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黃昏了。落霞繽紛,彩雲輝映,一抹夕陽透過大隔扇門斜照進廳里。康熙、郭琇一君一臣一坐一跪,沉默了許久。康熙才語氣沉重地說道:「郭琇,你跪近一點。」郭琇忙膝行幾步,靠近康熙跟前,聽康熙又道:「你今日所奏,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但言語太過分了。平心而論,朕難道真的是桀紂之君?當著這麼多人,你信口開河,叫朕的體面何存?」
郭琇見康熙如此誠摯,心裡一顫,熱淚奪眶而出,哽咽著回道:「回皇上話!餡言害主,直言救國,古有明訓,求萬歲體察臣心。至於重滿輕漢,重內輕外,實乃本朝弊政,臣不敢不據實披膽而言。」
「唉!滿人說朕太慣縱漢人,你這漢人呢,又說朕重滿輕漢,做人可真不容易呀!算了,俗話說,清水池塘不養魚,朕看這事不必再提了。朕想問問你,你說漢人士子尚不服本朝,實情是如此嗎?康熙十八年之後,朕看好多了嘛!」
「是,康熙十八年皇上開博學鴻儒科,實是匡古未有之盛舉,但僅取中了一百八十餘人,豈能盡收天下遺民之心!皇上勵精圖治,如今已粗具規模,心懷貳志之人不敢公開作亂是真,但要說人心盡服,臣不敢附和。」
「哦?你都聽說些什麼?不妨直奏。」
「是,臣以罪貶之身,最易聽到此種言語。京城裡司道文武漢臣,動不動就拿本朝陋政與前明類比,不滿之情,溢於言表。外邊更有遺老著述,追思前明典章,妄分華夷滿漢之界,甚至有仍奉崇禎正朔者,豈可等閑視之?」
康熙聽到這裡,不由深深嘆息一聲。他自即位以來,在華、夷、滿、漢之間,不知下了多少功夫調和,滿以為博學鴻儒科一舉收眼逸民,不料還是有人不服。正在沉思,又聽郭琇道:「自然,比起康熙十八年之前,如今的境況已經好得多了,主上也不必為此憂心忡忡。臣以為,當日我朝大軍入關之時,前明之宗廟社稷,已不復存。我朝天下得自於李自成之手。這個道理要頒之天下,令人人皆知……」郭琇正要接著往下說,卻見康熙站了起來,便住了口。康熙激動不安地擺了擺手:「說得好,你說下去,說下去——朕不習慣坐著想事……」
「……是!天下百姓不知這個道理,還以為大清是奪了朱氏天下而自立,這就很可慮!臣以為應效法前朝故事,禮尊孔孟。表彰文明;奉前明宗祠,祭前明皇陵,修明朝正史以示滅國不可再復……」
康熙聽得神采煥發,不禁欣賞地看了郭琇一眼:這樣一個人才,明珠怎麼搞的,竟似一點也不知道!
只聽郭琇又說:「至於朱三太子之流,不過是圖謀不軌之奸人,應著大理寺、刑部,明旨嚴捕,以明視聽而正國典——如此,何愁民心不穩,天下不治?」
康熙靜靜聽完了,點頭微笑了一下,莊重地坐回龍椅上,朝外邊喊道:「索額圖,你們幾個進來。叫李德全他們三個也來,聽朕發落!」
上書房大臣及武丹等侍衛、太監,因未奉聖旨,一直都在原地站著。眼見天色漸暗,康熙和郭琇兀自在屋裡談論,正不知如何是好,聽見傳喚,武丹忙命人掌燈。李德全聽了康熙口風,心知不妙,可是,他人小心靈,知道獵鷹海東青,乃是康熙皇上最心愛的。而這海東青除了李德全之外,誰也喂不了。看來,今兒個要想活命,只有靠海東青了。臨進來前,悄悄將海東青右腿使勁擰了一把,那海東青疼得「嘎」的一聲大叫,叫得康熙目光一跳。
康熙見眾人進來,平靜地說道:「高士奇,你來草詔!郭誘犯顏直諫,言語之間,雖多有不敬,然公忠之心皎然如月。所言過激之詞,朕不加罪——著郭琇補……都察院右都御史之職!」一聽這話,眾人全愣了!
都察院右都御史乃是都察院六科五道監察御史的副長官,不但有獨立彈劾權,並且允許「風聞奏事」。就是說即或彈劾不實亦不反坐。這個職務是從一品的官級。郭琇是已革道員,降為從五品,驟然之間連升數級,一躍為台閣大臣。這樣的提拔,立國以來可以說是聞所未聞。明珠和索額圖不禁對望一眼,不知郭琇在屋裡說了些什麼,陡然間大蒙聖眷。高士奇也是一震,抬頭看了看康熙,忙又下筆急急書寫。
康熙一邊想,一邊口授,「……著賜單眼花翎,與六部大臣同朝列班侍候。太監李德全等三人,橫行違法,擅毆職官,咆哮公堂,謊言欺君,應即處斬——」
話未說完,李德全三個人早嚇得魂不附體,趴在地下搗蒜般磕頭求饒。康熙微笑道:「哼,你們犯了國法,求朕是沒用的。郭御史既然彈劾你們,朕也只能依法而行……俗語說求人不如求自己,要想免罪得郭琇撤回原奏才成啊!」
三個人聽了,忙轉身爬過來,淚眼汪汪地看了郭琇一眼,匍匐著叩頭求饒。索額圖知道康熙的用意,見郭琇爭足了氣,便笑道:「郭大人,瞧我的薄面,撂開手,恕了這三個奴才吧!這些賤東西不懂事,倒可憐巴巴的,再說皇上的海東青,也得李德全侍候才行啊!」
郭琇被皇上突然加級晉封早已愣了。他不知所措地環顧四周,直到索額圖代為求情,才清醒過來,挪動了一下身子結結巴巴奏道:「臣謝恩……臣焉敢……啊,不,不,不,臣並非不識抬舉,敬請皇上收回成命。臣以戴罪之身,無尺寸之功,以一言之合,蒙此大恩,恐開諸臣幸進之心,求聖上明鑒!至於李德全三人,臣在三河縣衙已經動刑杖責。又有索中堂講情,臣即免奏三人欺君之罪。」
明珠低頭想了想,上前躬身道:「皇上,郭琇所奏有理。應待郭琇立功之後,再加封賞,可免去內外臣工一些議論。」
索額圖也道:「一下子升得太高,恐怕人心難服,於郭琇也沒有好處。都御史肩負國家重任,如此輕易任命,恐臣下議皇上升降官員隨心所欲。請皇上聖鑒。」
康熙笑著起身道:「那就先讓郭琇當個監察御史吧!其實只要考察實在,多升幾級又有何妨?明珠,你當初也不過是個小侍衛,一日之內連升七級,晉為副都御史。高士奇你說呢?」
高士奇笑道,「就是這個話。像郭琇這樣兒犯顏批鱗,生死不顧的人,確有古代烈臣之風、御史品德,奴才心服之至!」
「不怕你不服,郭琇的見識不在你之下,膽量卻比你大得多!朕今日著實乏了,得歇息一下。你和郭琇參酌一下,把他剛才說的條陳擬出幾道旨意來,回京後見了熊賜履,由上書房議定,用璽明發!嗯……另外擬旨給施琅,叫他將備戰詳情奏來,若備戰已畢,即可相機下海作戰——朕急著要南巡呢!」
康熙二十二年夏天,北方多雨,南方多風,康熙督促施琅抓緊戰備。出兵台灣的聖旨是三月份傳到的,從接到聖旨的那天起,施琅和姚啟聖就抓緊了戰備工作。那個高傲自大的將軍賴塔,按期交上了十門精製的紅衣大炮和十萬支火箭,帶著妻妾奴僕,調任四川去了。施琅和姚啟聖都是主戰派,各項籌備工作進展得十分順手。戰爭的濃雲,瀰漫在福建沿海。魏東亭的海關上,又送來了五十萬兩餉銀,還有酒五千壇,生豬兩千頭,活羊五百隻,和三十萬石白米。有餉有糧,士氣大振,軍營里從早到晚,喊殺練兵之聲不絕於耳。姚啟聖看到這情景,不禁暗自興奮,便打馬揚鞭來見施琅,商議下海東征之事。
姚啟聖來到督軍府時,施琅正獨自一人在默默地察看海圖。姚啟聖一進門就大聲贊道:「施兄,你瞧,咱們軍隊的士氣多高啊,你老兄真不愧是治軍有方啊!」
施琅一邊讓座,一邊笑著回答:「哪裡,哪裡,姚兄過獎了。不過,軍士們懂得了『以戰致太平,以戰求一統』的道理,心存報國之念,胸有必勝之志,這才是可貴的哪!唉!可也有膽小的,前天晚上,我就見到一個兵士,在磚上刻了自己的姓名籍貫,悄悄地埋在地里……」
「啊,有這等事,殺!」
「哎,哪能呢。水軍剛調到福建之時,有人自殺,也有人自斷胳膊腿的,我們殺了十幾個,還是不頂用。可見,要想鼓勵士氣,光靠殺人不是辦法。」
「那,你是怎麼處置的?」
「照皇上的教誨辦。我把那個士兵叫進府來,著實的誇獎了一番,說他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東下寶島,捨身成仁,為國家建功立業,他也就高高興興地走了。」
「哈哈,施老兄。真有你的!」
二人正在說話,中軍來報:「欽差大人,文華殿大學士李光地奉旨來到。」二人一聽此言,不敢怠慢。施琅下令,「開中門,放炮,迎接欽差天使。」
例行的叩拜、恭請聖安之後,李光地手捧聖旨,昂首闊步走到正廳,站定南面,說了聲:「施琅接旨!」
施琅連忙上前跪下:「臣施琅恭聽聖諭!」
「進剿台灣逆賊之事,朕已數下詔諭,惟因渡海作戰,勝負難決,朕雖期之甚切,亦不便遙定,今特著李光地奉旨前往,務期爾等早日興軍東渡,以免曠師持久,貽誤戰機。著加封施琅右都督職銜。欽此。」
施琅聽罷,連忙磕下頭去:「臣,謝恩!」
李光地上前一步,攙起了施琅,當下三人分賓主坐下。李光地這趟差,雖是皇上派遣,也有他自己的小算盤。他是朝中為數不多的主戰派之一。台灣若能順利拿下,在他就是大功一件,進上書房唾手可及。若拿不下來,他還真的不好交代。說白了,台灣一戰,是關係著李光地的升遷榮辱,是他政治生涯中的一個大賭注。所以他拿到聖旨,便馬不停蹄,星夜兼程地趕到福建。此刻,他剛一落座,就言歸正傳了:
「二位大人,聖諭上說得已經十分明白了。施大人曾連上奏章,說是要相機渡海東征,但至今卻仍是按兵不動。所以聖上急不可耐,才命學生匆匆趕來問一下,不知施大人作何打算?」
施琅一聽這話,心裡不痛快了。他心中隱隱地覺得,面前這個盛年得志的書生,一定是在皇上面前說了些什麼話,才惹出這場事的。便乾笑了一下說道:「哦?聽李大人話音,聖上加封施某右都督職銜,是為了督促施琅儘快用兵。如果真的如此,這職銜下官絕不敢受。打仗的事,兵凶戰危,沒有絕對把握,不操全勝之道,怎可草率進兵?施琅自受命之日,夙興夜思想的只有一件事,絕不為報私仇而意氣用事,也絕不讓皇上體諒台灣蒼生之心付之東流。怎敢擁兵不進,養敵自重?求李大人明察。」
這幾句話說得直率,也說得有分量。李光地一聽。臉騰的一下紅了。不錯,剛才宣讀的那道聖旨,是他李光地起的草,如今,被施琅一言捅破,倒像是他李光地心存偏見,以小人度君子了。他的自尊心被刺得一痛,忙說:「哎——施將軍,您不要誤會嘛。加封右都督職銜的詔諭,是皇上硃筆親書的,不信,你一看就知道了。」
姚啟聖見倆人一見面就談僵了,也連忙出來和稀泥:「施兄,小弟之見,還是聖上想得周全。咱們這水師,北方人、南方人都有,你拿了都督的職銜,指揮起來也就方便了,包括我的福建水軍和我本人在內,全聽你的調遣。」
李光地見有人幫助說話,又來勁兒了:「哎,姚總督這話說得對。練兵嘛,本來就是為了打仗,總這樣拖延時間,不進不退的成何體統。去年冬天,皇上就有旨,催你們進兵,不知為什麼你們卻按兵不動?」
施琅不屑地一笑說:「嘿,我在等候戰機。時機不成熟,叫我怎麼用兵啊?」
「等,等什麼?」
「等風!李大人你可知道,海上行船沒風是不行的。」
「哈哈,施大人你說得好,不瞞您說,學生我就是福建人。這裡冬有朔風,夏有薰風,秋有金風,春有和風,可以說,四風俱全。光地此次出京,一路行來,天天有風,將軍為何不進兵呢?」
施琅聽他這麼一說,有點上火了,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李大人,咱們今天說的是打仗,不是你們文人秀才在吟風弄月,有風沒風,風大風小都能作出詩來。下海打仗,一個不謹慎,就要全軍覆沒,那可是關係社稷安危和十幾萬生靈的大事啊!我告訴你,福建四面來風一點不錯,可並不是什麼風都能用的。請李大人明察。」
李光地以欽差的身份來到這裡,想不到,一上來就碰了這麼個大釘子。他心裡不痛快,可又不便當場發作,便忍了口氣問道:
「哦,光地一介書生,不懂軍事,今日正好請教施將軍,要什麼風才能渡海作戰呢?」
「南風,我要的是南風。沒有南風,決不能下海!」
「哦——如此說來,我李光地倒要在這裡一直等下去了。海上風向,變幻不定,倘若軍艦下海時刮的是南風,走到半道上又轉了東風,那就只好班師回來。如此反覆,這收復台灣的事兒,豈不成了兒戲嗎?」
這一下,可把施琅給惹火了:「李大人你可知道,為將者,若不識天文,不明地理,不辨風候,那是個庸才、笨蛋!這幾年,你李大人竭力主張收復台灣,又在京師為我渡海大軍籌糧籌款,你的遠見卓識,施琅打心眼裡佩服。如今聖上命大人前來督師,聖命所在,施琅不敢道半個不字。但是,若像你剛才說的那樣,管它東南西北風,皆可下海,施琅不敢附合。既然如此,施琅願上表交出軍權,由你李大人統兵作戰如何?」
一聽說施琅要撂挑子不幹,李光地猛的吃了一驚。他不是傻瓜,這次康熙只是讓他來巡視軍情,並沒有讓他督戰。如果他真的擔起督戰的挑子,那便是違旨行事,要吃傢伙的。再說,李光地熟讀史書,前明朝動不動就派太監監軍、督戰,鬧到亡國的程度,這歷史教訓,他李光地知道,康熙皇上也知道。要是為一句話鬧意氣,再這樣與施琅僵持下去,貽誤了軍機,他李光地可吃罪不起。想到這兒,連忙換了一副笑臉:「哎一——施將軍,你言重了,學生我可吃不消啊。我這個欽差,是奉命前來站在岸邊上擂鼓助威的,決沒有越俎代庖之意。請施將軍千萬諒我的一番苦心,學生年輕,言語不周之處,務請海涵。」
其實,在一旁坐著的姚啟聖,對李光地也沒有好感。姚啟聖和陳夢雷是好朋友,他一向看不慣李光地的為人,更看不慣這拿雞毛當令箭的派頭。今天,讓施琅這個倔老頭頂他一下,出出心中悶氣,覺得十分痛快。可是,人家今天畢竟是欽差大臣啊,事鬧大了,也不好收場,只好還得和稀泥:「哎,我說施將軍,李大人,你二位不必再爭了。以下官之見,大家同事一君,共辦一差,心裡想的都一樣,光地兄身負聖命,自然要催促進兵;施將軍呢,是老謀深算,成竹在胸,怕萬一辦砸了差事,辜負了聖上的期望。好好好,現在不說這些了,來人,辦酒,為欽差大人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