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康熙正和幾位大臣議事,守在殿外的魏東亭突然發現,一條人影從房上跳下,悄然無聲地落在雪地上,伏在那裡一動不動。魏東亭大叫一聲:「大膽狂徒,膽敢人宮行刺,來人,拿刺客!」
守在門外的侍衛們「唰」地一聲,一齊拔出劍來。犟驢子一個箭步跳到當院,預備廝殺。狼譚和穆子煦卻飛身一躍,上了台階封住殿門高叫道:「聖上不要慌,有奴才等護駕!」守在垂花門日的十幾個侍衛「砰」地一聲將院門關死。然後挺刀而入,將養心殿護得嚴嚴實實的,緊緊盯著那伏在雪地里的刺客。自大清開國以來,刺客入宮行刺的事,這還是頭一遭。侍衛緊張,殿內君臣六人也被外面的動靜驚呆了。康熙的心頭突突亂跳,好半天,才鎮定了下來。離開御案向殿外走去。熊賜履等急忙上前攔阻:「陛下,保重聖體,不可涉險!」
「走開!我大清以武功開業。祖宗馳騁於百萬軍中,尚無懼色。朕在深宮大內,侍衛環列之中,難道還不敢見這小小的刺客嗎?」他推開眾人,大步跨出殿門。
那個伏在地上的刺客,見康熙走來,連連叩頭,口中高呼一聲:「萬歲!」魏東亭和周培公心中一動:「啊,怎麼是他,廉熙也聽出來了,他吃驚地問:「噢,是保柱啊。怎麼,你是來行刺朕躬的嗎?深宮高牆,侍衛如林,又下著大雪,你好一身輕功啊!」
魏東亭和眾侍衛見皇上出來,刺客又露了面目,更是緊張,早在康熙面前,排成人牆。但是皇甫保柱聽了康熙的話,卻忽然放聲大哭,一邊哭著一邊將懷中利刃,袖裡飛鏢,還有匕首撓鉤,全都掏了出來,拋在雪地上:「聖上,皇甫保柱枉為七尺男兒,有眼無珠,不識聖君,卻錯投了奸雄,做出誤國害民之事,愧見聖顏。」他一邊說,一邊拾起刀來,橫在頸下:「今日,罪臣願將一腔熱血灑在聖躬駕前,以贖罪愆。」
「慢!」康熙大叫一聲,「朕還有話呢,你聽完再死不遲。」皇甫保柱抬起頭來。睜大了眼睛看著康熙,殿前眾人,也都屏息靜聽,「你自稱是七尺男兒,烈烈丈夫,既有報國之志,又知錯投了梟雄,為何不肯改弦更張,將功補過,卻非要作出脂粉女子之態,凡夫俗子之相,這難道是大丈夫本色嗎?」
皇甫保柱淚流滿面,連連叩頭哽咽著說:「皇上教訓,罪臣銘記在心,並有下情向皇上奏明。魏軍門,請過來綁了罪臣,好入殿見駕請罪。」魏東亭正要過去動手,卻聽康熙大喝一聲:「虎臣,退下。」說著,走下台階,雙手扶起皇甫保柱,駕著他向殿內走去。可是,一進殿門,皇甫保柱卻掙脫了康熙,伏在地上,叩頭出血,嚎啕大哭,再也拉不起來了。
熊賜履感慨萬千,侍侯著康熙在龍床上坐定,又走到保柱身邊勸道:
「皇甫先生,剛才皇上的話你要好生想想,你今日橫死階前,固然也算捨生取義,但元兇首惡俱在,天下禍根未除,撒手一去,算不得盡忠啊!」
「大人說得是。」保柱顫聲道。今夜發生的事,他一直覺得似乎在噩夢中,此時才清醒過來。他知道,死,固然是不值得,沒價值的,但如果不死。又怎麼活著出去見吳三桂呢?
康熙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一笑說道:「你休要戀吳三桂的恩,他那些虛仁假義只能收買血勇之徒的心,真正品德端正的人是不會永受欺騙的,他不過是一具只會用金錢美色、小恩小惠收買人心的行屍走肉!前天在吳應雄那裡,朕一見到你,便為你感到惋惜。」
這些話在保柱聽來,句句情真意摯,比自己方才抽刀自刎時康熙急切中說的,更加親切溫馨。保柱心裡湧上一陣似酸似甜的熱流。他止住了眼淚,供出了此行的目的。
吳應熊派他夜闖禁宮,並不是要行刺康熙,而是要盜取金牌令劍。現在,吳應熊的手中已經有了朱三太子送的銀牌,再有這件東西,回雲南一路上便可以暢通無阻了。但吳應熊做夢也沒想到,曾在虎口中救過吳三桂的皇甫保柱,此時此刻的心境,想法已經和離開五華山時有了極大的變化。自從安慶和袞州兩度與伍次友相處,保柱已覺察到自己什麼地方有些不對頭。像伍次友這樣品行端正的讀書人,而且也是漢人,受盡了折磨苦難,仍舊心無二念地效忠康熙,這是為什麼呢?開始他總用伍次友是皇帝的老師來自慰自解,但一路查訪下來,不但讀書人,就是山野樵父、農夫商賈,也無不稱頌康熙的德政,而自己的恩主吳三桂竟像狗屎一樣沒人理睬。保柱心中便更加疑惑:自己這隻鳥是不是錯站了樹枝兒?那一天,皇上駕幸吳應熊的府邪,皇甫保柱見到了康熙。這位青年皇帝的聰明睿智,他的豁達大度,他的從容不迫,他的遠見,他的魅力更深深地打動了保柱。
今天晚上,他按照內務府黃敬提供的情報,先到了乾清宮,但是那裡燈火通明,戒備森嚴,一時間很難下手,便又飛身來到養心殿,靠著一身白衣的掩護,趴在殿角房頂上,偷看了一個多時辰。有關康熙如何晝夜勤政的事,外邊也有傳言。但今日一見,不由得保柱不動心。尤其是聽到康熙關於免徵賦稅,讓百姓度過春荒的話,更使他心動,上哪兒去找這樣一位好皇帝呢?
他趴在房頂上想了很多很多。吳三桂在五華山,酒酣耳熱之際,將大盤朱玉、滿箱金銀傾灑到地下,讓歌伎、侍衛們都去爭搶,自己卻和姬妾在一旁鼓掌大笑,這種行為與康熙比起來,連豬狗也不如!保柱真痛悔呀,自己許身匪類,猶以國士自居,比起殿內殿外,漫漫風雪,茫茫冬夜之中,輔佐護衛皇上的大臣、侍衛們,他更感到無地自容。所以,便毅然決然地跳到院子里,想在皇上面前表明心跡,一死了之。
聽完皇甫的話康熙久久沉思不語。他喜愛保柱的武功,更喜愛他的爽直真誠。他在想,對皇甫保柱這樣的人,應該怎麼用他呢?留在身邊,顯然會讓吳三桂多心;放他回去吧,他身在曹營心在漢,萬一露了破綻,就會有殺身之禍。皇甫保柱似乎是明白了康熙的意思,開口說道:「如果皇上能放心,我還想回到吳應熊那裡去。」
「嗯?那是有危險的,你知道嗎?」
「知道。但是,保柱身無寸功,用什麼報效明主?看吳應熊的意思還有下一步棋,皇上在他跟前有個人到好些。聽說太監裡邊有不少人是鍾三郎香堂的會眾,其中還有幾個和吳應熊有來往。皇上一飲一食、一行一動都要當心!」
康熙心裡打了個寒戰,這正是他最關心的事,也是他派小毛子打進去的原因:「好吧,難得保柱將軍如此忠義,就依你之言吧。不過,回去之後,覺得為難的事不要勉強辦;不是必要的事,也不要報。有急事就去找魏東亭好了。」說罷,回身進了西閣,從一隻金漆盒子里取出一面金牌令箭。笑道,「你不是來盜這個東西的么?總不能空手回去——拿了!」
「謝萬歲!」保柱見康熙如此真誠相待,熱淚奪眶而出,雙手接過令箭,叩了頭起身又團團一揖道:「如此,罪臣去了!」轉身出殿,將身一擰,一個燕子穿雲,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雪夜之中。這絕頂的輕身功夫,驚得眾人瞠目結舌。
「張萬強!」康熙大聲叫道。
「奴才在!」
「黃敬來了沒有?」
「他請假了。」
「嚴加提防!今晚在場的太監、宮人都交代了,敢有走漏出去的,立刻打死!」
『扎——」
吳應熊派保柱深夜入宮的事,小毛子不但知道,而且他就在額駙府陪吳應熊吃酒,專等皇甫保柱回來。自從吳應熊親自拜訪了鼓樓西街,楊起隆便派了小毛子專門負責與吳應熊的聯絡。這正是小毛子和吳應熊兩個人都求之不得的,所以一拍即合。
一聽說皇甫保柱入宮,小毛子的臉就嚇白了。吳應熊見他如此不經事,撫著他肩頭格格笑道:「虧你還是見過世面的,這麼點小事就被嚇得掉了魂兒,放心!他的本事不在你說的那個胡宮山之下。就是盜不出東西,也出不了事!」
小毛子聽說不是行刺,心裡雖略覺放寬,但還是忐忑不安。他坐不寧,立不穩。想走開又怕吳應熊起疑,強打精神陪著,又怕恍恍忽忽之中露出馬腳來。他吃了幾杯酒後,便推說不勝酒力,坐在一旁打起盹來。吳應熊雖奸,怎奈他是個雙料的人精猢猻,倒真地被他瞞過了。
保柱回到府中,已是半夜了。吳應熊還在心神不定地自飲獨酌。小毛子坐在一旁乜眯著眼裝睡。聽到院中有動靜,兩個人同時一驚。吳應熊站起身來,三步兩步跨出外廳,正與滿身冰雪的保柱撞了個滿懷。小毛子見保柱面無殺氣,身無血跡,壓在心裡的石頭落了地。他又找座兒,又擰熱毛巾,還忙著找乾衣服給保柱換。保柱剛揩過臉,又是一杯燙好的熱黃酒遞到了他手裡,吳應熊不禁笑道:「你這猴崽子真會巴結人!」
「奴才本來就是侍候人的么!」小毛子一邊忙著給二人布菜斟酒,一邊笑道,「沒這幾下子怎麼當差!」
幾杯熱酒下去,保柱精神體力都好了些:「世子久候了,嗬!幾乎沒把命送在那兒,乾清宮守護得鐵桶一樣,根本沒法子下手!」
吳應熊一怔忙道:「辦不成就不辦,再想別的法子吧——只是你在那裡呆得太久了,叫人懸心哪!」小毛子也道:「那裡的人我全知道,厲害得很!魏東亭、狼譚他們,一個個都是夜貓子投生的!將軍能平安回來,就得念上三千聲南無阿彌陀佛!」
「笑話!我要是肯空手回來,為什麼還耽誤到這個時辰?」保柱說著從貼身處取出那支令箭遞給吳應熊道,「這是世子的福氣,老天爺叫世子順利返回雲南。」
吳應雄眼中放出歡悅的光芒,伸手搶過令箭,拿到燈下仔細審視。反覆撫摸,忽然爆發出似哭似笑的聲音:「真的,真的!哈哈哈……真——嗯,保柱,你不是說乾清宮下不得手嗎?這是——」
「這是在養心殿得的。人說皇上勤政,我今夜是親眼見著了。三更過後,等他去了坤寧宮,我才進去將它摸了出來……」
吳應雄把玩著金牌令箭,眼睛卻叮著燈光出神,自言自語他說:「光有了這件東西,還不行,還得把楊起隆他們逼反了,不亂是出不去的。嗯——他們想栽贓給我,我為什麼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
聽見他這話,皇甫保柱和小毛子不由得想到了一處:「他也要殺皇上?」二人心中不由得怦怦亂跳。吳應熊的目光突然一亮,盯著小毛子問:「小毛子,你還在茶房燒火嗎?」
「是」
「苦嗎?」
「唉,說不上。反正我從前也干過這活,就是打聽消息太費勁了。」
嗯,你想不想回養心殿。
「額駙爺,您問得真怪,想不想還不都是一樣,要能當中軍,誰還肯當這楊排風。」
「好小子,你這嘴真巧。我送你個立功的機會。讓你還回養心殿去,你肯幹嗎?」
「那還不肯,額駙爺吩咐下來,奴才照辦就是了。」
「好。我已得到消息,楊起隆密令黃四村等,投放毒藥,殺死皇上,然後嫁禍給我們,哼,他的算盤打到我頭上來了。你在裡邊,盯死了黃四村等。只要他一動手,馬上揭穿他。憑這功勞,還怕回不了養心殿嗎?」
「哎喲,額駙爺,您老饒了奴才吧,打死我也不敢辦這差,我要是揭了黃四村等的底兒,朱三太子還不得扒了我的皮呀!」
「哼,他敢,只要你咬死他是朱三太子的人,等不到他們扒你的皮,朝廷就該扒他的皮了。黃四村這狗奴才,明著投我,暗地又投了楊起隆,我不能饒他。小毛子,我告訴你,你要是不聽我的,他就是榜樣!明白嗎?」
「唉呀,額駙爺,我可是真心實意投靠您老的,楊起隆能成什麼氣候,哪能跟平西王爺比呢?只是,只是,奴才有點怕……」
「有我在這兒。你怕什麼呢?」
「是是,奴才記下了,奴才一定辦好這趟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