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葉縣到裕州有一百二十里,中間有一個地方叫作保店。這保店距葉縣和方城都是六十里,到清代發展起來,改稱保安鎮。保店西南二十里處有一個只有二十來戶人家的過路店,因為這過路店的街旁只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樹,人們就將這地方叫作獨樹。這兩個地方雖然都在宛、葉大道上,為行人必經之路,但是直到清朝中葉以後,太平日久,人煙逐漸增多,才修築了堅固的土寨。又過了若干年,保安鎮築成了兩座土寨,互為犄角。但在崇禎年間,這一帶地方但見崗嶺起伏,村莊殘破,人煙稀少,滿目荒草,狐兔成群,一片凄涼景象。
在保店和獨樹之間,二十里之內,大軍雲集。闖王的老營和曹操的老營都扎在保店附近,相距四五里路,但是李自成和羅汝才兩天前已經離開了老營,到了舊縣①以北,離葉縣城不到十里的地方。劉宗敏以提營總哨的身份,駐在這裡,指揮李過、袁宗第和曹營的將領孫繩祖圍攻葉縣。攻城尚未開始,正等候闖王前來。張鼐的火器營已經到了城邊,安好了炮位。
①舊縣——在葉縣南三十里處,為元以前縣治所在地,所以稱為舊縣。
葉縣城已被四面合圍,周圍數里之內,處處兵營,星羅棋布,使守葉縣的叛將劉國能無路可逃。闖營的游騎每日四齣,遠至襄城、魯山附近。
十月初九日黎明時候,攻城開始了。在攻城開始以前,劉宗敏率左右親將早已馳赴城外,準備親自指揮攻城。李自成和宋獻策仍然留在舊縣附近的營中,等候高夫人、紅娘子和慧梅到來。昨天黃昏,李自成派飛騎馳赴獨樹附近,召他們前來,限在天明以前趕到。什麼事這麼緊急?誰也不知道。昨天夜間他同曹操、宋獻策、吉珪等商議軍事,直至深夜。關於他要叫高夫人、紅娘子、慧梅火速前來的事,連對曹操也瞞得一絲不漏。老營中許多親將都感詫異:難道進攻葉縣還要請高夫人督陣么?顯然不會。自從破了洛陽之後,兵多將廣,打仗的事情已經再不用高夫人出頭露面了。至於紅娘子和慧梅統率的健婦營,也不會讓她們參加攻城作戰,如今光李過、袁宗第的人馬已經夠多了,何必要紅娘子來呢?所以就在闖王周圍,大家也徒然紛紛猜測。夜間會商軍事以後,曹操等人紛紛趕回自己的駐地,準備第二天攻城開始後,前往城邊觀戰。李自成獨留大帳,並未睡覺。正像每次打仗一樣,他總是將作戰方略反覆推敲。儘管是必勝之仗,他也從不輕心大意。他將進攻葉縣和南陽的計劃重新想了又想,以求必勝而又不多損傷人馬。他認為攻葉縣可以萬無一失,而攻南陽也許免不掉一場血戰。儘管他希望不經過血戰就破南陽,收拾掉猛如虎,但是他明白猛如虎和一般怯懦的將領是不同的,也和劉國能不同,不進行一場慘烈的戰鬥是沒有辦法的。想過之後,他就一邊在燈下看兵書,一邊等候著高夫人和紅娘子等。天色將明,估計她們快要來到,他索性不再睡了。
進攻葉縣的戰鬥開始了。李自成聽見隆隆炮聲不絕,吶喊聲此起彼伏。他走出帳外,但見葉縣周圍有許多火光,城頭上也有火光,又聽見城外不斷地傳來戰馬的嘶鳴。他聽出進攻部隊的炮火愈來愈密,斷定劉國能必難守住葉縣城池,但是又擔心劉國能會突圍逃竄。他同劉國能原是拜把兄弟,劉原來在義軍中時也是有名的首領,儘管如今人馬很少,死守孤城,突圍十分困難,但也可能會設法潛逃。萬一不能將他捉住,不免留下後患。
這麼想著,李自成很想親自到葉縣城外部署一番,使劉國能潛逃無路,插翅難飛。可是他必須等待高夫人、紅娘子和慧梅,如果她們天明時趕不來,也許會誤了大事。他站在高崗上瞭望攻城炮火,不時回頭向西南大路望去,看是否有人從西南飛馬前來。看了一陣,不見蹤影,也聽不到馬蹄聲。他回到帳中坐下,心中暗暗焦急。
過了一陣,果然有馬蹄聲從西南奔來,聽那聲音,至少有五十匹戰馬。李自成心中高興地說:「來了!來了!」他趕快走出帳外,站立在星光下等候,並且派雙喜帶幾名親兵往大路上迎候。
高夫人、紅娘子和慧梅被引到大元帥的大帳中,男親兵和女親兵都分別安置在旁邊的帳中休息。高夫人坐下以後,便趕快問道:
「闖王,有什麼緊急事兒把我們連夜叫來?」
自成笑著說:「自然有緊急差遣,才把你們叫來。有件事兒很重要,非你們辦不好,遲了也不行,所以叫你們連夜趕來,我好面授機宜。此計萬萬不能泄露。」
高夫人說:「到底是什麼妙計?你快說出吧,我們好依計而行。」
李自成正要對高夫人說出時,吳汝義進來,說大將軍要到城邊去觀看攻城,在營外大路上差人來問:大元帥是否此刻也去?李自成不想叫羅汝才看見高夫人此刻趕來,又不願怠慢了汝才,便說:「我去跟他說吧。」隨即站起來,帶著吳汝義和幾名親兵出營盤往半里外的官馬大路走去。
高夫人向紅娘子問道:「你能猜到大元帥對咱們有什麼重要差遣?」
紅娘子搖頭說:「我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慧梅小聲問道:「難道破葉縣城用上我們?」
高夫人搖搖頭,小聲說:「我看不會。闖王同劉國能原是拜把兄弟,我同劉嫂子也很熟。倘若闖王差我帶著你們進城去見劉嫂子,勸說劉國能夫婦開門投降,豈不是將咱們送到叛將手中做了人質?何況講到結拜一層,劉國能是兄,咱們大元帥是弟,天底下哪有弟媳婦兒去見阿伯子哥說話的道理?」
她們都笑了,隨即在一團疑雲中沉默,等候闖王回帳。
李自成同曹操站在大路上說了一陣話,無非是說他自己還有事需要處置,等天明以後再趕往城邊。他囑咐曹操勸說劉國能趕快投降,免得雙方將士們無辜死傷,又殃及城中百姓。曹操雖然口中答應到城下相機行事,將劉國能叫到城頭說話,但心中實不願同劉國能見面,怕的日後事情中變,反叫自成生疑。等曹操重新上馬走後,吳汝義向闖王小聲問道:
「大元帥,我有點擔心:曹帥獨自前去,會不會私自將劉國能放走?他們原來也是結拜兄弟,也很有交情呀!」
闖王眼珠轉了一轉,說:「不會吧,瑪瑙山之事,平時說起,汝才也很痛恨。」
在轉回軍帳的路上,闖王的心中也不免發生疑問。真的,汝才會不會暗中將他放走?……
李自成一路想著,回到帳中。坐下以後,他向高夫人和紅娘子笑著問道:
「你們可猜到我叫你們來有什麼緊要事兒?」
高夫人說:「我們也想了想,猜不透有什麼重要事情,大概與進攻葉縣無干吧?」
闖王點頭說:「自然與進攻葉縣無干。如今讓你們來,是為著南陽的事情。這次沒有馬上進攻開封,來到這裡,進攻南陽是個正題,葉縣不是正題,好文章要在南陽做。駐在獨樹、保店一帶的大軍,有一部分明天就要開往南陽,原來在南陽附近已有一萬多人馬;再去兩萬人馬,合起來有三萬之眾,一起圍攻南陽。另外,要邢大姐同慧梅一起,從健婦營中抽出五百名健婦,也往南陽立一大功。」
紅娘子一聽,忙問:「攻城?」
闖王笑著搖頭說:「不,去迎接左小姐,就是左良玉的養女,把她接到我們老營來。」
高夫人平時只聽說左良玉的養女在開封,不曉得已經到了南陽,便問:「左小姐怎麼到了南陽?」
紅娘子也忍不住問:「我還不曉得有這位左小姐,她真的在南陽?」
闖王說道:「這個左小姐原是一個叫丘磊的將軍的女兒。丘磊是左良玉的結拜兄弟。左良玉從前犯罪當斬,丘磊代他坐牢。後來左良玉做了總兵,拿錢把丘磊贖了出來。現在丘磊在山東,聽說已經當了副總兵,不過手下兵將很少。丘磊入獄之前生了一女,妻子病故,由左良玉將這個女兒撫養起來。因為左良玉自己沒有女兒,所以把她看得像親生女兒一樣。據說這姑娘長得不錯,人也聰慧,左良玉夫婦愛如掌上明珠,給她起的名字也就叫左明珠。」
高夫人說:「這個名字倒很好聽,她是怎麼到了南陽呢?」
闖王說:「崇禎十一年,左良玉把家眷寄在許昌,因為兵變,左夫人和女兒失散。此女當時只有十一歲,由乳母帶著,失落民間,為土寇劉扁頭得到。」
紅娘子問:「是不是遂平一帶的那個劉扁頭?」
闖王說:「就是此人。起初,左小姐和她的乳母都不敢說出她的真實姓名,兩年後才被左良玉探到下落。劉扁頭知道她是左良玉的養女,禮遇甚重,遵從左良玉的意見,將她送到開封暫住。第一次我們進攻開封的時候,左小姐剛到開封不久,後來因為左良玉遠在四川、陝西、湖廣三省交界的地方作戰,左小姐就仍舊留在開封。一個月前,左良玉命人接左小姐到南陽,準備讓她到武昌去住。到南陽後,因為路途上土寇蜂起,怕中途出事,便停留在南陽城內。最近本已決定離開南陽前往襄陽,因為我們的人馬突然到了南陽周圍,由卧龍崗附近,一直到新野附近,都有我們的游騎,所以未曾走掉。」
高夫人問:「她既在南陽城內,我們只能等破城之後,把她找到,接她來我們大軍之中安身。如今城還沒有攻打,健婦營如何接她?」
闖王笑著說:「我們宋軍師足智多謀,派人將左小姐的行蹤探聽得十分清楚。他建議我將左小姐弄到手,好生優待,日後必有大的用場。至於如何接她來,也有詳細辦法。」
高夫人問:「到底什麼辦法?左小姐在南陽城內,不破南陽,如何能夠接來?」
紅娘子說:「這倒是個難題。必須把左小姐誘出南陽,方能接她。」
慧梅也插進來說:「南陽周圍大軍雲集,左小姐必然不敢出城。」
闖王說:「我們只能在進攻南陽之前將左小姐接來。一旦攻城開始,就來不及了。因為南陽有猛如虎防守,必會死戰,城破之後,必定玉石俱焚,那時再接就晚了。」他又放低聲音補充說:「等破了南陽,萬一左小姐落入曹操手中,事情就難辦了。」
紅娘子問道:「如何到城內去接?要扮作逃荒的人混進去么?」
闖王微笑搖頭:「猛如虎守城,混不進去;縱然能夠混進去,十來個人既近不得左小姐身邊,也殺不出來。」
慧梅焦急地問:「那怎麼辦呢?」
闖王說:「你們先休息、吃飯,軍師馬上就從城外回來。我吃過飯要去城邊指揮作戰,接左小姐的事,讓軍師向你們面授妙計。此事萬分機密,連雙喜們都不知道。怕的是此計不成,不惟左小姐接不來,你們也會吃虧。不管是誰,倘若泄露機密,要按軍法從事。」
大家心裡都覺納悶,高夫人不相信會讓她去南陽城邊,又問道:「你要我來還有什麼事?」
闖王說:「自然這事情少不得你。邢大姐她們接到左小姐,立刻送到你面前,由你親自照料,不要委屈了她。」
隨即,他吩咐親兵們拿洗臉水,準備早飯,並吩咐飛馬去城外請軍師回營,同時讓高夫人帶著紅娘子、慧梅去旁邊一座帳中休息。這時天色已經大亮了。
紅娘子和慧梅在休息時互相詢問,都不曉得如何接左小姐,猜不透軍師有何妙計。可是她們在疑問中感到十分興奮,因為這個差使很有意思,而且接到了左小姐,確實將來大有用處,也算是她們為闖王立了一功。她們都望著高夫人,心想高夫人經驗多,許會猜到軍師的妙計。但是高夫人只是搖頭,笑著說:
「我也不知道這宋矮子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從葉縣城方向繼續不斷地傳來攻城的炮聲和吶喊聲,使她們渴望立功的心情更加興奮。後來紅娘子說:
「咱們不用猜了。馬上軍師就會回來,一切就會清楚的。」
果然,大家匆匆地吃過早飯,宋獻策也回來了。李自成留下宋獻策向高夫人等面授密計,他自己帶著親兵和吳汝義、李雙喜等親將,向城邊奔去。臨走時候,他對宋獻策說:
「軍師,你要仔細把計策說給她們,要她們聽清楚、記在心裡,臨時隨機應變。」他轉向紅娘子和慧梅說:「不管如何,縱然會遇到一場混戰,你們不能使左小姐受傷。一定要保護她平安無事。接來左小姐才算你們立了大功,比你們殺死幾百官軍還重要!」
大炮聲已經停止了。將士們在輪流吃飯。南城外有一個小小的土城,先被義軍佔領;北城外也有一個小土城,隨後也被義軍佔領了。如今劉國能的人馬退守在磚城裡邊。因為他的人馬不多,一共不到兩千人,所以他沒有力量出城反攻。義軍中不時地有將士向守城的軍民喊叫,勸他們將劉國能綁來投降,可以免遭屠戮。有的將士站在南門外土城上對著磚城上喊叫,有的跑出土城,一直走到城壕邊喊叫。磚城上的百姓不打炮,也不放箭,有時看見劉國能的將士不在身邊,便伸出頭來看義軍將士,膽子大的還跟義軍將士搭腔說話。
劉國能知道自己身處危城,斷難突圍,決心死守。可是他也知道,百姓並不同他一心,所以他出了布告:有敢擅自勾引城外流賊的,全家斬首;同時嚴禁守城百姓同城外義軍說話。可是他的兵丁都害怕城內百姓有變,使他們死無葬身之地,所以當他們在城上發現有百姓與城外說話時,儘管不斷地斥罵,甚至以砍頭相威脅,卻並不真的動手。
李自成和羅汝才也並馬來到南門城壕外,呼喊劉國能答話。劉國能這時正在城上,不肯露面。他的左右親將勸他答話,聽聽闖王的口氣,他說:「老子不同他說話。有什麼話可說呢?能戰就戰,不能戰就死,橫豎同闖賊已經沒有交情了。」
一個親將勸他說:「雖然如今各行其是,但我們都是延安府人,將軍同闖王又是結拜兄弟,同曹操也是,總還有一點舊情。也許他們還念點舊情,講點義氣。」
劉國能搖頭嘆息說:「你們說的什麼傻話呀,嗨!自從我劉國能歸順朝廷,已經成為王臣,跟他們車行車路,馬行馬路,各行其是,涇渭分明,情誼早已斷絕,他們對我姓劉的還會講什麼義氣!」
一個親將說:「儘管如此,你並沒有坑害過他們。我們受了招安後,也沒有同他們打過仗,並無仇恨。」
劉國能冷笑說:「怎麼沒有仇恨?瑪瑙山那次作戰以後,我再不能同這般流賊講什麼交情了。雖說打的是張獻忠,可是曹操跟獻忠當時是擰在一起的,他們難道不記仇?」
又一個親將說:「可是闖、獻兩人素來不和,我們打了張獻忠,與李自成何干?」
劉國能說:「你們真是糊塗!他雖然跟張獻忠不和,可是對我這樣效忠朝廷的人,他們卻穿一條褲子,恨我不肯再跟他們作賊到底。」
左右又說:「打瑪瑙山時,曹操雖跟獻忠擰在一起,可是後來又不和了,與李自成合了起來。曹操過去與將軍交情還不錯,今日我們有危急,他也許能幫忙說話。只要他能使李自成暫緩攻城,我們就容易想出突圍的辦法。」
劉國能嘆口氣說:「你們好不明白!曹操今日聽命於闖賊,受闖賊挾制,何能替我們說話?今日只有死守,別無善策。城破之後,你們自便,我劉國能甘願以身殉國,做大明的忠臣,流芳百世。」說罷他向左右一望,把腳一頓,說:「趕快點炮!」
左右還在遲疑,劉國能大怒:「快點炮!」
李自成看見城頭上炮口移動,望了羅汝才一眼,將手一揮,要大家躲避,同時笑著說:
「果然不出所料!」
大家隨著他避到房屋後邊。他向大約相距二十丈遠的張鼐大聲下令:
「張鼐,開炮!」
城上的炮先響了,但只打壞兩間房頂,未曾傷人。張鼐在夜間已經修好炮台,天明時打過十餘炮,將城樓打塌一半,城垛打壞數處。現在三座大炮同時點燃,向著城上打去。
劉國能在城上看見火光一閃,立即一揮手,要大家趕快散開,伏身躲避。炮彈又打壞兩個城垛,有一顆炮彈飛入城內,打毀一家百姓的草房,燃燒起來。
闖王命令停止打炮,免得誤傷百姓。
由南城外邊開始,義軍從四面紛紛將響箭射入城中。響箭上系有闖王的「曉諭」,內容是這樣寫的:
闖王剴切曉諭,仰爾軍民遵行。限於兩日之內,焚香開門獻城。大軍秋毫無犯,保全一城生靈。義師進入葉縣,只誅叛將國能。
城中百姓一聽見響箭聲音,就知道必有闖王的「曉諭」射進城來。凡是響箭落下的地方,立刻就有許多人跑去揀拾。儘管劉國能的士兵吆喝著「不許拾響箭!」但在葉縣城中,劉國能並無威信,誰也不肯聽從,爭拾響箭,傳閱「曉諭」,還把「曉諭」藏了起來。
官紳們都看到了這些「曉諭」,兵丁們也有人看到了。大家私下紛紛議論,無法禁止。因為葉縣同襄城是鄰縣,襄城投降的消息已經在昨天傳到了葉縣。大家聽說襄城知縣曹思正接到李闖王的「曉諭」之後,在縣衙門連夜召集士紳會商,紛紛主張投降,換取闔城平安,只有舉人張永祺一個人不肯投降,聽其帶著家屬出城逃走。還聽說士紳們在討論是否投降時,有人拿出一部叫做《皇明通紀》的書,指出成化年間,劉六、劉七兄弟二人率領人馬來到河南,也是「曉諭」州、縣:投降者免攻。當時襄城表示投降,獻出一些騾、馬、糧食,果然一城保全,事後朝廷並不深責。大家又聽說,兩天前襄城向李闖王投降之後,闖王果然不派人馬入城。
城中紳民都願投降,到處紛紛議論,劉國能完全清楚。他召集幾位親信商議,大家不但都拿不出什麼主意,反而告他說,軍心也有些不穩了。有人甚至用委婉的話勸說他出城投降,認為李闖王不會加害於他。劉國能命親信們退出,一個人留在屋中,反覆愁思,想不出好的辦法。城外又在打炮了。他不禁頓腳長嘆,繞柱彷徨,自言自語說:
「唉,沒料到我劉國能竟落到這個下場!」
將近中午時候,城中官紳父老來到轅門求見。劉國能將大家迎進議事廳中。今日廳中的情景與往日大不相同。兩三個月前劉國能初到葉縣,將他的副總兵衙門設在這裡,那時廳中好不威風。僅僅十天以前,劉國能在這裡召集官紳,會商加固城防事宜。會後酒宴,賓主盡歡。當時大家認為李自成暫不會來,且喜劉國能帶來了兩千人馬,葉縣可以無虞。官紳們談笑風生,盛稱他的部伍整肅,地方倚為長城。然而曾幾何時,局勢突然一變,今日大廳中一片愁眉苦臉,氣氛沉重,好像就要破城的樣子。
大家坐下以後,一個為首的士紳先說道:
「現在一城官紳父老來見大人,不為別事,只是為請大人設法保全一城官紳軍民的性命。」
劉國能心中明白他們的來意,卻故意說:「本鎮正在竭力守御,準備與流賊死戰,這就是為的保全一城官紳百姓的身家性命。」
另一位士紳說:「死戰決不能取勝,守城斷無把握。如若堅守,不但不能保全官紳百姓性命,反而將遭屠城之禍。將軍可曾想過?」
劉國能慷慨激昂地說:「我什麼都想過。我身為王臣,又為大將,決無投降之理,我所想的只是如何堅守,如何死戰,其他概不過問。」
有一位士紳年紀較大,原是本縣有名的一位舉人,也做過外縣教諭的官,如今回家住在城中,聽了劉國能的話,很不以為然,問道:
「將軍獨為自己的一個忠字著想,可曾為全城百姓的身家性命著想乎?」
劉國能無言對答,只是嘆了一口長氣,說:「我身為武將,只有三個字,在我心中。」
舉人問:「哪三個字?」
劉國能說:「不怕死。」
另一位士紳馬上憤憤不平地說:「單有『不怕死』三個字不夠,應該還有三個字:『愛百姓』。」
劉國能說:「我因為愛百姓,所以來到這裡。駐守葉縣後,士兵從不敢騷擾百姓,這是各位都看到的。」
有位士紳說:「昨日的事情大家都清楚,將軍來到這裡,確實不怎麼騷擾百姓。但今日不同於昨日,今日或降或戰,必須決定。降則一城保全,戰則滿城屠戮,將軍到底如何想的?」
劉國能說:「我看葉縣可以久守,闖賊決不會逗留此地過久。」
知縣張我翼本不想多說話,可是現在士紳們已經同劉國能衝突起來,他也不得不說道:「請將軍三思,目今人無固志,孤城無援,斷無不破之理。我也是朝廷命官,承乏來此,守土有責。將軍對朝廷具有忠心,難道我就沒有忠心么?我也是進士出身,幼讀聖賢之書,受孔孟之教,這忠君愛國幾個字自幼就牢記心中。然而,然而,現在一城百姓都在等待我們作出決定,安危繫於將軍一言。如果將軍和我能從百姓著眼,暫時投降,救了百姓,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劉國能冷笑說:「縣父母既然也有投降之念,我不敢奉勸你不投降,可是你也應想到,你是身蒙國恩、食皇上俸祿的人,日後你如何對待皇上?縱然百姓體諒你,國法豈能體諒你?」
張我翼說:「前日襄城已經投降了。襄城知縣曹思正順從士民之意,向李闖王投降,獻出騾馬糧食,遂得一城保全。我想此時應當通權達變,不能死守一個忠字。闖王人馬退走之後,我們仍然為朝廷守土,豈不兩全其美?」
劉國能搖頭冷笑:「恐怕到那時你就悔之晚了啊!」
正在爭論不休,忽然有人送進來闖王的第二次「曉諭」。有一個堅決主張投降的陳姓士紳,不顧劉國能和知縣在場,首先把「曉諭」搶到手中,看了一遍,臉色大變,大聲說道:
「各位不必再爭,請聽我念一念!念一念!」
眾士紳紛紛嚷道:「快念!快念!」
於是姓陳的士紳手指微微打顫,捧著李自成的「曉逾」,大聲念道:
本帥救民伐罪,恫瘝無辜百姓。
再次曉諭爾等,提前明早破城。……
大家不等他將「曉諭」念完,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哎呀,明早就要攻城!原說限兩天,如今只限一天了!」另一個說:「哎呀,這怎麼好!這怎麼好!」又一個喃喃地低聲說:「恫瘝無辜百姓,還要提前攻城!」……姓陳的士紳接下去念道:
速議開門出降,保爾雞犬不驚。
國能如肯歸順,依例寬大優容。
前罪一概不問,望汝效忠立功。
念完之後,大廳中鴉雀無聲,大家面面相覷,後來目光都集中到劉國能的臉上,等待他說話。劉國能仍存著僥倖心理,認為李自成原限兩天投降,忽然減去一天,必是左良玉的人馬來救南陽,使他不敢在此逗留過久,他既然不會久留葉縣城外,還是以齊心固守為上策。可是劉國能剛剛把這些想法說出,姓陳的士紳立刻駁道:
「我看不然。依我看來,必是李闖王明白城中軍民無心守城,所以限令今日決定降與不降。」
大家同聲附和。劉國能見自己處境十分孤立,沉默一陣,長嘆一聲,說:
「晚上再議吧,我劉某決不連累一城官紳百姓!」
散會以後,劉國能登上北城,想察看突圍道路。他看見城外到處都是義軍的營盤,無隙可乘。這時正值高秋季節,天氣晴朗,萬里無雲,一眼可以望見十八里以外的卧羊山,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卧羊山上也有不少旗幟。他明白逃走的道路已經沒有了。
黃昏以後,他正感到束手無策,知縣張我翼和一群士紳父老又來見他,請他速作決定,免使一城生靈塗炭。他們一再對他說,如果今晚不作決定,明天一早攻城,一切就都遲誤了。劉國能聽了以後,在大廳中不住走動,連聲嘆氣。儘管他已毫無辦法,但是仍不肯說出投降的話。這時攻城義軍忽然從南邊打了三炮,有一顆炮彈從空中隆隆響來,越過屋脊,落在他的老營後院,幸未炸開,不曾傷人。他得到中軍校尉驚慌稟報,立即同官紳父老們跑到後院觀看,但見炮彈打入地下足有半尺多深。大家面面相覷,有人搖頭,有人吐舌,有人嘖嘖連聲。
劉國能同眾人回到大廳中。大家又紛紛催促他速作決斷。他對一位親將說:
「你到南門城頭,向城外喊叫,說我劉將軍明日辰時出城,親自與闖王見面。請闖王明早不要攻城,以免一城無辜百姓遭殃。」
親將問道:「說大人已經決定投降么?」
劉國能將眼睛一瞪:「你照我的話說,何必多問?我只是去親見李自成,什麼投降!」
「遵令!」親將迅速轉身,退出大廳。
劉國能對眾人說道:「你們各位都走吧,傳諭闔城百姓放心,賊兵不會再攻城了。我劉某不能為皇上守城盡忠,當以一身救百姓免遭屠戮。」
大家默默退出。有的人心中暗暗稱讚劉國能畢竟是一個慷慨忠義之人;有的人想到他今日被逼投降,可能仍然去作「賊」;有的猜想他見到闖王之後,會被闖王殺掉;也有人認為闖王會放走他。但這些想法,大家都沒有說出來。
知縣張我翼正欲同大家一起退出,劉國能又把他叫住,囑咐說:「明日賊兵進城,望鄉前輩忍辱負重,不可辜負百姓。」
張我翼聽了此話,料定劉國能將在今夜自盡,便勸他說:「聽說李闖王心胸寬大,況將軍與他有金蘭之誼,必然以優禮相待。只要將軍一顆忠心不泯,日後再圖報效朝廷不遲。」
劉國能冷笑一聲,沒有說話,拱拱手,走回內宅。
十月十二日早晨,陽光特別鮮艷,大地略有霜凍。
早飯以後,劉宗敏立馬城外,但見各處雲梯都已經準備停當,十幾尊大炮架在南關土城牆上和城外高處,對準磚城。
將士們在等候劉國能出降。如不出降,就要開始攻城。
辰時剛到,城頭上出現一面白旗,連連揮動。隨即劉國能帶著他的十歲兒子縋下城來,越過乾的壕溝,直往劉宗敏立馬的地方走去。他遠遠地拱手一揖,問道:
「可是捷軒么?自成在哪兒?」
劉宗敏略展微笑,拱手還禮,隨即跳下馬來,說:「我正是宗敏,在此迎候。闖王在前邊不遠,請隨我前去相見。」
李自成昨天已經移駐離城二里多遠的高阜上。這裡軍帳甚多,在方圓兩三里以內星羅棋布。他坐在帳中,一邊與宋獻策商談進攻南陽和接著去圍攻開封的事,一邊等候劉國能前來投降。他雖然料就劉國能必會前來,但也防備他耍一個花招,來一個緩兵之計,所以已經吩咐劉宗敏,如果到時候劉國能沒有出城,就先用大炮猛轟一陣;如再不見他出城,就四面一起攻城。同時他也知道這城中百姓是願意投降的,只是劉國能十分頑固,所以又一再囑咐宗敏傳令全軍,入城之後,只殺劉國能一人,不許妄殺百姓;對劉國能手下將士,凡願意投降者一概不殺,妥為安置。
羅汝才斷定闖王必殺劉國能,他既不願救劉國能,也不願落一個殺朋友之名,所以假稱身體不適,留在他自己的帳中不來,同親信們玩葉子戲消遣。李自成也不勉強他來。
一個親兵進來稟報說:「劉副將前來投降,已經走到帳外。」
李自成用嘴角向雙喜示意。雙喜馬上向親兵吩咐:「請他進來。」登時大帳外一聲吆喝:
「請!」
劉國能隨著劉宗敏走進大帳,後邊緊緊跟著他的十歲兒子。吳汝義奉命在營門外迎候,也一起進入大帳。
李自成和宋獻策起身相迎,同劉國能互相施禮。李自成走前一步,拉著劉國能的手,叫著他的字,說:
「俊臣,與仁兄一別數年,沒想到在此地重又相見。過去的事,一筆勾銷,我決不記在心上,但願與仁兄重新共事。」
劉國能說:「自成,與你分別之後,各奔前程,不想今日兵敗,在此相遇。愚兄前來受死,並無別的想法。」
自成趕快說:「仁兄何出此言!快快坐下敘話。我確實不念舊惡,說與你共事,實是出自真心。坐下,坐下。」
大家坐下以後,李自成又勸劉國能投降。劉國能說:「自成,我是對真人不講假話,請你不要再勸啦。大丈夫敢作敢為,既然已經投降朝廷,就不能再作流賊。一切勸我的話都是白搭。我這次走進寶帳,只求速死,並不希望活著回去。」
劉宗敏在旁說道:「俊臣,你說的算個屁!你本來也是受苦的人,一時糊塗,降了朝廷,如今回頭就是。你又不是崇禎的孝子賢孫,犯不著為他去死。」
劉國能不高興地說:「捷軒,你怎能這麼說呢?皇上是我的君,我是他的臣,為臣盡忠,義所不辭。」
劉宗敏輕蔑地哼了一聲,看見闖王在對他使眼色,下邊罵人的話沒有說出。
闖王說:「俊臣,你雖是願意為明朝盡忠,但明朝氣數已盡,何不另尋出路?」
劉國能說:「愚兄奉母命受招安,今日如不盡忠,將何面目見先母於地下?」
宋獻策插話說:「請將軍三思而行。剛才闖王已經說了,明朝氣數已盡。將軍如能與闖王共事,將來必為開國元勛。為新朝做開國元勛,比為桀紂做忠臣,好得多了。」
劉國能說:「當今皇上並非桀紂,也無失德,只是群臣昏聵,才有今日。何況大明氣數是否已盡,不得而知,請宋先生不要把話說得太早。」
闖王知道劉國能不肯投降,嘆口氣說:「俊臣,我們既是同鄉,又是結拜兄弟。你既要為明朝盡忠,我沒法阻止,你還有什麼話要囑咐的,我一定儘力照辦。」
劉國能說:「但願你進城之後,對官紳百姓不要妄殺一人。」
李自成笑笑說:「這話何用你囑咐呢?」說著,他將劉國能的兒子拉到面前,抱在膝上,愛撫了一番,對劉國能說:「俊臣,你自己不惜一死,難道不為這個孩子著想?」
劉國能說:「我同你闖王原是八拜之交,後來雖然各行其是,卻不曾有私人仇怨。倘若你果真寬厚,請你殺我之後,留下這個孩子,讓我的妻子帶他返回延安家鄉,也不使我絕了後代。」
李自成帶著感情回答說:「如果你必定要死,後事請你放心。你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嫂子,你的兒子如同我的兒子。我一定派人護送他們離開葉縣。你的親兵親將我都不殺,就讓他們護送嫂子和侄兒返回延安,沿途旅費和他們以後謀生需要的錢,我都替你安排。」
劉國能站起來深深一揖說:「這樣我就死而瞑目了。」
李自成望望左右,見劉宗敏怒形於色,宋獻策也向他頻頻使眼色。他含著眼淚說道:
「俊臣,我不能留你了。論私情我們是八拜之交;論軍法我不能容你叛投朝廷,又不肯回頭。請你出帳去吧。」
他向吳汝義使個眼色。吳汝義帶著一名親兵將劉國能押出帳外。李自成又撫摸著劉國能兒子的頭說:
「這是公事,實不得已。你不用害怕,我會像父親一樣將你撫養成人。」
說話之間,吳汝義轉了回來,向闖王稟報說已經將叛將劉國能斬訖。劉國能的兒子一聽說父親已經被斬,大哭起來,從李自成的懷中跳下,奔出大帳。李自成命親兵們隨著這孩子出去看他父親的屍首,並說,看過之後,要替劉將軍裝一棺木,好生埋葬。說罷又對一個親兵說:
「速喚張鼐進帳。」
張鼐匆匆趕到,趨近闖王面前,問:「要炮兵進城么?」
闖王還未回答,忽然一個親兵跑進帳中,向他稟報說:「大元帥,那小孩出我們意外,已經在他父親屍首旁自盡了。」
闖王大驚,出帳去看,看見那小孩果然已用短劍割斷喉嚨自盡。闖王問:
「怎麼這孩子會自盡呢?」
親兵說:「他看了父親屍首,哭了幾聲,乘大家不防,從腰間拔出短劍就往自己脖子抹去,一下子就割斷了喉嚨。」
闖王連連頓腳,嘆息幾聲,說:「想不到這小孩竟然像大人一樣。」過了片刻,他又嘆口氣說:「唉,其實也不奇怪。必定是國能投降明朝以後,經常以忠君的話訓教小孩,使小孩也同他一樣迷了心竅。」
他回到帳中,傳令劉芳亮率二千人馬進城,大軍即日整軍開赴南陽。又吩咐對劉國能的家眷要加意保護,由劉國能的親隨心腹護送回延安家鄉。對待劉的將士,一個不許殺害,願留的留下,不願留的給銀錢遣散。他略停一下,又想起來一件事,對劉芳亮說:
「明遠,知縣張我翼雖是我們的陝西老鄉,也願意投降,可是他這個人在葉縣兩年,貪贓枉法,民怨很大。你進城後要將他抓起來,當眾斬首,為民除害。軍師同你一起進城安民。張我翼的重大罪款,軍師全知。」
劉芳亮走後,闖王轉向張鼐,暫不說出正題,含笑問道:「這次攻破葉縣城,殺了叛將劉國能,你的火器營打炮不多,也不叫你認真向城中打炮。聽說你抱怨這一仗不夠味道,可是真的?」
張鼐笑著回答:「是的,闖王,帶來十幾尊大炮不曾好生使用,還故意打幾次不炸開的炮彈。像這樣打法,遠不如在火燒店打得熱鬧。」
李自成笑著說:「你得好生學習兵法①!兵法上的道理,我對你和雙喜講過多次,你全沒有吃進去。我們這一仗,就是兵法上所說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兵法上說:『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我們這個勝仗,不損傷一兵一卒,這才是真正有味!」他收起了臉上笑容,接著說:「我們正在準備一次大戰,比圍攻火燒店那一仗要大得不能比,猛烈得不能比。破葉縣,只是一出大戲剛剛敲打鑼鼓。現在我命你去南陽,立刻動身,在馬上打盹休息。這裡距南陽二百四十里,限你明天後半晌趕到,不可遲誤!」
①兵法——指我國最流行的一部兵法書《孫子》。下邊引用的話見於《孫子·謀攻篇》。
張鼐說:「大炮拖運不會那麼快。」
闖王說:「我明白大炮拖運不會那麼快。張鼐,你將火器營交給黑虎星率領,開赴南陽,準備攻城。你自己只率領二百輕騎,火速馳赴南陽附近,面見夫人,聽她吩咐,不可耽誤。」
張鼐問道:「夫人現在南陽何處?」
闖王說:「你玉峰伯現駐在新山鋪指揮大軍,見了他便知夫人何在。」
張鼐又問:「為什麼這樣緊急?」
闖王說:「你見到夫人便知,不必多問。猛如虎是一個很有經驗的老將,我擔心紅娘子和慧梅會輕視了他,吃他的虧。你快走吧!」
張鼐不知慧梅會遇到什麼事兒,但不敢多問,轉身便走,心中七上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