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懂這道理么?」
雙喜立即在馬上恭敬回答:「回父帥,孩兒懂得。」
「你懂什麼?」
「看來婦女們帶糧食回城對守城有好處,可是帶回的糧食很少,無濟於事。每個婦女們的嘴都貼著肉告示,到處宣揚闖王的仁義,城內的軍民還有心固守城池么?」
李自成點點頭。停了片刻,他收了臉上的微笑,對左右親兵們說道:
「凡是要返回城中的婦女,都是城中有親人牽腸掛肚。她們想用攜帶回城的一點點糧食去救親人,情願同親人餓死在一起也不願單獨逃生。但願攜糧回城的婦女,進了城門以後,糧食莫被兵丁搶走!」
一個親兵大膽地問道:「大元帥,下一步該怎麼辦?還要這樣不冷不熱地圍困下去?還打算圍困多久?」
闖王說:「怎麼,你等急啦?好的,快有眉目了。」
李自成沒有明白答覆親兵的問題,親兵不敢再問了。
城中停止放老弱婦女之後,在李自成的大帳中曾開過一次機密的軍事會議。多數人主張攻城,但李自成沒有採納。兩次攻開封都受了挫折,尤以七個月前那一仗圍攻多日,極其慘烈,將士死傷很多,終未攻克,給李自成的教訓很深,所以聽了眾人的討論之後,他慢慢地說:
「既然開封不肯投降,我軍久屯堅城之下,士氣也難免疲塌,當然以趕快攻城為宜。可是這次攻城,不能再用掘城辦法,也不能指望用大炮打開城牆,多半要靠用幾十架雲梯爬城。這樣辦法不管能否成功,我軍將士死傷必然更為慘重。倘若仍然不成,我軍士氣大挫,也難再留在開封城下了。」
像往常一樣,李自成態度冷靜,顯出深謀熟慮的神情,不肯將他所擔心的事全部吐露。牛金星和宋獻策一聽口氣,都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原來他們也是贊同攻城主張的,擔心拖延日久,士氣不振,而曹營如今已經有了不少怨言,日久必然會軍心不穩。如今他們看見大元帥態度持重,明白他一則顧慮將士死傷過多,二則顧慮萬一再不成功,威望大敗,元氣又傷,對今後頗為不利,甚至會促使曹操早日離去。他們二人互相望望,都不敢再說攻城的話了。李過是積極主張攻城的,在大家沉默中等了片刻,忍不住向宋獻策問道:
「軍師,你也不主張馬上攻城?」
宋獻策微笑說:「城還是要攻的,不攻就不會破。但大元帥不欲將士流血過多,提醒我重新在心中琢磨。目前要緊的是,選擇一個攻城的最佳時機,以較小的傷亡攻破開封。我想,倘若再遲十天、八天,到瓜熟蒂落時候,我軍輕輕一攻,城內瓦解,城頭自潰,當然更好得多。那時倘若仍須靠雲梯爬城,城上軍民將無力拚命廝殺,定會有人樹起白旗。一處樹起白旗則全城自潰,此即所謂瓜熟蒂落之勢。」
牛金星接著說:「軍師之言,頗中肯紫①,也深能領會大元帥對攻城主張持重之意。況且,此次圍困開封,並非徒為子女玉帛,而實欲據汴京以號召天下。故與其經過惡戰,使開封極其殘破,處處成為廢墟而後得之,不如保全宮殿與官府行署無損,街市邸宅完好,得之之後,稍加恢復,大體上仍是對京氣象。將來破西安,破北京,都將照此行事,決不取名城於灰燼之中。」
①肯綮——筋骨的結合處,比喻問題的關鍵所在。綮音qǐg。
李自成聽宋獻策和牛金星說話時候,眼角微露笑意,頻頻點頭,隨後向李岩問道:
「林泉有何高見?」
李岩本來想著如今攻城,守城軍民大概不會有堅強抵抗,破城不難,而城中百姓每日可以少餓死幾百或上千的人。但是他看見闖王的主意已定,而且牛金星在說話中連用「汴京」二字,便不敢多言了。他恭敬地欠身說:
「再等候數日看看情況不妨。」
拖了幾天之後,一交九月,開封和上游一帶開始下起連陰雨來。在雨中,火藥和引線容易發潮和直接被雨水淋濕,弓弦也因潮濕而鬆軟,城壕又灌滿了水,攻城的事沒人提了。
到了九月十四日,天氣完全放晴。李自成看見近來士氣低沉,傳出不少怨言,而曹營的情況更壞。他想著眼下攻開封大概已經是瓜熟蒂落的時候,便在早飯後召開了一次軍事會議。只有劉宗敏、高一功、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參與密議。他們要討論的是如何處理人城以後的各種問題,特別是如何處理跟曹營的關係。李自成希望開封不要受到太大的破壞,很擔心曹營進去以後,放火燒毀房屋,隨便搶劫殺人,擄掠和姦淫婦女,會使闖王失去中原人心。雖然過去已經有了口頭約定:破城之後,曹營要佔領鼓樓以東和以南的地方,這些地方雖然沒有北城和西城重要,可是富人依然很多,也有不少大紳士和大商人住在這裡。倘若一把火燒得不像樣子,如何能夠據開封以號召天下?另外,如果曹營人馬進城之後,不按約定,多佔領了一些地方,又怎麼辦?這些問題說起來容易,實際處理起來卻不是那麼簡單。更重要的問題是,幾個月來闖營和曹營之間的矛盾逐漸顯露,而現在更是非重視不行了。
由於要討論這些問題,所以今天的會議特別關防嚴密。會議在大元帥的大帳里召開。在李自成的大帳周圍有一些較小的帳篷,吳汝義、李雙喜和一些文武就在裡面辦公。前邊是親軍的帳篷,在親軍帳篷外邊橫著兩座箭樓,把住人口,算是大元帥府的轅門。在平常日子裡,一般將領可以隨意出出進進,但今天都被擋在轅門外邊,不許隨便進去。
就在這時,王長順來到了大元帥行轅,還帶著一個農民裝束的老人。到了轅門口,正要往裡邊走,沒料到兩個哨兵竟來把他擋住,說道:
「王大伯,你老人家不要進去。裡邊有重要會議,不許閑人進內。」
王長順把眼睛一翻,說:「你們兩個後生,怎麼知道我是閑人?」
在闖王老營中,沒有一個人不認識王長順。而且不管平時跟他熟不熟,都對他相當尊敬。這不僅因為他是闖王的舊人,多年來立下了數不清的汗馬功勞,而且也因為他為人耿直,樂於助人。就拿最近的事來說:王從周要周濟親戚,沒有銀子,王長順就從自己的積蓄中拿出十兩銀子給了從周,這故事已傳遍老營,使人敬佩。如今那兩個把轅門的哨兵聽了王長順的話以後,趕快賠笑說:
你老人家自然不是閑人,可是剛才中軍吳將爺有令,不管是誰,一概不許放人轅門。王大伯,我們是奉命行事,不得不如此啊!」
王長順聽了,覺得這話也有道理,但又想到自己要談的事情實在十分要緊,刻不容緩,倘若耽誤了,說不定幾十萬義軍和開封城以至往東南去許多州縣的父老百姓都要遭殃。他用緩和的口氣說:
「我跟隨闖王多年,你們說的我全明白。可是我今天有機密大事,必須馬上稟報闖王。你們看我帶來一個人,要是沒有緊急大事,我不會把他帶來親自叩見闖王。你們不要擋我,闖王不會怪罪我的。」
哨兵又賠笑說:「王大伯,你是大元帥的舊人,我們知道你平時可以隨便見大元帥,也可以隨便見夫人。只是今天吳中軍一再囑咐,不能隨便放進人去。」
王長順想了一下,轉了話頭說:「這樣好了,我進了轅門之後,不去元帥大帳,只當面同吳中軍或雙喜小將爺談一談,這總可以了吧?」
哨兵一想,王長順畢竟不是一般的人,就放他和那個庄稼人走了進去。
誰知走不多遠,遇到第二道崗哨,王長順又被擋住。這兩個哨兵同他也很熟。他就對他們說:
「我知道如今闖王的大帳中正在商議機密要事。我不去大帳,只要見一見吳中軍或雙喜小將爺。」
哨兵說:「請你老在這裡等一等,我們去傳報一聲。」
隨即有一個哨兵去到雙喜帳中,又去到吳汝義帳中,出來後說:「雙喜小將爺奉命到曹營請曹帥去了,吳中軍現在事情很忙。」
王長順多少有點惱火,說道:「不管吳中軍忙不忙,我這事比什麼事都吃緊,都重要。你告訴吳中軍,就說我老馬夫王長順來見闖王,請他傳報。我不是為自己的事情,是為全營的吉凶安危,也為幾百萬老百姓的性命來的。」
哨兵說:「不行啊,掌牧官,今日大元帥大帳里確實在商議要事。你老的事情不管多麼要緊,橫豎不過是替百姓說句話,請闖王放賑救濟饑民罷了。這些話,你老或早半天或晚半天說給闖王都是一樣。」
王長順將眼睛一瞪,說:「你們瞎猜什麼?我要對闖王說的事你怎麼能猜透?扯淡!我的事比你瞎猜的要緊急得多!」
哨兵一看王長順動了火,不敢得罪,忙說:「你老等一等,我再去稟報吳中軍,行不行?」
王長順雖然惱火,但想到目前情形確非昔比,一般將領要見闖王,都不像以往那麼容易,得一層一層往裡傳報,特別是要先通過吳汝義或雙喜。先見了他們,經他們點了頭,傳報了,才能見到闖王。這麼一想,他的氣消了,於是說道:
「這是新規矩,我明白,不能怪你。好吧,我再等一等,你速去傳報吳爺。」
哨兵進去不久,就同著吳汝義的一個親兵頭兒一塊兒出來。那親兵頭兒滿臉堆笑,同王長順打招呼說:
「王大伯,請你老等一等,今天我們吳將爺十分忙碌,馬上不得閑空,等一會兒他抽出工夫,再同你見面。」
王長順說:「你再替我傳稟一聲,就說我有極其重要的事要當面稟報吳中軍,請他轉稟闖王知道,不能耽誤。」
那親兵頭兒見王長順的口氣和神色都很嚴重,又問道:
「王大伯,真有很緊急的事情?」
王長順說:「誰還騙你這小子?王大伯跟著闖王打天下的時候,你還穿著開襠褲呢!我能騙你?趕快去向吳中軍傳報,確實不能耽誤!」
那親兵頭兒正要回去傳報,卻看見吳汝義拿著一迭文書,匆匆忙忙地走出自己的帳篷,往大帳去了。王長順失望地嘆一口氣,對背後的老農民說:
「如今老營的事很忙,和往年大不相同,咱們只好再等一陣吧。」
於是他們退回兩步,找一個地方蹲了下來。過了一陣,看見吳汝義又從大帳中出來,走回自己的帳中。王長順又讓哨兵傳話,隨即那個親兵頭兒又出來了,對王長順說:
「吳將爺吩咐,說他眼下不得閑,請王大伯留客人吃午飯,吃過午飯再來見吧。」
王長順聽了這話,知道沒有辦法,只好帶著老農民轉身回去,準備吃過午飯再來。他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往年局面不大,規矩也不多,他什麼時候想見闖王就見闖王,吳汝義這些人更不在話下,而如今得一層一層,先見這個,再見那個,不像往日那麼容易見到闖王了!
他回到自己馬棚前邊的小帳中坐下後,一個同他要好的馬夫頭兒問道:「見了闖王了么?」
他搖搖頭:「闖王有事兒,還沒有見到。」
「闖王不在老營?」
「在,在他的大帳中。」
馬夫頭兒笑道:「既然闖王在他的帳中,你就衝進去把你的緊急事情當面一說,不就完了。」
王長順沒有回答,從地上抓起一根柴火棒,慢慢地掐著,一截一截掐斷。那馬夫頭兒不曉得他的心事,又說道:
「我還記得,在商洛山中,石門谷杆子叛變,你跑去見闖王,被李強擋住了路,你大吵一頓,推開李強就往裡沖。那時闖王正在睡午覺,聽見吵鬧,連鞋子都穿不及,就出來將你請進去,還把李強罵了一頓。你今天怎麼啦?哼,別人不讓你進,你就不敢進了!」
王長順罵道:「你懂個屁!如今不是當年了。」說罷,他不理這個同伴,就同身邊的老農民談起話來。
這個農民姓趙,住在閻李寨西北二十里左右的一個村莊里。他原是一個老河工,每年帶著一批農民到黃河堤上搶險修堤。今年因為打仗,官府自然沒有力量去過問黃河搶險的事。義軍將領都是陝西高原上的人,不曉得黃河險情的關係多麼重大,所以也沒有認真去管。往年每到這個時候,開封附近一帶,少則幾萬人,多則十幾萬人上堤搶險。而且從春天就開始準備了搶險的各種物料。今年春天全沒準備,現在堤上也只有少數民工和少數義軍的巡邏人馬。應該備用的各種搶險用具只是馬馬虎虎地備了一點。昨天王長順在向百姓買草料時遇見了這個老趙,談起黃河的險情,王長順很擔心,便讓他今天來一趟,要帶他親自見闖王說一說。沒想到闖王沒見著,連吳汝義也沒見著。這時兩個老頭子在帳中坐著,又談起了黃河險情。據老趙說,今年秋汛來勢很猛,目前離堤岸已只差二尺,如果上邊下雨,水還會猛漲,即使不下雨,萬一起了北風,浪頭直衝堤岸,十分危險。如今守堤的人不多,搶險的物料也缺,萬一決開口子,不但開封周圍不保,往東去的許多府、州、縣都要被淹。
王長順的帳中還有些別的人,原來都在各自談話,後來聽到老趙的話,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所有的眼光都望著這位陌生的農民。他一說完,大家就要求王長順無論如何一定要在今天將這番話稟報闖王。萬一吃過午飯仍然見不到闖王,一定要找到總哨劉爺或總管高爺,將話說明。
王長順走出帳外,望望日頭,看見離吃午飯的時間還早,就對老趙說:「這裡離黑崗口只有十幾里路,咱們兩個騎馬去那裡看看如何?」
老趙說:「那太好了,我也是實在放心不下。雖說我住在黑崗口西邊,黃河決了口子淹不到俺們村莊,可是我當了半輩子河工,看見如今那水勢,我真是擔心哪!」
王長順立刻吩咐自己的親兵,牽來兩匹馬,他和老趙騎了上去,帶著幾名親兵,就向黑崗口方向奔去。天氣十分晴朗,秋陽照著浩渺無邊的黃河。王長順和老趙立馬在黑崗口的堤上,望著大水。黃水不斷地翻滾打旋,水面上衝來了各種死屍、樹木和木料,還有些破傢具也隨著浪濤浮沉。有些死屍和什物被衝到岸邊,打個迴旋又向下游衝去。幸而此刻風勢很小,而且是東北風,不很可怕,然而即便如此,濁浪拍擊著黑崗口的堤岸,依然發出震駭人心的澎湃聲音。
向遠處望去,但見十幾條大船和許多小船,張著白帆,靠著輕微的風力,緩緩地沿著北岸向西邊駛去。自從開封圍城以來,南岸已經沒有船隻,大小船隻都被官軍弄到北岸去了。如今這十幾隻大船和許多小船載著卜從善的步兵和一些大小火器以及幾千斤火藥往黑崗口對岸的西邊運去,準備破壞南岸的河堤。他們要破壞的地方在黑崗口東邊,但是因為水流迅急,他們必須先到上游很遠的地方,然後放船順流而下,駛到黑崗口的東邊靠岸。王長順們手搭涼棚望了一陣,並沒有想到這就是破壞南岸河堤的官軍,還以為這是官軍運送糧草的船隻,所以也不大在意。使他們驚心的是滾滾黃流,不停地沖打堤岸。老趙說:
「你看這水面要比堤內平地高得多,要是一旦決口,就不可收拾啦。」
他又指著突出在水裡的堤壩,說:「這叫做塌。往年一到春天,就要從幾百里外運來石頭,加固沿岸一個一個埽壩。今年因為打仗,沒人管了。你看,有些石頭竟扔在堤裡邊。現在這埽壩十分危險,萬一衝毀了幾塊石頭,就會被水削成大洞,堤岸就要崩塌。往年這堤上堤下,堆的草包麻袋像山一樣,裡邊裝滿了泥土和石頭,哪裡有險情,在哪裡拋下去;一旦決了口,就拚命地往裡拋,一面擋住洪水,一面搶修河堤。如今這裡雖然也堆了許多草包、麻袋,可是遠遠不夠用。往年這時候,大堤上到處是民工,如今稀稀拉拉地沒有多少人,萬一決口,搶都搶不及。這黃河不同於別的河,一個螞蟻洞就可以把河堤沖毀,那時不知有多少老百姓要遭大殃。」
老河工每指點一個地方,說幾句話,王長順就跟著點頭,心裡增加了新的憂慮。他生在陝北米脂縣黃土高原,離黃河很遠,後來雖曾跟著李自成的部隊越過黃河到了晉南,又越過黃河到了豫西,但那兩次都是在冬天,河水很窄,又結了堅冰,看不到洶湧的浪濤。現在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黃河漲水,奔騰洶湧,寬闊無邊。他確實感到害怕。這時只見老河工又指著東北方向說道:
「封丘就在那個地方,明朝的督師大臣就駐在封丘。聽說那裡有不少官兵,可是不敢過河。」
王長順心裡想道:他們現在不曉得有什麼詭計,如果他們又像六月間那樣,偷偷在朱家寨決一個口子,可就不得了啦!但這話他沒有說出口來。又看了一陣,王長順便問堤上的巡邏義軍,今日的水勢比昨日如何。一個小頭目告他說,今日已經落下去半尺深,看來水勢還在往下消。王長順心裡稍覺寬慰,可是老趙卻馬上搖搖頭說:
「你不要看河水在消,常言道:天有不測風雲。誰知道上游是不是又要下雨?縱然不下雨,如今水勢這麼猛,堤岸又沒有修,還是可以沖開口子。哪怕這水再消下去三尺,還是比堤內的平地要高出許多,比開封城也要高出兩三丈。萬萬不可大意!」
王長順聽了這話,剛才的一點點寬慰心情一掃而光了。他忍不住對巡邏的義軍說:「你們要日夜有人巡邏,千萬不可大意。這裡人少,我回去稟明闖王,他一定會派眾多的人來到堤上。」
說了以後,他不敢耽擱,帶著老趙和親兵們奔回閻李寨。
這裡已經中午過了。王長順同老趙趕快吃了午飯,又去見闖王。進了轅門,知道闖王也吃畢了飯,仍在同文武親信議事。長順只好先找雙喜。雙喜問明來意,也覺得事情十分重要,但他畢竟年紀太輕,對黃河的事情毫無所知。他說:
「王大伯,事情雖緊,可是大元帥正在商議軍情。明天再稟告他,行不行呀?」
王長順有點惱火,說:「小李爺,你現在官大了,就不聽我這個大伯的話了。要不是萬分緊急,我決不會幾次三番來求見闖王。我難道是閑得發瘋,隨便來見大元帥說閑話的么?這黃河不同於我們米脂縣的小河,只要堤上有一個小漏洞,就會河堤崩塌,變成大的水災,許多府、州、縣洪水滔天,老百姓死亡流離。你千萬立刻稟報闖王,說我有緊急事兒求見。」
雙喜這才讓王長順坐在他的帳中等候,自己立刻進大帳去了
上午羅汝才和吉珪來到以後,軍事會議繼續進行。曹營將士因久屯開封城外,士氣十分疲塌,加上長久陰雨,燒柴困難,差不多將老百姓的門窗和傢具都燒光了,對於跟著李闖王圍開封之事怨言日多,離心離德。幸而曹操照顧大局,儘力維持,得以不出事端。但是曹操自己也常常心煩意亂,巴不得趕快結束這場戰爭。所以一討論攻城的事,汝才滿口贊成,而且也認為破開封確實已經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反對再拖時間。他還說:
「大元帥,這座繁華的東京汴梁,堅守到現在,就好比一盞燈油快要著干,只要輕輕吹口氣兒,它就熄啦。困難的是四面城壕已經灌滿了水。我們要在攻城之前,從宋門附近掘開惠濟河口,將水放走,另外得每人背一袋上,在水中填出路來。如今弟兄們一個個悶得心慌,只待大元帥攻城令下,準定全營歡騰。」
李自成原來擔心羅汝才可能對攻城事三心二意,聽了他的話,意外高興。當下商量一二日作好攻城準備,明日夜間掘開宋門外被堵塞的惠濟河口,泄走東、北兩邊城壕的水。當然短時間要將水泄干不可能,只求從北城到東城地勢較高的地方,城壕水減去大半,就容易用土袋填出攻城道路。
當李雙喜為王長順來見的事走進大帳時,闖王同大家正討論破城以後的事。因為羅汝才提出希望將南土街到曹門一帶也分給曹營佔領,闖王不好當即拒絕,正感心煩,對雙喜揮一下手,要他退出。他不敢提王長順求見的事,立刻退了回來,對王長順說:
「大伯,你在我這裡稍等一等,會議快完了。會議一完,我就傳稟。」
王長順無可奈何,只好坐在雙喜帳中焦急地等待。大約過了兩頓飯的時候,會議才完。李自成等人送曹操、吉珪從大帳中出來,一直送出轅門,看著他們上馬以後,才返回大帳。王長順一眼望見闖王送曹操回來,正打面前走過,跳起來就要去向他稟報。雙喜忙將他拉了一下,使了一個眼色,說:
「大伯莫急,讓我去稟報吧。」
雙喜往大帳中去了一會兒,回來說:「大元帥知道了。」
王長順極為驚奇:這麼大的事情,闖王竟然不急,只說「知道了」,難道「知道了」三個字就能保住大堤不開口子么?他忍不住推開雙喜,一橫心衝出帳去,一直跑到大帳門口,大聲叫道:
「大元帥,老馬夫王長順有急事求見!」
跟在後面的雙喜大驚,趕緊去拉他的胳膊。他猛一下甩脫了雙喜的手。這時只見闖王已經走出帳來,王長順迎上去,由於著急,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叫道:
「闖王!闖王!……」
李自成見王長順急得這樣,倒覺得很有趣,停下腳步,面帶微笑地望著他。王長順見闖王對他的魯莽行動並未生氣,心中稍安,說道:
「闖王,我找你好幾趟,好不容易才來到你的面前。我有大事,特來向你當面稟報!」
李自成說:「剛才雙喜已經跟我說了,黃河水勢很大,怕的是堤岸有險。我已經知道了。」
王長順說:「闖王,大元帥,你光知道可不行呀!你要馬上派人上到河堤上,再耽誤就晚了!」
李自成問道:「你看果真有險么?」
王長順說:「我也不懂黃河水性,是一個老河工老趙跟我說的。他半輩子在黃河上護堤搶險。他的話決不是隨便說的。我早飯後就把他帶來,要他跟我親自向大元帥稟明。可就是見不到你啊,我的闖王!如今你還沒有坐江山,我這個老馬夫,馬夫頭兒,有事要見你就這麼困難。有朝一日……」他說到這裡,心情過於激動,不由得滾下眼淚,說不下去。
李自成也感到心中一動,依然面帶微笑,望著王長順親切地說:「我真是今天有重要軍事會議,是為著我們全軍的。」
王長順說:「我知道大元帥的軍事會議是為著全軍的,可是我今天要稟報的事情也是為著全軍,為著無數百姓。」
李自成帶著溫和的笑容和隨便的口吻說:「長順,你以後有緊要的事情找我,不必等別人傳報啦。只要我沒有特別重要的事兒,我一定馬上見你。你不同旁人,可以像往日那樣無拘束地跟我說話。你是我們老八隊的老弟兄,我怎麼能不見你呀?」
王長順聽了這番話,越發動了感情,說道:「闖王,我知道你念舊,不會忘記我這老八隊的老弟兄。可是我王長順雖是大老粗,卻不是那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人。我咋能不明白?你今天的身份已經不同往日啦。你手下戰將如雲,謀臣如雨,像我這樣的舊人上千上萬,如果都像我這樣亂闖亂說,還成個什麼體統?誰要見大元帥,一層一層傳稟是理之當然。人物大啦,不這樣怎麼辦呢?要不是今天為著黃河的事情,我定不會兩次三番闖進轅門,要求親自向你面稟!」
李自成說:「好了,這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今晚就派人到堤上去。現在我還要到禹王台去部署軍事,不能同你多談了。」
王長順說:「闖王,部署軍事雖然重要,但這事也千萬馬虎不得。萬一今夜出了事情,黃河決了口,後悔就來不及啦!」
牛金星在一旁見王長順這麼任性,心裡很不高興,便笑著插話說:「長順,你這樣想著軍民百姓,確是難得,不過咱們大元帥如今日理萬機,不能再像從前一樣了。這件事只要大元帥記在心裡,我也記在心裡,今晚派將士上堤防護,不就行了?」
王長順仍不放心,說道:「既然大元帥要去禹王台,就請總哨劉爺、總管高爺去堤上看看如何?」
劉宗敏沒有答話,高一功也沒有答話,因為馬上就要進攻開封,他們兩個人身上的擔子都很重,都在為自己的事情操心。宋獻策便笑一笑,說:
「長順,我現在先跟著大元帥到禹王台去一趟。回來以後,我親自到黃河堤上看看。我在開封住過幾年,黃河的情形也知道一些,我記在心中就是了。」
王長順還要說話,闖王同牛、宋及眾將不再停留,走出轅門,飛身上馬。王長順站在原地,忽然想起李公子是開封府人,應該清楚黃河的水性,上午聽說也在這裡開會,怎麼這會兒沒見呢?他正想找找李公子,卻見闖王在馬上回過頭來,吩咐吳汝義說;
「子直,你派一個得力頭目晚上率領五百人到堤上巡邏,不得有誤。」
吳汝義恭敬地答道:「遵令!」
王長順大失所望:這五百人遇到決口,如何能夠搶救?他大聲說道:
「闖王,五百人太少了!」
可是闖王等人的戰馬已經出寨,飛馳而去。王長順見這一行人馬,前後有數百精兵護衛,十分威風,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三年前闖王去石門谷的情形,那時只有三十個人跟隨,今日局面確實大大不同往昔了,他不覺嘆了口氣。過了片刻,吳汝義見他仍站在原地,望著騎兵背影發獃,對他說道:
「長順,你還看什麼呢?馬上我就派人上河堤,不等晚上。」
王長順說道:「你不懂啊,子宜。李公子應該懂得,他到哪裡去了?」
吳汝義說:「他吃過午飯就奉命先走了,去部署進城的事去了。去堤上巡邏的人我馬上就派,你放心吧。」
王長順又嘆一口氣:「唉!五百人哪,五百人哪,那麼長的河堤,五百人濟什麼事啊!」
約摸初更時候,李自成同宋獻策,帶著雙喜、李強和兩百名親兵匆匆趕回閻李寨。
下午,他和宋獻策去了幾個地方,親自部署了攻城軍事和人城後的一些措施。牛金星陪他出寨後,就去曹營同曹操繼續商議人城後的一些具體問題。劉宗敏和高一功都去忙自己的事情,也沒有跟隨他轉回老營。
他走了幾個地方後,來到開封南門外的繁塔寺,同日見秀和李岩商量人城後如何救濟饑民的事。田見秀本來駐在應城郡王花園,因為近十幾天來雨水很多,那裡地勢低洼,所以他留下一部分人馬在那裡圍困曹門,自己帶著另一部分人馬移駐到繁塔寺一帶。李岩是吃過午飯就到了他這裡,商量破城以後如何把部分婦女、兒童護送出開封城,暫時寄屯繁塔寺、禹王台一帶,該賑濟的賑濟,該收養的收養,使他們不致餓死,有病的就給治病,等城中秩序安定之後,再遣送回城。這事情看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要搭許多帳篷,要到各條街巷去把那些害病的、快餓死的、已經不能行動的婦女、兒童都送出城來,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由於田見秀心地善良,最樂於做這種好事,李岩在這方面較有經驗,所以李自成將這任務就交給了他們兩位。現在李自成聽了他們商量的各種辦法,覺得十分周到,——點頭認可。
這時天還沒有黑下來,李自成乘著心中高興,便想到寺內各處走走。從去年十二月下旬到今年正月,曹操的老營曾經駐紮在這裡,那時李自成來過多次,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地來商量事情,從未到寺內各處看過。而且因為曹營擄掠了很多婦女,無論禪房、齋堂還是寺外的帳篷,都是每日笙歌管弦,酒宴不斷。李自成一見這種場景,心裡就很不高興,雖然面上不能露出來,卻也無心再在寺內各處遊覽。如今田見秀駐在這裡,既沒有一個從農村擄掠來的婦女,也沒有隨便從農村搶來的牛、羊。兵營是兵營,禪房是禪房,只有田見秀和少數親兵住在寺內,其他所有將士都住在帳篷中,不許騷擾寺院。寺里還有幾個老和尚和兩三個年輕和尚沒有逃進城中,仍然按時念經禮佛;每逢初一、十五,仍然撞鐘。每日早晨誦經時候,鐘聲、磐聲、木魚之聲傳出大雄寶殿,使人感到在這荒亂年頭,惟有這繁塔寺倒是一片清靜佛地。
李自成在田見秀、李岩和宋獻策的陪同下,登上繁塔,觀看了一陣風景。下來以後,又走進大雄寶殿,忽然看見這裡放著一張小桌,兩把小椅,桌上擺著象棋。李自成少年時候對象棋也很有興趣,後來起義了,練兵打仗,天天忙得不亦樂乎,就沒有工夫再下棋了。現在他不覺走到棋桌旁看了一眼。
桌上是一盤殘棋。紅棋車、馬、炮各有一個,還有一個過河卒,正在圍攻黑棋的老將,黑棋士相不全,雖然也有一馬一炮,顯然很難招架。李自成回頭問道:
「玉峰,你同誰在下棋?」
田見秀笑著說:「我同老和尚在下棋,殘棋沒有下完,聽說你來了,我們就不再下了。這老和尚很細心,棋照樣擺在這裡,等著明天再下。」
闖王笑道:「你倒真會忙中偷閑。大軍諸事紛雜,還有閑心下棋,真會享清福啊。」
大家聽了都笑起來。李自成又問道:「誰是紅棋,誰是黑棋?」
田見秀說:「我走的是紅棋。」
李自成說:「你快贏了。老和尚已經不好招架了。」
田見秀說:「下棋的事千變萬化,我常常認為自己棋勢很好,就快贏了,誰知一個疏忽,棋勢馬上改觀,反被老和尚贏了去。」
李自成聽了這話,覺得心裡一動,忽然想起了王長順對他說的話。他本來準備趁著黃昏之前趕回閻李寨去,這時變了主意,說道:「玉峰,林泉,我還有一件事要同你們二位商量。走,咱們乾脆到玉峰的房裡再去看看。」
田見秀笑著把他們帶到自己的卧室。這是一間禪房,
房內僅一張繩床,一張破方桌,幾把由他自己修理好的椅子。磚地掃得乾乾淨淨,不見灰星。靠後牆有一張破舊條幾,部分漆已剝落,擦洗得一塵不染,上邊放著一尊不到一尺高的鍍金佛像,袒露右臂,跌坐蓮花寶座,神態慈和、安詳。佛前供一舊銅香爐,兩旁一對錫燭台,插著紅燭。蠟燭沒有點燃。爐中插著一炷香,輕煙裊裊上升,清幽的香氣散滿小房。李自成一進來就笑著說道:
「玉峰,你這哪裡像是一員虎將住的地方!」
田見秀也笑了,說:「如今身在大軍之中,圍城半載,難得有這樣清凈地方,我當然不能放過。」
坐下以後,李自成先提到黃河秋汛的事,說道:「這些日子來,連天下雨,也曉得秋汛來到,只是大家都忙著攻城的事,沒有十分重視。今天王長順來找我,說了護堤搶險的事,我才想到要好好注意。堤上原有一二千人,還有一些民工,現在我又趕快加派了五百人前去巡邏。林泉是開封府人,對黃河的事比我們知道得多。林泉,你看這黃河秋汛的事應如何防備?」
李岩馬上說道:「此事幾天來我也常常放在心中,只是想著老營已經派有人在堤上巡邏,我就大意了;老營到底派去多少人,我也沒有問。現在聽大元帥這麼一說,兩千人實在太少。往年秋汛,徵調百姓很多,不但堤內各個村莊的男子全部上堤,就是周圍幾十里甚至百里以外的民夫也征來上堤。今年因為開封被圍,地方官自然不管了,我們也沒有重視。現在大元帥一提,這倒真是一件大事。王長順是米脂縣人,他何以會想到此事?」
李自成說:「他認識本地一個老河工,給他講了黃河的險情,所以他今天將老河工的話對我說了。我對黃河的事兒十分外行。你看眼下應該怎麼辦?」
李岩說:「五百人只能算是增加巡邏,至少得派幾千步兵,攜帶撅頭和鍬,還要準備許多籮筐、許多草包和麻袋。」
李自成說:「堤上原來也有些草包、麻袋,裝滿了沙土,還堆積了一些石頭。」
李岩說:「那是往年用剩下來的東西,一定不夠。黃河的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一個地方決開口子,要拋進許多麻袋、草包、石頭,有時甚至要準備一些船隻,不得已時在船內裝滿石頭,沉在缺口。就這樣,有時都還堵不住。大元帥。我看這事十分緊急,必須立刻就辦。」
李自成不再多談,站起來說:「既然這樣,我就立刻回老營下令。」
田見秀說:「已經黃昏了,大元帥在這裡吃了晚飯,再回老營去吧。如果真是這麼緊急,就派一個人先去傳令。」
李自成說:「不,那樣他們不會重視,我要親自回去。」
宋獻策說:「大元帥累了一天,就留在此地吃飯,我先回老營部署上堤的事情,如何?」
李自成說:「不,我們一道走吧。」
說了以後,他們就一起走出繁塔寺,帶著親兵,在暮色中向西北奔去。
離閻李寨不遠就是曹操老營駐紮的地方。曹操聽到稟報,說大元帥和宋軍師從繁塔寺一帶巡視回來,路過這裡,他趕快同著吉珪和留在這裡吃晚飯的牛金星一起來到轅門外迎接。李自成沒有下馬,只說有急事要回老營。曹操說:
「我們正在晚宴,請大元帥千萬留下,喝杯酒,吃點飯,再回老營不遲。」
李自成說:「不,我有急事。啟東可以留在這裡,吃過飯以後再回老營。」
說了以後,拱拱手,就同宋獻策繼續往老營趕去。已經走出一里之外,他們還隱約聽見從曹營中傳出的絲竹管弦和豬枚划拳的聲音。
回到老營之後,李自成馬上把谷英叫來,命他立即率領三千人去守護河堤。今天晚上以守護為主,明天一早要多備搶險工料,搶修險處;今天晚上倘能找到一些工具,也盡量帶去。谷英不敢怠慢,立刻派了國寶和自鳴鶴各先率五百騎兵出發,到黑崗口一帶加強巡邏。他自己趕快派人尋找各種搶險工具,準備三更時候率領剩下的二千人帶著工具和糧食趕往河堤。
闖王又想到王長順,趕快派人把他叫來,問那個老河工走了沒有。王長順告他說,老河工早已走了。
宋獻策也很焦急,他擔心的是白天的東北風在黃昏時已轉成了西北風,風力雖然不大,但顯然會增加黃河衝擊南岸的水勢。他立刻派人傳知沿河各村莊,要男人們一律上堤,不得怠慢。
闖王想到東北風轉成西北風,越發焦急,向吳汝義問道:「穀子傑上堤了么?」
吳汝義回答說:「一千騎兵已經出發,子傑正在集合人馬,收羅傢伙,準備隨後趕上堤去。沒有傢伙,空手去沒用。」
闖王說:「催他趕快,不要多耽擱時間。」
黃河,黃河,真是一條一年四季變化分明的大河。年年都有春夏秋冬四季,而年年四季的變化只有黃河流域最為顯著,也只有在黃河上反映得最為充分。
每到冬天,黃河水枯,河心露出一片一片的沙洲。有水的地方結了堅冰,牛車、馬車、小車和步行的旅人,從堅冰上走過去,如同走在陸地上一樣。黃河啊黃河,多麼安靜的黃河,沉沉地進人睡鄉。儘管堅冰下面水還在流,那就像心房還在跳動一樣,但它確實是沉沉地睡著了。
到了春天,黃河兩岸的大地慢慢由黃轉綠,柳條慢慢發芽,在春風中搖曳不停。小鳥在柳樹上對著黃河呼喚。慢慢地黃河被喚醒了。桃花開放的季節,黃河的冰在日光中閃耀著彩色,在暖暖的春風中慢慢消融。冰漸漸地薄了,河心傳來冰裂的聲音,終於裂成冰塊。這時如果遇著幾天連陰雨,冰和水都向下游奔去,一塊一塊的冰,互相賽跑,競爭,碰撞,擁擠,在水面上顯得特別活潑。車馬不再通行了。步行的旅人也都改乘木船。船夫們一面撐船,一面隨時用竹篙點開冰塊,以免船幫被它碰壞。儘管如此,這時的黃河還是比較安靜的,看不出它的憤怒,看不出它的兇猛。
夏天來了,如果雨多,黃河便開始漲水,大水灌滿了河槽。這時船要過黃河就比較困難了。篙往往不管用,撐不到河底,槳也不能完全管用,因為黃河的水不斷打旋,好像沒有什麼規律可尋。於是船夫們只好一面用槳,一面用錨。幾個人把錨提起來,用力向前一拋,隨著拋錨的力量,船向前駛進一段路,然後再把錨拉起,再往前拋。有時也得用篙,因為誰也不曉得水下的情形如何,也許昨天還是深水,一夜之間黃沙堆積,就成了淺流,在淺流的地方便得用篙。
到了秋天,經常秋風秋雨,連續多日。古代的詩人們,一遇著秋風秋雨,便要感嘆,便要吟詩。一代代無數的騷人墨客,遊子思婦,逢到這樣時候,常不免愁緒滿懷。但是他們何曾想到,此時的黃河是多麼驚心動魄!它,在暴怒;它,在瘋狂;它,在咆哮。它好像把整年的力量和憤怒都集中在這個時候,一古腦兒向人間發泄出來。這時你站在南岸向北岸望去,常常盡你的目力所及,也只是見洪水滔滔,濁浪排空,卻不能望見北岸。這是破壞力最大的季節,天天會有沉船,會有人和牲畜,傢具和木料,隨著滾滾黃流漂浮而下。
如今正是這個季節。由於闖王的義軍都只注意圍攻開封,對黃河的脾氣竟沒有多去了解。直到今晚,丁國寶和白鳴鶴的一千名護堤的增援人馬才到了堤上,然而並沒有攜帶任何工具。
二更時候,有二十多隻大船和一些小船,撐了滿帆,從西北向東南疾駛而來,越過黑崗口後,繼續向東。船乘水勢,兼借風力,疾如箭發,轉眼之間就在月光下消逝了。
剛到黑崗口堤上的丁國寶(白鳴鶴由另一條路奔往柳園口)看到了這些大船的帆影,只想到這是前來騷擾的敵人,卻沒有想到這是前來偷決河堤的。守堤的馬世耀立刻將人馬分為兩支;他自己率領二百騎兵從堤上往東奔去,要趕在大船之前,使敵人不能靠岸。因為不知官軍有無後續船隻,所以就留下手下的一個重要頭目率領三百騎兵在原地等候,以便策應。同時又派了幾名飛騎往老營告警,並催促谷英率人馬速速前來。
這時大堤上響起了鑼聲。鑼聲從黑崗口敲起,一直向東敲去,傳呼堤上守軍,注意防守。人的喊聲也是此伏彼起,與鑼聲、馬蹄聲、浪濤聲混和一起。
官軍的船隊到朱家寨堤外停了下來,準備靠岸。守軍發現,立刻向船上射箭,同時拚命敲鑼報警。義軍和護堤的百姓一片吶喊。船上的官軍由卜從善親自指揮,並不吶喊,只是不斷地向岸上射箭,岸上守堤的義軍和百姓本來不多,這時紛紛中箭倒地。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丁國寶親自率領的二百騎兵趕到。守堤的軍民看見來了援兵,頓時勇氣倍增,一齊向官軍船隊射箭。船上的敵人儘管來時準備了盾牌,減少了傷亡,但是中箭的還是不少。
眼看敵船不但不能靠岸,反而向河中間退去,岸上的人都十分振奮。可是突然間從左右兩隻大船上發了火器,有鳥銑,也有火炮。堤上的義軍看見火光一閃,卻無處躲避,紛紛死傷;有的戰馬受傷,驚跳起來,連人跌落水中。
丁國寶的坐騎也中了炮倒下,把他也掉在岸上。他立即跳起,命令弟兄們全體下馬,死守河堤。這時有一隻敵船乘機靠了河岸,因為船板和堤面幾乎相平,所以三四十個官軍很容易地跳上了河堤。丁國寶揮舞大刀,奮力砍死了兩個剛上堤的官軍,隨即他被一箭射傷了左臂。他繼續大聲呼叫,死不後退,弟兄們在他的鼓勵下也沒有潰散,將已經登岸的官軍殺死一批,餘下的趕回船上。船上第二次施放火器,比第一次更加猛烈。丁國寶中炮倒下,左右弟兄也死傷殆盡。丁國寶在地上憑著最後的力量呼喊:
「守住河堤!守住河堤!」
一聲未了,被敵人一槍刺進胸膛死了。官軍紛紛上岸,再沒有遇到堅強的抵抗。他們顯然事先計劃得很周密,所以上岸之後,一支官軍向西邊奔去,一支官軍向東邊奔去,奔到五十丈以外才停下來,立刻把堤上準備用來搶險的草包、麻袋堆成一道培,好像堡壘一般,各種火器和強弩都架在草包和麻包上面。而另外一部分人,約摸有一百左右,便開始用钁頭和鐵鍬挖掘河堤。河堤有兩丈多寬。他們想挖一道三尺寬、五尺深的溝,讓黃水從溝中流過來,然後把決口越沖越寬,最後把河堤衝垮。他們先從河堤裡邊往外挖,又從堤上面向下挖,挖一個又深又大的洞,卻留下靠水的一面,約有三尺寬,沒有挖。他們輪流休息,挖得很快,挖出來的泥土被運到東西兩邊,加固了堡壘。
丁國寶留在黑崗口的三百騎兵聽到朱家寨河堤上傳來的廝殺聲,立刻奔來增援。但是他們剛到朱家寨附近,就被官軍的火器和弓弩擋住。儘管他們下馬拚命廝殺,卻無法衝過官軍設置的防線,徒然死傷了很多弟兄。他們沒有準備大小火器,只能靠弓箭同敵人對射,敵人有裝滿沙土的麻包和草包做掩護,而他們完全暴露在光光的黃河堤上。帶隊的頭目一看這種情況,就分出幾十個人下到河堤裡邊,向掘口的地方奔去,準備從那裡爬上河堤,趕走掘口的敵兵。可是他們人數太少,堤上又不斷往下射箭,使他們紛紛傷亡,這一計又失敗了。這位頭目只得再派一名弟兄,飛馬向老營求援。
當三百義軍從西邊向掘口處奔來時,東邊堤上巡邏的義軍拚命從東邊向西攻打。可是他們並非精兵,人數也不多,又沒有得力的指揮將領,儘管他們十分勇敢,卻始終沖不過敵人的防線。
這時中間掘堤處的官軍不管兩邊戰鬥多麼激烈,仍然埋頭掘堤。原來他們還把掘出來的土往兩邊運去,現在就乾脆運到堤下。那在堤中間掘洞的人已經掘了五尺深,比堤外的河水還要低三尺,他們就不再向下掘了,從船上抬出了一個比水桶粗兩倍的大罈子,罈子裡面裝滿了火藥。他們把罈子放到洞中,將一根指頭粗細的引線一直牽到洞外。引線事先用一根竹筒子裝起來,以免被水打濕。他們在罈子上面壓上一層土,就退回船上,準備炸堤。
卻說大將谷英在閻李寨得到稟報,立刻率領兩千步、騎兵迅速趕往朱家寨堤上。由於堤上不利於騎兵作戰,一千多騎兵馳到後,迅速下馬,步行奔上河堤。但是要殺敗官軍,保住河堤,為時已經晚了。官軍點燃了引線,拋下許多死屍和重傷兵士,退回船上。船紛紛起錨,向河心退去。只聽轟隆一聲,河堤靠水的一面崩塌了,洪水沖迸缺口,順著挖好的壕溝,向堤內猛衝。谷英身先士卒,搶堵缺口。敵人的帆船又向岸上打炮,岸上的義軍也向船上射箭。船很快地退到射程之外,繼續向岸上打炮。幸而義軍也找來了幾桿鳥銑向船上打去,帆船不敢再停留,一直往封丘方向駛去。這時天色已經麻麻亮了。
被炸開的缺口很快被黃水沖寬,水流越來越大,灌人堤內。谷英大叫:「堵口!堵口!趕快堵口!」
可是河水繼續猛衝缺口,兩邊的河堤不住崩塌。朱家寨和附近的村莊傳來一片驚慌呼叫的聲音,村民扶老攜幼,奔跑逃命。有的還來得及拿出一點東西,有的就隻身逃了出來。堤內低洼的地方很快變成了一片汪洋。
李自成在谷英走後不久便下令老府和曹營各抽調五千步兵上堤。他自己和宋獻策也馳赴朱家寨,留下劉宗敏和高一功坐鎮老營。
當李自成集中力量搶堵朱家寨缺口的時候,在西北三十里處,即古博浪沙地方,亦即陽武縣治東南的黃河上,有三十隻大小帆船向狼城崗附近的馬家寨堤岸疾駛而來。這些船隻並非從封丘駛來,而是命令陽武知縣將運送軍糧的船隻騰出來,士兵帶著大炮和鳥鏡上了船,還帶了鐵鍬和钁頭。這些船在黃昏以後已經偷偷駛到黃河中心,停在離狼城崗不過數里之處,只等從朱家寨傳來炮聲,或看見火光,他們就要動手。他們還約定,如果朱家寨掘堤的事不順利,拖到白天,朱家寨河面上的官軍就在船上燒起狼煙。
嚴雲京坐在一隻大船上,一言不發,目不轉睛地向東南凝望。他們命令所有的船隻都不許露出燈光,以免被岸上的巡邏義軍和護堤的百姓瞧見。忽然從朱家寨一帶傳來了炮聲,也看見了火光。嚴雲京又向岸上望了一陣,輕輕地對左右說:「好了,好了!岸上巡邏的流賊很少,只要我們登上岸去,闖賊和曹賊的老營就要全部被洪水淹沒。」
李自成趕到朱家寨後,親自督率軍民堵口。將士們抱著或抬著大石頭,草包和麻包,拚命地往決口處拋下,但是所有沙土包和石頭一拋下去就被兇猛的洪水沖走,越堵越顯得無效。他們仍在作最後努力,企圖挽救,連李自成自己也雜在弟兄中拋擲沙包。正在紛亂之間,闖王忽得稟報,知道敵人在狼城崗、馬家寨登岸,殺散少數巡邏義軍,掘了河堤。李自成聽了大驚,正想分兵前往狼城崗搶救,忽然又來了稟報,說黃水從狼城崗附近衝過馬家寨,直向閻李寨方向洶湧奔流,勢不可擋。在突然之間,這位常在戰爭危急時保持異常鎮靜的大軍統帥,竟然驚慌失措了。
過了片刻,他下令迅速撤兵,派一名小校去告訴曹操,同時派出五十多名騎兵,每二人一起,分頭向各處闖、曹兩營的駐軍傳令:城西義軍向中牟附近撤退,城南義軍向通許附近撤退,城東義軍向朱仙鎮附近撤退。命令發出之後,他吩咐谷英立刻整頓堤上的步、騎兵撤退,將他的全營一萬餘人儘快移到閻李寨附近的高崗上紮營,然後協助高一功的中軍營搶運閻李寨老營糧草和各種軍資。
下過十萬火急的命令以後,李自成上了烏龍駒,帶著宋獻策、雙喜和一二百親兵,離開河堤,趁洪水淹沒閻李寨之前,疾馳回營。
他一面策馬賓士,一面後悔自己對黃河不該大意,又後悔在八月底之前不該放過了破城機會,致有今日……
朱家寨附近的決口已經迅速擴大,成為一道駭人的洪流,發出萬馬奔騰般的巨大聲音。李自成在馬上側首望去,在凄涼的晨光中看見洪水正在淹沒朱家寨,還淹沒著附近許多大小村莊。無數的房屋正在紛紛倒塌。草屋頂上坐著逃命的人,漂在水上。木料和傢具漂在水上。人和牲口漂在水上。年輕的爬到大樹上,但樹被洪水衝倒,淹沒,漂起。到處水聲中夾雜著哭聲和呼救聲……
從西北馬家寨決口的地方,雖然距離很遠,但水聲也漸漸清晰,好像是刮大風的聲音。他轉首向右望去,卻沒有看見洪水,惟見各村莊的百姓扶老攜幼,牽著牲口,哭著,喊著,逃離家門,向附近的高處奔逃。因為下了多天雨,泥濘很深,還有積水,老人和兒童不斷跌倒。李自成的心中辛酸,不忍也不暇細看。
他一面策馬賓士,一面想著一年半以來三次攻開封,前兩次都受了挫折,第三次竟得到這樣結果!想著幾十萬大軍和牲口會有很多被淹死在開封城外,往東南去將有許多州、縣百姓遭到洪水之災,他十分心痛,幾乎滾出眼淚,不禁深沉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