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輔臣確實是叛變了。不過,那裡的情景與廣東卻大不相同。是由於莫洛重回陝西引起的。
原來,康熙清楚地知道,只要三藩一叛,西路的馬鷂子王輔臣就會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他不叛,吳三桂就失去了呼應;而他若叛了,朝廷將腹背受敵。
儘管康熙對王輔臣恩寵倍加,抬了他的旗籍,又賜了豹尾槍,可是對他卻還不能完全放心。為確保西北的穩定,康熙給兵部尚書莫洛,加了西北經略大臣的職銜,並讓他立即趕赴西安,撫慰馬鷂子王輔臣。按說莫洛曾當過山陝總督,駐節西安十幾年,與王輔臣之間早就有些隔閡,派他去並不十分合適。但莫洛在陝西政績顯著,百姓擁戴,只要能對王輔臣待之以誠,消除前嫌,很可能建立一個軍民同心的局面,把西北的局勢安定下來,朝廷沒了後顧之憂,便可以全力以赴地對付西南的吳三桂。
莫洛來到西安的第四天,便約了王輔臣,同游儷山,歸途上,他們迎著落日,信轡由僵,一邊慢慢走著,一邊閑談,莫洛向王輔臣問道:「輔臣,這幾年,兵好帶嗎?」
一天來,莫洛帶著馬鷂子在驪山溫泉、始皇陵墓遊玩散心,吃酒閑談,一句議論朝政局勢的話都沒說。此時,落日昏黃,身在歸途,卻忽然冒出這一句問話,倒使王輔臣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搭訕著應付:「回莫大人,我的部下都跟了我多年了,還算聽話吧。」
「軍門,我這次重來西安,有一肚子的話要和你暢談,幾次張口,卻又吞了回去,怕說出來會使你疑心。所以,所以……」王輔臣突然勒住馬韁,吃驚地看著莫洛,想聽他倒底要說什麼。莫洛苦笑了一下接著說:「將軍不要這樣看著我。這些年,我人老了,世上的事也看透了,看破了,早年的凌人盛氣,早已蕩然無存。不管怎麼說,咱們總是在陝西共事十幾年,過去的恩恩怨怨,就讓它過去吧,現在只想和你交個心,也交個朋友。
王輔臣聽他說得誠懇,便用鞭子向山坡上一指,坦誠地說:「莫大人要和我私談,回到城裡倒多有不便。我們在那邊山石上小坐如何?」莫洛點了點頭,讓隨從們在山坡下候著,便和王輔臣一起,縱馬上山,在一塊大青石旁坐了下來。
看著前邊夕陽抹紅了的雲霞,莫洛心情沉重地說:「將軍,我向你透露幾個消息。朝廷派到雲南的欽差,到那裡兩個月了,卻是音信皆無,生死不明,最近又有快馬報來,說孫延齡已經扣下了四公主,豎起了反旗。福建的尚可喜父子,廣東的耿精忠爺們,也有異動的跡象。看來三藩叛亂在即,大變就要到來。此時此刻,不知將軍有何想法?」
「噢?莫大人,皇上派你再次出鎮陝西,是不是怕我王輔臣也生外心,跟著三藩鬧事?」
「不不不,皇上決無此意,我出京陛辭的時候,聖上扶著他那支豹尾槍說,莫洛,無論發生了什麼意外,你都不要懷疑王輔臣。朕對他期望很重。你要與他義結同心,共赴患難。」
「謝皇上聖恩,謝莫大人對未將的倚重信賴。」
王輔臣心情激動,正要說下去,莫洛擺手止住了他:「將軍,請聽老夫一言。皇上對你視為股肱大臣,也寄託著厚望。老夫豈能不聽聖上的旨意。但是,老夫有句話,卻又非說不可。」
「啊,莫大人請講?」
「嗯,我擔心的是你的部下,你能擔保他們個個忠心嗎?」
王輔臣被這忽然而來的問題問得楞住了。是的,他的部下,都是他的老部下。可是,他們的出身,卻又各不相同。他這支部隊,約有四萬多人,分別由馬一貴、王屏藩、張建勛三個人統帶,另外,是龔榮遇的三千中軍。馬一貴和王屏藩,是李闖舊部,素懷二志,尤其是那個馬一貴,野性難改,兵士們有了錯,他總是大棍責罰,這大棍又粗又重,馬一貴又心地狠毒,常常一棍下去,就要了兵士的小命,所以綽號又叫馬一棍。張建勛呢,實力最為雄厚,是個酒色狂徒,也是吳三桂的謀臣汪士榮的死黨。當年,吳三桂受封藩王之時,大擺慶功筵席,張建勛喝得酩酊大醉,竟口出狂言,調戲吳三桂的愛妾陳圓圓。吳三桂一怒之下,要砍下他的首級,虧得汪士榮保本,才饒了他一命。所以,張建勛把汪士榮這個救命恩人的話,奉為聖旨。只要汪士榮從中一調唆,說不定頭一個叛亂的就是他。馬一棍、王屏藩和張建勛,這三個人匪性難改,他們的部下親信,也都是些亡命之徒。只有龔榮遇,與王輔臣患難十幾年,義結同心,為人又正派。他的三千鐵騎,軍威整肅,軍紀嚴明,戰功也比較多。所以王輔臣把這支隊伍當作中軍,可是,人數畢竟是太少了!目前,他們不知三藩的動靜,還肯聽他王輔臣的節制,如果一旦形勢大變,他們又將如何呢?王輔臣思來想去,這個保票是打不得的。可是,在莫洛面前,又怎能將這些苦衷和盤托出來呢?所以,想來想去,只有以問作答:「莫大人所慮很有道理,請問大人有何良策,確保西北平靜?」
莫洛在陝西多年,王輔臣手下幾個將領的情形,他了如指掌,王輔臣此刻的心情,他也明若觀火,但見王輔臣不明說,自己就不便點破,只好含而不露地說:「皇上對你聖眷極深,老夫雖身為經略大臣,也唯將軍的馬首是瞻。依我看,如果沒有意外,你我自然可以相安無事。一旦有變,將軍面前,只有兩條路。要麼跟著他們一起背叛朝廷,要麼身死家亡。除此之外,將軍別無選擇。」
「嗯,莫大人所言很是。我馬鷂子乃血性男兒,既受恩於朝廷,豈肯再做背叛君父的事?但是,如果大人估計得不錯,我又當何以處之呢。」
「王將軍,請恕老夫直言,到了那一天,誰也救不了你。所以我們必須防患與未然,先走一步,以防不測。」
「好,請大人指教。」
「第一步,先把馬一貴和張建勛的兩部人馬一部向西,一部向北,遠遠地調離西安。萬一三藩叛亂,使他們無法互相勾結。」
「好,未將遵命,請問,第二步。」
「千總以上的將領要全部更換可靠的人擔任。」
「哎呀,大人,這點未將可辦不到了,我哪有那麼多的人呢?」
「我送給你!我這次來,帶了二百多名包衣家奴,現在全都轉送給你。」莫洛說著,從靴頁里抽出一張紙來,「輔臣,你已是漢軍正紅旗籍了,有幾個奴才不更好?收下這張轉贈文契,你便是他們的旗主兒,操著他們的生殺大權。有這些人在下邊做宮,這個兵不就好帶了,你這提督不比如今做得更穩些?」
「莫大人!」王輔臣顫抖著雙手接過這張紙,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這一份厚禮可說是萬金難買。因為這些包衣旗人,哪怕將來入相出將,封侯稱王,也仍是他王輔臣的奴才!一霎間,他覺得過去與莫洛的不和,全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怪不得西安百姓稱莫洛為「莫青天」……
莫洛這個計劃,如果能順利進行,當然是不錯的,但是,很可惜,他已經晚了一步。那個以小張良自詡的汪士榮,帶著吳三桂的密令,已經在莫洛之前來到了西安,潛伏在張建勛的兵營里四五天了。他是張建勛的救命恩人,他的話張建勛奉若聖旨。早在莫洛和王輔臣游儷山之前,他們已經訂下了兵變計劃,靜等時機了。
第二日下午,王輔臣在提督府聚齊眾將,宣讀欽差西路經略大臣莫洛的調兵將令:命令張建勛率領所部人馬,移防寶雞;馬一貴部調防楊家陵;王屏藩部暫留原防地,但要做好準備,開拔到隴南。西安的防務,全部歸由龔榮遇的中軍接管。
命令讀完,王輔臣輕鬆地一笑說道:「咱們兄弟幾個一向情同手足,今日為了防務暫時分開,待北方寧靜之後,自當重新調回,再次團聚。來人!擺酒,與各位弟兄踐行。弟兄們,請罷,請入席,哎——怎麼都不動,建勛老弟,來來來,請這邊座。」
「啊!哦……好好好,大家請,大家請。」張建勛一邊搭訕著,應付著,一邊趁著兵士抬桌搬椅,上酒上菜的機會,向自己的親兵頭目耳語幾句後,然後從容人席,坐下來吃酒。他們都是多年在一起的老弟兄,從來是猛吃猛喝,不講規矩的,但今天這桌酒席卻吃得冷清,尷尬。王輔臣心中清楚,也並不見怪。突然,龔榮遇神色慌忙地從外邊跑了進來,向王輔臣耳語了幾句,王輔臣勃然變色,站起來大喝一聲:「你們幾個聽著,是誰把兵馬調進城裡來了?嗯,為什麼和我不打個招呼?」
沒有人答話,也沒有人走動,大廳里霎時安靜下來,沉悶的氣氛壓在眾人的心頭,一個個茫然四顧,表情痴呆。就在這時,轅門外突然傳進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夾雜著叫罵聲和兵器的撞擊聲。王輔臣推席而起,回身取過一支金箭:「龔榮遇聽令。持此金箭到外邊去,傳我的將令,命令入城軍士全部回營,不得在此騷擾生事,違令者處以軍法。」
龔榮遇尚未答話,卻見張建勛站了出來,一陣冷笑,徑自搶過令箭,放回桌上:「大哥,晚了,外邊的兵士是兄弟我的部下。」
「你,你要幹什麼?」
張建勛走到桌邊翹起二郎腿坐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幹什麼?哼,什麼都不幹,就是想多活幾天。軍門,咱老張明人不做暗事,這是我一手發動的兵變。那位當著西路經略使的欽差大人,此刻恐怕已經人頭落地了。兄弟我的標營鐵騎,已經佔領了西安各門,連軍門的這座提督衙門,也被兄弟包圍了。大哥,您坐下咱們有話商量!」
「你,你,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是誰讓你這樣乾的?」
張建勛尚未答話,卻聽門外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是我讓他這麼乾的。」隨著這一聲,走進一個人來。只見他,雖然粉面朱唇,美如婦女卻透露著陰險和姦詐;身穿布衣,背上插著寶劍,手中拿著一柄玉蕭,邁著沉穩的方步走進門來,向王輔臣略一拱手含笑說道:「王提督,久違了,還認得故人汪士榮嗎?」
王輔臣猛然驚覺,原來是吳三桂派人來策動的兵變。他一躍而起,大喊一聲:「來人,把這姦細與我拿下!」
門外「扎」的答應一聲,一下子擁進二十多個人來。王輔臣定睛一看,竟沒有一個是自己的轅門親兵。這才意識到,他們已經被人下了武器。此時;手下眾將,連自己也在張建勛的刀劍之下了。
汪士榮擺弄著手中的玉蕭和顏悅色地對王輔臣說:「輔臣兄,你我均是平西王的帳下舊臣。今日雖各為其主;也不該這樣對待老朋友嘛。你看,隨隨便便地就要下令拿我,鬧到現在這種局面,倒傷了和氣多不好啊。建勛老弟,下個令,讓你這些親兵退下,咱們老兄弟在一塊談談不好嗎!」
張建勛把手一揮,讓兵土們退出廳外。王輔臣陰沉著臉向汪士榮問道:「把話說清楚,你們想要幹什麼?」
「好,既然軍門垂問,在下也就不再隱諱了,何況,今日在座的都還是老明友呢。在下奉了平西王爺將令,專程赴陝,要收回王爺的這支部隊。如今,平西王已經在五華山舉起義旗了,要推翻滿清,光復漢室天下。諸位將軍如果歸順,則今天馳騁疆場,異日封王封候,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