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康熙的車駕由東直門出京,向北進發。因為事先有旨意,不許禮部興師動眾地大肆鋪排,所以皇上只坐了一輛曲柄黃蓋的綠呢暖轎騾車。侍衛中穆子煦留在京師護侍太子,武丹帶了二十多名精悍侍衛簇擁著康熙迤邐而行。李德全架著海東青和一幫內監騎馬跟著,索額圖和明珠跟在轎車後聽招呼。魏東亭和高士奇尾隨斷後。這兩個人都是康熙的心腹,一個好學謙遜、和藹沉穩,一個滑稽多智、博學廣才。他們倆一邊揚鞭行路,一邊相互交談,不多時便結為好友了。
四天之後,車駕出了古北口,來到了遼闊的蒙古大草原。康熙是在內地出生,在紫禁城裡長大的,平日看慣了櫛比鱗次的房舍,曲徑幽深的巷道,雖然也曾在京畿山西一帶巡視過,那關內山河,總不免給人一種狹窄、閉塞的感覺。等出了長城,放眼一望,草樹連綿、狐兔競奔,只見茫茫草原,天高地廣。一陣清風吹過,雲動樹搖,百草伏波,真讓人耳目一新!康熙在轎車裡坐不住了,興緻勃勃地跳出來,在草地上蹦跳了幾下,像個大孩子似的哈哈笑道,「好!真是春風爽人啊!」
武丹也笑呵呵地說道:「主子!奴才十五年沒來關外了,瞧著真是親切。再過些時嫩草長出來,那才真叫美呢!」
康熙接過一個侍衛手中弓箭,一躍跳上了專為他預備的大青駒,牽上緩繩一抖,輕加一鞭。那馬本來出自蒙古,此時見了草原,真是如魚得水,就地撒歡兒兜了個圈子,長嘶一聲狂奔而去。魏東亭雙腿一夾馬肚,風馳電掣般趕過去護駕。駿馬飛奔之處,十幾隻黃羊,兩隻狍子被驚得「唿」的一下從草叢中竄了出來。康熙一見,忙從箭囊中抽出一支雕花狼牙箭搭在弓上,扯得滿月一般,「嗖」的一聲射出去了,一隻黃羊應聲翻倒在草窩裡,打個滾兒不動了。
康熙在馬上揚弓大笑,「李德全,快放出朕的海東青!東亭,你和素倫從北邊繞過去。武丹,你愣什麼?到西邊堵住——高士奇跟著朕來撿獵物——其餘的到東邊,不要叫它們跑了!」
眾人高聲笑著答應一聲,散開來圍捉這群沒命奔逃的野牲口。李德全解開縛在臂上的海東青,那獵禽尖嘯一聲,雙翅展開,足足八尺有餘。只見它直衝雲霄,在天上盤旋一個大圈子俯衝下來,早已按倒了一隻黃羊,伸出鋼鉤一樣的爪子抓住羊頭皮,撲幾下翅,竟把它提起二十幾丈高!侍衛們歡呼雀躍,齊聲大叫「好!」海東青卻將那羊直摔下來,又去尋捉獵物。
高士奇白面書生,哪見過這種場面?只顧張著嘴呵呵大笑,一邊跟著康熙手忙腳亂地瞎張羅。
康熙將剩餘的四五隻黃羊趕得逃進一個小山溝里。回頭對趕上來的武丹,高士奇和侍衛說道:「甭追了。天到這時分,再有半個時辰就黑了,網開一面,饒了它們去吧!」
話還未完,那幾隻黃羊急箭般又從谷口狂奔出來,竟不顧有人,奪路而走。康熙正詫異時,武丹搶上前大吼一聲,捉住康熙手臂向自己身後一扯:
「主子留神,有猛獸!」
正在嬉笑的高士奇被他這一聲嚇得身子一矮!康熙回頭看看,並無動靜,笑罵道:「武丹,你炸的什麼屍哪——」話說半截便咽住了,康熙已感到座下的馬也在簌籟發抖。
武丹的神色剎那間變得猙獰可怖:「主子,奴才是關東馬賊出身,這事見多了!」他回過頭吩咐一個小侍衛,「快,去叫虎臣大人,其餘侍衛保護好皇上和眾位大人。」
話音剛落,亂石後草叢中刷刷一陣響動,一隻斑爛猛虎探出頭來。斗大的虎頭高昂起,發出粗重而低沉的一聲長嘯,幾匹馬竟嚇得一下子軟癱在地,閃得康熙踉蹌一步方站穩了。高士奇驚得臉上沒有血色,新來的一個小侍衛張玉祥也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下,卻被武丹一把提起,劈頭蓋臉就是一個老大的耳刮子:「主子還在這裡,你就嚇得沒魂了?」
康熙這時己鎮定下來,瞥一眼張玉祥,冷冰冰吩咐道:「拔掉他的花翎!」
老虎爬上了岩石。這時才看見它的全身足有七尺長!黃緞子一樣的毛色,只見它懶洋洋伸了一下前爪,彷彿漫不經心似的看了看面前這幾個人,將一根五尺多長的尾巴直豎起來,齜起牙又吼了一聲。這一聲之大,三里外也是聽得見的。幾匹馬全都驚得成了一攤泥,不死不活地伏在地下。
武丹大叫一聲:「護好主子!」便「刷」的一下將袍子甩到草叢裡,提了一口氣,慢慢向老虎走了兩步。老虎好像知他來意不善,將兩條前腿一伏。後臀高聳起來,頭左右一晃「嗯」的一下,便竄了過來,正與武丹撞個滿懷。
一場驚心動魄的人虎搏鬥開始了。老虎粗大的雙爪沒頭沒臉地猛抓武丹。武丹機靈地轉換步法,與老虎格鬥。他在關外已是武林高手,當了康熙侍衛,又跟著鐵羅漢史龍彪學藝三年,有一身練就的硬功夫,再加上他體魄如熊,心腸狠毒,竟赤手空拳與猛虎幹上了。幾掌打過,武丹打紅了眼,怪叫一聲撲上去,竟和虎緊緊抱成一團。他一手死死摟著老虎脖子,另一隻手運起紅砂掌,向老虎頦下、肋間猛擊。那老虎張著血盆大口,卻因武丹與它緊貼著身子卻咬不著,情急之下,老虎便用前爪後爪連扒帶抓。武丹身上牛皮鎧甲的後背被它撕得一條一條,腿部也被抓得流出了殷紅的鮮血。
就在這時,魏東亭已經趕到,見康熙和侍衛都在獃獃地看,便厲聲喝道:「哪有你們這麼辦差的?這功夫還有心思陪著主子瞧熱鬧?快把主子架到後邊!」他放眼看去,只見武丹已和老虎滾在一起,將一大片草都壓倒了。便不動聲色地從綁腿中抽了一把匕首,湊近了老虎。又想到,這虎渾身毛皮鮮亮可愛,說不定康熙要這張虎皮呢?所以不敢亂下手,只在一個翻滾時看準了,便向虎頭上猛扎一刀,再翻過來便住手,如此往返三四次。虎血、人血狼藉滿地,那老虎漸漸沒了氣力,被武丹一翻身壓在身下,卡住了脖子。幾個侍衛一擁而上,有的扯腿,有的用腳猛踢,那老虎已毫無反抗能力,一任眾侍衛痛毆。素倫乘機拽出了已經累得半死的武丹。
夜幕在草原上降臨了,侍衛們搭起了牛皮帳篷,燃起了熊熊簧火。他們烤著黃羊肉、虎肉,發出陣陣誘人的香味,高士奇、索額圖和明珠與侍衛們興高采烈地說笑著大吃大嚼。康熙從帳中出來,在春寒抖峭的風中適意地伸欠一下身子,望著野茫茫、黑沉沉的草原出神。魏東亭見眾人沒跟著,忙掀開帳篷出來,見康熙沉吟不語,遂笑道:「主子,外頭風大,瞧這天說不定還要下雪,請回罷。」
「唉,今天這場震驚,讓朕想了很多。看來,遇上大事,手中沒人是不行的啊!」
「皇上聖明在上,朝中猛士謀臣、爪牙之將比之歷朝歷代,都有過之而無不及,皇上大可不必如此感慨。」
「不,虎臣,西域之地自古以來雖屬華夏版圖,但叛服不常,甚難駕馭。朕想,西征之役為千古未有之偉業,可是,千錘打鑼,要一錘定音,談何容易!派誰去當主將呢,可見猛士、爪牙還是太少啊!哎——今兒個高興,不想這些煩心事了。東亭,朕察看了你幾天,覺得你似乎有心事,這次來京,不單是為了見見朕吧?」
魏東亭望著康熙模糊不清的面孔,心下暗自欽佩康熙的眼力:「主子說的何嘗不是?奴才得罪了人,在南京有點坐不住,想到北京見主子,得便兒訴訴苦。」
康熙突然哈哈大笑:「哦,就是你摺子上寫的,伊桑阿他們,哦……還有——你不必說了,朕心裡有數。安心辦你的差,萬事有朕來做主。朕就你這麼一個奶哥哥,豈能輕易讓人作踐了?」康熙說得很動情,魏東亭聽了這話,心中一陣酸熱,一串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康熙站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冷,正要回帳,聽見東邊有人哭泣,正詫異間,魏東亭卻說:「主子,這必是張玉祥。他今兒被皇上摘了花翎……」康熙一怔之下,默默踏了荒草走過去,站在抱頭飲泣的張玉祥身後,緩緩說道:「張玉祥,你哭什麼呢?變起倉促,驚慌失措也是人之常情。你向武丹他們幾個陪個罪,就說朕說的,待以後有功,一定準你將花翎掙回來廠
早春二月,在江南已是繁花似錦,就是沿黃河兩岸,也是杏蕊吐芳的時候了,但塞北天高氣冷,依舊寒氣難當。康熙一行離開古北口的第二天,突然變了天,白毛風裹著雪粒。雪片,時而如驟沙狂奔,時而如玉龍柱天,鋪天蓋地降落下來,這就是東北人常說的那種「煙兒炮」。康熙因貪程趕路,冒了風寒,頭昏身熱,懶得動彈。雖有高士奇在身邊殷勤照料,無奈過了黑山縣,一路俱是荒村小店,飲食醫藥均不周備,身上高熱竟退不下來,把幾個扈從大臣急得熱鍋螞蟻一般。眼看快到隆化鎮,眾人方鬆了一口氣,高士奇合掌念佛道:「阿彌陀佛,好歹鎮上會有個生藥鋪的!」魏東亭介面說:「放心吧,隆化鎮我來過,有兩家生藥鋪呢!」
聽說鎮子上有藥店,高士奇放了心,在馬上對索額圖道:「唉,我只怕主上轉了傷寒,到奉天又要祭奠皇陵,又要會見蒙古王公,怕主子吃不消。」
隆化鎮有一千多戶人家,滿地爬犁印子,街旁的柈子也疊得齊齊整整,一垛接著一垛。因漫天大雪,街巷上絕少行人,車駕來到時天已近黃昏,只沿街幾家干店門口,各自站著夥計,手裡打著西瓜燈,縮著脖子跺著腳迎候客人。照武丹的意思,就鎮邊隨便找一家客店先住下再說,但魏東亭因為以前陪康熙住店遇到過刺客,所以格外小心,挑了又挑,才在鎮中心房舍密集的地方找著一家叫「興隆」的百年老店歇下。高士奇張羅著開方抓藥,看著煎好又親自嘗過,才伏侍康熙服了。眼見康熙吃過葯安然入眠,才放心出了上房。見魏東亭端端正正地立在檐下,便說:「虎臣兄,你也忒過於小心的了!這會兒能有什麼事?走了一天的路,好歹濕靴子也該換換啊!索老三、老明和武丹都在前堂吃飯,你也去吧!」
「不,士奇,小心沒過逾的。山村僻野,內情不熟,主子這兒不能沒有我們這幫玩刀子的。武丹和我商議好了,我們倆輪流在這兒守著,你只管吃你的飯——主子的病不要緊吧?」
聽了這話,高士奇心裡一陣感動。若論起忠心,這個魏東亭確是頭一份,也難怪康熙疼他:「這事你放心,主子身子骨兒結實著呢,哪裡就真的病倒了?我用了一劑發表葯,只要主子夜裡一出汗,明天準保沒事兒。」
這個興隆老店是個三間門面的店鋪,前邊賣飯,後邊住店。康熙帶的文武侍從、太監、宮人,有三十多人,足足擺了六桌。外邊下著這麼大的雪,老闆也不防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客人,再仔細一看,雖都是便裝打扮,卻一個個氣字軒昂,上下分明,一來就包了全店房間,又命夥計關店門上門板兒,不準再接客。老闆是何等精明啊,便知不是尋常客人,忙得他一頭熱汗前後照應。高士奇進來,徑向上首明珠、索額圖席上走去,打橫兒坐了下來。明珠見店中有雜人,低聲問道:「主子用過葯了?」
「用過了,安生睡了。趕明兒主子不見好,你們只管啐我!」高士奇正在吹牛,卻聽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拍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