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又打又拉,制服了葛爾丹的使臣格隆,又派太監帶著格隆去領賞,這才轉過身來,收斂了笑容,心事沉重地對眾大臣們說:「格隆不難對付,對付葛爾丹才難辦呢!此人志大力強,不可輕視。只可惜我們這邊事情沒完,騰不出手來處置啊!」因見上書房文印主事何桂柱抱著一疊文書進來,便道:「有什麼急報文書?你去照照鏡子,瞧瞧你那埋汰模樣!好歹也是六品官兒了,照舊還是個店老闆氣質!」
眾人這才細瞧,只見何桂柱褂子也沒穿,袍子皺巴巴的,衣領一邊掖著,一邊翻著,上頭一層油泥,好像凍得傷了風,眼睛鼻子揉得通紅,一副狼狽樣。只明珠知道是他的夫人病了,忙得無心整治,忍不住咧嘴一笑。
「回主子的話——啊嚏!奴才走半道兒上,因見雨打濕了文書封包,只好脫了褂子包上——裡頭是部議過的奏章,還有一份是河南巡撫六百里加急遞進來的。御史余國柱參劾花園口河道彭學仁的摺子也包在裡頭。」
一句話提醒了康熙。他拆了封包,一邊說:「傳彭學仁進來——何桂柱,你知道脫褂子包奏章,很識大體嘛!朕是說你的氣質,和十七年前頭一次見你時毫無二致。君子小人本無鴻溝,你不讀書不養氣,一輩子休想脫胎換骨!原想抬舉你放出去做個道台,你這德性樣,成嗎?」
何桂柱抹了一把汗,賠笑道:「萬歲爺教訓的極是!奴才這賤性兒,蛇蛇蠍蠍的不成體統。奴才是得多念點文章!」
康熙沒再理會他,把文書封包打開了。上邊第一份就是御史余國柱參劾花園口河道彭學仁的摺子。裡邊說黃河花園口決堤,鄭州知府同知兩個人全都葬身於洪水之中,只有河道彭學仁逃出來了。余國柱說彭學仁擅離職守釀成大禍,請皇上嚴加懲治。
放下這份摺子,康熙又拿起來一份,這份是河南巡撫保奏清江知縣于成龍的摺子。康熙一邊看一邊皺起了眉頭,因為昨天晚上,康熙看了江南總督葛禮彈劾于成龍的摺子。當時,十分惱火,一個小小縣令竟敢私自動用庫糧,這還得了。本想立刻下旨嚴辦,可又一想,覺得不太要緊,又看了方皓之的奏摺,康熙心裡才明白,馬上又有了新的想法。
「百姓們是為于成龍請命的。看來……于成龍是個難得的清官呀!」
明珠叫了一聲,正要說話,康熙擺擺手止住了他,接著說:「你不可再說于成龍的壞話。本應獎勵,朕卻……」說罷一言不發,竟背著手踱出了殿外。
彭學仁已進來一會了,因未奉旨不敢擅入,跪在濕漉漉的丹墀下,見康熙出來,忙叩頭說道:「罪臣彭學仁叩見萬歲!」
「嗯!」康熙愣了一下,冷笑道:「你就叫彭學仁?在外頭你跪了半日,挨凍了,這樣滋味可好受?」
彭學仁叩著響頭,喑啞著嗓子答道:「比之百萬生靈為洪水吞噬,奴才不敢言冷。」
「哼!原來你竟是位好官,還記得天下生靈!朕問你,鄭州知府、同知他們如今在何處?」
「他們……都死了……」
「你怎麼活出來了?哦,朕明白了,因為你是河工上的,所以洪水給你留了情面!」
「回萬歲的話……當時大水漫堤,知府黃進才,同知馬鑫投河自盡。我們三人約定由奴才進京來向皇上奏明,並請旨領死。後來全堤崩陷,奴才因略識水性,衝下去六十餘里才爬上來……」
康熙的心不禁一沉,彭學仁說的這些情況在余國柱參本上卻沒有,稍停一下又問:「當時有幾處決口?」
彭學仁抬頭想了想,回道:「先是六處,五處都堵上了,奴才們在最大一處,眼看就要合龍,可是因沙包用完,功虧一簣。否則……全完了,全完了啊,我的主子!」說到這兒,他的淚水奪眶而出,卻不敢放聲痛哭,只壓著嗓子嗚咽。
康熙聽著心裡不禁有點發痛:連沙包都不夠用,能怪河道不肯出力嗎。「你下去吧!朕已令安徽巡撫靳輔出任治河總督,你到他幕下辦差去吧!」
「是,臣謹遵聖諭。」說完出去了。
康熙轉身回殿,撫著剛留起來的短須對熊賜履道:「山東巡撫叫于成龍,清江縣令也叫于成龍。他們是不是一家?」熊賜履不知道,管著吏部的索額圖說道:「是同族兄弟。」
「哦,哥倆叫一個名字,有意思。明發詔旨:小于成龍晉陞為寧波知府。葛禮的本子要嚴加駁斥!」
康熙說完見眾人愕然相顧,問道:「怎麼,你們不明白是嗎?昨晚朕看了葛禮的本子,也是氣得無可奈何。今天又看了方皓之的保本,還是方某說得對!據此案,清江為水所困,十幾萬饑民困餓城中。于成龍是全城的父母官,能坐看積糧如山而餓死子民嗎?此謂之仁而清;暫調朝廷存糧,賑濟災民,此謂之忠而明;遵母之命,抗權勢亂令,此謂之孝而直;賢母良臣集於一門,當然應加褒揚,葛禮反而嚴參,實屬昏憒之極!」康熙心事沉重地看了看天,長嘆一聲說道:「久雨必晴,好歹天快晴了吧!此時晴了,今年秋糧就有指望了……」
康熙盼天晴,有人卻在詛咒天晴。他就是康熙十二年臘月在京師聚眾謀反,事敗逃亡出來的假朱三太子楊起隆。當年他用二百多條性命換得他孤身出京,原指望能再整旗鼓與朝廷周旋,不料至今夙願難償。心中的苦、氣、恨,像火一樣燒得他禿了頂,便索性用重金購買度牒出了家,當了和尚,人們都叫他金和尚。如今,他在邯鄲城北叢冢鎮的天王廟已隱藏了整整五年。
東邊與叢冢遙遙相對的便是有名的黃粱夢鎮。無論叢冢還是黃粱夢,兩個名字對他金和尚來說都極不吉利,叢冢,顧名思義,是一片荒墳,黃粱美夢更是一場空。照迷信的說法,楊起隆在這裡做上一枕黃粱夢,醒來卻被送進了墳墓,多倒霉呀!但楊起隆卻並不在乎。一來,在直隸。山東所經營的各處香堂已被朝廷消滅殆盡,他又不願進微山湖投靠水匪劉鐵成;二來他覺得這地名兒能時常提醒自己,就算是卧薪嘗膽吧,有點像帶刺兒的花,只要一伸手去撫摸便扎得出血,勾起他對悲酸往事的回憶。他在這裡住得很安定,在這中原人煙稠密之地,任誰也想不到這個其貌不揚的金和尚曾做過擁有二百萬弟子,叱吒一時的「鍾三郎」香堂總領,是朝廷嚴旨緝拿的「偽朱三太子。」
此時,已經入更,金和尚正坐在廟前的石階上,望著滿天星斗想自己的心事,他心中暗暗發狠,老天爺呀老天爺,你為什麼不晝夜不停地下上三年大暴雨,來個洪水世界,讓九州陸沉,大地翻轉,即使把自己淹死在內,也心甘情願。
其實楊起隆並不愁吃、愁穿,他手裡有錢。當年,湖南送往京城的六十萬兩軍餉,被他原封不動地劫了下來,就埋在離天王廟不遠的一棵老桑樹下面,埋了足足一丈八尺深。可是後來那塊地,被當地的一個能婆子韓劉氏買下了,老桑樹也划進了韓家的後園。表面上看,這倒保險了,可是,金和尚要想挖出這批財寶來用,就必須打通關節,走進韓家後園。韓劉氏寡婦門第,對金和尚是貴賤不買賬,任他找出什麼理由,也難跨進韓家的大門。
夜更深了,一陣寒風吹過,金和尚打了一個冷戰,這才意識到自己坐在邯鄲古道旁叢冢鎮東的天王廟前。朦朧的月光給周圍的景物鍍了一層水銀。那些不久前發生的事一下子變得非常遙遠。他聽聽四周動靜,東廂房裡一個人睡得正酣,在打呼嚕。這人姓高,是個進京應試的窮舉人。西廂房裡還住著一個人,是金和尚三年前收的沙彌,俗名於一士,有一身鐵布衫硬功,高可縱身過屋,遠可隔岸穿河,因殺了人,官府緝拿,剃髮當了金和尚的徒弟。金和尚在江南設的二十幾個黑店,夥計們多是他的黑道朋友。金和尚正想起身回精舍,西廂屋門吱呀一聲開了。於一士斜披著夾袍出來,他走出廟,看了看金和尚說:「堂頭和尚,後半夜了,還打坐?」
「倒不是打坐,今晚不知怎的錯過了困頭,再也睡不著了。先是那邊韓劉氏哭得凄惶,後來又見她去黃粱夢鎮給呂祖上香。這麼晚不見回來,別是出了什麼事吧?」
這個韓劉氏是個遠近有名的能婆子,早年喪夫,跟前有一個小兒子。可不知為什麼兒子卻得了重病,什麼好郎中都給他瞧過,什麼珍貴葯全用過,可是這病就是治不好,不中用。這位精明強幹的老大太也亂了方寸,所以,每夜子時都到黃粱夢求神。
「疾病,請下九天盪魔祖師也不中用!」於一士說著便推門進去歇息了。金和尚因銀子埋在韓家後園,幾次上門化齋想進去瞧瞧,都被擋在門外,想命於一士去黃粱夢探望一下,趁便套套近乎,正待說話,東屋書生早被他們驚醒了,隔著窗子問道:「大和尚,是誰病了?」接著便是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音,已是穿衣起身出來。金和尚忙迎過來,合掌道:「驚動了居士,阿彌陀佛,罪過!」
出來的這個人叫高士奇。你別看他其貌不揚,衣衫不整,可是才華出眾。他本是錢塘的窮舉人,自幼聰穎異常,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插科打諢樣樣都來得兩手。聽說有病人,高士奇走了出來,頭上帶了一頂六合一統氈包帽,身上穿著一件里外棉絮的破袍子,一條破爛流丟的長腰帶,聽了這話就一笑:「正愁手頭無酒資,忽報有人送錢來!快說,是誰病了,帶爺去瞧瞧!」
「相公別吹了!」西屋裡於一士吃吃笑道:「你是華陀、扁鵲、張仲景,還是李時珍?」金和尚正容沖西廂屋說道:「清虛不要取笑。」又轉臉對高士奇道:「居士既精歧黃之術,貧僧帶你到韓家,韓少爺但有一線生機,也是我佛門善事。」善哉!」說著便去掌了燈帶路。
韓府離這裡不遠,霎時間兩人就到了。但門上管家卻不肯放他們進去,雙手叉著,仰臉說道:「你這金和尚忒沒眼色,三更半夜的,是化緣的時候嗎?明兒來吧!」
金和尚賠笑道:「這位是郎中。知道府上人丁不寧,我薦來給少爺瞧病的。」
「那也不行。」管家瞟了高士奇一眼,斬釘截鐵地說道:「哎,——那不是我家老太太回來了?你們自個和她老人家說去。」
二人回頭一看,果見東邊道上亮著一溜燈籠,走近了瞧時,才見是十幾個長隨騎著毛驢,簇擁著一個白髮老太婆徐徐而來。老太太兩腿搭在一邊,到門口身子一偏,很麻利地下來,隨手把韁繩扔給一個僕人,只瞥了一眼高士奇,問道:「馬貴,這是怎麼了?」
金和尚忙趨前說道:「阿彌陀佛,老施主納福!和尚夤夜造門,不為化齋,知道少公子欠安,特引薦這位高先生來給你家少爺診病……」
「馬貴,天兒太冷,叫人陪兩個丫頭去黃粱夢,給那個女要飯的送件棉襖。凍得可憐巴巴的,就在廟後大池子旁那間破亭子里,聽著了?」老太太一邊吩咐馬貴,又看了高士奇一眼,慢慢說道:「今兒後晌邯鄲城的方先兒看了,人已不中用了,不勞和尚和高先生費心,做道場時再請和尚吧!」說著竟轉身徑自上了台階。
「哈哈哈哈……」高士奇突然縱聲大笑。
韓老太太止了步,身子不動,轉臉問道:「高先生有什麼可笑的?」
高士奇仰臉朝天,冷冷說道:「我自笑可笑之人,我自笑可憐之人!天下不孝之子多了,可是不慈之母我學生倒少見,今日也算開眼!」
韓劉氏大約還是頭一次遇上這樣的人,只略一怔,臉上已帶了笑容,剎那間眼中放出希望的光,變得親切起來:「興許是我老婆子眼花走了神兒,我瞧著你不像個郎中,倒似個趕考舉人似的——你是哪方人,讀過醫書嗎?」
「三墳五典、諸子百家,老人家,不瞞您說,我學生無不通曉!醫道更不在話下。只要病人一息尚存,就沒有不可救之理。成與不成在天在命,治與不治,在人在事。你連這個理兒也不曉得,不但沒有慈母之心,即為人之道也是說不過去的。既然如此,學生從不強人所難,告辭了。」說著便要拂袖而去。
韓劉氏忽然叫道:「高先生!」她眼中淚水不住地打轉兒,卻忍住了不讓淌出來。「請留步!做娘的哪有不疼兒的?自打春上我這傻兒子得了這個癥候,請了不知多少有名的郎中,葯似潑到沙灘上一樣,只不管用。今兒人快斷氣了,求呂祖的簽又說什麼『天貴星在太歲,忌沖犯』……不是我老婆子不懂理,這有什麼法兒?先生既這麼說,您又是個舉人,興許您就是貴星,那我兒子的災星該退……」卻又吩咐馬貴:「到賬房支二兩銀子,取一匹絹布施給和尚,好生送他回廟。高先生快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