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劉氏把高士奇請進了府中。高士奇不敢怠慢,直接來到了病房。果然,韓劉氏的兒子韓春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如死灰,雙目緊閉,渾身上下骨瘦如柴,只有肚子漲得鼓鼓的,把被子都頂起了老高,看樣子已經是奄奄一息了。
高士奇急忙翻了翻他的眼皮,在人中上掐了一下,又在膝關節上敲了敲,可是病人一點感覺也沒有。高士奇趕緊替他診脈,韓劉氏在一旁一會看兒子,一會又看高士奇,過了好大一會,高士奇終於把完脈了,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韓劉氏急忙走上前來:「高先生,我兒子他……」
「噓,老太太,咱們外邊說話。」
眾人出了前庭坐定,韓老太太撫膝嘆道:「人都這模樣了,哪裡說話還不一樣!」
「不一樣。」高士奇道:「如果我們在裡頭說話,令郎都能聽見。」
「真的?你說我兒於他能聽見咱們說話?」韓劉氏興奮得身子一動,眼睛霍然一亮,「這麼說他心裡還明白著!」
「嘿,不錯,不瞞你說,令郎的病是被那些白吃飯的醫生給耽誤了,你知道嗎?觀此脈象,左三部細若遊絲,右關霍霍跳動,乃病在陰厥損及大陰之故。不過是液枯氣結——不知生了什麼氣,還是什麼事急得——結果東木火旺乘了中土,重傷了胃,一定是吃不下飯,連喝水都要吐出來——你不要忙,聽我說。不用瞧前頭太醫的方子,便知他們都用辛香之類的葯,可是他們是按氣聚症治療,殊不知此乃棄本攻未,竟都成了虎狼之葯。」他搖頭晃腦地還要說,韓劉氏早急得止住了:「高先生您前面說的都對,說後頭這些個我也不懂,我只問你,我兒這病還能治不能了?」
高士奇沉思了一下,答道:「嘿,老太太,人到這份兒上,大話我也不敢說,令郎這病是還有三分可治。這樣,我開個方子,如果令郎吃下去有所好轉,我就有把握。」韓劉氏一聽到這裡,一邊命人安排筆墨紙硯,一邊吩咐家人辦酒席。
高士奇開了個藥方,韓劉氏接過來一看,連一味貴重的葯都沒有,全是家裡常備的葯,不盡有些納悶兒,抬頭看高士奇,卻見他只微笑不語。韓劉氏忙一疊連聲叫人「煎藥」,這邊高士奇早已在席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韓劉氏輕嘆一聲坐在一邊守著,靜等消息。
天色微明時,高士奇已吃得醉醺醺的了。一個僕人從裡頭跑出來,高興得大叫道:「老太太,你快去看看吧,少爺醒過來了!」
韓劉氏聽見這話便三步兩步挑簾進了屋裡,照直來到兒子的病榻跟前。果然韓春和睜開眼,聲音小得蚊子哼似的:「娘喲……孩兒我連累了你老人家了。」
「哎呀,真神了,兒子會說話了。」韓劉氏心裡又是凄慘又是寬慰,又是歡喜又是悲傷,止不住淚流滿面,俯身給他掖掖被角,一邊輕聲道:「和兒,你好點了嗎?如今不妨事了。娘夜裡在呂祖跟前燒了好香,咱家來了救命活菩薩。過幾日好了,你得給這位高先生磕頭立長生牌位兒……」
高士奇見這母子倆至性,想起自己自幼失去雙親,眼眶也覺潮潮的。他湊近了病床笑道:「韓公子,我不是救命活菩薩,是咱們倆有緣。你這得的是心病,還得心藥來醫。我不明白有什麼事大不了,讓你急得這樣,得告訴你母親。氣鬱不暢,又不肯說,依舊要結郁,我能守在這裡等著救你嗎?」
韓劉氏忙道:「高先生說得對,你怎麼會得了這個病,快把實話告訴娘!」
「娘……我怕……」
「什麼,你怕什麼,怕誰?」
「我怕娘的家法……」
屋裡一陣沉默。韓劉氏慢慢倒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椅上:「傻孩子,你爹死得早,娘就你這一根苗兒,指望著你替祖宗爭氣,不能不調教你,你就怕成這樣兒!如今你大了,又懂事了,病到這份兒上,娘……還捨得動用家法?」一邊說一邊便拭淚。
韓春和看了母親一眼,「我……還是鎮西頭周家……和彩繡的事……」
「彩綉?」韓劉氏一時愣了,想了半天才問:「哦——,是那年七月十五黃粱夢廟會上,頭上插了芙蓉花的那姑娘?喲,去年咱娘倆不是說好,不要那破——」她頓了一下「鞋」字終於沒有出口。韓春和無力地點點頭,說道:「就是她……是娘逼著叫我說不要的……」
這麼一來韓劉氏明白了,她也笑了:「姑娘長得是可人意的,不過已經有了婆家,這個月就要出閣了。天下好閨女多著呢!你病好了,瞧著娘給你選一個——你真叫沒出息,這也算件事兒?」
「她出閣還是因為我……」兒子呻吟著道。
老太太奇怪地問道:「為你?」
韓春和有點羞澀地說:「她……有了身子。」
「哦……」韓劉氏慢慢站起身來,自言自語道:「是這樣的。如此說來,我已有了孫子……既然是我的孫子就不能叫他們作踐了。你別難過了,這事交給媽來辦!」
高士奇在旁聽了半天,已經聽明白了,他看韓劉氏辦事如此爽快,如此有把握,心中很是佩服。回過頭再看韓春和,只見他把心裡話一說,已鬆了一口氣,臉上泛出一抹血色。
早飯罷,韓劉氏命人給高士奇拿來一身嶄新的衣服,打著火媒子抽著水煙笑道:「虧了高先生。我想高先生才學又好,醫德又高,見了多少進京舉子,都總不及你,老婆子思量再三,想托你再幫個忙,不知先生願不願意?」
高士奇換了一身新衣服顯得精神多了,吃得滿面紅光抹著嘴笑道:「老太太,有什麼事?你儘管說。只要高某人力所能及,我一定照辦。」
老太太左右看看沒人,湊到高士奇耳邊小聲如此這般,連說帶比划了一陣子。
高士奇一邊聽一邊點頭,還未聽完便鼓掌大笑:「妙哉!高某讀書閱事多矣,卻沒幹過這等有趣的事——老太太,不是我奉承你,你若是男子,能做個大將軍。不過,卻只為這個女孩子,可惜了您這條計策了!」
老太太格格笑道:「別折死我老婆子了。唉,為了兒子,也只能這樣辦了。我想你是舉人,有功名的人,他們奈何不了你。當然別人也能幹,可是挨頓打吃個小官司卻免不了。我這麼做一來為兒子,二來媳婦肚裡還懷著孫子,這一救就是三個人。憑這個陰德,足夠你掙個翰林的!」
高士奇聽得高興,雙手一合道:「好!就按您說的辦!」
韓劉氏辦事一向爽快,行動迅速得令人吃驚。兩天的時間,一切停當。這天下晚更起,叢冢鎮西周員外家秋場上的麥桔垛突然起了火,燒得半邊天通紅。蒙在鼓裡的周家哪知是計?前後大院除了老弱僕婦,傾巢而出,提著水桶、面盆、瓦罐一哄都去救火,大鑼篩得震天價響。就在這猝不及防之時,韓劉氏親自率領全家三十多個僕人,乘著亂鬨哄的人群,帶了二十五兩銀子定做的十乘竹絲女轎,一色齊整披紅掛綠,從周家正門一擁而入直趨後堂,把個懷孕的新娘子彩綉架上了轎抬起便走。周家幾個老媽子上來攔時,被那些持著大棍護轎的家丁推得東倒西歪。等周家男僕趕來時,轎子早已奪路出去。
十乘輕便小轎一出大門便分了兩路。一路南行,一路西奔,照韓劉氏精心安排的路程疾趨而進。只有高士奇坐的一乘在叢冢兜了一圈回到韓府,換了白日從城裡雇來的轎夫,明燈火燭順官道向北徐徐而行。
這次搶親,前後沒用一袋煙工夫,但一切目的全都達到。那些轎夫個個年輕力壯,吃飽了飯,給足了銀子,走得既快又穩,一分為二再一分為二,愈岔愈遠,消失在茫茫暗夜的岔路上。被調虎離山之計弄懵了的周鄉紳原以為是土匪綁票,回到家才弄清是這麼回事,氣得暴跳如雷地在院里打罵家僕,布置追尋。鬧到天明,只截回了一乘轎,其餘的竟像入地了似的無影無蹤。
見轎被押著抬到當院,周鄉紳氣急敗壞地吩咐道:「帶進來!」他早年做過一任知縣,說話中依稀還有幾分官派氣勢。他身邊坐著的夫人披著大襖,臉色青白,雙目發痴,獃獃地一聲不言語。
轎落地了,高士奇一哈腰出來,一瞧這陣仗,先是一愣,吁了一口氣便翻轉臉來,盯著周鄉紳,操一口不南不北的官話,說道:「這是什麼地方?早聽說山東的劉鐵成常來這一帶騷擾,還以為是響馬,幾乎沒叫你們嚇死!怎麼了?你劫我的轎做什麼,呃?」
周鄉紳把高士奇上下打量一番,見高士奇戴著銜金雀摟花銀座頂子,地地道道的一個孝廉:「你……是誰?」
高士奇眉頭一擰,說道:「嗬!希奇,我不問你,你倒問我是誰!我連怎麼回事也不曉得,就被你們抬到這兒來,還正想問你先生是誰呢。」
周鄉紳面色蒼白,咬著牙冷笑一聲,打量著一臉莫名其妙的高士奇,說道:「好一個舉人,夥同匪盜夜入民宅搶劫民女!功名、腦袋都不要了?」
「嗬!」高士奇脖子一伸,冷笑一聲:「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就敢栽贓?」
周鄉紳用手一指轎子問道:「我問你,這轎從哪兒來?」
高士奇看了看那乘轎,紅氈帷子套起的轎身,黑油漆架子配著米黃轎杠,普普通通一乘暖轎,便拍拍胸脯答道:「我說這位先生,你是審賊呢,還是問話?大爺我懶得告訴你!你敢把爺怎麼樣?難道公車入京的舉人連這樣的破轎子都坐不得?」
這一說,周鄉紳倒真的犯了躊躇:聽口音這孝廉決非此地人,轎夫又都是邯鄲老房的,萬一錯拿了一個會試舉人,這麻煩就惹得大了,周鄉紳想想無可奈何,兩腿一軟坐在椅上,鐵青著臉盯著高士奇不說話。高士奇心中暗暗好笑,他早瞧透了這個古板鄉紳是心粗氣浮的人,於是,他的口頭便硬了起來,厲聲吩咐道:「轎夫們,咱們不往北趕路了,起轎回邯鄲府!看哪個敢攔我?」說著撩起袍襟便要上轎,又回頭冷笑道:「我說,這位老爺,你還是識相點,陪我一同走走,別等著官票來提!」
周鄉紳頓時慌了,忙將高士奇一把扯住,「哎哎……」憋了半天才幹笑道:「誤會……誤會了……下頭人不懂事,還以為轎里坐著小女……讓先生受驚了。」
「我不管你小女大女,我得走了。這事不能算了,令愛叫土匪給搶跑了,那你就能攔路行劫嗎?」說著便又掙著要上轎。
那夫人卻頗明事理,見高士奇不依不饒,忙起身福了一福,說道:「奴才們無端驚了先生的駕,老婆子給您告個罪。您請坐,看茶!」
高士奇見對方軟下來,就坡打滾兒苦笑道:「我堂堂一個舉人,丟不起這個人呀!」
一句話提醒了周員外,更覺不能放走這個書生。周鄉紳是個有身份的人,女兒讓人搶走了,萬一將這事張揚出去,可怎麼好?忙賠笑道:「方才老朽急中無禮,先生萬勿見怪……」一邊往中堂上讓,一邊問道:「敢問先生貴姓,台甫?」
高士奇卻不買他的賬:「在下姓高名士奇。雖無百萬家資,卻品高行潔。族無犯法之男,家無再婚之女,怎麼?還要治我搶劫之罪!」
「不敢,不敢。」
高士奇乜著眼笑道:「請恕學生孟浪,這事兒有礙——怎麼令愛好端端的就……」
周鄉紳臉騰的紅到脖子根兒,撫膝長嘆一聲沒說話。周夫人起身進屋取出一個包裹,就著桌子打開攤在高士奇面前,一色十個銀餅,足足二百兩紋銀。高士奇心中雖然高興,臉上卻不露聲色地問道:「請問夫人,這是何意?」
「高先生別見怪,一點小意思。一來先生受了驚,拿去買點東西補補身子;二來嘛、我瞧著先生很有才氣,想請先生幫我一個忙。」
高士奇心裡明白,所謂「幫」,就是封口不讓他往外說。高士奇心中暗想:就憑夫人這點見識,比對面這位撅著鬍子的老爺子就聰明得多。他掂掇一下,把銀子一推,笑道:「老太太你放心,我怎會破壞人家名聲?銀子我是承受不起,你只說要商議什麼事吧!」
周夫人見高士奇半推半就收了銀子,這才放了心,嘆了口氣說道:「說來也是冤孽。我這個不成器的三丫頭,前年看廟會,不知怎的就和韓家那個孩子好上了。原先我們不知道,後來眼看身子大了,逼著問她她才說出來……老頭子先說叫她死。你想,可能么,她有身子的人,一死就是兩個;如叫她產吧,姑娘家生個孩子,老爺子也會氣死的;打胎吧,又晚了,弄不好也得出人命,所以想儘快嫁出去……」
高士奇看透了周員外的心理,他既想儘快找到女兒,又怕事情傳了出去丟人現眼。當周夫人說到女兒與韓春和相好,已經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孕,想把她儘快嫁出去的時候,高士奇覺得火候到了,事先想好的話也該說了,便微微一笑:「我說員外夫人,請恕小生直言,你們把個懷了孕的女兒嫁出去,這恐怕不是好辦法,你們想,女兒一進門就生孩子,婆家能不怪罪嗎?你女兒這一輩子日子恐怕都不好過了。」
「依高先生之見應該怎麼辦呢?」
高士奇假意思忖了一會兒:「嗯——這個么——想想你們發現女兒的身子一天天大了,不如假戲真做,把女兒找回來,就讓她和韓公子成了婚。這樣既成全了他們,又保住了名聲。可是如今——」
「是呀,是呀,我也是這麼想,可這死老頭子說什麼也不答應。說韓家是外來戶,不知他們家老根底,韓公子又害了重病。瞧,如今女兒丟了,再想嫁給韓公子,也不行了……」
高士奇打斷了周夫人的話:「夫人,你先別著急,依小生看來,這事本來就蹊蹺。我沒見過韓公子,但聽您的話音韓公子與你家女兒相好已經一年多了,您的女兒又有了身孕,焉知他害的不是相思病?昨夜你家女兒被劫走,又焉知不是韓家為兒子沖喜所為?如果員外和夫人信得過小生,我情願替你們到韓家走一趟。果然如我所講,這倒是一樁大喜事。不過事成之後,你們少不得要重重謝我呀!哈哈哈——」
事情鬧到這份上,周員外再古板,再執拗,也不得不點頭了,他沉思了一會說:「高先生肯出頭為老朽排憂解難,我感恩不盡。高先生所說,既讓小女有了歸宿,也保住了我家的名聲。只是,小女彩綉已經與王家訂了親,如果王家來要人,可怎麼辦呢?」
「哈哈哈……周老先生您多慮了,昨晚你家女兒被人搶走,這消息能瞞得住嗎?王家知道了恐怕退親還怕來不及呢,哈哈哈……」
一席話,說得周員外夫婦眉開眼笑,忙叫下人置辦酒席,熱情款待高士奇。高士奇吃了個酒足飯飽,打轎回韓府去了。後邊的事,明擺著的,不用我再說了,韓春和的心上人進了家,病也好了,人也精神了;周員外呢,雖然心裡不痛快可是生米做成了熟飯,他又有什麼法子;一場潑天大禍,就這麼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