趾降臨,未能接駕,伏乞萬歲恕罪!」
康熙滿面春風,一把扶起吳應熊,說道:「你這就不對了。朕這是隨便走走,怎麼會怪你呢?起來,都起來!」說著便打量那個和吳應熊下棋的人。只見他布衣氈帽,氣字軒昂,雙眉高挑,目光閃閃,不禁暗自詫異:小小額駙府中竟養著這樣一個人物:「嗯,那位觀戰的聽小魏子說是郎廷樞!這位叫什麼名字?」
聽見康熙問到自己,那個人忙跪下叩頭:「回萬歲,奴才乃平西王吳三桂標下副將皇甫保柱!」
「哦,保柱!是那位打虎救主的將軍么,忠勇可嘉!」保柱見康熙衣著樸素,舉止謙和,早已暗暗讚佩,卻沒料得康熙連這些事都一清二楚,不禁一愣,忙又答道:
「謝聖上誇獎,正是未將!」
「好好好,哎——你們接著下你們的棋!朕在一旁觀戰——狼廷樞、魏東亭、還有狼譚、周培公——來,我們觀棋不語,坐看你們龍爭虎鬥!」
這盤棋已下到中盤,檄戰正烈。照棋面兒上瞧,吳應熊志得意滿,勝勢已定。保柱顯得有些沉不住氣。康熙還沒看出眉目,周培公卻微微搖頭嘆息。
吳應熊沒有說話又在棋盤上投下一粒白子。保柱雖跟伍次友在袞州學過幾招,畢竟初學好殺,沒過多久,就已露出了敗相。他知道求勝無望,便起身笑道:「世子不愧國手。保柱全軍復沒,甘拜下風,不敢言戰了!」
吳應熊一笑說:「啊,哪裡,哪裡。你的棋藝看來也是受過高手指教的。病在求勝心太切,殺心過重,則反失先手。」說罷看了康熙一眼,臉上不無得意之色。
周培公心高氣傲,剛才因康熙有話便守定了「觀棋不語」的宗旨,此刻,見吳應熊咧著厚嘴唇,一臉的得意神色,心裡便微微上火,輕笑一聲道:「吳君,棋道淵深,豈在口舌之間,皇甫先生這棋是他自要認輸。就眼前盤上戰局,勝負屬誰尚未可知呢!」
「哦,」康熙雖也覺得吳應熊剛才的話似乎暗含深意,聽周培公這樣一說,突然來了興緻,想鼓動著周培公教訓一下這個狂傲的吳應熊。便轉臉問道,「如此局面難道還能扳回?」
周培公說:「吳君的棋勢敗局已定。可惜的是保柱先生審局不明。」
吳應熊覺得這書生實在狂妄得沒邊兒,咽了一口唾沫笑道:「啊,如此看來,你定是國手了,那就請周先生接著下!不才也可藉此請教。」
周培公沒有應聲卻抬頭看了看康熙。
康熙笑道:「你這奴才既出此狂言,還不趕緊應戰?」周培公這才告罪入座與吳應熊戰了起來。剛開始,還看不出眉目,慢慢地,棋盤上的形勢可就大變了。只見周培公把一顆顆棋子,隨手罷去,看似漫不經心,卻是每一步都暗藏殺機。而吳應熊呢,漸漸地由趾高氣揚變作低眉沉思,由手足無措又變為疲於應付。大冷的天,他的頭上竟然冒出了熱氣。到了這時不要說粗通棋道的康熙,連對下棋一竅不通的狼譚也看出來,吳應熊已經全盤崩潰了。
康熙心中高興,見周培公兀自提子攻取吳應熊最後一塊角地,竟像是要讓白棋蕩然無存。又見吳應熊滿額是汗尷尬萬分,忙笑道:「算了,算了,周培公你也要留有餘地么?」
周培公笑著起身:「世子見諒,周某得罪了。」
吳應熊氣得臉色發白嘴唇烏青,過了好大一會,才回過神來:「周先生果然是一位棋道國手。我失敬了。」
皇甫保柱佩服得五體投地。康熙高興得合不攏嘴。今日這一戰實在吉利,此刻如在皇宮,他立時就要賞賜周培公黃金了。
周培公拱手一禮,對吳應熊說:「額駙,看來,您的失利,也是因為『殺心太重』啊!」棋道合於人道,人道合於天道,不能輕啟殺機。你如平心對局,合理合情,盡人事而循大道,何至於就輸得這樣慘呢?」
他雖然說得十分冷靜,在吳應熊聽來,卻句句都是刻薄譏諷,心頭不由火起,淺笑一聲說道:「聆聽高論,頓開茅塞。不過據愚見,天道也好,人道也好,歸根還要看誰的心謀深遠。謀得深,算得遠,便勝;謀略淺,算步少,便不勝,所以兵法才說『多算勝,少算不勝』。這也就是常人們所說的人定勝天。」
「人定勝天是小,天定勝人乃大;不順天應情便是因小而失大!吳君,不可自信自誤啊!」周培公理直氣壯,侃侃而談。吳應熊知道自己決非他的對手,便突然轉了話題,把周培公撂到一邊了:「唉呀,咱們只顧說天了!萬歲爺親臨蝸居,連杯水也沒有奉獻,奴才實在太粗心了!」卻聽康熙說道:「哎——不必了,朕今日出來閑逛,隨便到這裡瞧瞧,想問你一件事——你父親這些年身子骨兒究竟如何?」
皇帝問到父親,臣子是必須叩頭的。吳應熊忙跪下叩頭答道:「奴才父親常來家書。這三四年他身子越發不濟了,有昏眩的病症,眼疾也很重。文章是早就不能讀了。上次跌倒了,幾乎中風,好容易才調養得好了一點兒……」
康熙聽了沉吟良久,又道:「既如此,上次賜他老山參倒不合用了。你明日到內務府領十斤上好天麻寄回去。告訴你父親就說朕說了的,人蔘斷不可輕用。」吳應熊連連叩頭,顫聲說道:「萬歲待臣父子恩深如海,三生難報!」
「不要這樣。有些事朕一下子給你也說不清楚。你父親送來了摺子請求撤藩,朕已經批下去了,照允。大臣中有人以為平西王不是出於真心,你父親那邊也會有人疑慮——這些話沼書里是寫不進去的,可是要傳到雲南,廣西、福建就很不好。」
吳應熊聽了好以芒刺在背,找不出話來應對,只是連連叩頭。
「其實這些都是小人之見!朕自幼讀書,就懂得了『天下為公』。昔日不撤藩為防南明小丑跳梁,今日撤藩是為百姓修養生息。你父親過去功高如山,如今又自請撤藩,這樣深明大義的賢王到哪兒找去?當初你父親從龍入關,朝廷曾殺馬為誓,永不相負,人以信義為本,吳三桂不負朝廷,朕豈肯做不義之君?」
康熙說得情真意切,又句句都是實言,連郎廷樞和保柱也暗暗尋思,皇上說得多好啊,王爺是不是太多心了,正思量著,康熙好像在回答他的疑問,又道:
「朕就是掏出心來,懷著異志的人,也未必肯信。若論大義,你是朕的臣子;若論私情,你是朕的姑父。咱爺們在這過過心,你寫信把這個話傳給你父親,叫他拿定主意,首先不要自疑,更不要聽小人們的調唆。又是煮鹽、又是冶銅的,朕看大可不必。你說是嗎?」
「是!主子如此推心置腹,奴才和家父當以死報效!」
「你在京時間太久了,這不好。倒像朕扣你作人質似的,你說是么?」
「是——啊,啊,不,不是!」吳應熊胸口怦怦直跳,蒼白的嘴唇嚅動著,慌亂得不知如何回答好。
周培公和魏東亭聽康熙的話音,好像要把吳應熊放回雲南去,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怎麼能行呢?可是此時此刻卻不能打斷康熙的話,更不能表示反對,急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康熙卻自有打算:「吳應熊,你不要胡想亂想。你是堂堂額駙,皇親國戚,怎麼能是人質呢,說這話的人。朕真不知他是何居心!朕是濫殺人、亂株連的昏君么?鰲拜犯了多大的罪,朕都沒有殺,他的四弟還照樣升了官!你是朕的至親,又是長輩,朕能忍心下手害你嗎?
「你父親身子不好,你做兒子的,應回去看看,這是人之常情嘛!現在這都不難辦了。朕在遼東給你父親好好地蓋一座王宮,你就回去侍候,盡了孝,也堵了小人的嘴。什麼時候想進京玩玩,想出去走走,告訴朕一聲就成。天下之大,你們沒去過的好地方多著呢!」
魏東亭和周培公懸在半空的心放了下來。可是,吳應熊被鼓動起來的熱情也迅速冷了下來:「是,奴才遵旨。」他心裡又氣又恨,用眼睛瞟了瞟躬身侍立在旁的皇甫保柱和郎廷樞。
皇甫保主和郎廷樞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感受,他們不敢肯定康熙的話沒有假的成份,但貴為天子,萬乘之君,親臨這個府邪,說出這番話又句句入情入理,即使有假的,也是勸人為善,有什麼不對呢?好好與朝廷共事,也沒有壞處呀!
他倆正在想著,忽聽康熙又說話了:「你在這裡不要聽別人的閑話。寫信給平西王,告訴他,欽差就要去了。一定要辦得朝廷滿意、三桂滿意、百姓也滿意。我們君臣要齊心協力,共同治國安民,假如拿錯了主意就會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好了,朕要回去了。」吳應熊連忙叩頭送駕。回過身來,才發覺自己貼身小衣全被汗濕透了。
走到寒冷的大街上,周培公笑著向康熙說:「萬歲剛才幾乎嚇煞了奴才。臣還以為真要放額駙回雲南呢!」
「哼,我的話,是詐道也是正道。這和下棋的道理是一樣的。你回去傳旨,兵部和你們巡防衙門的司事官員明日遞牌子進見,再議一下長江布防的事。」
「扎!」
帶著康熙交付的特殊使命,小毛子加入了鍾三郎會。他一進來,就受到楊起隆的另眼看待。楊起隆知道,這個小毛子具備了王鎮邦、黃四村和阿三這些人難以達到的條件:年紀小、手面大、熟人多、機伶聰明而且見多識廣。內務府的黃敬又傳過話來說康熙仍有起用小毛子的意思。經過幾番考驗之後,楊起隆召見了小毛子,而且一出手便賞了他二百兩生金餅子,還吩咐李柱,小毛子這條線他要和李柱親自掌握,和黃敬各干各的,不要互相勾結。小毛子很快便成了鍾三郎總香堂里的紅人。
今天,小毛子又來到鼓樓西街周府,報告了吳三桂自請撤藩和皇上去吳應熊府里下棋這兩條最新情報,這一下又在周府引起了轟動。焦山、朱尚賢、張東、陳繼志和史國賓幾個人都在竊竊私語,估量著即將變化的形勢,又圍著小毛子七嘴八舌地盤問細節。小毛子嚴然成了中心人物,臉上放著光,坐在木腳踏子上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星兒四濺。就在這時,楊起隆邁著方步從裡邊走了出來。李柱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大聲說道:「少主兒來了,跪拜!」十幾個人聽到這一聲,都轉身跪了,輕聲呼道:參見「千歲!」
「都起來吧,隨便坐著說話,以後只要不請神,不開香堂大會,我們就不要弄這些規矩。」說著走到小毛子跟前,和顏悅色地問道,「這都是機密大事——你怎麼曉得呢?」
小毛子麻利地打個千兒起身道:「回少主兒的話,奴才的朋友多嘛!」
楊起隆坐回到椅子里,把摺扇張開看了看,轉臉問焦山:「焦山,你怎麼看這兩件事?」
「回少主,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朝廷害怕用兵,又不甘示弱,想太平了結三藩。」
「我看康熙是想去摸吳應熊的底兒,他心裡不踏實!」說話的是「閣老」張大,年紀雖老,嗓門兒卻很大,聲音很脆。
楊起隆眨了一下眼睛,他最耽心的便是「太平了結」。無亂可乘,鍾三郎百萬會眾便是烏合之眾,能派什麼用場,沉思一會便用目光詢問他的軍師李柱。
「焦山說得有理,朝廷當然不願隨便動兵,不過是作一點試探。」李柱目光深沉地掃視著眾人,深沉他說,「最關緊要的不是猜他們在想什麼,而是要看他們在做什麼?現在朝廷在熱河、遼東、內蒙練兵,人數總共有三十五萬。又花十萬內庫銀,請了個西洋人造紅衣大炮。青海、蒙古到塞內的通道都設了卡,一律不許地方官亂征馬匹,而朝廷自己征的馬卻比往年多出一倍,征糧也比往年多了三成……吳三桂那邊雖然難處更大,但備戰的事也幹得更凶,馬匹從西藏那邊源源征入,兵額又增加了十三佐……。針尖對麥芒,這就是眼前的勢態。耿精忠請撤藩,准了;尚可喜請撤藩,准了,只一條讓尚之信承襲王爵卻不準;吳三桂的奏摺里語帶牢騷,照樣准了——這就是氣魄、膽識,不能不佩服這個小滿撻子!」
「照軍師這麼說,眼下康熙的撤藩,是打了個勝仗嘍?」
「哪裡,哪裡,早著呢。吳三桂兵多將廣已經準備三十年了,他能善罷甘休嗎?這個仗,是非打不行了!可是,康熙明一套,暗一套的,又是下旨,又是去看望吳應熊,如果吳三桂不敢再動了呢?」
「嗯,有理。朝廷若恩威並用,軟硬兼施,吳三桂也可能軟下來。所以我們不能坐等,我們要想個辦法把吳三桂逼上梁山。」
焦山點頭道:「軍師這些話說得好,我們可以替吳三桂操操這個心。叫我說,在宮內放毒,殺了康熙,就說是雲南人於的。這樣,吳三桂想不幹也不行了。」
王鎮邦聽著心裡突突亂跳,他很擔心把這樣的差使派在自己身上。正要尋個遁詞迴避,小毛子卻忽然大聲道:「這種事在宮裡干,沒門兒!你們不是太監,不知道這裡邊的厲害:這不,王鎮邦、黃四村都在,問他們誰敢幹?皇上跟前的人一個個比鬼都精!又想殺皇上,又想栽贓給別人,想得好。這事兒呀,你們甭找我,誰不想活了誰干去!」
小毛子的話剛說完,就聽門外一陣大笑:「哈哈哈哈,不速之客聽你們議論多時了!」眾人吃驚之餘抬頭看時,來人正是吳應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