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在養心殿召見眾大臣,商議披閱傅學鴻儒科試卷的事,他指著堆放在案頭的卷子說:「你們瞧瞧,他們都是些名家大儒,可是卷子里竟然出了這麼多的毛病,寫錯字的、押錯韻的、用錯格式的、忘了忌諱的,看來,硬把他們拉進京城,強迫考試,並不能收盡他們的心啊!」
接著便議論到雲南軍情,康熙興緻勃勃,說了足有半個時辰,又道:「昨天接到雲南奏摺,吳世蟠已經自盡。朕已命人傳旨送他的頭到北京,怕只怕天氣太熱,路上就爛壞了,倒可惜了的!」聽得眾人無不失笑。熊賜履卻皺著眉頭說:「已收復了的失地,得趕緊派能員安撫,這不是玩的——大兵過境之後,往往搶得寸草不生,老百姓餓急了恐生變故。沒有地方官,任著軍隊搜刮,斷乎不可!」
「這樣——」康熙轉臉對明珠道:「叫吏部從速選一批州縣官,要清慎些的,也不用陛見,直接派往雲貴當知府;縣官從這次北闈進士裡頭選。現在就擬派一名觀察使,帶上兵部吏部兩家文書,視察雲貴軍民吏情。有縱兵為匪者,就地處置!」
明珠不禁一怔:「這會兒就辦?」
「嗯,即刻就辦!這種事情想到就得立刻辦。傑書在福建用兵,留下的民政叫人頭疼,弄得姚啟聖親自帶戈什哈下鄉剿匪保民。有了前車之鑒,雲貴的事要辦得穩妥一點——這是你吏部的事嘛!」
明珠皺著眉沉吟著,他真的有點犯難了。若說他口袋裡沒有合適人選,那也不是實情。遴選在京三品以上閑散官員,他立即能提出十幾個來。無奈此時是選觀察使到邊遠地帶,是四品官,當然得從五品六品中去選。這些日子忙得發昏,連吏部也沒去,一時之間,哪裡搜尋得來?猛然間他想起高士奇給他推薦過一個叫「徐球壬」的人,除了他還想不起別的人來,乾脆就推薦他得了。當康熙目光再次掃向明珠時,明珠無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點頭嘆道:「若論在京待選的五品官,倒有三十多名,但不是老弱,就是疲軟,或者吏情不熟。奴才思忖了半晌,覺得徐球壬比較合適……」接著將徐球壬的履歷、職名說了一遍,末了卻道:「這個人奴才原也不熟,是高士奇推薦的,想來一定是不錯的了。」
高士奇心裡雪亮,接過他的話頭道:「我和這位姓徐的還是在明相府里認識的,誰知敘談了以後,才知道我們還是親戚。」
康熙此刻心情十分愉悅,他原來賞識高士奇風流倜儻,選到身邊來吟風弄月調劑性情氣氛。剛才聽了高士奇的話才知道,其才識並非詞章所能局限的。和啟蒙老師伍次友比,有其瀟洒而無其鯁直;與明珠比,有其聰慧而無其庸俗;與熊賜履比,有其爽直而無其呆板——一向聽說高士奇是落拓書生,怎麼在京師還有個做官的親戚?便問:「你是錢塘人,他是阿城人,怎麼會是親戚?」
「回聖上,是親戚,不過遠了一點。是我未過門兒的賤內娘家七服堂弟的表侄兒。」
康熙不禁縱聲大笑,點著高士奇道:「你這奴才越來越大膽放肆,在這機樞重地也敢耍貧嘴兒——你的『賤內』是哪家閨秀?說出來朕替你主婚!」
高士奇正巴不得這句話呢!因為芳蘭已經許就了胡家,高士奇要奪這門婚事,胡家不服,告到了順天府。高士奇怕御史們知道了,不會放過此事。此刻,見康熙要出面主婚,連忙說道:「萬歲爺肯為奴才主婚,實在是奴才祖宗世世積德修來的福分。不過這女子不是名門閨秀,卻是丰台的一花匠的女兒。托祖宗福,奴才得近天顏,他們全家歡喜承恩,又因老佛爺萬壽,所以她親手選了一件禮物敬獻……」
在場眾人,除了明珠,誰也沒想到高士奇會選中一個花匠的女兒做正室妻房,事出意外,都有點詫異。康熙不禁點頭讚歎:「嗯,好,朕讀《後漢書》,每次看到《宋弘傳》時,常常嘆息世風日下。『富易妻,貴易友』,竟成了家常便飯!你這『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朕心甚是嘉許!」
明珠靴頁子里原來裝著御史余國柱彈劾高士奇敲詐店主房價,強娶有夫之婦芳蘭的奏事摺子,想瞅機會沒人時遞給康熙,聽康熙這樣說,知道沒希望了,不禁暗嘆,此人才華過人,心地乖巧,讓人不能不敬……他這兒想著,卻聽康熙笑道:「什麼禮物?進上來讓朕看看。」
高士奇「扎」的叩了個頭,出了上書房,抱著那盆花兒進來,小心翼翼揭開了絹綾。眾人看時,是三道精鐵箍得結結實實的一個小木桶,外面桐油清漆不知塗了幾遍,琥珀般透明光亮。桶里鬱鬱蔥蔥一嶄兒齊長著肥厚嬌嫩的茂葉,綠得好似要向桶外滾淌出來。高士奇將桶安放好,對康熙說道:「太皇太后壽誕之日將到,借萬歲的喜氣,臣妻恭獻此草為老佛爺添壽!」
幾個人頓時都怔住了。熊賜履獻的是幾幅董香光的字畫,書、扇、壽麵、壽桃,總計花了約二百多兩銀子。他一向如此,大家也不覺小氣;明珠獨出心裁,是用華山千年老黃楊雕了一座贏州九老對奕圖,一百枚金桃,還有一尊新山玉雕麻姑獻壽;索額圖的自不必說,花費也在萬兩白銀以上。高士奇如今不是窮光蛋了,怎麼竟弄了一桶草來當壽禮?
康熙卻不理會眾人心思,看著那桶草笑問:「這是什麼?」
「主上!此草名叫萬年青,臣無金玉珠寶,獻此瑞草,祝我大清萬年萬萬年!」
康熙騰的躍下炕來,走到面前,細細瞧著。萬年青本是青草的「青」,可是正和清朝的清是諧音,萬年青就成了大清萬年不衰的象徵。康熙喜不自勝地說道:「啊,萬年清!虧你高士奇想得出來!」熊賜履高興得也過來細賞,嘖嘖嘆道:「實實在在長得惹人愛!得提一個好名字——既是獻給天家之禮,何不就叫『天光萬年青』?」
索額圖心裡倒覺坦然,他算是真服了高士奇了,這麼一件小禮品也如此推陳出新,壓倒眾人。他雖覺有點遺憾,倒並不惱恨——反正明珠也沒得彩頭——聽熊賜履給他取名兒,便也饒有興緻地插口說道:「東園公,只天光二字尚有缺憾啊!我以為應叫『乾坤萬年青』!」
明珠挖空心思,拍著腦門兒笑道:「你也沒說全了,天地人稱為『三才』,我看叫『三才萬年青』的好。」
康熙聽幾個臣子議論風生,自也想擬一個名字出來,正構思時,卻聽高士奇笑道:「不煩眾位勞神了。賤內給它起了名字雖俗些,我倒瞧著最好,恭請皇上評議。她說——這叫『鐵箍一桶萬年青』!」
熊賜履大聲稱讚道:「妙哉!真正大手筆,『鐵箍一桶萬年清』——嗯,好!」
康熙卻沒有笑,近前雙手抱起桶來,低頭嗅了嗅,一股幽幽的清香,撲鼻而來。青湛湛的葉兒顫巍巍、鮮靈靈,彷彿在對他說話。過了好大一會兒,康熙方將萬年青放在案頭,左顧右盼地看著殿中,見無可作賞賜的東西,便取了桌上鎮紙和一支玉如意遞給高士奇:「這鎮紙賞你,如意賞你家沒過門的媳婦。傳旨內務府,『一桶萬年青』每年作例貢進大內!」說完又坐回炕上,不無感慨地對幾位大臣道:「萬年青倒也罷了,這『一統』二字用得絕妙!秦始皇掃六國,車同軌,書同文,才有漢興,國家一統百姓樂業,百廢俱興,有了張衡儀、蔡倫紙、相如賦。至魏晉八王之亂,天下便不可收拾。唐一統天下,更呈勃勃生機。五代亂,百姓又複流離失所,百業調敝,人民塗炭……縱觀史冊,想要國強民富,非一統不可!朕八歲登極,十五歲擒鰲拜,十九歲決議撤藩,冒險犯難,力排眾議,內內外外無一日安樂,為的是什麼呢?——朕難道不想安逸?還不是一心想把一統大業建起來!你們皆是朕的股肱大臣,心要與朕想在一起,造成如同貞觀之治的康熙之治。天下百姓,後世青史,不會忘了你們的!你們要好自為之呀!」
康熙的臉色有點蒼白,他一點做作沒有,娓娓而語,說得動情。幾個大臣先還怔怔地聽,至此不由自主一齊跪下,頓首叩頭:「聖上教訓的極是,臣等將凜遵聖諭,至死不忘。」
且說,叢冢鎮韓老太太家裡,自從陳潢和高士奇走後,一家人倒也過得平平安安,只是,阿秀思念陳潢,又惦記著復仇的大事,終日悶悶不樂。韓老太太是個精細人,豈能看不透姑娘的心事,變著法兒的和姑娘聊天解悶兒,拿話去套她。日子長了,這才明白,原來蒙古草原上,男女之間的婚姻、戀愛,全是自由的,根本就沒有中原這一套扯不斷、撕不爛的老規矩。韓老太太聽了,不禁爽然自嘆:「老天爺,我老婆子活了這麼大歲數,才知道你們那裡興的是姑娘自己找婆家,全不用什麼三媒六證,父母之命。這事啊,要出在咱們這兒,可不就是反了!那天,你對陳先生說的那番話,可把我嚇壞了,還以為你是得了瘋病呢!哈哈——」
娘倆正在閑話,管家匆匆跑了進來,說是新任治河總督靳輔靳大人和陳先生來了。慌得韓老太太連忙起身出去迎接,又命家人整治酒席,準備款待。忙亂之中,靳輔帶著陳潢、封志仁二人身穿便服,已經走了進來。韓劉氏見過世面,知道這治河總督乃是封疆大吏的身份,豈敢怠慢,便要請靳輔上座,大禮參拜。可是靳輔呢,卻怎麼也不肯受禮。他知道,高士奇從韓家出來,如今已經進了上書房,陳潢也受過韓劉氏的接濟,現在是自己的主要助手,便要以晚輩之禮,叩見韓老夫人。陳在感激韓劉氏收留了阿秀,更是堅持要大禮拜見老太太,就這樣。拉拉扯扯,推推讓讓,爭執了好大一會兒,才互相見禮,分賓主落座,略一寒暄,酒席已經置辦好了。
韓老大大見陳潢已經入了總督大人的幕府,也算是衣錦榮歸了,便想重提他與阿秀的婚事,趁著敬酒之際,來到陳潢身邊小聲說:「陳先生,老婆子想問您一句話。」
陳潢將筷子放下,「哎呀,不敢當。士奇與我是老朋友,阿秀又住你家,我瞧著你就是伯母一樣的,怎麼叫我『陳先生』?有話儘管說就是。」
「那好。阿秀和你的事,你到底是個什麼主意?你走後,這孩子丟了魂兒似的,我老婆子心裡實在難過。你——真的已經娶了親?」
聽了這話,陳潢心裡怦然一動。他萬萬沒有料到阿秀對自己如此痴情。沉默了好久,才慢慢說道:「實言相告,娶妻的事是沒有的。您老知道阿秀的身份,我與她通婚,先就犯了國法,還說什麼大丈夫的事業,修治河道?既然您老問起這事兒,就煩您轉告,陳某此生只願與她作為忘形之友,不敢有非分之想,三生石上再證前緣吧。」說著眼圈不禁一紅。
靳輔和封志仁兩個人今天特別高興,因為這次進京,諸事意外地順手。索、明兩家不但都沒找什麼麻煩,反都熱炭兒似的趕著套交情,又平添了陳潢這樣的高明之士入幕府佐助治水,心裡都放寬了,連封志仁那乾瘦的臉上也有了光澤。這會兒,倆人都喝得滿臉通紅了,見韓劉氏和陳潢說話,靳輔轉臉笑道:「有什麼悄悄話,顯見的比我們親熱了!韓媽媽,天一在路上一直誇你是個不戴頭巾的大丈夫,難道還有辦不到的事叫天一幫忙嗎?」
韓劉氏道:「哎呀,靳大人這話折死我老婆子了!一個婦道人家有什麼能耐?不過,你既說到這兒,倒真有件為難事要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