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要起事了。
三聲大炮掠空而過。號角手將長長的號角高高仰起,「嗚嗚」一陣悲涼鳴叫,空寂的峰巒迴音裊裊。慘白的陽光下,一面明黃龍旗,在凜冽的寒風中瑟瑟舞動。上面綉著:「皇周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吳」十三個大字。
數千名軍士全都換上了白衣白甲,將髮辮散了,照著先明髮式挽於頭頂。不過前額上剃過的頭髮卻一時長不出來,有的發青,有的溜白,有的亂蓬蓬,顯得滑稽可笑,吳三佳走出殿堂,登上將台,親自檢閱了三軍儀仗,命將朱國治綁在旗下,向夏國相點頭示意。
夏國相神色莊重地大踏步升階登台,對行刑的劊子手大聲道:「開一刀——祭——旗!」
接著又是三聲巨響,朱國治那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在潮濕的草地上。夏國相又高喊一聲:「諸位將士,肅立靜聽大元帥的討清檄文!」
檄文讀完,吳三桂又轉過身來,向點將台正中供奉的「大明昭烈皇帝」崇禎的牌位,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端起一杯酒來,朝天一擎,輕酹地上,這才又回身向眾將發布軍令:
「天下都招討大元帥吳,謹告三軍將士:福建耿精忠,廣東尚之信,廣西孫延齡,陝西王輔臣各路勤王義師已升旗舉兵,同討夷狄,不日之內即可會師於揚子江畔!望我三軍將士,奮勇殺敵,光復漢室江山,共建皇周天下。」
下面軍士舉著刀劍齊聲高呼:「皇周天朝萬歲,大元帥千歲」
這震天動地的山呼聲,使得吳三桂的心情十分激動。多年來,他想的、盼的就是這一天。今天,終於既不從大明,又不聽大清,樹起了他吳三桂自己的旗號。若能從雲南殺出去,接連打它幾個勝仗。以吳三桂為帝的大周朝,就要正式建立。到那時,兵士的山呼,將不再是「干歲」而是「大周皇帝萬歲」了。多年來壓在他心頭的鬱悶,在這山呼聲中,一掃而光。他在此起彼伏的山呼聲中,似乎突然間年輕了二十歲,在眾軍將的簇擁、護衛之下,邁著輕捷的步子,回到了銀安殿的列翠軒。
但是,等待他的卻並不是好消息。
孫延齡求援:傅宏烈七千兵丁集結蒼悟,準備偷襲桂林……
耿精忠告急:台灣的鄭經,揮師登岸,已經佔領了三個縣城……
婁山關急報:欽差的隨從黨務扎薩穆哈帶著甘文(火昆)和朱國治兩人的兒子,化裝逃跑,已經混出了婁山關……
派到雲南府的內探急報:欽差折爾肯和傅達禮兩人連夜出逃,下落不明……
唉!旗號剛剛打出,兵師尚未出征,就是一連串的壞消息。一股不祥的預感,深深地壓在吳三桂的心頭。尚可喜老奸巨滑,耿精忠後方不靖,孫延齡和王輔臣並不可靠,朱國治寧死不屈,折爾肯又連夜逃遁。更讓吳三桂氣惱的是,嘯聚山東抱犢崮的朱甫祥和劉大疤拉剛剛起事,就被朝廷派兵打了個落花流水。前年,康熙的老師從鄭春友和皇甫保柱手裡逃脫,住進了孔府的張姥姥家。假如這個伍次友重返京師,小皇帝康熙就會如虎添翼,太可怕了!
吳三桂的耽心不是多餘的,此時,伍次友和李雲娘已經踏上了北歸之路。
自從袞州府遇難,伍次友和雲娘兩人,一直住在張姥姥家中,張姥姥請醫生醫好了伍次友的嗓子,從此,他就與孔府後裔們讀書講學,倒也怡然自得。後來,又遇上正在構思《桃花扇》的孔尚任,倆人情投意合,光陰也就在詩酒之中,悄悄地流逝了。
朱甫祥和劉大疤拉在抱犢崮據險作亂,兵禍波及聖府四鄉,打亂了伍次友的閒情逸緻。他從山東盜賊蜂起,連想到三藩叛亂在即,再也安不下心去了,便告辭了張姥姥,和李雲娘一起,趕奔京師而去。
這一年多來,雲娘和伍次友朝夕共處,更加欽佩他的為人和才學,也更加深了對他的愛慕之心。兩人雖然一直是兄妹相稱,雲娘的感情卻己是非同一般了。她真希望能在張姥姥的府里永久住下去,按照張姥姥的意思與這位大哥締結百年之好。可是,流寇侵憂,打亂了他們平靜的生活,也扛亂了雲娘這顆少女之心。伍次友突然決定動身赴京去見他的學生龍兒,雲娘不能阻攔,她也知道攔也攔不住。可是,蘇麻喇姑的影子,卻不能不使她感到如茫刺在背。我李雲娘與伍大哥風雨患難親如兄妹地相處,已經三年了。大哥明明有意,卻又總是迴避,難道不是因為他的心中,有個忘不了的蘇麻喇姑嗎?女道士李雲娘可以還俗嫁人,蘇麻喇姑這個尼姑自然也能還俗,也能嫁人。此番到了京城,如果皇上或者太皇太后一聲令下,他們一對有情人成了眷屬,我這個女道士又往哪裡擺呢?一路上,李雲娘跟著伍次友默默無聲地走著。剛開始,伍次友覺得,她是因為認了張姥姥為義母,乍然捨棄,自然有些悲戚。可是,漸漸地,伍次友看出雲娘的心事還不止這些,便有意盤問她:「雲娘,你怎麼不高興呢,有什麼心事嗎?」
「啊?——哦,沒有,大哥,此次進京,你將重蒙皇恩,飛黃騰達。我怎麼會不高興呢。」
「咳!又說些什麼飛黃騰達。我無意做官,你是知道的,不過是惦記著龍兒。他現在正處困難時刻,我應該去幫他一把。不然的話,我們兄妹二人浪跡天涯,豈不更好!」
雲娘心中一動,暗自想到,唉,若真能浪跡天涯,哪怕永遠這樣兄妹相稱,只要你總是我的大哥,我也情願跟著你飄泊一生。可是,你見了龍兒,見了蘇麻喇姑,他們還會讓你走嗎?我夾在中間,又怎麼周旋呢?」
伍次友見她一直不說話,又催問一句:「雲妹,你以為我這樣做不對嗎?」
「哦——對,怎麼不對,本來就該如此么。哎——大哥,船碼頭到了。你看那邊正有一艘烏篷船。喂!艄公把船擺過來——」
艄公把船撐了過來:「二位客官,要到哪裡去,」
伍次友上前答話「我們要到京城」。
「喲,客官,小人這船隻到丁字沽。」
伍次友尚未接言,雲娘卻搶先說:「到丁字沽也行,我們到天津下船再走旱路嘛。大哥,上船吧。」
艄公將跳板搭上,二人上船進艙坐下。那船工卻又跟了過來:「客官,請恕小人無禮,從這裡到丁字沽,船價是十五串。請先賞了小人,好做一路上的盤纏。」
伍次友一楞,這才想起,臨行時,張姥姥曾熱情地贈送盤費,可是自己覺得已經打擾了一年多,不好意思收,辭謝了。哪知,如今身無分文,困在這裡,原想到了京師就想辦法付清船費,雲娘又偏偏答應在天津下船。十五串並不算多,可是又從哪裡籌措呢?他瞟了一眼雲娘,雲娘卻毫不在乎地答道:「羅嗦什麼,還能少了你們?開船吧!」哪知那艄公並不買帳,冷笑一聲說:
「姑娘休怪,這是船家的規矩——我撐了半輩子船,客官們上船時說的都是您這話,可是到地方丟下幾個錢,拍拍屁股就走了,我一家老小還要過日子呢」。
伍次友臉上一青一紅,不知說甚麼好。艄公見此情景,越發相信他們沒錢,鑽出船艙便扎篙放跳板:「二位且請上岸,我在這兒候著,取了錢來再乘船。」
雲娘哪受過這樣奚落,「嗯」地掀開帘子趕出來,指著艄公喝道:「放肆!瞧著我們是賴帳的?」
那艄公脾性也倔。硬著脖子回口道:「不敢,您要付了帳,我哪敢說您賴帳呢?」
「姑奶奶這回要不想付呢?」
「回您的話,小人父親弟兄四個,並沒有姑奶奶!」話還沒完,李雲娘早揚手一掌,「啪」地一聲打得艄公打了一個趔趄:「混蛋!我這就讓你認一個!」那艄公被雲娘撩得怒火千丈,見伍次友文弱,雲娘是個女流,料他們不識水性,又仗著自己懂兩下子拳腳,舉起船槳劈頭便打,要趕雲娘下去。雲娘哪裡把他放在眼裡,左遮右攔地招架著,那隻槳怎麼也打不到她的身上。
伍次友在船里聽到二人拌嘴,自覺理虧,卻又無計可施,此時聽二人在外邊動上了手,便出艙來解勸。不料一出門就被艄公甩過來的船槳打在肩頭,「哎喲」一聲跌坐在艙板上。
雲娘原本無意招惹是非的,見伍次友無端挨了打,撫著肩頭在那邊叫痛,胸中的怒火騰地燃起。她輕輕向前一步,劈手把船槳奪了過來,攔腰一掃,那艄公大叫一聲,被打得凌空飛起又「噗」地一聲掉進河水裡。
「畜牲,還敢撒野么?」雲娘冷笑一聲,抄起船槳來便開了船,見伍次友還站在船頭呆看,便說:「大哥,淹不死他,開船的哪個不是好水性啊!」
「唉!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許殺人,不許作案,何況今日之事是我們無理呢?」
「好好,聽大哥的,還讓他來劃這個船吧。」雲娘說著調過船頭又划了回來,見那艄公正在鳧水逃命,便喊了一聲,「上來吧!我們又不是響馬,逃什麼——瞧著我大哥的臉,姑奶奶饒你了。」
艄公抓住船舷爬了上來,朝伍次友搗蒜似地磕頭:「謝過老爺……」
伍次友忙把他扶起來:「船老大,實言相告,我們身上沒有帶錢,到前邊一定想法子加倍付給你就是。」那船公喏喏連聲,看了一眼李雲娘,去後艙換了一身乾衣裳,乖乖兒搖櫓去了。
艙中孤燈如豆,照著這兩個沉淪飄零的人。雲娘見伍次友在低頭想心事,一笑問道:「大哥,你在想什麼?」
「唉!我在想,天津我們無親無故,哪裡去討這十五串錢呢?」
「虧你還做了皇帝的老師,談起經世治國,一片道理!沒聽人家說過『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天津衛我有個親戚,叫他替我們還了船錢,也省得這船公罵咱們!」
「好,好好,那就好。」
半月之後,船到達天津靠岸,雲娘便下了船,並對船家吩咐說:「好好兒侍候著,我給你借錢去,省得休總惦記著!」伍次友聽這話音,耽心她又要去作案子,慌得起身要囑咐幾句時,雲娘卻一笑走了。
岸上更鼓響了,伍次友坐在舟中忐忑不安地等著雲娘。運河上游燈火如星、流水潺潺,岸上不時傳來歌聲樂聲。這裡雖不及六朝金粉、秦淮繁華的金陵,卻另有一番嫵媚景緻。伍次友獃獃地想著心事,朦朧地睡著了。
半夜時分,雲娘回來了,一進艙便笑嘻嘻道:「大哥睡得好安穩。快來看看,我得了彩頭了。」伍次友揉著眼起來見雲娘衣不零亂、身無血跡,心放下了一半:「好,回來了,可借到盤纏了?」
「那還有借不來的?要不是親戚吝嗇,我早就回來了!」
說著,將背上一個青緞包袱取下來,就著燈光打開來。
伍次友不禁驚呆了:原來競是黃燦燦的六大錠馬蹄金!那船公此時也醒過來,他自從娘胎里出來,也不曾見過這麼多黃金,兩眼都被照花了。雲娘順手撿起一隻扔給了船公:「你那一槳挨得值過嗎?」
艄公沒想到雲娘出手如此爽利大方,咕咚咚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小人有眼不識金鑲玉!姑奶奶賞這麼多,夠小人一家半輩子了!」伍次友笑道:「你一下子借了三百兩黃金,還說人家吝嗇小氣,這胃口也大嚇人了。我還以為你作案去了呢!」
「大哥說得輕巧,不作案,誰肯借給我呢。這天津道黑心得很,火耗竟加到六錢!——我廢了他四個守庫的,留下一張條子——取了這不義之財!」艄公聽到這話,才知這女子真是江洋大盜,嚇得面如土色。
伍次友卻沉下臉來,決絕地說,「他是貪官,自有國法在,我就能彈劾他,你這麼亂來有什麼好處?這錢我不用!」
雲娘直率豪爽、不拘禮俗的性情很合伍次友的脾氣,但她自幼在亂世深山中長成,視人命如草芥,心無「王法」,伍次友又不能容忍。上次在袞州府伍次友便責備過她,以後在張家又多次給她講人命至重的道理,不料她仍是積習難改!想到氣處,伍次友一跺腳補上一句「你這樣子,比著蘇麻喇姑差得大遠了。」
話剛出口,伍次友就覺得說重了,還要解釋,雲娘卻已又羞又怨,只見她的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兩眼直瞪瞪地看著伍次友。她一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從來要說便說,要走便走,要打便打,要殺便殺,跟著伍次友這幾年,她千艱萬難地照料他、保護他,想不到伍次友競說自己「比蘇麻喇姑差得大遠!」雲娘心裡酸痛,愧、恨、愁、怨一齊涌了上來,咬著牙顫聲道:「說得好……我是不如人家。伍先生!你累了,我也乏了,我們該分手了。你原是清白人,眼見又要入朝作大官,我不過仍舊是個落魄江湖的劍客,怎能和蘇大姐比呢?人生不過如此……我自問對世人無過,一生憑本心行事。今日,我取了貧官的贓銀,換來了先生這一番話,也算不虛此行了,就算你我是擦肩而過吧!」
三年相處,這是雲娘第一次向伍次友說出這樣決絕的話,也是第一次直言不諱地宣稱自己心地純良、高貴,伍次友聽了,驚出了一身冷汗,更覺得自己剛才是失言了。回想起來,倒是自己有錯。幾年來雖然與雲娘親如手足,可是,在內心深處,何時與她平等相待了呢?唉,她多次捨命救我,我卻這樣待她,真不該呀:「雲娘,你責怪得好。我……我只是想,天下貪官不計其數,你一人能管得過來嗎?唉,事已至此,我無顏再挽留你,更無顏再與你作伴。你一路珍重吧……」話來說完,己是痛哭失聲。
雲娘見伍次友哭得傷心,自己也十分難過:「大哥,也怪我沒把話說清楚,我去到銀庫的時候,那四個庫兵正在結夥欺負一個女孩子,我一怒之下,廢了那幾個畜生的手腳。唉,不說這些了。我懂得大哥的心,你是想乾乾淨淨地去見你的龍兒,去見……蘇大姐,我不該連累你,這些金子,你既然嫌贓,我才不稀罕呢。」說著,攏起艙板上的五錠大金,包成一包,「咕咚」一聲扔進了運河裡,然後俯身攙起了伍次友:「大哥,走吧,我把你送到龍兒和蘇大姐手裡,然後料理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