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二月龍抬頭這天,黃粱夢大放社火,周圍數十里善男信女不絕於路。高士奇卻盤算著進京的事了。他穿著竹青夾衫,也不系腰帶,一頭烏亮的頭髮攏成長辮直拖到腰間,瀟瀟洒灑。飄飄逸逸地在人堆里鑽來鑽去。看了一會百戲兒,瞧一會賣葯的,覺得百無聊賴。便來至仙夢堂後,一邊閑逛一邊想心事:馬上就要進京趕考了,到了北京之後,這步棋該怎麼走呢?
難哪!憑真本事。憑文章硬考,我用得著求誰?無奈明珠、索額圖這些當道大老爺都是棺材裡伸手,死要錢!周韓兩家給的這一千兩銀子,只怕不夠塞他們牙縫兒!即便僥倖考上,頂多打點個知縣,備不住還是個縣丞,真不如我行醫賣字畫呢!他搖頭苦笑了一下,見一池春水在風中蕩漾,隔岸杏花似雪、柳絲如雨,真是二月景緻搖人心扉。正想構思佳句,因見廊下碑間粉壁上儘是題詩,一邊看,一邊走,來到北頭,卻有兩首詩寫在牆上,下面落款是「錢塘陳潢」。墨汁淋漓,一筆極有風骨的顏體字洒脫流暢。高士奇偏著腦袋仔細品評了詩之中含意,卻聽身後有人叫了一聲:
「高江村,久別了!」
高士奇回頭看時,來人有二十六七歲,干筋黑瘦,卻是雙眸炯炯,十分精神,穿一件團花青綢長袍,兩腿分得開開的背手站著微笑。
「……哦……足下……哈,是陳天一嘛!」高士奇遲疑了一下,忽然認了出來,「哎呀,您怎麼曬得這麼黑!哦,陳潢是你的本名兒,到現在才想起來!怎麼,又讓令兄逼著進京取功名了?」
陳潢笑道:「哪裡,家兄如今也想開了。看來我生就的是五行缺水的八字,一輩子離不開河。立德立功都不成,只好立言。我已考查完了南北運河,想再過幾日從娘子關入晉,到河曲鎮沿黃河南下,我寫的(河防述要)這部書里還缺些東西,比如要想治得黃河清,如何探本求源……」說到治河,這個黑瘦漢子眉飛色舞,滔滔不絕,「……出將入相,那是你江村兄這樣人物的事。我嘛,只配做個水耗子。」
高士奇笑嘻嘻地聽著,說道:「大禹治水功在千秋,我豈能小看了你?瞧這模樣,你要生當河伯,死為水神了。我從令兄處借讀過你寫的(河防述要),真真是濟民治國的要言。治水上我一竅不通,但你言人所未言,發人所未見,精闢之處也令人嘆為觀止啊!」
陳潢仔細打量一眼高士奇,說道:「真不敢認你了,你這破落戶書生如今出落得這樣闊氣!難道你發了橫財不成?」
高士奇這才笑著把在韓劉氏家治病的事說了,卻迴避了周家搶親一節,說完,看著陳潢又問:「看你的詩中憤憤不平的,如今你遂了心愿,求仁得仁又有何怨?怎麼發牢騷?」
陳潢呆了半晌才笑道:「不瞞江村兄,盤纏已盡路程尚遠,焉得不愁?」
「哎,這有何難?包在我身上!腰裡沒錢就不敢橫行——到底你是公子哥兒脾性。像我高某,身上一文沒有,不也從浙江來到這裡了?走!隨我到韓家去,讓他們騰間空房,你好好歇息幾天,把考查文章也理理,養足精神我往北你行西,咱們各干各的。」
陳潢一邊跟著高士奇向外走,一邊笑道:「澹人兄性子一點沒改,有錢就花光,沒了再鑽營——你要當了宰相,天下可怎麼得了?」就在這時,高士奇見一個要飯的女子滿臉污垢,一身臭味跟了出來,啐了一口說道:「去去!」陳潢卻從身上摸了十幾個銅子兒遞了過去。二人目光一碰,陳潢微微詫異地一怔,那女丐忙低頭掩一下衣襟去了。陳潢問道:「這個女子是此地人嗎?」
「唉,誰知道她!」高士奇又吐了一口唾,「是個啞巴!臭得邪行,一點色相也沒——你問她作什麼?」
陳潢沉吟良久方道:「這人很像我三年前買的一個人——當時陝西王輔臣叛亂,我恰好在甘南考察涇河,王輔臣軍中缺餉,從蒙古難民中掠來不少女子,裝進麻袋,二兩銀子一個。我身邊缺一個侍妾,就也挑了一個,雖然她死活不從,但長得卻是極標緻的……」
「標緻!哈哈哈……」高士奇大笑道:「這樣的叫花子叫『標緻』,真箇唐突西施,刻畫無鹽了——後來呢?」
陳潢沉默了一下,說道:「想不到買來當夜她就逃走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嫌我長得丑?」
「晦,我說陳潢,你是著了魔了!過去的事別提了,管她那些賬做什麼?難得今晚高興,該痛飲一場了!」說著便扯了陳潢回到韓家,半個主子似的要了一桌席面,一直吃到天黑。韓劉氏和陳潢挺對脾氣,再三挽留讓他住下,可陳潢卻堅辭要回黃粱夢店裡收拾行李,告別了。
回了下客,陳潢卻再也睡不著了,白日見到的女子的影子總在眼前索繞。聽著起了更,便披衣出來,此時星漢高遠。天街人靜,月亮線兒似的高懸中空,遠處滏陽河長久不息地發出微微嘯聲。他漫步踱至廟門口,忽然遲疑地停住了腳步:
「我這是想做什麼?這麼晚了,卻會一個年輕女叫花子……」
正待回步,卻見大廟前旗杆對面戲台旁,傍水台階上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陳潢不禁詫異:這麼晚了又這麼冷,是誰在那邊?他往前走了兩步,聽那人細聲吟道:
柳條金嫩不勝鴉,青粉牆東道韞家。
燕子不來春寂寞,小潭和風夢梨花……
聽到這兒,陳潢愣住了。眼前這個人,分明是個女子,看她身材長相,隱約正是白天見到的那女乞丐了。陳潢聽她詞調凄惋,暗暗思忖:這女子如無極深悲苦,和淵博的學識,斷不能發此感嘆。陳潢的心中升起一種說不清是憐憫。是愛慕的感情。竟不自禁地大聲說道:「好!原來你不是啞巴,竟能吟出這些清音妙語!」
那女子聽到人聲,急忙轉身一踅,朦朧的月色下,纖細的身材更顯得飄忽不定。陳潢不敢怠慢,大踏步地跟了上去。那女子聽見他腳步橐橐跟了上來,越發走得迅疾,忽左忽右,忽隱忽現,在荒墳野冢荊棘叢中一閃,早沒了蹤影。
陳潢站住了腳步,左右審視周圍。此時流雲飛渡,月影慘淡,黑森森的松柏發出低沉的濤聲,白楊青楓樹葉子一片山響。忽然,聽見身背後「啾——」的一聲凄厲怪嘯。陳潢回頭一看,對面一個女鬼,披髮飄飄。雙手高舉,臉上非但沒有血色,並連耳目口鼻一概不見,只白森森的模糊一片!陳潢的膽量是自幼在險風惡浪中歷練而來,自十六歲開始獨自查考江源河道,在廢廟破觀、荒山野墳中過夜是常事,也曾幾次和裝鬼盜墓的賊人相遇。一陣慌亂過後,他很快就定下神來,點頭嘆道:「你何必如此?我若沒膽子,就不敢追你——把臉上的白手帕取下來吧!」
「你是誰?」那女人問道:「為什麼追我?」
「你倒先問我!我還沒問你呢,你是誰?是不是西域人,曾被王輔臣亂兵發賣過的?」
聽了這話,那女子默然無聲,慢慢取下臉上蒙著的白紙。陳潢仔細一看,千真萬確,正是白天在黃粱夢鎮上討飯的女叫花子。此時近在咫尺,陳潢仔細打量,星光下雖看不分明,但她臉上已毫無泥垢,細長的脖項上是一張明潔秀麗的面孔,只是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一種似玫瑰非玫瑰。似香櫞非香櫞的處女氣息幽幽散發開來。她理了一下散發,沒有回答陳潢的問話,只解嘲地笑笑,說道:「你真是勇敢的人,以前有幾個惡少年都被我嚇死了!」
「自然,你要防身護貞也只得如此。」陳潢冷冷說道:「我不明白,當初我救出了你,你為什麼要逃?你是什麼身世?」
「什麼你救了我?那是為了讓我做你的妾室。我不敢高攀——只好淪落為乞丐了。你今晚為什麼要來追我,是為了你的那幾兩贖身銀子嗎?」
陳潢明知她是說假話,卻不便再問下去了。搖了搖頭說道:「當初救你,為的身邊有個女侍。你既然不願,我也就罷了,生摘的瓜不甜……我聽你吟詩,見你裝啞,已知你身世極為坎坷。既然有緣相識,我該問你一聲……」
「那麼你是真的……愛我了?」
陳潢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抬頭看了她一眼,迴避了她的目光,低聲說道:「別……別這樣說……我終年考察河情,在黃河兩岸見過不少的西域女子,據我看你不像中原人……」
姑娘微微一笑:「哦?好厲害的眼力。你看得很准,我的確不是中原人,而是喀爾喀蒙古土謝圖人。」
一聽這話,陳潢心裡清楚了。當年,他考察黃河上游時,曾到過西蒙古,對那裡的情形也略知一二。喀爾喀和准葛爾,是西域的兩大部落,不知什麼原因,喀爾喀族起了內訌,准葛爾的葛爾丹便乘虛而入,吞併了喀爾喀的草原,還殺死了土謝圖部落的汗王。這女子來歷不明,她會不會是——想到這兒,陳潢脫口問道:「那,你怎麼會流落到中原來呢,你的父母又在哪裡?」
聽了這話,那女子臉色一變,突然雙手掩面,失聲痛哭叫道:「不,你不要問我這件事,更不要提起我那可憐的父王……」
「父王!?」陳潢一聽這兩個字,愣住了。啊,面前這位受盡污辱的女要飯的,竟是土謝圖汗的女兒,一位身份高貴的蒙古公主嗎,驚異之下,他連忙上前行禮:
「學生陳潢,見過公主格格。」
女子見他如此,止住了哭聲:「哦,陳先生,小女子漢名叫阿秀,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我倒要謝謝您哪。多虧您把我從王輔臣手裡救出來,後來,我輾轉逃到北京告御狀,又差點被葛爾丹的使臣殺了……唉,不說這些吧,陳先生的恩情,我永世不忘,天色晚了,我也該回廟裡去了。陳先生,咱們後會有期。」
陳潢也正在為難,既然知道了阿秀的身世,不能讓她再過乞丐的生活,帶領她回客店吧,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能不引起別人的議論嗎?現在,聽阿秀說出這樣的話來,又看見她就要轉身離去,一陣悵然若失的感覺,突然襲上心頭,他叫了一聲:「阿秀格格,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