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二年的中秋之夜,因為台灣大捷,辦得比任何一年都熱鬧。康熙皇帝在暢春園大事鋪張,賜宴群臣,連太皇太后都請來了。還叫了一班戲子來助興。
酒宴中間,康熙滿面春風地端著一杯酒,徑直來到陳夢雷坐的桌子旁,陳夢雷一見,連忙起身行禮,卻被康熙攔住了:「哎——不要拘禮,大家都高興嘛。夢雷,在三阿哥那裡,你呆得慣嗎?」
「啊,哦,回聖上,三阿哥勤奮好學,聰明上進,與臣相處得十分好。前幾天,三阿哥又賜臣一座宅子……」
「哈哈哈,你們能處得來,朕就放心了。」康熙又轉臉對同桌的官員們說:「今天,暢春園的酒宴上,只有陳夢雷是無官之人。當年他進京趕考,沒進考場,朕就和他認識了。他是朕的布衣老友啊,來人,取筆墨來。」
侍衛們連忙呈上筆墨紙硯,康熙拿起筆來,略一思索,揮筆疾書,寫下一副對聯:「松高枝葉茂,鶴老羽毛新。」寫完,看了一下拿起來交給陳夢雷:「夢雷,這個賞你,你帶回去掛在堂上。朕的字寫得不好,可是這是寄託了朕的一片心意啊!」
陳夢雷激動得涕淚縱橫,跪下來叩頭:「臣,謝恩!」
這些情景,在座的大臣們看了,也都十分激動。只有李光地,卻覺得心裡不知是酸、是苦、是甜、是辣。眾人的議論,他聽不見,台上演的什麼戲,他也看不見;只是如痴如呆地坐在那裡愣神兒。突然,內侍穆子煦悄悄地走了過來,附在李光地耳邊說:「皇上有旨,在會芳亭召見大人。請吧!」
李光地突然一驚,連忙起身,整好衣冠,來到暢春園後園的會芳亭。說「亭」,其實是個六角的亭子模樣的小宮殿。康熙坐在裡間炕上。穆子煦進去回過之後,停了好大半天,才聽康熙吩咐一聲:「叫他進來。」
李光地一看這個陣勢慌了,連忙打下馬蹄袖,報著職名進門行禮:
「臣李光地叩見萬歲!」
「嗯,起來吧。朕問你,你和于成龍交情怎樣?」
「回聖上的話,于成龍從未與臣一起共過事。他是個清官,孤芳自賞,很難與他接觸。所以臣與他沒什麼聯繫。」
「哦,大臣之間,不應結黨拉派,讀書人更應該心胸開闊。于成龍別的都好,只是心眼太小。比如靳輔他們,常年奔波在河工上,風風雨雨,容易嗎?可于成龍卻不能容他,動不動就上本參奏。他的奏摺,又都是經你的手遞上來的,這是怎麼回事?」
李光地心中一驚。靳輔把李秀芝母子帶到北京,鬧得他李光地丟盡了臉面,如今皇上這樣問話,是什麼意思呢?便試探著回答:
「聖上,靳輔雖治河有功,但也有辦事不周之處,而且與地方官之間常常鬧得不可開交,頗犯清議。于成龍的本章是有道理的,臣不過按例進呈御覽,並無私情。」
「什麼,清議?哼,在京的官員,飽食終日,不辦實事,會念幾首詩詞,讀了幾本古書,便都拿來『清議』一下,要叫他們下去辦點實事,一個個都傻眼了。你要小心點,我聽你這話音,怎麼與索老三如出一轍。」
李光地機靈靈打個寒戰:「臣乃皇上之臣,既不追隨索老三,也不會去附和明珠。臣忠心事主,求聖上明鑒。」
「嗯,你很會說話,朕喜歡你的,也就是你的才華、學識。再說,朕的師傅是伍次友,而他的父親伍雅遜先生又曾經教過你,總算有點淵源。所以你的事,朕不能不多擔待點,免不了也要護你一點。但朕要告訴你,你與伍先生相比,差得遠了。你患得患失,熱中功名。朕不讓你進上書房,就是因為你氣量太小,事事計較,冤冤必報,你知道嗎?」
李光地不能不承認,康熙說的全是肺腑之言。但他一向心胸高傲,覺得因為這點毛病,就不讓他進上書房,心中又有點不服氣:
「聖上恕臣愚昧。臣不解聖意,請皇上明示。」
「哦,你這個聰明人,還用得著朕多說嗎?比如陳夢雷,你們本來是好友,如今卻成了不能見面的仇人。你已經做到文淵閣大學士,一品大員了,他還是一個布衣書生。為什麼你就容不下他呢?」
李光地心想,這事三言兩語說不清,與其拐彎抹角,不如直言:「皇上明鑒,陳夢雷大詐似直,實在是文人中的敗類。」
「哈哈哈,李光地呀,李光地,大詐似直也罷,大奸似忠也好,如今他在三阿哥府上教書,與世無爭,你為什麼不放過他。難道你的所作所為都是那麼正直嗎?難道你就沒有一點虛偽欺詐之處嗎?」
李光地抱著一線希望,咬牙堅持著:「臣從不欺人,更不敢欺主,聖上所言,臣擔當不起。」
康熙一陣冷笑:「哼哼,李光地,你不要以為朕身居九重,外邊的事什麼都不知道,其實,什麼事都瞞不了朕!朕問你,你說沒說過,『皇上調陳夢雷去教三爺,是誤用小人?』說沒說過『陳夢雷欺心狡詐,所以斷後,我李光地從不欺心,所以子孫繁茂』?」
李光地腦袋轟的一下,這些話他確實說過,是和最要好的朋友說的私房話呀,皇上怎麼知道了?想起明珠大鬧府第的事,更是覺得後怕。他正要回奏,卻聽康熙又說:
「就拿這次你母親病故的事兒來說吧,你上表請求丁憂,朕批了奪情,你也就不再吭聲了。你想想,朝廷之中,哪一個大臣像你這樣,父母死了,朝廷不準假,人家卻一辭再辭,實在辭不掉,才奉旨奪情不歸。而你呢,一奪就不走了,若不是貪戀職位,那母子之情,就這麼好奪嗎?剛才朕說了,朕喜愛你的才華學問,可你也別太自負了。論真說,朕的學問就當真不如你嗎?難道朕以孝治天下,連母子之情也不懂,連古今通用的三年治喪的禮數都不懂了嗎?」
康熙這一連串的問話,使李光地汗流浹背,渾身顫慄,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康熙緩了一下口氣又說:「你不要怕,朕知道,天地造化不會把全善之人降到世上,你也不能是全人。不過,你已經是文淵閣的大學士了,時時在朕的身邊,參與國家大政,朕器重你,才要敲打你一下,要你清醒清醒,多干點實事,少惹些事非,朕也就放心了。你跪安吧!」
新任江南布政使兼江寧織造穆子煦,拜辭了皇上,風光排場地離京上任去了。康熙皇上的這一任命,既沒與上書房大臣們透過風,更沒經過部議,這一不同尋常的舉動,引起了朝野上下一片猜測和議論。明珠和索額圖兩大黨魁,更是驚魂不定。他們不明白,穆子煦是皇上的貼身侍衛,十幾年來他時刻不離皇上左右,可是,今天康熙卻突然對他委以重任,派往南京,這裡面的真實意圖是什麼呢?
出了京城,穆子煦一反往日那風風火火、霹靂閃電秉性,一路之上,信馬由韁,遊山玩水。碰上外任的故交老友,還停下來住上幾天,好像是離開皇上之後,再也不用提心弔膽,終日警惕。明珠他們看了邸報,這才放下心來,哦——皇上此舉,不過是獎賞他的忠心罷了。
可是,一進入江蘇境內,穆子煦卻突然一反常態,甩掉隨從,單獨行動了。他在驛站換馬打尖,星夜兼程,馬不停蹄地疾馳狂奔,不到兩天功夫,就來到了南京城下,而且乘著夜色,悄悄地進了魏東亭的府邸。
魏東亭和穆子煦是八拜之交的兄弟,又是兒女親家,當然用不著客套。魏東亭從穆子煦這詭秘、反常的行動中,已經猜出了他的來意,略一寒喧,便屏退了從人:「兄弟,你這唱的是哪一齣戲呀,做了這麼大的官,還這樣冒冒失失,怎麼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闖來了!」
「大哥,皇上定於明年四月南巡,知道南京情勢紛雜,特命兄弟前來清道。喏,這是皇上給你的密旨。皇上說這件差事,由你主持,我來辦理。」
魏東亭接過密旨,認真讀了兒遍,湊著燈火燒了。轉過臉來,對穆子煦說:「兄弟,皇上確實是英明睿智,慮事周詳。我在南京時間長了,樹大招風,你一來就好辦多了,這可是天宇第一號的重要差使呀!」
「是,大哥,小弟知道,我聽你的調遣就是。如果真的像傳說那樣,假朱三太子與葛禮總督聯手,想趁主子南巡之機鬧事,這案子可就大發了。好嘛,咱兄弟在南京又有大事可幹了!」
魏東亭沒有答話,他深沉地思索著、盤算著,把南京的情形和三處行宮的建造地點、可疑之處,一一向穆子煦作了介紹:「唉!我最擔心的是莫愁湖旁邊那座行宮,北有秦淮河,與南京城隔開;西南兩門臨著長江,地勢又那麼低。別說有人謀逆造反,就是發了水,主子也沒地方躲。葛禮卻偏偏選了這塊地方,不能不令人生疑呀!」
「大哥,在京里,我還聽人說,這行宮的後邊,還靠著個什麼廟。」
「是,這是最令人擔心的。這個寺廟叫毗盧院,前山是廟,後山荒著,卻不讓人上。假如有人在後山架了大炮,那炮口可正對著皇上行宮!哼,誰想造反,也得選這地方。廟裡每天遊人、香客,成千上萬,不能不讓人擔心啊。」
「那,後山上,大哥你上去看了嗎?」
「我去過幾次,都被擋駕了。我也曾到制炮局裡查過,可是我沒有軍職,不能親自去驗數。你這一一來就好了,聽說,三天之後,廟裡的性照大師又要圓寂了。三年里,這是第五位示期坐化的和尚。這兩天,廟裡香客正多,我看機會難得,你明天就上山去走一趟吧!」
倆人正在密談,門帘一挑,魏東亭的夫人史鑒梅進來了:「喲,大兄弟,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來了,不洗臉,不吃飯,就和你大哥在這兒談個沒完,連嫂子也忘了是不是。」
穆子煦連忙起身:「哎喲,嫂子,瞧您說的,哎,您別生氣,兄弟今兒個急著趕路,來晚了,怕驚擾了嫂子和老夫人。到此一來是……」
「哼!別給我耍貧嘴,你嫂子見過世面,我一猜就准,你這趟來准有要事。嫂子不怪你,剛才老夫人還說要出來見你哪,但我給勸下了。走吧,酒席給你擺好了,你們哥倆也多年不見面了,多喝點,解解乏,回頭,別讓弟妹埋怨我慢待你!」
第二天一早,穆子煦換了一身便裝,趁著天色剛剛發亮,灰霧朦朧之時,出了魏東亭家的後門,向莫愁湖逶迤行來。魏東亭說得果然不錯,毗盧寺的和尚性明,定於三天之後坐化圓寂的事,轟動了四面八方,誰不想瞻仰一下這示期坐化的活佛風采呀!這不,大清早的,人們就紛紛趕來,向寺廟擁了過去。穆子煦連路都不用問,隨著人群走就是了。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高喊:「施主,貧道稽首了!」穆子煦回頭一看,原來是一位蓬頭垢面。衣衫不整的老道士,身上拖泥帶水,又臟又破。穆子煦隨手掏出一塊碎銀子扔給他:「啊,聽道長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哈哈,貧道本是南腔北調人,住在東倒西歪觀。今日多承施主布施,貧道也就有酒有肉吃了——無量壽佛!」說過,轉過身走了。穆子煦一笑,也不理會,繼續向前走路。
剛到了城門口,就見一個打拳賣藝的漢子,正在打場子:「哎——各位老少爺們,香客、施主,在下於一士,祖居河北滄州。今日,來到南京這六朝金粉之地,一來是朝山進香,要見識一下示期坐化的老佛爺;二來嘛,也露一露師父教的幾套小本事,結交幾位英雄朋友。來來來,諸位,在下先顯露一手,給大家取個笑。」說著,伸手搬起城牆根的一塊五百多斤的大石頭,輕輕地舉過頭頂,又輕輕一拋,接在手裡,放在原處。這一手,博得眾人一片喝彩,幾十枚小錢從圍觀的人群里扔了過來。於一士一邊拱手作謝,一邊撿起銅錢:「各位,這裡是各位賞的幾十枚銅錢,在下就用兩個指頭卡住它,有誰能從在下手中奪走的,在下奉送紋銀十兩,以作酒資。」說著,「叭」把一錠大銀扔在地下。
穆子煦心中有事,本來不想在這兒耽擱,可聽這於一士吹的太大,倒來了興緻。他也想藉機看一下,這亂七八糟的人群中,有沒有值得注意的事。於是,便停下腳步,站在人群之中靜觀。他哪裡知道,這個於一士,正是咱們前邊說過的,那個黃粱夢鎮上天王廟裡的沙彌,金和尚楊起隆的手下幹將。卻說那於一士手執銅錢,在場里走了兩圈,幾個小夥子,挨個下場,誰也別想拿走一文銅錢,於一士乾脆解下腰間大帶,從手指中間穿過,牽在銅錢上:「來來來,一個人不行,多來幾位也行,瞧見了嗎,拽住這條帶子,有能拉得在下移動腳步,或掉了一文銅錢的,在下再加十兩紋銀。」
話音剛落,四個小夥子一齊下場,背起帶子,像拉縴一樣,拚命地拉。可是那於一士卻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樣,紋絲不動。帶子套住的那一摞銅錢,更是如釘牢了一般。這兩個手指的力量,抵住了四個棒小伙,惹得圍觀人群中發出一陣掌聲,碎銀子,銅錢一齊拋向場中。四個小夥子滿面羞紅地鑽出人群走了。
於一士更加趾高氣揚:「怎麼,這龍盤虎踞的南京,竟沒有一位豪傑之士了嗎?」
話音沒落,只見一個破衣爛衫的道士,一手拿著一條狗腿,一邊啃著,一邊踢踢拉拉地走進場內,一伸手,便把於一士手中銅錢奪了過去,道士一彎腰,撿起那錠十兩的大銀:「哈哈哈,我這個狗肉道士,又有了酒錢了。」說完轉身就走。
於一士滿面通紅,連忙上前拉住:「哪裡來的妖道,乘我不防,突然下手,這,這不算!」
「喲嗬,你這人,牛吹得那麼大,卻這麼小氣,給你!」說著把那幾十枚銅錢扔了過來。於一士接住一看,啊?!這哪裡還是銅錢哪,幾十枚銅錢經老道這麼一抓一捏,全都粘在一起,成了一個銅塊了!於一士不傻,他知道碰上高手了,不敢再說什麼,隨著鬨笑的人群走了。那位老道走到穆子煦眼前,神秘地一笑:「嘿嘿,今日貧道有福,連著碰上兩位好施主,哈哈哈!」穆子煦聽了這話,抬頭一看,突然大吃一驚:「嗯?!這個人怎麼這麼面熟?」剛想問一句,那道士卻啃著狗腿,揚長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