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對他們說,老子從來走路不帶路引,老子是從陝西省興安州來的副將賀大人!」
守門的是駐軍的一個守備,聽見他是赫赫有名的陝西副總兵賀人龍,慌忙趨前施禮,陪著笑說:
「鎮台大人路上辛苦!」
賀人龍楞著眼睛問:「怎麼?沒有帶路引和正式公文就不叫老子進城?誤了本鎮的緊急公事你可吃罪不起!」
「請鎮台大人息怒。大人不知,自從閣部大人來到襄陽,軍令森嚴,沒有路引或別的正式公文,任何人不準進襄樊二城,違者軍法不饒。倘若卑將連間也不間,隨便放大人進城,不惟卑將會給治罪,對大人也有不便。」
賀人龍立刻緩和了口氣說:「好傢夥,如今竟是這麼嚴了?」
「實話回大人說,這樊城還比較松一些,襄陽就更加嚴多了。」
「怎麼個嚴法呢?」
「自從閣部大人來到之後,襄陽城牆加高了三尺且不說,城外還挖了三道濠塹,灌滿了水,安設了弔橋。弔橋外安了拒馬叉,橋里有箭樓。每座城門派一位副總兵大人把守,不驗明公文任何人不許放進弔橋。」
「哼,幾個月不來,不料一座襄陽城竟變成周亞夫的細柳營了。」賀人龍轉向中軍問:「咱們可帶有正式公文?」
「回大人,出外帶路引是小百姓的事,咱們從來沒帶過什麼路引。這次是接奉督師大人的緊急檄令,星夜趕來請示方略,什麼文書也沒有帶。」
賀人龍明白楊嗣昌非他人可比,不敢莽撞行事,致干軍令。沉吟片刻,忽然靈機一動,從懷裡掏出來副總兵官的大銅印對站在馬前的守備連連晃著,說:
「你看,這就算我的路引,可以進城么?」
守備趕快回答說:「有此自然可以進城。卑將是奉令守此城門,冒犯之處,務懇大人海涵。」
賀人龍說:「說不上什麼冒犯,這是公事公辦嘛。」他轉向隨從們:「快進城,別耽誤事!」
從後半夜到現在已經趕了九十里,人困馬乏,又飢又渴,但是賀人龍不敢在樊城停留打尖。他們穿過一條大街,下到碼頭,奔過浮橋。一進到襄陽城內,他不等人馬的駐處安頓好,便帶著他的中軍和幾名親兵到府衙前的杏花村漱洗和早餐。他上次來襄陽時曾在這裡設宴請客,整整一天這個酒館成了他的行館,所以同這個酒館的人們已經熟了。現在他一踏進杏花村,掌柜的、管賬的和一群堂公安局了手腳,一句一個「大人」,跟在身邊侍候,還有兩個小堂館忙牽著幾匹戰馬在門前輜。儘管他只佔了三間大廳,但是整個酒館不許再有閑人進來。賀人龍一邊洗臉一邊火急雷暴地大聲吩咐:
「快拿酒飯來,越快越好!把馬匹喂點黃豆!」
當酒飯端上來時,賀人龍自據首位,游擊銜的中軍坐在下首。聞著酒香撲鼻,他真想痛飲一番,但想著馬上要晉謁督師大人,只好少飲為妙,心中不免遺憾。看見管賬的秦先兒親自在一旁殷勤侍候,他忽然想起來此人也是延安府人氏,十年前來湖廣做買賣折了本,流落此間,上次見面時曾同他敘了同鄉。他笑著問:
「老鄉,上次本鎮請客時叫來侑酒的那個劉行首①和那幾個能彈會唱的妓女還在襄陽么?」
①行首——班頭,多指妓女。行,音háng。
「回大人,她們都搬到樊城去了。」
「為什麼?」
「自從楊閣部大人來到以後,所有的妓女都趕到樊城居住,一切降將的眷屬也安置在樊城,襄陽城內五家連保,隔些日子就清查一次戶口,與往日大不同啦。」
賀人龍點點頭說:「應該如此。這才是打仗氣氛。」
「不是小的多嘴,」秦先兒又低聲說,「從前熊大人在此地時太不像樣了。閣部大人剛來的時候,連行轅里都出現無頭帖子哩。」
賀人龍在興安州也聽說這件事,並且知道後來竟然沒查出一個姦細,楊嗣昌懷疑左右皆賊,便將熊文燦在行轅中留下的佐雜人員和兵了淘汰大半,只留下少數被認為「身家清白」的人。但是像這樣的問題,他身為副總兵,自然不能隨便亂談,所以不再做聲,只是狼吞虎咽地吃著。秦先兒不敢再說話,同掌柜的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過了一陣,賀人龍手下的一名小校面帶驚駭神色,從外邊走了進來。賀人龍已經吃畢,正要換衣,望著他問:
「有什麼事兒?」
「回大人,皇上來有密旨,湖廣巡撫方大人剛才在督師行轅被逮了。」
賀人龍大驚:「你怎麼知道的?」
「剛才街上紛紛傳言,還有人說親眼看見方撫台被校尉們押出行轅。」
「你去好生打聽清楚!」
從行轅方面傳過來三聲炮響和鼓樂聲,賀人龍知道楊嗣昌正在升帳,趕快換好衣服,率領著中軍和幾個親兵,騎馬往行轅奔去。這是他第一次來晉謁權勢烜赫的督師輔臣,心情不免緊張。
今天是楊嗣昌第二次召集諸路大將和封疆大員大會於襄陽。預定的升帳時間是已時三刻,因為按五行推算,不但今日是黃道吉日,而這一刻也是一天中最古利的時刻,主大將出師成功。三個多月來,他已經完成了一些重要工作,自認為可以開始對張獻忠進行圍剿了。倘若再不出兵,不但會貽誤戎機,而且會惹動朝中言官攻汗,皇上不滿。特別是這後一點他非常害怕。近來,有兩件事給他的震動很大:一是熊文燦已經在北京被斬,二是兵部尚書傅宗龍因小事違旨,下人詔獄,傳聞也將處死。這兩個人都是他推薦的,只是由於皇上對他正在倚重,所以不連帶追究他的責任。他心中暗想,雖說他目前蒙皇上十分寵信,但是他已遠離國門,朝廷上正有不少不懂軍事的人在責備他到襄陽後不迅速進兵,萬一再過些天,皇上等得不耐,聖眷一失,事情就不好辦了。所以他在十天前向各處有關文武大員發出火急的檄文,定於今天上午在襄陽召開會議,面授進兵方略。
升帳之前,他派人把方孔昭請到節堂,只說有事相商。方孔昭是桐城人,對楊嗣昌說來是前輩,在天啟初年曾因得罪閹黨被削籍為民,崇禎登極後又重新做官,所以在當時的封疆大吏中資望較高。他從崇禎十一年春天起以右金都御史銜巡撫湖廣,一直反對熊文燦的招撫政策,在督率官軍對農民軍的作戰中得過勝利,這樣就使他對熊文燦更加鄙視。楊嗣昌來到襄陽督師,他雖然率領左良玉等由當陽趕來參見,心中卻不服氣。一則他認為熊文燦的招撫失敗,貽誤封疆,楊嗣昌應該負很大責任;二則他一向不滿意楊嗣昌在朝中倚詩聖眷,傾軋異己。楊嗣昌見他往往不受軍令,獨行其是,也明白他心中不服,決心拿他開刀,替別人做個榜樣。恰巧一個月前方孔昭在麻城和黃岡一帶向革里眼和左金王等義軍進攻,吃了敗仗。楊嗣昌趁機上本彈劾,說他指揮失當,挫傷士氣,請求將他從嚴治罪。同時,他舉薦素以「知兵」有名的宋一鶴代方孔昭為湖廣巡撫。崇禎為著使楊嗣昌在軍事上能夠得心應手,一接到他的奏本就准,並飭方孔昭交卸後立即到襄陽等待後命。崇禎自認為是一位十分英明的皇帝,其實從來對軍事實際形勢都不清楚,多是憑著他的主觀願望和親信人物的片面奏報處理事情,所以他只要聽說某一個封疆大吏剿賊不力就切齒痛恨。他把方孔昭革職之後,隔了幾天就給楊嗣昌下了一道密旨,命他將方孔昭逮送京師。楊嗣昌接到密旨已經兩天,故意不發,要等到今天在各地文武大員齊集襄陽時來一個驚人之筆。
方孔昭已經上疏辯冤,但沒有料到皇上會不念前功,把他逮人京師治罪。楊嗣昌把他請進節堂,讓了坐,敘了幾句閑話,忽然把臉色一變,站起來說:「老世叔,皇上有旨!」方孔昭渾身一跳,趕快戰慄跪下。楊嗣昌從抽中取出密旨,宣讀一遍,隨即有兩名校尉進來把方孔昭押出節堂。楊嗣昌送到節堂門外,拱手說:「嗣昌王命在身,恕不遠送。望老世叔路上保重。一俟上怒稍解,嗣昌自當竭力相救。」方孔昭回頭來冷冷一笑,卻沒說話。楊嗣昌隨後吩咐家人楊忠取五百兩銀子送到方孔昭在襄陽的公館裡作為他的人情。
三聲炮響過之後,奏起鼓樂。楊嗣昌穿好皇上欽賜的鬥牛服,在幕僚們的簇擁中離開節堂,到白虎堂中坐定。白虎堂沒有多少變化,只是飛檐下多了一個黑漆金字匾額,四個字是「鹽梅上將」。屏風上懸掛著用黃綾子裝裱的御制詩,檀木條几上放著一個特製的小楠木架,上邊插著皇帝欽賜的尚方劍。白虎堂前一聲吆喝,眾將官和監軍御史在新任湖廣巡撫宋一鶴的率領下由二門外魚貫而人,行參見禮。熊文燦的被斬,傅宗龍的下獄,方孔昭的革職,本來已經給大家很大震動,明白皇上在軍事上下了最大決心。不到半個時辰前方孔昭被突然逮京治罪,更使大家十分惶恐。因此,雖然今天督師行轅的儀衛比上次並未增加,可是在大家的感覺上,氣氛似乎更為嚴重。
第一個進白虎堂報名參見的是宋一鶴。他的年紀不到四十歲,身穿四品文官①雲雁補子紅羅蟒袍,頭戴烏紗帽,腰系素金帶。這個人以心狠和諂媚為熊文燦所信任,現在又以他的「知兵」受到楊嗣昌的重用。說到心狠,他曾經有一次用毒藥毒死了一千多個被騙受撫的義軍將士。自從楊嗣昌到襄陽後,為要避嗣昌父親楊鶴的諱,他每次呈遞手本總把自己的名字寫成宋一鳥。如今未一鶴躬身走進白虎堂,在離開楊嗣昌面前的公案約五尺遠的地方跪下,高聲自報職銜:
①四品文官——明朝的巡撫未定品級,一般掛金都御史銜,故為正四品文官。清朝巡撫地位較高,定為從二品,掛侍郎銜的為正二品。
「卑職右金都御史、湖廣巡撫宋一鳥參見閣部大人!」
楊嗣昌點頭微笑,說聲「請起」。站立在左右的幕僚們和隨侍中軍全都心中鄙笑,暗中交換眼色。特別是江南籍的幕僚們因「鳥」字作屬字解釋,讀音也完全一樣,在心中笑得更凶。宋一鶴叩了個頭,站起來肅立左邊。看見楊嗣昌和他的親信幕僚們面帶微笑,他的心中深感榮幸。
等眾將官和監軍等參拜完畢,楊嗣昌正要訓話,忽然承啟官走進白虎堂,把一個紅綾殼職銜手本呈給中軍。中軍打開手本一看,趕快向楊嗣昌躬身稟道:
「興漢鎮①副總兵官賀人龍自興安趕到,現在轅門外恭候參見。」
①興漢鎮——陝西興安州和漢中府在明末曾暫時劃為一個軍區,稱為興漢鎮。
楊嗣昌喜出望外,略微向打開的手本源了一眼,說了聲「快請」!中軍隨著承啟官退出白虎堂,站在台階上用洪亮的聲音叫:
「請!」
「請!」二門口幾個人齊聲高叫,聲震屋瓦。
咚,咚,幾下鼓聲,雄壯的軍樂重新奏起來。
賀人龍全副披掛,精神抖擻,大踏步走進二門,在兩行肅穆無聲、刀槍劍戟閃耀的侍衛武士中間穿過,向大廳走去。他見過朝廷的統兵大臣不少,並且在洪承疇手下幾年,可是看見像這樣威風的上司還是第一回。他一邊往裡走一邊心中七上八下,暗暗地說:「好大的氣派,不怪是督師輔臣!」等他報名參拜畢,就了坐,楊嗣昌於嚴肅中帶著親切的微笑問:
「興安距均州是七百里,距此地千里有餘,山路險惡,將軍走了幾天?」
賀人龍起立回答:「末將接奉鈞檄,即便輕騎就道。一路星夜賓士,不敢耽擱,一共走了六天。」
「將軍如此鞍馬勞累,請下去休息休息。」
「末將不累,聽訓要緊。聽訓後末將還有陝西方面的剿賊軍情面稟。」
楊嗣昌心中高興,點點頭說:「也好,將軍只好多辛苦了。」
看見賀人龍千里赴會,又對答如此恭順,楊嗣昌不由得想起左良玉來。上次左良玉從當陽來會,他曾用心籠絡,想使這位驕橫成性的大將能夠俯首帖耳地聽他驅使,為朝廷效勞。沒想到左良玉調到鄖西一帶,恢復原級,由朝廷加封為「平賊將軍」,頒給印經之後,竟然又驕橫如故。這次他召集諸路大將來會,左良玉不願以橐鞬禮晉見①,借口軍情緊急,竟然不來,只派他手下的一位副將前來。一個要扶植和依靠賀人龍的念頭就在這一刻在他的心上產生了。
①以橐鞬禮晉見——古代武將晉見上司行禮,應該全身披掛,才算十分尊敬。不但要戴著盔,穿著鋁甲,還要背著弓箭。用這套裝束行禮叫做「橐鞬禮」。「橐」是盛箭的,又叫做「箙」;「鞬」是盛弓的,又叫做「弢」。
楊嗣昌向全場掃了一眼,開始訓話。所有文武大員都立即重新起立,垂手恭聽。他首先說明,三個月來之所以沒有向流賊大舉進剿,一則為培養官軍銳氣,二則為準備糧響甲仗,三則為使襄陽這個根本重地部署得與鐵桶相似,使流賊無可窺之隙。如今諸事準備妥善,官軍的銳氣也已恢復,所以決定克日進兵,大舉掃蕩,「上慰皇上宵吁之憂,下解百姓倒懸之苦」。說到這裡,楊嗣昌又向大家掃一眼,聲色俱厲地接著說:
「可是,三個月來,請將與監軍之中,驕玩之積習未改;藐視法紀,違抗軍令,往往如故。本督師言之痛心!豈以為尚方劍無足輕重耶?如不嚴申號令,賞罰分明,將何以剿滅流賊!」
眾將軍和監軍御史們驚懼失色,不敢仰視。楊嗣昌特別向左良玉派來的副將臉上掃了一眼,然後把含著殺氣的眼光射在一位四十多歲的將軍臉上,厲聲喝問:
「刁明忠!本督師命你自隨州經承天①赴荊門,你何故繞道襄陽?」
①承天——今湖北鍾樣縣。
副將刁明忠兩腿戰慄跪下說:「回閣部大人,末將有老母住在襄陽,上月染病沉重,所以末將順路來襄陽探親。」
「不遵軍令,律當斬首。左右,與我綁了!」
不容分辯,立刻有幾個武士將刁明忠剝去盔甲,五花大綁,推出白虎堂。全體武將和監軍御史誰身上沒有許多把柄?都嚇得面色如土,不知所措。總兵陳宏范資望最高,年紀最長,已經鬚髮如銀,帶頭跪下求情。跟著幾位總兵、副將、大群參將也都跪下,連賀人龍也不得不隨著大家跪下。楊嗣昌本來無意殺刁明忠,害怕會激變他手下的親信將士投人義軍,然而他並不馬上接受大家的求情,狠狠地說:
「數年來官軍剿賊無功,多因軍紀廢弛,諸將常以國法為兒戲。如不振作,何能克敵制勝!斬一大將,本督師豈不痛心?然不斬刁明忠,將何以肅軍紀,儆驕玩?非斬不可!」
陳宏范叩頭說:「目今出師在即,臨敵易將,軍之大忌。萬懇使相大人姑念刁明忠此次犯罪,情有可原,免其一死,使他戴罪圖功。」
「哼!汝等只知刁明忠來襄陽原為探母,情有可原,卻忘記軍令如山,凡不聽約束者斬無赦。為將的若平日可以不遵軍令,臨敵豈能聽從指麾,為朝廷甘盡死力!今日本督師寧可揮淚斬將,決不使國法與軍威稍受損害。諸君起去!」
宋一鶴正在一旁察言觀色,忽然瞥見楊嗣昌身邊的一位幕僚向他以目示意,他趕快向楊嗣昌躬身叉手說:
「閣部大人!刁明忠身為大將,干犯軍令,實應斬首。昔孫子①三令五申之後,吳王有寵姬二人不聽約束,斬之以徇,然後軍令整肅。大人代皇上督師,負剿賊重任,更非孫子以婦人小試兵法可比。刁明忠不遵軍令,實屬可恨,按律該斬。但懇大人念他平日作戰尚稱勇敢,不無微勞,貸其一死,使他戴罪立功。倘不立功,二罪俱罰。千乞大人開恩!」
①孫子——名武,春秋時齊國人,在吳國為將,所著兵法十三篇為我國古代兵法的不朽名著。
「請大人開恩!」全體監軍和幕僚一齊叉手說。
楊嗣昌沉默片刻,說:「好吧,姑念他是初犯,准諸君所請,法外施仁,免他一死。重責一百鞭子,革職留用,戴罪效力。諸位將軍請起!」
刁明忠挨過鞭子以後,被架回來跪下謝恩。楊嗣昌望著他問:
「刁明忠,你以後還敢藐視軍令么?」
「末將永遠不敢。」
「下去!」楊嗣昌的眼光轉向文官班中:「殷太白!」
「卑職在!」興山道監軍金事殷太白驚魂落魄地從班中走出,跪到地上。
楊嗣昌間:「殷太白,你兩次違反軍令,該當何罪?」
殷太白叩頭說:「卑職誤干軍令,前已陳明原委,不敢有一毫欺飾……」
「不許狡辯!綁出去!」
「求閣部大人恩典!求閣部大人恩典!」
「立斬!」
眾文武大員一則已經替刁明忠講過情,二則看見楊嗣昌正在盛怒,都不敢出班講話。尤其幾個監軍御史各人自顧不暇,只有篩糠的份兒,哪有說話的勇氣?等殷太白被武士褫去衣冠,推出白虎堂以後,楊嗣昌對眾文武宣布了殷太白兩次違反軍令的罪款。其實二條罪款都不是多麼了不得的大事,在當時官軍中比這些更嚴重幾倍的罪行天天發生,楊嗣昌心中盡知,只是因為殷大白是文官,手中無兵,可以借他的一顆頭替自己樹威罷了。他離開座位,向北拜了四拜,從桶木架上請下來尚方劍,脫去黃綾套,露出來接金的沙魚皮鞘和鍍金劍柄,向一位隨侍親將說:
「接劍!」
青年親將跪下去,雙手接了尚方劍,捧出大堂。過了片刻,他捧劍回來,跪下稟道:
「稟大人,殷太白已在轅門外斬訖!」
中軍代接了尚方劍,插入黃綾套,放回原處。楊嗣昌望望大家,聲音低沉地說:
「本督師並非好殺,實不得已。我深知殷太白是一個有用人才,罪亦不重。但今日非承平之世,不可稍存姑息,所以只得忍痛斬他。倘若死者有靈,九泉下必能諒我苦衷。」說到這裡,他的眼淚籟籟地滾落下來,回頭吩咐中軍,將殷太白的屍首用好的棺木裝殮,對其在襄陽的妻子兒女好生撫慰,資助還鄉。吩咐畢,他向湖廣巡撫宋一鶴望了一眼,不再做聲。
宋一鶴朋白楊嗣昌為什麼望他一眼,儘管他心中認為殷太白死非其罪,卻趕快欠身說道:「沒有霹靂手段,不顯菩薩心腸。使相大人執法從嚴,不過為早日剿滅流賊,佐皇上中興之業,救斯民於水火耳。為國為民苦衷,昭如天日。昔孔明揮淚斬馬謖,馬謖死而不怨。陳壽《三國志》稱孔明:『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邦域之內,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大人實為今日之諸葛武侯,敢信殷太白九泉下必無怨言。」
聽了宋一鶴的阿諛話,楊嗣昌的心中感到舒服。他向宋一鶴點點頭,又向全體文武掃了一眼,等待別人說話。眾人看透了楊嗣昌濫用轎刑,想借殷太白的頭顱樹威,既心中不平,也免死狐悲,都不肯像巡撫那樣說話,一個個低頭不語。一個監軍道從剛才的震慄失色中恢復了鎮靜,在心中說:
「可惜你不是諸葛武侯,殷太白並非馬謖!」
楊嗣昌不再等待,又向大家掃了一眼,接著訓活:「去年十月間,革、左諸賊掠葉縣,陷沈丘,焚項城四關,又犯光山。副將張琮與刁明忠率禁旅剿賊,斬首一千餘級。本督師立即稱詔頒賞,如今刁明忠藐視軍令,即予嚴懲,決不寬貸。這就是有功必賞,有罪必罰。望諸君以殷太白、刁明忠為戒,恪遵軍令,努力殺賊,勿負朝廷厚望,勿負國恩!」
眾文武肅立,齊聲回答:「謹遵鈞諭!」
楊嗣昌向中軍瞟了一眼。中軍會意,立即揮手使那些侍立在白虎堂中和飛檐下的校尉、武士和僕人等全體迴避,連階下的武士也退後幾丈以外。楊嗣昌開始指示進兵方略,雖然聲音不高,但十分清晰。他首先說明當時農民軍分為四大支:張獻忠勢力最強,在楚、蜀與陝西交界處屯兵養銳;曹操和過天星等數股人馬較多,散布在南漳、房縣、遠安、興山四縣之間的廣大區域,與獻忠互相呼應;革、左數營從大別山中出來,出沒於隨州、應山、麻城、黃岡一帶,目的在從後邊牽制從襄陽西進的官軍;李自成人數最少,且大半都在病中,被圍於商洛山中。楊嗣昌說明了四大支農民軍的分布情形以後,接著說:
「在這四股逆賊之中,最可慮者是獻、闖二賊。獻賊狡黠慓悍,部伍整齊,且有徐以顯等衣冠敗類為之羽翼,實為當前心腹大患。古人云:『擒賊先擒王。』只須用全力剿滅獻賊一股,則曹賊可不戰而撫。革、左諸賊,素無遠圖,不過是癬疥之疾耳。至於闖賊,雖兩年來送經重創,目前又陷於四面被圍,然此人最為桀驁難制,不可以力屈,亦不可以利誘,觀其行事,可算得是群賊中之梟雄。望諸君萬勿以此賊力弱勢窮而忽之。倘不將此賊撲滅,則必為國家大患。故目前用兵方略:對獻賊是全力圍剿,務期一鼓蕩平。對闖賊是加緊圍困,防其逃逸,用計誅之。倘不能用計誅之,當俟蕩平獻賊之後,再移師掃蕩商洛。至於曹操、革、左諸賊,暫且防其流竄,一旦獻、闖授首,彼等即無能為矣。對此作戰方略,諸君有何高見?」
眾人唯唯稱是,確實佩服這個集中兵力,先獻後闖的作戰方略。楊嗣昌見無人提出不同意見,就更進一步說出對張獻忠的用兵計劃。他說:
「獻賊雖有數萬之眾,但真正精兵不過兩萬人。獻賊與闖賊,狡黠慓悍相似,但深淺大不相同。自從羅猴之戰以後,獻賊驕氣橫溢,視官軍如無物。凡用兵,將驕則備疏,輕敵則易敗。本督師已嚴檄蜀撫邵捷春將入蜀各處隘口嚴密防守,斷獻忠入蜀之路;檄秦督鄭崇儉沿漢水設防,斷其入秦之路;湖廣大軍自東面促之,使之不得回頭逃竄。此為圓盤圍剿,點滴不露之計。左總兵與賀副將當乘獻賊驕而不備之際,突然進兵,直搗巢穴。至於詳細用兵機宜,本督師將另行分別指示。諸君立大功,成大名,在此一舉,本督師有厚望焉。今午敬備水酒,一為諸位洗塵,二為預祝成功。在入席之前,請各位去看看軍需武庫。」
楊嗣昌說畢,退入節堂休息。全體文武大員等他走後才從白虎堂魚貫退出,由他的中軍和一位幕僚引導,參觀了糧食和武庫。大家看見楊嗣昌在短短的三個月中調集的糧食和甲仗堆積如山,足供防守襄陽數年之用,不能不十分驚佩,同時對於打仗也增強了勝利信心。參觀畢,回到白虎堂中赴宴。楊嗣昌在鼓樂聲中幾次向大家舉杯勸酒,目的是要大家既畏其威,也懷其德。他還單獨向賀人龍敬一杯酒,慰勞他一個月前在川、陝交界處打了一個小勝仗。賀人龍感到說不出的榮幸,心中十分激動,但在使相面前,不敢放懷痛飲。楊嗣昌看見諸將感奮,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所有到會的文武大員,或單獨,或分批,都按照楊嗣昌的幕僚們排好的次序,由他在節堂召見,面授機宜。在接見時,他對有的人確實提出些具體指示,而對有的人也僅僅詢問了一些情況,勉勵幾句。他深知做官人們的心理:只要被他督師輔臣召見,給點好顏色,再給幾句慰勉的話,就會受寵若驚,願意出力做事。他事先叫人把皇帝贈他的御制詩用雙鉤影摹法刻版印刷了很多張,都用黃綾裝裱,檀木為軸,每一個被召見的文武大員都送給一幅,外加新從北京運到的兵部職方司刊本《練兵實紀》①一部。
①《練兵實紀》——戚繼光著,共九卷,附雜集六卷。
楊嗣昌把召見賀人龍的時間安排在第二批,而且是單獨召見,以表示特別看重。自從到襄陽以來,他追觀諸將,能夠有些作為的實在很少,賀人龍雖然有許多缺點,畢竟還是一員戰將,手下有不少降兵降將,實力僅次於左良玉。一個多月前,賀人龍在興安州境內遇到張獻忠派出來的小股打糧部隊,截住廝殺,獲得小勝,作為一次大捷報功。楊嗣昌明知賀人龍報功不實,但是正要利用他的戰功上奏朝廷。賀人龍畏威懷德,所以在興安州一接檄召,便星夜奔來襄陽。
在節堂中接見賀人龍時,楊嗣昌的態度特別親切,同上午相比,如同兩人。他像同世交子弟閑話一樣,問了問賀人龍的家庭情形,「投筆從戎」①的經過,然後才問到部隊人數和糧餉情形。當賀瘋子說到部隊欠餉三個月時,他立即答應催秦督鄭崇儉照發。關於如何向張獻忠進攻的問題,他做了一些補充指示,無非是要賀人龍在興安、平利一帶憑險防守,使獻忠不能逃入陝西境內,並分兵協同左良玉深入掃蕩。他因賀人龍是米脂人,與李自成同里,又打過多年仗,所以對李自成的情形問得特別詳細。後來他又問道:
①投筆從戎——賀人龍是以秀才從軍發跡的。
「賀將軍,依你看來,目前秦軍將商洛山緊緊圍困,除感到兵力不足外,還有何項困難?為何不能將闖喊一鼓蕩平?」
賀人龍恭敬地欠身回答:「末將愚見,除兵力不足外尚有三點困難。」
「哪三點?」
「第一,李自成盤踞之地,四面有崇山峻岭,易守難攻。第二,李賊在商洛山中打富濟貧,籠絡人心,故山中軍事機密不易探明,且有從賊百姓助他作戰。第三,李賊平日粗衣惡食,與士卒同甘苦,故能上下一心,至死不散。」
楊嗣昌拈鬚微笑,說:「闖賊在商洛山中確實防守嚴密,也能籠絡人心,不過我已經有制闖之策了。」
「大人神機妙算,自然有擒闖之策。敢請明示方略。」
「你專力對付獻賊,不必為剿闖軍事分心。商洛山中不日定有捷報。」
賀人龍心中半信半疑,但偷看楊嗣昌的神情,分明對勝利很有把握。他忽然想起來曾聽說降將周山在一個半月前自山海關外曹變蛟的軍中回來,奉楊嗣昌之命去到商州,莫非這個人快要建立驚人之功么?他只能胡亂猜想,不敢多問;又談了一陣,起身告辭。楊嗣昌把賀人龍送出節堂,拍拍他的肩膀說:
「賀將軍,戮力殺賊,不要辜負朝廷。俟將軍再打幾個勝仗,我一定保奏將軍如左帥一樣。」
賀人龍趕快轉過身來躬身又手說:「感謝大人栽培!」
回到住處,賀人龍立刻叫親兵們拿來熱酒佳肴,拉兩位親將陪他痛飲,並賞給每一個隨侍左右的親兵一大杯酒。正飲到三分酒意,忽然笑著罵道:
「他媽的,今日本鎮十分高興,可惜沒有個彈唱侑酒的人!」
一個親兵趕快說:「大人,方才我到杏花村要酒菜,陳掌柜悄悄告我說,那位劉行首今日午後回襄陽來探親戚,晚上沒有走。她聽說大人在此,十分高興,只恨不能前來伺候。」
賀人龍瞪大眼睛:「怎麼,她回到襄陽來了?」
「是的,大人,她今晚未出襄陽。」
「可知她在什麼地方?」
「杏花村的陳掌柜知道。」
「快去,趁靜街以前,叫一乘小轎把她抬來。」
「怕的是督師大人知道了……」
「咱不敲鑼打鼓,他又深居行轅,如何得知?」
「怕的是他下邊耳目眾多。」
「他手下人同本鎮素無嫌怨,誰管這種屁事,招惹麻煩?快去,用轎子把那個姓劉的抬來助興!」
這天晚上,賀人龍過得非常快活。他對楊嗣昌一方面暫時「畏威懷德」,一方面卻開始暗中破壞著他的紀律。第二天,他吩咐親將們把帶來的貴重禮物分送給楊嗣昌的左右親信,並在襄樊置辦了一些蘇杭綾羅綢緞,時興物品,準備帶回送人。下午,楊嗣昌的一位親信幕僚前來看他,對他說閣部大人對他十分倚重,決定即日拜本上奏,保他升任總兵;如果他再打一個大勝仗,閣部大人將奏請皇上將左良玉的『平賊將軍』印奪來給他。他聽了後又振奮,又感激,巴不得插翅飛回防地,使出全力打一勝仗,不使楊嗣昌失望。因為明天五鼓就要啟程回防,申時以後他去督師行轅辭行。楊嗣昌留他吃晚飯,又說了些勉勵的話,並說保他升任總兵的題本已經拜發。看來楊嗣昌今天的心情十分愉快,對未來軍事勝利確有把握。在賀人龍臨走時,楊嗣昌對他含笑說:
「商州方面,今日有密報前來,大約不出一月,就有人將李自成、劉宗敏等人首級送到襄陽。剿滅獻賊之事,單看將軍與左將軍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