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芳亮開始從前邊退下來,而背後的殺聲更近了。劉芳亮退到開闊的川里時,佯裝敗逃,把包袱和雜物亂拋地上。官兵和鄉勇都爭搶財物,登時隊伍大亂。趁這當兒,劉芳亮返身殺回,老營的人們也奮勇上前,在官兵和鄉勇中拚命衝殺,敵人儘管人數眾多,但多數都在搶東西,顧不得廝殺,也完全成了無組織的一群亂兵,失去了作戰能力,轉眼間被殺死殺傷很多,向後潰逃。劉芳亮正要一鼓作氣殺出一條血路,可是敵人的後隊又湧上來,而官兵的將領和鄉勇頭子也連砍了幾個手下人,壓住了陣腳,堵住了農民軍向河南突圍的路。
賀金龍已經同左光先的追兵在山路上廝殺起來。官軍有一百多騎兵,三四百步兵,由一個參將率領。雖然雙方力量懸殊,但賀金龍搶先一步佔了險要,居高臨下,讓全部將士都下了馬,利用路旁一個懸崖作掩護,用箭和石頭抵禦官軍,官軍、一時不能近身,就用箭和火銃向上仰攻。金龍明白自己人數太少,又無火器,不能夠死守多久,就派一個弟兄騎馬去報告高夫人,要她趕快設法逃走,不得已時就扔掉老營眷屬。高夫人匆匆地吩咐說:
「你回去告訴你們賀將爺,要他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儘力多守一陣!」
她望一眼面前堵住去路的眾多敵人,又聽一聽背後的喊殺聲和火銃聲,那種到不得已同女兒自盡的念頭忽然在心上閃了一下。但是,她注意到周圍的許多人都在驚慌地望著她,同時臨突圍時闖王囑咐她的幾句話也在心上一閃。她鎮靜了,對周圍的人們說:「都不要慌,沉住氣。我們一定會衝到河南!」為著在突圍中不至於同女兒失散,蘭芝同她騎在一匹馬上。這時她叫一個親兵把蘭芝抱過去,接過來一個戰鼓,策馬向前,一直來到前隊,親自擂鼓督戰,敵人在朦朧的曉色和月色中看見一位女將在督戰,猜想著一定是李自成的妻子高氏,紛紛向她射箭,她的左右親兵不斷有人中箭,有人倒下馬去,她的一個親兵抓住她的馬韁,急急他說:「你後退一步!後退一步!」高夫人用鼓槌在他的手上一敲,喝道:「丟手!你害怕你自己後退!」親兵一鬆手,她一邊擂鼓一邊把鐙子一磕,玉花驄又在箭雨中向前邊進了幾步。在震耳的鼓聲中,在一片驚天動地的衝殺聲中,左右的人們不斷聽見高夫人的鎮定而急促的命令:
「慧英,射那個穿紅袍的!張材,射那個旗手!慧梅,射近處這個當官的!……」
突然,她的右腿上中了一箭,差不多有三寸深,在片刻間,她的鼓聲停了。她趁著左右的將士們沒有看見,一咬牙,拔出箭,戰鼓又從她的馬上響了起來。慧英看見了這件事,並且看見鮮血已經把她的棉褲染了一大片,趕快說:
「夫人,你退下,把戰鼓給我!」
「不準聲張!快,快射那個騎白馬的!」
在戰爭緊急關頭,往往一個偶然的成功會產生很大影響。慧英一箭把那個騎白馬、耍大刀的敵將射下馬,而這個人正是敵方的重要將領。他一死,敵軍登時就慌了起來,企圖退到險要地方,採取守勢,等候左光先的追兵來到。在農民軍這方面,劉芳亮和眾將士看見高夫人親自擂鼓督戰,一個個拚死向前,連那些受了重傷的也不肯後退一步。現在趁著敵軍向後撤退,劉芳亮把紅纓槍一揮,說一聲「跟我來!」帶著幾十個將士向幾百敵人的中心猛衝過去,一下子把敵人沖亂。敵人大敗四散,自相踐踏,死了很多。農民軍衝過山口,到了河南地界,還奪得了許多馬匹和乾糧。又走了幾里路,高夫人才停下來,讓慧英替她撕破衣服把傷口纏好,因為流血過多,她的臉色已經蠟黃了,但是她忍著疼痛,不發出一聲呻吟,望著左右問:
「金龍沒有回來么?」
左右人互相望望,沒人做聲,大家向賀金龍最後扼守的那個山口的方向傾聽,再也聽不見喊殺聲音。高夫人心中明白,不禁聲音激動地說:
「我永遠不會忘記金龍的赤膽忠心!」
將士們有人建議派幾個人回去尋找賀金龍。高夫人搖了搖頭,她知道如今那一帶全是官兵和鄉勇,要派人回去是辦不到的,徒然再丟掉幾個弟兄,而且一定會有幾起追兵正在搜索她的行蹤,說不定已經來到了近處。於是她下令起行,繼續向河南境內奔去。
大約當高夫人說她不會忘記賀金龍的赤膽忠心時,金龍從血泊中睜開眼睛。他的身邊堆滿了義軍戰士和敵人的屍體,有的互相疊壓,有的互相抓著,有的還有微弱呻吟。他聽了聽,似乎明白了大部分敵人已經離開了這一處戰場。剛才那一陣極其壯烈的廝殺過程,很快地回想起來,原來他剛剛派去一個個弟兄催促高人人趕快衝出一條血路突圍,官軍就攻到懸崖下邊,大約有兒十個官兵向上射箭,使他的戰士們不能抬頭,另有一群步兵從旁邊的小路爬上來,眼看著就要奪占這個地方。他已經中了三處傷,流血很多,他手下的大部分弟兄不是已經陣亡,便是身負重傷倒下,在這萬分危急時刻,他一心想著不讓官軍衝過山口去追趕高夫人,不斷對弟兄們說:「你們很射,狠射。有咱們一個人活著,龜孫們別想過這道口子。鐵牛,你不能拉弓,快幫助拾箭!」他一邊說一,邊用全部力氣舉起來一塊石頭,向快要爬上來的敵人砸去,這個敵人大叫一聲,向下倒去,又衝倒了後邊的人,一起從陡峭的小路上滾跌下去,同時他自己沉重地哼了一盧,也倒了下去。官軍因在懸崖下死傷很重,暫時停止了進攻,只不斷向上放箭,過了一陣,又來到一隊官兵。賀金龍聽見有人在懸崖近處大聲喊道:
「金龍叔!金龍叔!不要射箭。我是國勇,特奉四叔大人之命,前來尋你。金龍叔!金龍叔!」
賀金龍揮手使弟兄們暫停射箭,抬起身子問道:「國勇,你來尋我做啥?是來找我送死么?」
「金龍八叔,咱們都是賀家人,咱們副將大人特意命我前來救你。他要你切莫在此死守,白送性命,八叔,快帶著你的弟兄們跟我去,既可保住性命,又有官做,八叔,趕快跟我走吧,莫辜負咱們副將大人的一番好意!」
賀金龍憤怒地說:「畜生!你休要勸老子投降!咱們雖然都姓賀,同是一族,可是你們是朱家朝廷的鷹犬,我是『闖』字旗下的戰將,各保其主,路分兩條。我賀金龍生是『闖』字旗下的人,死是『闖』字旗下的鬼,寧可在此戰死,決無投降之理,快滾!兩軍陣上,休怪你八叔的利箭不認親!」
賀國勇又向前走幾步,相距不到五十步,大聲說:「八叔!八叔!李闖王突圍不成,已經被曹鎮①捉獲,高桂英已經在陣上自盡身亡,你還不趕快跟我走么?」
①曹鎮——指總兵曹變蛟。
金龍拉開弓,罵道:「媽的,老子射死你這個小雜種!」隨即只聽嗖一聲,箭離弓弦。他本來想射中對方喉嚨,但是他的氣力很弱,箭到對方面前時向下落去,偏巧碰在護心鏡上,他想再射一箭,右臂竟抬不起來。
官軍馬上又開始了兇猛進攻,利用取到的火器,使守軍迅速死傷,攻佔了懸崖。
賀金龍從血泊中蘇醒以後,向左右看了看,想了想,聲音模糊地自言自語說:
「夫人也完了么?」
「沒有,聽說她已經往東去了。」
「鐵牛,你還沒有死?」
「沒有,將爺。我受了重傷,怕活不成了。」
賀金龍還在流血,喉嚨十分乾渴,聲音模糊他說:「渴,渴。」他想掙扎,但是下半截身體被一個敵人的屍體壓著,使他動彈不得。他又說出一句話:「只要她逃出去就好了。」隨即閉上了眼睛,昏迷過去,再也不曾醒來。
天明以後,有許多本地鄉勇和百姓來到這一帶戰場上尋找死傷的騾馬和撿取財物,並從死人的身上剝去衣服。他們發現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半樁孩子還沒有死,生得濃眉大眼,方口高鼻,十分英俊伶俐,有幾個百姓動了好心,將他抬回山寨,救了他的性命,等他能夠說話以後,才知道他是賀金龍的親兵,名叫王鐵牛。鐵牛的傷快好時,決計往豫西尋找高夫人的部隊,逃出山寨,被鄉勇追獲,發生格鬥,當場被殺。
這一段故事,不久被叫花子編成快板,又編成蓮花落,在這一帶山中傳唱,唱了若干年,激動著無數青少年的心。
十一月初旬,崤山中下了一場雪。千峰萬嶺,極目一望,儘是白色。第二天,天晴了,天空像海一般蔚藍。上午,幾問茅屋前靜悄悄的,柴門半掩,一隻小麻雀站在竹籬上啾啾叫著,房坡上的雪經太陽一照,暗暗融化,雖然屋檐還不見滴水,卻有冰凌條垂掛下來。倘若你每隔一會兒仔細瞧瞧,就看見那些冰凌條在慢慢加長,增大,閃著銀光,向陽的山頭上冒著乳白色的煙霧,繚繞,蒸騰,會集成雲朵,一朵朵在藍色的大海中向遠處飄去。
小院里掃得乾乾淨淨。掃開的雪都堆在籬根。柴門外掃了兩條小路,向左右分開,過了片刻,慧英拉著蘭芝,從茅屋中走出來,把小麻雀驚飛了。近來高夫人她們在這個山村中潛住下來,每天早飯後,蘭芝坐在母親旁的小桌邊寫一張「上大人孔乙己」,便跟慧英來到小院中練習劍術,然後下到前川里學習射箭。高夫人並不希望她長大後能成為樊梨花、穆桂英一流人物,但戰爭不知道何年結束,也須讓她學一點武藝,好在戎馬間防身護體。她除有一把漂亮的寶劍外,也有一張小的桑弧弓,一些小的雁翎箭,但這些弓呀劍呀,在一個十歲的小姑娘身上,如果說是武器,倒不如說是玩具還恰當一些,李來亨畢竟是男孩子,也比她大一兩歲,曾經幾次在戰場上興奮而激動地用小弓箭射傷敵人。蘭芝的弓箭就不曾用過。但是她希望自己趕快再長大一點,能夠參加戰鬥,能夠在危險時用她的武藝保護母親。所以儘管她小,對學習武藝卻非常熱心。起初高夫人把她喜歡學習武藝當做了貪玩,對她說:「女孩兒家,已經十歲啦,除了認識幾個字,還是學做針線是正經。將來不指望你成女將帶兵打仗,武藝學一點就夠啦,用不著天天練那麼勤!」她每次聽了這番話,好像受了很大委屈,把小嘴咕嘟起來。慢慢地,高夫人明白了她的心愿,同時也因為她是個獨養女,所以不再多叫她學針線,除掉一早一晚必須讀書,早飯後寫一張仿之外,其餘的時間隨她的意,願習武就習武,願玩就玩,其實,在小姑娘眼中,習武和玩耍是不大有區別的。
由於整年過戎馬生活,有時還得像男子一樣同敵人廝殺,所以高夫人身邊的女親兵都是大腳。說是大腳,也不完全是大足。她們不但在當女兵前都纏過腳,而且如今也還沒有自覺地反抗千百年來的傳統惡習,不得不稍纏一點,表示並非同男人一樣。蘭芝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生長的小姑娘,比年紀較大的姑娘們少一些幼年時的纏足痛苦。這種情況給她練習武藝,學習操縱烈馬,都成了便利條件。
卻說她同慧英來到院里,恰好看見竹籬外一棵落了葉的礫樹上落著一隻烏鴉,因為今天刮著勁峭的西北風,它就頭朝西北,踏著搖動的樹枝啞啞地叫了兩聲。蘭芝立刻取來小弓,搭上箭,左手握弓,食指貼著箭桿,右手扣緊弓弦,叉開雙足,身子半側,略微向右偏著頭,向樹上的烏鴉瞄準。隨即弓弦一響,這支雁翎箭嗖地射出,雖然烏鴉飛走了,卻紛紛地落下來十幾片羽毛。小姑娘為自己的成績感到狂喜,蹦跳著大聲歡呼。但慧英馬上對她使個眼色,扭扭嘴。她望著眼睛含笑的慧英伸伸舌頭,用雙手把自己的嘴捂了起來。隨後她跑出籬外,把散落在地上的幾片較大的黑色羽毛拾起來看了看,回頭對跟著她的慧英用手指頭比著,小聲說:
「慧英姐,只差一丁點兒!」
「好啊,要不了一年,你就會趕上小來亨了。」
「慧英姐,真的么?真的么?」
「真的,只要你用心練。來,你再拉個樣兒讓我看看。」
蘭芝擺開架勢,做一個拉弓欲射的樣兒,請慧英指教。慧英上邊看看,下邊看看,一面糾正小姑娘雙腳站立的姿勢,一面丁寧:
「蘭芝,你的兩腳站的不合規矩,叉得太開,怎麼會使上力呢?記著:『丁不丁,八不八,兩足相離尺七八。』就是說,兩腳站在地上,像『丁』字不像『丁』字,像『八』字不像『八』字。另外要雙膝外分,雙臀內吸,腰暗進,胸突出,這樣才合乎規矩。」
「慧英姐,我這兩腳相離還不到一尺七八,你怎麼嫌俺的兩腳太寬呢?」
慧英笑了,說:「傻姑娘!『尺七八』是指大人說的,你是個小姑娘,怎麼能跟大人比?來,你重新拉個架勢我瞧瞧。」
小姑娘重新站好腳步,拉滿了弓,後手①離胸不到三寸,矢在頦頷之間②,身端體直,架箭從容,使慧英不得不連連點頭。她又細心地糾正了蘭芝的腕姿勢,並且說:
①後手——射箭時左手執弓在前,右手搭弦在後,故後手即指右手。又因臉部是半側面,故下邊所說的後眼指右眼。
②頦頷之間——下頦和嘴唇之間。
「蘭芝,射箭的架勢說來說去,最要緊的是個『平』字。左手持弓,手背要平;右手扣弦,手腕要平,不用力就不能平;前拳跟右眼要平;後邊的胳膊時要跟右耳平。這就是四平。後腦和脊骨要成一直線。你的手腕有時不平,所以沒有力量,射出的箭也不易瞄準,對啦,對啦,這樣就平啦。好,瞄著那個老鴰窩射出去。射!」
只聽弓弦一響,一支雁翎箭從椿樹枝上的一個老鴰窩中間穿了過去,落下了幾根干樹枝兒和乾草,蘭芝又高興得雙腳蹦跳,尖聲嚷叫,慧英忙作個手勢,並使了一個眼色,停了片刻,小聲說:
「夫人心中不愉快,你以後千萬別又蹦又叫的,知道么?」
小姑娘伸一下舌尖,不做聲了。想著母親的心中不愉快,她的心頭上立刻就沉甸甸的,把剛才的一團狂喜驅散得無影無蹤。
自從到了這裡以後,差不多二十天來,她知道母親不時被腿上的箭創弄得很痛苦,也因為打了大敗仗,全軍失散,父親、舅舅、哥哥雙喜、大嫂黃氏和侄兒來亨等人的生死不明,更使母親痛苦,特別是當得到消息說賀金龍一伙人為阻擋左光先的追兵,全部死在那個懸崖旁邊,沒有一個逃走,也沒有一個被俘或投降,母親忍不住大哭一場。許多年來,蘭芝沒有看見她如此哭過。這以後,儘管母親既不為箭創呻吟,也不為心中煩惱嘆氣,每天照樣安詳地把劉芳亮叔叔和老營總管等叫來詢問和吩咐一些事情,但是她的痛苦怎麼能瞞住蘭芝呢?這幾天,母親的箭創好得多了,可是心事反而沉重起來,大約是兩三大前,晚飯後,母親把一群孩兒兵叫來,關心大家近來的生活,問長問短,有說有笑,還為大家講了兩個早期義軍中的有趣故事。當這些孩子們打聽闖王的消息時,母親笑著說:「你們放心,闖王同幾位大將部不會出一點事兒,很快就會同咱們接上頭啦。」可是當這些孩子們走後,蘭芝卻看見母親一臉愁容,對著熒熒的燈光凝視很久,輕輕地嘆了口氣,才拉著她上床睡覺。
這天夜裡,蘭芝不知怎地一乍醒未,似乎聽到(不如說是感到)母親在悄悄抽泣。但是仔細一聽,卻什麼聲音也沒有了。她用自己的臉貼著母親的臉,發現母親的臉是濕的,枕頭上也濕了一片,她伸出小手去揩母親臉上的淚,同時叫了聲「媽!」母親突然緊摟住她,忍不住痛哭出聲。後來聽見慧英和慧梅的床上響動,母親趕快忍住哭聲,用被子蒙住母女兩人的頭,悄悄地繼續抽咽很久,可是第二天早晨,她還是像往日一樣,找劉芳亮等商議事情,還找老百姓婦女們拉家常,有說有笑。
高夫人的痛苦,慧英和慧梅都很清楚。尤其慧英比慧梅大一歲,又是個事事留心的人,對夫人的情形更為清楚。每次蘭芝或慧梅不是時候大聲笑,大聲嚷叫,總是立刻被她用眼色或手勢禁止。現在她拉著蘭芝走回小院,小聲說:
「來,我教你舞劍,可是你不要大聲嚷叫。」
小姑娘因為心中沉甸甸的,對練習舞劍也感到索然寡味。慧英看見這情形,就從屋裡取出兩把竹劍,給蘭芝一把,自己拿一把,先讓小姑娘向她劈刺一陣,然後她向蘭芝劈刺。如果看見蘭芝躲閃和擋架得巧妙,她就用點頭和眼角眉梢的微笑表示稱讚。否則,她就讓蘭芝照樣向她劈或刺,但動作加倍迅猛,由她自己做出躲閃或抵擋的樣子讓蘭芝看。這一陣鬥智斗勇的擊劍練習才把小姑娘的興緻大大地提高起來。
她們正練得起勁,慧梅背著弓箭,掛著寶劍,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俊俏的臉孔經冷風一吹,加上跑得發熱,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一樣。沒進柴門,她就興奮地大聲嚷叫:
「慧英姐!慧英姐!這裡狼真多,我剛才又射中一隻!」
慧英停住竹劍,問:「貿呢?怎麼不背回來?」
「我射中了它的後腿,給它逃走啦。」
慧英抿嘴一笑:「看你高興的像得了荊州,原來只射中狼的一條後腿,又給它逃掉啦。」
慧梅噘嘴說:「我沒有騎馬,又有大雪,自然趕不上它嘛。你本事大,你去追趕!」
「我不用追趕,准能一箭射中要害,叫它無法逃跑。」
「誰叫你是姐姐,比我大一歲呢?」
慧英又故意逗她說:「只怪你自己平日練習箭法不用心罷了,倒不在比別人小一歲半歲。再說,你一定是有點兒怕狼,所以儘管它帶了傷,你也不敢一個人去追趕它。」
這兩句話真把慧梅逗惱了。她簡直不知道說什麼話好。雖然她還不好意思把臉頰的笑容收掉,但那笑容好像已經僵死,並且在暗暗地散去,馬上就要消失。
是的,怎能說她平日練習箭法不用心呢?更怎能說她是一個膽小的姑娘呢?如果她連一隻受了傷的狼也怕,就壓根兒不配跟隨在高夫人的身邊!不久以前隨著高夫人突圍到河南境內的時候,她奉高夫人的命轉回去看一看落在後邊的一些彩號和眷屬,獨自抵抗一群鄉勇,把大家救回來,難道不是得力於她的箭法不錯和磨練成的孤膽么?
那件事情的經過是很有趣的,至今還常常被人們當做故事來談。當時,她奉命獨自撥馬回去,轉過一個山腳,看見有二十幾個鄉勇把一起傷員和眷屬截斷在一座小橋那邊。怎麼好呢?她忽然想出了主意,把馬一打,大膽地向小橋奔去,一邊大呼:「快殺死這些土豹子,高夫人來迎接你們啦!」鄉勇們起初信以為真,打算向山上逃跑,但看清轉來的只有一個「女賊」,且是一個少女,便不跑了,那些被隔斷的眷屬和傷員聽說高夫人來接他們,隔著樹木和叢莽看不真切,以為真的來了,一聲吶喊衝過小橋,鄉勇們沒有馬匹,回頭追趕,追趕不上,但都想從農民軍身上得外財,所以又不肯罷休。慧梅十分惱恨,又覺得好玩,便叫大家快去追上高夫人,她自己立馬在一棵大松樹下等候鄉勇。
太陽已經出來很高了。鄉勇們看得很清楚,在他們面前不遠的這一位大姑娘的容貌俊俏,騎一匹略帶粉紅色的高大戰馬,簡直比年畫上的昭君出塞還要好看。有人想得到這個姑娘,有人想得到這匹戰馬,吶喊著向她撲來,慧梅隨著高夫人見過些大場面;根本沒有把這一群徒步的土豹子放在眼裡,她不慌不忙地拔出一支箭,向一個跑在前邊的鄉勇虛擬一下。起初,前邊的鄉勇一驚,不敢追了,但隨即見她只拉弓不放箭,想著她這個大姑娘一定射不準,又大膽地向她追來,她又虛擬一下。鄉勇們又一怔,停了腳,瞪著眼睛看她,她用挑戰的口氣說:「有種的就上來!怎麼不來呢?」前邊的幾個青年鄉勇看見她的笑容,甚至連她的雪白整齊的牙齒也看見了,又聽見她的聲音那樣好聽,真是又嫩,又脆,又圓,還有點兒蠻,都有點迷了。據他們後來對人談:這聲音賽過春天的黃鶯。誰會相信,這樣叫人喜愛的大姑娘真的會打仗和會殺人呢?鄉勇中有人饞涎欲滴地笑著小聲說:
「你瞧,還是大眼睛、雙眼皮哩!」
這句話也給慧梅聽見了,登時臉頰上泛起來一陣紅潮。人們看見她只在拉弓,都說她准不會射,是故意嚇人的,忽聽弓弦一響,一個人應聲倒地。大家一時大駭,但馬上又欺她只有一個人,吶喊著向她撲來,認為只要她一箭射不中就可以撲到跟前,將她同戰馬一齊捉住。慧梅又射倒一人,而鄉勇們離開她已經不到十步遠了。她勒轉馬頭,跑了一段路,駐馬回身,下決心再射死他們幾個,便故意笑著招手說:
「來呀,我在等著你們!」
鄉勇們不死心,又向她追去,有一個麻臉的鄉勇掂著一根紅纓槍,一邊跑一邊調皮地尖聲回答說:
「姑娘,俺來了!」
慧梅又一箭射中了麻臉青年的肚子。人們離得更近了。她從箭袋裡一抓,抓出來的不是箭,而是心愛的笛子。她趕快又一摸,箭袋空了。她把笛子當作箭虛擬一下,使得那些追趕的人們一怔。她帶著笛子晃一晃,說:「對不起,俺不同你們胡纏了。」說畢,撥馬便走。過了一陣,她回頭望望,看見那些被留在一里外的鄉勇們有的在抬死屍,有的在望她,她恨恨地呸了一聲,隨即笑了。
來到崤山以後,慧梅並沒有說出這一次事情的詳細經過,首先是由那些被救回的彩號和眷屬們談出來,又經高夫人和慧英一問,她才帶著靦腆笑著補充了一些話。慧英本來就同她非常好,待她像同胞妹妹一般。知道這段故事以後,她更加喜歡慧梅了。
現在看見慧梅那種委屈的樣子,慧英輕輕地撲哧笑出聲,拉著她的手小聲說:
「傻丫頭,我是跟你說著玩兒的。看你的小嘴獗多高,可以縻住一頭小叫驢!」
「你不逗我,我會噘嘴么?把人家逗氣了,你又笑起來。哼,還是姐姐哩!」
「你別大聲嚷叫好不好?要不是你剛才大聲嚷叫,我也不會說你。」慧英摟住她的脖子,小聲說:「你難道不知道夫人今天心中不愉快?」
慧梅小聲問:「她現在在做什麼?還在綉『闖』字大旗?」
慧英點點頭:「馬上就綉成啦。」
慧梅嘖一聲,說:「昨晚差不多又是通宵沒睡!」
蘭芝問:「慧梅姐,俺爸爸又不在這裡,媽這些日子一沒事就綉『闖』字大旗,你知道她綉這大旗做什麼用?」
「我不知道,也沒敢問過,慧英姐,你知道么?」
「這還用猜?一定是她擔心闖王在突圍時會把大旗失掉,綉一個預備著……」慧英剛說到這裡,看見高夫人走出來,不自覺地把肩膀一聳,不敢再說了。
在崤山中住下來養傷期間,高夫人一沒有事情就綉「闖」字大旗,到近兩三天,繡得更起勁了,昨晚,她帶著慧英和慧梅綉到二更以後才上床睡覺,可是不知什麼時候她又一個人悄悄下床,在黑瓦火盆中加了幾塊木炭,挑亮燈芯,坐在桌子邊繼續繡起來。有時她停下針線,抬頭凝思,眉頭緊皺,不知她的心頭上壓著多少疑問、推測、懸念和憂慮。但也常常在一陣凝思之後,從她的大眼中露出來堅定與希望的神采,也從嘴角流露出若有若無的一絲微笑,分明她對於闖王的平安突圍和將在不久後重樹大旗充滿信心。一天深夜,慧英被老鼠驚醒,抬頭望望,小聲說:
「夫人,快睡吧。你什麼時候又起來了?」
「你睡吧,不要管我。」高夫人沒抬頭,哈哈凍僵的手指,繼續綉旗。
慧英知道高夫人是因為心情煩惱,用針線來打發不眠的長夜。她的心中難過,在枕上輾轉一陣,便也悄悄起床,拿一件棉衣服披在高夫人的肩上。高夫人猛回頭,望望她,說:
「去睡吧,大還早著哩。」
可是慧英怎麼肯離開高夫人去睡覺呢?她在方桌的另一邊坐下去,幫助綉旗。高夫人又兩次催她去睡覺,見她執意不肯,也就不再催了。過了一陣,慧英偶一不小心把剪刀弄掉地上,把慧梅驚醒了。慧梅用手揉揉睏倦的眼睛,看見高夫人和慧英在燈下綉旗,她的睡意散了。停了片刻,聽見村中已經雞叫,便也披衣起床,慧英完全像個姐姐一樣,小聲說:
「慧梅,雞子才叫頭遍,你起來做什麼?睡吧,到時候我會叫醒你練武藝。」
慧梅孩子氣地嘻嘻笑著,並不回答,下床後用濕手巾揩揩眼睛和雙手,坐在慧英對面,抓起大旗的一角就做起活來,看見慧英仍在睜大眼睛望她,她才說:
「別瞪我,我早就睡夠啦。」
「穿厚一點兒,」高夫人說,「五更天寒,小心著涼。」
到雞叫二遍時候,樹枝上的烏鴉開始啼叫。高夫人感到渾身睏倦,冷得難禁。她放下針線,打個哈欠,站起來從牆上取下寶劍,說:
「夜真長!我到院里去活動一下身子。」
慧英吃驚似的小聲叫道:「夫人,你腿上的箭傷還沒痊癒!」
「怕什麼,也差不多合口了。」
慧梅也勸道:「你還是再休息幾天吧,可不要急著活動。」
「唉,為著這箭傷不好,馬不能騎,路不能走,不知耽誤了多少事!再這樣住下去,我會發瘋了,趁著如今身上有點冷,我試著活動活動筋骨。要是傷口不怎麼疼,我們就可以不再老悶在這一個山窩裡了。」
兩個姑娘見勸她不住,只好提著寶劍隨她到小院中。天才麻麻亮。冷風刺骨。高夫人試著舞劍,剛踢起右腿,傷口猛一疼,她的身子打個側歪,同時抽了一口氣。兩個姑娘立刻扶住她,勸她回屋,但她推開她們,咬著牙,繼續舞劍。逢到右腿活動時,她不敢動作太快,更不敢用力太多。兩個姑娘看出她時時在忍受著疼痛,想勸她又不敢勸她。一直到額角冒汗,她才收了劍,像打了一個勝仗似的,笑著說:
「我大概也可以騎馬啦。」隨即又嘆息說:「唉,我這些年,還沒有像這麼久離開馬鞍,半月多啦!」
她彷彿預感到不久就用得上「闖」字大旗,所以早飯後稍作休息,又坐下去繼續綉旗,一氣把餘下的針線做完,她想把大旗放在床上展開看看,但是旗太大,只能展開一半,另一半得用雙手拉著,一個人欣賞著親手綉成的「闖」字旗,她的心中有難以形容的愉快,彷彿她又聽見咚咚戰鼓,又看見闖王的大旗在千軍萬馬前迎風飄揚,旗槍尖和旗鬃在陽光中閃著白光。她看見大旗在前進,人馬朝前涌……
她疊好大旗,半天才使自己的心平靜下來。本來她應該睡一睡。她也想睡一睡,可是遠遠的一陣馬嘶把她的睡意驅散了。她不聲不響地從屋裡走出,靠著門框,神色安詳地望望大色,望望對面山頭上茂密的帶雪松林和懸在松林上邊的嬌艷的太陽,然後把眼光轉向慧梅,問:
「慧梅,你找到劉爺了么?」
「回夫人,我看見劉爺啦。他說請夫人寬心,人已經打發走啦,這次一定會到了商洛山中,中途不會有失。」
「扮做什麼樣人?」
「扮做一個朝武當去的道士。」
高夫人停了一停,不放心地問:「出家人的一些規矩他都懂么?萬一遇到關卡,官軍起了疑心,叫他念一段經試試,不要露了馬腳?」
「夫人,你放心,不會露馬腳,劉爺叫我回夫人說,這次派的人是他手下的一個老哨總,是靈寶西邊一帶人,口音很對,這個人小時因家裡沒飯吃,到華山出過家,出家人的禮數他都懂,也會念經,會念咒,還會畫符。」
高夫人笑了,說:「俗話說,『人上一百,形形色』,真是不假。你們瞧瞧,咱們義軍中的人才多全!」
蘭芝馬上介面說:「媽,連唱蓮花落的都有呢!」
這句話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慧英,你去備兩匹馬牽來。」高大人吩咐說。
「夫人,備馬做什麼?」
「你跟我去前川試試馬。許多天不出村,連做夢也想騎馬。」
慧英知道不能再拿「箭傷尚未痊癒」做理由勸阻她,只好說:
「可是川里有雪呀,夫人!」
「昨天的雪不大,可以試馬。」
慧英不敢再多說,出柴門往馬棚去了。慧梅望著高夫人問:
「夫人,我也去吧?」
「你留在家裡,說不定準有事前來找我。」
蘭芝要求說:「媽,我去吧?」
高夫人點頭說:「好吧,快去牽馬。」
不一會兒,三匹戰馬都牽到柴門外的山路上。高夫人在上馬時創傷仍然疼痛,不覺皺了一下眉毛。慧英趕快去扶她,但她不讓扶,一咬牙,騰身上馬,說聲「走!」鞭子一揚,玉花驄迎著太陽興奮地長嘶一聲,踏著乾燥的冰雪往山下走去。慧英幫蘭芝上了戰馬,向慧梅囑咐幾句話,然後自己上馬出發。
慧梅站在小院中遙望著她們在川中馳馬,感到十分寂寞。從箭袋裡掏出短笛,倚著柴門,吹了起來。
左鄰右舍,許多老百姓都在院子里和柴門外曬太陽,女人們在一邊納鞋底一邊拉閑話,孩子們在歡叫著堆雪人,老年人們在慢吞吞他說閑話,翻開破棉襖捉虱子,還有很多人用好奇的眼光遙看高夫人在川里馳馬。等慧梅吹著吹著,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大家偏著頭聽她的笛聲。一個老婆婆聽得出神,張著缺牙的嘴,唾沫從嘴裡流出來,垂成長線,擺呀擺的,終於在她不知不覺中落到腿上,而新的唾沫緊跟著垂成了線。又聽著聽著,老頭們的斷斷續續的閑話停止了,也不再捉虱子了。一個嬰兒被尿布冰醒,剛剛哭了一聲,立刻被母親用奶頭塞住了嘴。一隻山羊啐咋地叫了兩三聲,被一個半樁男孩子在背上狠狠地打了一拳,不敢做聲了。
聽著聽著,人們都不聲不響地走近高夫人所住的小院,但是又不敢走得太近,怕的是驚動了吹笛的姑娘,那個全村公認為最頑皮的孩子二毛因為剛才跟哥哥們一起堆雪人,熱得兩頰紅噴噴的,如今也被笛聲吸引,拖著鼻涕,踮著腳兒走到慧梅跟前。但是還不滿足,想再走近一點,不料剛向前多走一步,被他的哥哥狠狠地敲了一栗子①。倘若在平時,他會大跳大叫地進行反抗和報復,但現在他把頭一縮,伸伸舌頭,規規矩矩地退後兩步。
①栗子——屈起中指和食指敲打孩子們的頭頂,俗話叫做「吃栗子」。
一縷白雲,像輕紗一樣,被晨風徐徐吹送,從一片松林的梢上飄來,到了吹苗姑娘的頭上停住,似乎低回留戀,不忍離去;過了一,會兒,不知何故,忽然散開,飄飄上升,融進又深又藍的天空。
慧梅繼續靠在柴門上吹著笛子,明亮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層稀薄的熱淚,究竟她想著什麼,無人知道。她原是淞江府靠近東海邊一家農民的女兒,父親被地主的高利貸逼死了,母親帶著她同弟弟住到舅舅家裡。舅舅是一個鄉村醫生,也負了滿身的債,父親的債主繼續逼迫母親,要將慧梅作為丫頭,償還閻王債,母親被逼無奈,在一個漆黑的夜間,趁著漲潮時候,撇下她姐弟倆,投到村裡的溝中自盡了。後來舅舅也被高利貸逼得沒法活下去,帶著妻子和慧梅姐弟倆逃出故鄉,不知怎麼輾轉地到了滁州,這時候慧梅才九歲,給一家地主放中,跟著牧童們學會吹笛。一年之後,附近幾個村莊的牧童們沒有一個有她吹得好,連大人們也交口稱讚。原來有些大的男孩子常常欺負她,後來因為都喜歡聽她吹笛子,反過來爭著幫助她,保護她,如果哪一天主人家給她氣受,準定在三天以內會有幾個孩子在深更半夜裡將石頭扔進她的主人院里,並且在屋後學鬼哭狼叫。
在慧梅十三歲這年,農民軍在高迎祥、張獻忠和李自成的領導下打到了滁州附近,她和十二歲的弟弟被一股農民軍擄去。恰好在路上遇見了高夫人,看見她生得聰明俊俏,體態麻利,問了她的身世,把她要出來,留在自己身邊。她的弟弟也送去參加了孩兒兵。後來農民軍攻克了鳳陽皇陵,俘虜了一班皇家樂工,都是大小太監。因為高夫人很賞識慧梅的音樂天才,就叫一位善吹笛子的太監給她一些指點,從此她的笛子更吹得出神入化。小張鼐那時在孩兒兵中做小頭目,在皇陵得到一隻笛子,是北京宮中一百七十年前的舊物,由一個鐘鼓司①的太監帶到了鳳陽皇陵,笛身用最乞貴的建漆漆得紅明紅明,在月光下可以瞧見人影。上邊刻有刀法精細的春山牧牛圖,還有趙於昂體兩行娟秀的題字,上題宋人詩句「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下題「成化元年制」。畫的線條嵌成石綠色,題字嵌成赤金色,雖經歷一百數十年,色彩如新。笛尾是一段象牙,整個笛子顯得十分典雅。張鼐把這件寶物送給了慧梅。她喜歡極了,像愛護自己的眼珠一般愛護它。她喜愛它,第一,因為它是宮中御物,形式典雅,音色優美;第二,因為它上邊刻的圖畫常使她想起來在滁州幾年的辛酸生活;第三,因為它是張鼐送給她的,而她在心中暗暗地愛著張鼐。
①鐘鼓司——執掌音樂的機構。
幾個月前,她的弟弟不幸在西番地陣亡了。從此,她在人世上只剩了三位親人,第一位親人是高夫人,慧梅把她當救命的恩人和母親看待。第二位親人是慧英,慧梅把她當做了同胞姐姐。第三位親人是張鼐。但是儘管她愛他,暗中關心他,有時在夢裡夢見他,卻從來沒有在他的面前流露過一絲與眾不同的感情,所以張鼐對她的無限深情竟然毫無所知。高夫人也曾有意把她配給張鼐,但是一則因為他們的年紀還不大,二則因為戰事緊張,只是這麼想過,並沒有說出口來,連闖王也不知她有這個意思。
她吹了好長一陣,知道左鄰右舍的男女老少都來到附近傾聽,便離開柴門,走到院里,對著茅屋把最後的一段吹完。她不是怕別人偷聽,而是怕別人看見她的眼睛裡噙著熱淚。當她吹完以後,揩去掛在睫毛上的淚珠,望著屋檐上掛著的冰凌條兒出神。這時太陽又暖了一些,每個冰凌條兒都在撲嗒撲嗒地落著水滴。
儘管鄰居們天天同慧梅見面,大家還是懷著新鮮的感情和好奇心走到門口,隔著柴門和竹籬看她。二毛領著兩三個小男孩和兩個小姑娘躡手躡腳地走到小院,試探著走到她的身邊,仰著望她的臉,也有的悄悄地把她手中的笛子摸了一下。慧梅被看得不好意思,用指頭在二毛的前額上輕輕一戳,問:「你不認識我?」孩子們像一群山雀似的,呼隆一聲飛出了柴門。一個小男孩因為騎有竹馬,絆著石頭跌了一跤,但沒有哭泣。
慧梅正要往屋裡去,有人在柴門外叫了一聲:「姑娘,你一個人在家么?」她趕快轉過身來,看見是本村的賣婆王大娘著籃子,笑嘻嘻地向院里走來,她忙給王賣婆搬一把小椅子讓她坐在太陽地里,小聲問:
「王大娘,你老人家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昨晚上住在女兒家裡,離這裡八里路。今早一清早吃個窩窩頭就回來,路難走,剛回到村裡。別人都不要我驚動你,我只好躲在這近處等候你將笛子吹完,姑娘,我從來沒聽見過吹笛子吹得這麼好。要是春天你在咱這山裡吹,準定使百鳥來朝!」
慧梅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又小聲問:「去到潼關了么?」
「自然去啦。」
「可得到重要消息?」
「消息重要得緊,姑娘,你快請夫人回來,我要向她稟報。你看,我進了村一直到這裡來,連自己的家都顧不得回!」
慧梅平日極其掛心闖上和張鼐的下落,這時因不知是吉是凶,只是心跳,不敢往下打聽。她跑出柴門,站在苔蘚斑駁的懸莊上,望著前川,橫著笛子用力吹了一口氣,激越的聲音一直越過前川,在對面的高山上盪回來,餘音不盡地散人大主。隨即,她看見慧英在馬上向她這邊望,她迅速抽出主劍,在陽光中揮舞三丁。看見慧英也用劍揮舞三下,她跑回小院,興奮地對賣婆說:
「大娘,你老人家稍等片刻。夫人馬上就回來啦。你自己烤火。」
川里有一條河,河身又寬又淺。冬天河水枯竭,只見亂石堆積。偶爾有積水的地方,也已經上了實凍,厚冰上覆蓋著一層白雪,河邊是一條由亂石中踏出來的路,有些地方蓋著雪,有些地方雪被風吹到路邊或路中間,堆成雪堆。陽光照在雪上,閃著耀眼的銀光。
這些天來,寂靜的山村,窄小的茅屋,對高夫人來說簡直像監獄一樣,把她悶得要死。如今一到這條路上,她感到心情豁然開朗,彷彿從今天或明天起就要開始恢復她的馬上生涯,像鳥兒一樣在無邊的天空中自由飛翔,她在開始的時候只讓玉花驄緩緩賓士。過了一陣,她把韁繩稍微一松,同時把鞭子在玉花驄的耳後一揚,玉花驄完全明白了主人的意思,而且這意思正合乎它多天來的心愿,於是它四蹄騰空,像流星似的向前飛奔。慧英吃了一驚,只恐怕高夫人的右腿尚未好,在路上遇到什麼險阻時會操縱不靈。她在自己的黃驃戰馬上加了一鞭,緊緊地跟了上去。蘭芝的馬看見前邊的兩個同伴都飛奔起來,自己縱然是匹騸馬,也不示弱,緊隨在黃驃馬的尾後。慧英迅速地回頭望一眼,大聲叫:「蘭芝,抱緊鞍橋!」路是坎坷的。三匹戰馬常常不得不從石頭上,雪堆上,以及坑窪處飛躍而過。愈是顛簸,愈是驚險,高夫人愈是暢快,她怎能不心花怒放?多少天她沒有像這樣騎馬了!為著減少顛簸,她讓臀部離開鞍子。幾乎是站立在鐙子上,卻把身子俯向前去,就在這時候她才感覺到她的右腿不能像左腿一樣地多用力。但是她故意不斷地把力量放在右腿上,好像故意同自己的傷痛找彆扭。有時她咬咬牙,有時她皺皺眉頭,一次,兩次,三次……她頑強地忍痛試驗,最後她證明自己差不多可以經受住長途顛簸,也可以操縱烈馬了,那心中的高興簡直像破開了中部風陽。
這樣跑了幾趟,然後高夫人略微地動了一下韁繩,坐在鞍上,玉花驄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把速度放慢,平穩地繼續賓士,慧英看見高夫人差不多能夠像平日一樣隨心自如地操縱駿馬飛奔在坎坷的道路上,心中自是高興,但還是禁不住關心地問:
「夫人,你的右腿還是很疼吧?」
「哪裡!只稍微有一點兒疼!」就在這當兒,高夫人感到一陣疼痛,好像傷口周圍的肌肉在發燒,在跳動。但是她的臉上依然掛著笑容,望著慧英說:「再過三五天,慧英,咱們就殺出崤山,讓官軍知道我並沒有死!」
慧英笑著說:「夫人,真是奇怪,怎麼官軍會謠傳說你已經陣亡了呢?」
「這有什麼可奇怪的?他們巴不得咱們這些人一個個早日死凈。」
停了片刻,慧英又說:「可是衝過河南邊境的那一仗也真夠險了,要不是你那樣沉著,親自督戰,全隊人馬說不定都死在那裡。謠言說你先中了箭,隨後自刎而死,倒不是完全沒有一點譜兒呢。」
高夫人笑一笑,但沒有回頭望慧英,也沒說別的話。這次突圍,遭遇是那樣艱險,死傷是那樣慘重,至今想起來好像是一場噩夢。她緩轡馳著戰馬,默默地回想著一些往事。燦爛的陽光在她的眼睛裡失去光輝,好像她又置身在一個殺聲動地、月色蒼茫的夜晚,一些激動心弦的場面和一些人影跳出她的眼前,同時一些永難遺忘的話語、喊聲和刀劍的碰擊聲出現在她的耳邊。想著那些死去的將士和眷屬,特別是想起來賀金龍等一群抵擋追兵、至死不退的英雄好漢,她的眼睛不由得潮濕了。但過了片刻,她又想著這是她平生第一次離開丈夫單獨率領一支人馬作戰,如果在危急萬分時她慌了手腳,或者她扔掉大家逃命,今天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呢?唉,那太可怕了,日後也沒臉再看見闖王和全體將士!想到這裡,她在心裡說:
「自成!你如今在哪兒?在哪兒?唉,我沒有一刻不在挂念你!」
她猛一抬頭,才知道玉花驄已經信步走到原來出發的地方停住了。她感到雙腳在鐙子間凍得生疼,便牽著馬蹓了一會兒,把韁繩往鞍上一扔。在馬旁邊踏著碎步,走來走去,並且不時地頓著雙腳,哈著雙手。她還在思念闖王,心緒繚亂,愁眉不展,對於慧梅和慧英的「打暗號」根本沒注意。慧英走到她面前,說:
「夫人,慧梅剛才用劍揮了三下,那是我同她約的暗號:有要緊事請你立刻回去。」
「有什麼要緊事兒?」高夫人望著慧英問。不等她回答,隨即吩咐說:「好,上馬!」
王賣婆被高夫人派到潼關去探聽消息,在潼關住了兩天,探明白官軍既沒有捉到闖王和任何重要將領,也沒有在戰場上尋到他們的屍體,倒是謠傳闖王的余部逃到了商洛山中,引起了官軍注意。她還說,洪承疇和孫傳庭率領五萬官軍去北京勤王,走到山西境內,得到報告,就派賀人龍率領兩千人馬星夜趕回,進行搜剿。賀人龍幾天前已到潼關,留在潼關的一千多官軍也歸他指揮,如今正在火急地征催糧草,就要往商洛山去。
這些消息使高夫人又喜又驚:喜的是,她如今已經確信闖王和高宗敏等幾位大將都平安無恙;驚的是,她擔心賀人龍追趕到商洛山中,使闖王沒法立足。賞了王婆一點銀子,把王婆送走以後,她坐在屋中,對著火盆默不做聲,心中像翻江倒海般地激動。二十天來,她幾次在夜裡夢見闖王和他的左右大將,也曾被血淋淋的凶夢驚醒。這裡有高一功和許多將領們的妻子,她們天天燒香許願,算命打卦,背著她哭泣。她自己常常忍著一肚子熱淚對她們說些寬心話。前天半夜,她又夢見了弟弟高一功,彷彿是幼年時代,同在村外的山上放羊。她看見了一隻狼向弟弟跑來,正要大聲呼喊,卻急了一身汗,一乍驚醒。急忙睜開朦朧睡眼,看見弟弟的影子在床前一晃,向門口閃了出去。她披上衣,跳下床,開門一看,什麼也沒有,只有蒼茫的月色照滿前川。一股刺骨的寒風撲面吹來,她不由得打個冷顫,重新上床以後,她聽著老營衛隊在附近巡邏的腳步聲,打更聲,直到天明不能入睡,暗中流了許多眼淚。如今他是不是也到了商洛山中,同他李哥在一起呢?
等激動的心情稍微平靜以後,高夫人在心中問道:「難道就看著賀瘋子去進攻商洛山么?」又想了想,她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脫口而出他說:
「不能!一千個不能!」
兩個女兵都嚇了一跳,望望她的異乎尋常的眼神和流露在臉上的堅決神色,都不知她的心中在想些什麼。慧英小聲問:
「夫人,什麼不能?」
「我是說不能讓賀瘋子往商洛山去,一千個不能!」高夫人回答說。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直視著慧英的眼睛,一雙細長的眉毛向上揚起,使人從她的眉宇間也能夠看出來剛毅的性格。
「你說,咱們能袖手旁觀,讓賀瘋子率領大批人馬往商洛山去么?」她問,好像立等著慧英回答。隨即她轉向另一個女兵:「慧梅,你說?」
慧梅被高夫人的眼光逼得退後半步,沒有回答。本來么,一個十七歲的靦腆少女對這樣的重大事情能說出什麼呢?其實,高夫人自己也不一定要她們回答什麼。
慧英喃喃他說:「夫人,咱們當然不能夠對這事袖手旁觀,不過……」
「你們都到外邊去吧,讓我一個人仔細想想。」
高夫人獨個兒留在茅屋中,在放著已經綉好的「闖」字大旗的方桌旁邊坐下,用右手支著腮巴,默默地尋思一陣。在她的腦海里出現了幾個辦法,但都是緩不濟急,被她一個一個放棄了。「怎麼辦呢?」她茫然地、苦惱地在心中自問。「難道就沒有辦法了么?」她的烏黑的眼珠在轉動著,轉動著,偶然落在疊好的大旗上,落在那半個「闖」字上,忽然,她的心一動,一個念頭從她的心上閃過。她趕快抓住這個念頭,反覆盤算,心中覺得豁亮了。
「這是個好辦法,」她在心中說,「只是要冒風險。要冒的風險很大!」
她繼續尋思,可是除此以外沒有第二個更好的辦法。為自己的丈夫冒點兒風險算得什麼呢?在潼關南原突圍的那天夜間,她不就是準備打著闖王大旗,引誘敵人,以便救丈夫脫險么?那時的艱險情形比著將要遇到的艱險大得多呢!可是她想到了她的箭傷,因為沒有醫生,沒有尚神仙的秘方金創解毒散,這箭傷竟然到今天還沒有十分痊癒。要是再過三五天就好啦!她猶豫片刻,忽然下狠心說:
「不,不!不能等那麼久,不能耽誤!」
她看清楚對這件事需要當機立斷,不能稍有遲誤。如果成功,闖王就容易在商州一帶站穩腳跟,早日重振旗鼓;如果失敗,她也許會死掉,永遠不能同丈夫再見。她下決心把這個天大的風險擔當起來,吩咐慧英說:
「你去派一個親兵,立刻騎馬去把劉爺找來,我有緊急事要同他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