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頒布《登極詔》的同一天,以順治皇帝的名義加封多爾袞為「叔父攝政王」,頒賜冊、寶,還給予各種優厚的賞賜,單說賞賜的黃金就有一萬兩,白銀十萬兩。在冊文中盛讚多爾袞的不朽功勛,其中有一段寫道:
我皇考上賓之時,宗室諸王,人人覬覦。有援立叔父之謀,叔父堅誓不允。念先帝殊常隆遇,一心殫忠,精誠為國。又念祖宗創業艱難,克彰大義,將宗室不規者盡行處分。以朕系文皇帝子,不為幼沖,翊戴擁立,國賴以安。
現在小博爾濟吉特氏回想到一年前老憨王剛死後那一段驚心動魄的日子,又想著近幾月來多爾袞的獨攬大權,硬作主張將他自己加封為「叔父攝政王」的事情,不免增加了內心的恐懼。她朦朧地猜想,多爾袞在當時之所以不做皇帝是因為怕他自己的力量不夠,必然會遭到反對,引起八旗中互相殘殺,不但使大清國元氣大傷,他也未必就能完全勝利,所以他方擁戴福臨登極以抵制老憨王的大兒子豪格奪取皇位。如今他多爾袞的權勢如此之大,與小福臨雖有君臣關係,但叔父攝政王的名分,到底是叔父為上!他的權勢一天大似一天,日後會不會廢掉福臨,篡了皇位?
小博爾濟吉特氏現在已移居慈慶宮,將福臨留在武英殿後院的仁智殿居住。也許由於她單獨住一座大的宮院中,叔父攝政王以各種借口來見她的次數更多了。她既暗中擔心多爾袞日後可能不利於她的兒子,又因為常見面而沒法擺脫那種隱藏在心中的對多爾袞的愛情,如果有幾天看不見多爾袞便感到十分想念,甚至表現在午夜夢境。每當多爾袞來到她的宮中,宮女們獻過茶,退出以後,正殿暖閣中只剩下年輕的寡嫂和同歲的小叔的時候,她以皇太后的身份端坐不動,可是她的心啊總是不能平靜,而且她知道多爾袞也很不平靜。她害怕多爾表會忍不住向她走近一步,幸而她的舉止很有分寸,使多爾袞還沒有過稍微放肆的地方。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當多爾袞坐在她的面前談些重要國事之後,有片刻相對沉默,好不自然。她覺察出多爾袞彷彿有什麼特別的心思,分明是有什麼話要對她說。她含著不自然的親切的微笑,避開了多爾袞那明朗的有點奇怪光彩的眼睛,忽然嘆口氣,說道:「叔父攝政王日夜操勞,皇上登極大典和封、賞的事都辦得十分圓滿,你也該稍稍休息幾天啦!」
多爾袞說:「我哪有那個福啊!如今國家才遷到燕京,正是開基建業的時候。單就用兵說,既要派大軍剿滅流賊,又要征服江南,統一全國,樣樣事都得我這個做叔父的操心。若有一樣事操持不當,算什麼『周公輔成王』?我日夜辛苦,既是為了報答文皇帝,也是為了保小皇上坐穩江山,成為統一普天下的主子,再說我也要使你做聖母皇太后的對國事一百個放心,不辜負我這個叔父攝政王的封號。」
小博爾濟吉特氏覺得這倒是很正經的議論,隨即說道:「諸王和大臣們共同議定,加封你為叔父攝政王,我心中最為高興。」
多爾袞忍一忍,抬起頭來定睛向小博爾濟吉特氏望了一望,微微笑著說:「商議的時候,有人說,皇上幼小,雖是我的侄子,也同親生兒子差不多……」
小博爾濟吉特氏心中一動,敏感地覺察出多爾袞是有意拿話挑逗她,忽地滿臉通紅,不覺低下頭去。多爾袞也不敢再把下邊的話說出來。過了一陣,聖母皇太后勉強恢復鎮靜,抬起頭來問道:「崇禎的太子還沒有查明下落?」
多爾袞說:「剛才我進宮的時候,得到稟報說,崇禎的太子已經捉到了。」
小博爾濟吉特氏趕快問:「是怎麼捉到的?現在何處?」
多爾袞說:「詳情我也不很清楚,現在押在刑部,正在由滿洲尚書同幾個漢大臣審問實情。我馬上就回攝政王府,親自過問這件事。」
小博爾濟吉特氏又問道:「你打算怎麼處置?要不要封他一個王位?」
多爾袞冷冷一笑:「這要看對我們大清有利沒利,等我審問了太子以後再作決定。」
小博爾濟吉特氏一方面感到高興:到底把崇禎太子找到了,消除了一個隱患。可是另一方面大概因為她也是一個母親,秉性善良,對殺害一個不幸的亡國太子忽然生出了不忍之心,低下頭沒再說話。
多爾袞回到攝政王府,范文程已經和刑部尚書在王府朝房等候。當時刑部只有一個滿洲人做尚書,漢譯的名字叫吳達海。多爾袞換過衣服,立刻傳見。關於這件事應該如何處置,他早已胸有成竹,所以他首先向滿洲尚書問道:「你刑部衙門捉到的那個少年,到底是什麼人?」
吳達海恭敬地回答說:「這少年確實是明朝太子。」
多爾袞又問:「他自己也說他是明朝太子嗎?」
「是。他一到刑部衙門之後,就承認他是明朝太子,並不隱瞞。」
多爾袞稍覺奇怪,轉向范文程,用眼睛直看著他。范文程躬身說道:
「臣聽說此事之後,立刻命人將太子從刑部秘密地帶到內院,由臣親自訊問。看來確實是太子無疑。只是此事已經傳揚出去,滿京城在街談巷議,無不談論此事。既然京城士民皆知此事,如何處置,也是一個難題,必須使京師臣民心服方好。」
多爾袞略微神色嚴厲地問道:「你怎麼斷定這少年真是明朝太子?」
范文程雖然明白多爾袞是有意將這少年問成假太子,也聽出來他口氣中帶有責備之意,但他還是大膽地解釋說:「這少年自稱名叫慈烺,皇后所生,亡國前居住在鍾粹宮,說到亡國時候的事情,十分清楚,對崇禎臨死前在坤寧宮的一些行事和說的一些話,記得都很詳細。他還一面說,一面哭,哭得很悲痛。如果是旁人,斷不會有這樣的真情,也不會如此悲痛。何況深宮之事,不要說一般百姓人家,就是官宦之家的公子少爺也不會知道太子名諱是慈烺,住在鍾粹宮。所以經臣審訊之後,覺得他確是崇禎太子無疑。」
多爾袞不滿意地輕輕搖頭,又問道:「既然他是真太子,為何不逃往別處,又回到燕京城內?」
范文程接著說道:「據他說,李自成去山海關的時候將他帶在身邊。李自成敗退之後,也沒有殺他,要他自己逃生。」
多爾袞心裡一動:「李自成竟然不肯殺他!」
范文程接著說:「這時他身邊還有一個太監服侍。這太監名叫李新,一直不肯離開,在亂軍中帶著他逃往吳三桂軍中。原想見吳三桂,商量辦法,後來遇見一個軍官,不肯讓他們去見吳三桂,也不肯說出自己姓名,勸他們趕快住別處逃生。這個李新後來離開了他,不知是死在亂軍之中,還是逃往別處。太子無處可去,在附近輾轉了一些日子,又回到燕京城內。」
多爾袞搖搖頭,說道:「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哪兒不可逃生,偏要回到北京城中?」
范文程解釋說:「倘若是庶民百姓的子弟,自然會遠走高飛。可是他生在深宮,長在深宮,對宮外的事情一概不知,亡國之後也是一直被李自成恩養,同外界沒有多的來往,所以從亂軍中僥倖逃生後,輾轉又回到燕京城中。也只有像他這樣在深宮生長的少年,才會做出這樣的傻事。」
多爾袞問道:「他回到燕京之後,如何生活?為何直到如今才泄露了真實情況,被抓到刑部衙門?」
滿洲尚書吳達海回答說:「這個明朝太子隱瞞了姓名,在東華門外一個豆腐店中落腳,只說他是逃難的少年,無家可歸。豆腐店主看他確是衣服破爛,就把他收留下來,幫助燒火。住了五天,豆腐店主人看他根本不會燒火,其他活兒也幹不了,知道他不是尋常人家子弟,害怕惹禍,就送他到崇文門外一個尼庵中,只說他是無家可歸的平民少年。庵中老尼姑也沒有疑心,就留他住下來。過了半個月光景,原來在御花園中看管花木的太監常進節偶然來到尼庵燒香,認出了他是太子。」
多爾袞問道:「常進節既然在御花園中做事,為什麼要到崇文門外尼庵中燒香呢?」
吳達海回答說:「自從李自成進了北京以後,常進節就逃回家中。他家在崇文門附近。」
多爾袞「哦」了一聲,點點頭:「說下去吧。」
吳達海繼續說:「常進節同老尼姑妙靜原是同鄉,平時認識,也有來往。他秘密地告訴老尼:『這是太子。』兩個人商量了一天,想方設法將太子保護下來,但想不出可去的地方,尼庵又非久藏之處,於是決定將太子帶到常進節家中暫時隱藏。後來因為跑到周奎府上看望他的妹妹,被周奎的侄子周鐸舉報了。」
「啊。老尼姑和常進節都已逮捕歸案了嗎?」
「都逮捕了。連東華門外的豆腐店主人也抓了起來。這一干犯人都押在刑部獄中,全已招供。」
多爾袞原來決定很快就將明太子暗中殺掉,不露痕迹,沒有想到如今整個京城都已知道太子被捕之事,街談巷議,紛紛不休,這就使他不能不重新考慮。加之他剛才聽說,李自成兵敗之後,不肯殺掉明朝太子,這使他心裡不能不感到吃驚。倘若他貿然隨便將太子殺掉,天下漢人誰不思君,豈不要罵他大清攝政王還不如一個「流賊」么?他沉默片刻,決定不了如何處置才好。范文程和吳達海都看出來多爾袞心中猶豫,卻不敢說話。過了一陣,多爾袞向范文程說道:
「這太子是真是假,你們不要光聽這少年的話。倘若他假充太子,豈不瞞了你們?我朝恩養他,豈不讓天下後世笑話?」
吳達海說:「看來他是崇禎太子不假。周皇后的家人是這樣稟報的,他自己也直認不諱。」
多爾袞恨恨地望了吳達海一眼,向范文程問道:「洪承疇怎麼說呢?」
范文程回答說:「洪承疇說他常在封疆,從未見過太子,不知真假。」
多爾袞說:「真假用不著他來辨明,我自有辦法審問清楚。你可問過他:對這個假太子應該如何處置,才能夠使天下臣民無話可說?」
范文程說:「臣不曾問過他的主張。」
吳達海不明白多爾表的意思,又插嘴說:「王爺,太子不假。」
多爾袞說:「糊塗!」轉向范文程又問:「你同洪承疇完全不曾談過對這事的處置么?」
范文程說:「談是談過。他只是低頭沉吟,又說:『此事惟聽叔父攝政王權衡利害,作出英明決斷。』」
多爾袞立刻命人傳洪承疇速來攝政王府。
范文程問道:「關於如何處置明太子的事,王爺要當面問洪承疇么?」
多爾表搖搖頭說:「我要用洪承疇辦一件緊急的事,眼下是時候了。至於捉到的那個少年,必是妄圖富貴,冒稱明朝太子。我們一定得審問明白,昭示天下,不可上當受騙!」
范文程說:「臣等一定謹遵王諭,將這一冒稱太子案問個水落石出。」
吳達海說:「可是……」
多爾袞說:「糊塗……范文程,你想,倘若是真太子,必然早已隱名埋姓,潛逃無蹤,豈敢半年來逗留京城,還敢去周奎的府上?定是假冒!」
吳達海爭辯說:「問成假冒太子之罪,當然容易,只怕普天下漢人不服,後人不服。」
多爾袞生氣地說:「這個太子只能是假的,斷斷不是真的,你糊塗什麼?……這案子關係很大,我要親自審訊。」
范文程和吳達海齊聲說:「喳,喳!」叩頭準備退出。
多爾袞對吳達海很不滿意,心中說:「要平定中國,許多事非使用漢人不可。」然後他又說:「你們暫時不要離開,要陪著我親自問一問這個假冒太子的少年。」
隨即他吩咐去刑部獄中將那個假冒太子的少年秘密地送來攝政王府,要用一乘小轎抬來,不許讓街上人看見。吩咐之後,沉默片刻,他又問道:「洪承疇來了么?」
下邊回稟說:「已經來了。」
多爾袞迫不及待地說:「命他進來!」
洪承疇跪下叩頭之後,多爾袞命他坐下,面帶笑容,對他說:「洪承疇,有一件不大的事,本來想緩一緩,再命你去辦。可是現在假太子案已經擺在面前,那件事也就該早日了結了。你曉得我要命你辦的事情么?」
洪承疇恭敬地站起來,心中七上八下回答說:「臣不知道叔父攝政王要臣所辦何事。」
多爾袞笑著說:「還不是為的你那位朋友劉子政的事!如今該你設法勸說他降順我朝,建功立業了。你看,現在就勸他投降,是時候么?」
洪承疇說道:「此人秉性倔強,肯不肯投降我朝,臣實在沒有把握。但既然捉到很久,在刑部獄中受到優待,長此下去,也不是妥當辦法。或者勸他投降;或者養他終身,不要殺掉。究竟如何處置,臣心中無數,請叔父攝政王爺明諭,臣當竭盡心思照辦。」
多爾袞說:「他一直不曉得你暗中對他十分關心。如今你可以當面同他談談話,勸他投順我朝,免得一死。明朝已經亡了,他又幾年來隱居五台山,稱為方外之人,用不著替明朝盡節。再說我大清得天下,不是得之明朝,是得之流賊。我們來到中原,是替明朝臣民報君父之仇。從來得天下,還沒有像我朝這樣正大光明的。你好生勸他不要執迷不悟,趕快投降才是。」
洪承疇連聲說:「是,是。」
多爾袞又說:「我要你三天之內辦好此事,不可拖延太久。你下去吧。」
洪承疇叩頭辭出。
這時明朝太子已被帶到攝政王府。多爾表同范文程、吳達海匆匆地商量片刻,隨即命人將朱慈烺帶進來。
朱慈烺一到攝政工府就下定一個決心:「寧死不辱」。當他被帶進大廳後,看見上邊正中坐著一位滿洲頭子,猜想著必是攝政王多爾袞了,於是作了一揖,站在離多爾袞前邊約一丈遠的地方,一言不發。旁邊有人催他趕快跪下,他置之不理。連催三次,他仍然置之不理。多爾袞對旁邊人說:「讓他坐下吧。」
於是有人拉了一把椅子,讓朱慈烺坐下。范文程擔任訊問,從頭到尾將已經問過的話重新審問了一遍。當問到太子被捕的經過時,多爾袞忍耐不住,親自問道:「你住在常進節家中,本來隱藏得很機密,無人知曉,為什麼要到周奎府上去?」
太子回答說:「後來常進節告訴我,公主並沒有死,仍在嘉定侯府中。我想到如今兄妹都在難中,很想同她見上一面。」
多爾袞問:「那麼你一個人就去了嗎?誰送你去的?」
太子接著說:「一天黃昏,我叫常進節送我到嘉定候府門前。我自己進去,對守門的家人說:我要見見公主。守門人不肯傳報,問我系何人。我悄悄告他說:『我是前朝太子,公主的哥哥,特意前來見見公主,你們千萬不要露了風聲。』他們聽了,趕快稟報周奎。周奎把我悄悄地引進內宅。周奎夫人是見過我的,出來同我相認,哭了起來。夫婦兩個都跪下去,對我行了君臣之禮,然後引我見了公主。」
多爾袞問:「公主認你是他的哥哥么?」
太子回答說:「我們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妹,豈有不認之理?我同公主相對痛哭。我將被闖賊帶往山海關的情形以及後來輾轉隱藏的經過,都對公主說了。公主說:『你千萬要隱藏好,不可大意。嘉定侯府不是久留之地,你吃過飯就趕快走吧。』周奎留我吃了晚飯。我便在三更時候,看路上人稀,離開了嘉定侯府,回到常進節家中。過了幾天,我又去看公主。公主見我身上衣服單薄,送給我一件舊的錦袍,悄悄地囑咐我小心,不要再來了。我們又痛哭起來。我沒有多留,趕快回到常進節的家中。」
多爾袞問道:「聽說你去了三次。後來為什麼又去了?」
太子說:「我父母雙雙殉國,兩個兄弟不知死活,看來都會死在亂軍之中。如今只剩下我和公主兄妹兩人,我實在很想再看看她,所以十九日那天,我忍耐不住,又去嘉定侯府看公主,在侯府中住了兩天。到二十一日,也就是前天晚上,被周奎的侄兒周揮知道了。」說到這裡,太子忽然憤激起來,眼中充滿淚水,聲音打顫,繼續說道,「周鐸只顧保他一家富貴,不想他家的富貴全靠我家賞賜。他竟然勸說周奎,將我獻出。周奎當時不肯。可是周鋒已經暗中稟報了刑部,同時命僕人將我推出周府大門以外。我責備他不顧我朱家對他周家的洪恩,做此不忠不義之事。他就對我拳打腳踢,硬將我推到街上。我沒有辦法,只好趕快逃走。亡國太子,只能如此。我只想死了之後,上訴天帝,給他治罪。」
多爾袞問道:「你到了街上就被巡夜的兵丁捕獲了嗎?」
朱慈烺點點頭,沒有做聲。
吳達海對多爾袞說道:「刑部當時已經接到周鋒的稟報,派兵在周府左近等候,所以很快就將他捉拿到了。」
多爾表對朱慈烺說:「我看你並非真的明朝太子。一定是有人給你出主意,叫你冒充太子,好得到我朝的恩養,享受終身富貴。你老實供出:是什麼人給你出的主意?」
朱慈烺憤慨地突然站起來.大聲說道:「我確是明朝太子。事到如今,或生或死,全在你們手中。你說真就是真,你說假就是假,我自己何必再辯」
多爾袞無話可說,吩咐吳達海:「暫且將他下到刑部獄中,繼續審訊。押下去吧。」
朱慈烺被帶了下去。
多爾袞向范文程問道:「看來太子是假,如何處置才好?」
范文程說:「一定要處置得使天下心服。如今我們剛剛進人中原,處處都在作戰,不可激起漢人的仇恨。明朝雖然無道,但畢竟坐了將近三百年的江山,崇禎也沒有失德,人心不忘舊主。所以將太子養起來也好。縱然不將他養起來,也須使天下百姓知道太子是假冒,並非崇禎的兒子。」
多爾袞點點頭:「好,須要多找證據,審問出太子是假冒才行。你們回去吧,讓我再想一想。」
范文程、吳達海叩頭辭出。多爾袞獨自又坐了一陣,心裡自問:殺呢,還是不殺?
劉子政從骯髒擁擠的大年中被提出來,改換到單獨的小牢房中關押後,生活頗受優待。腳鐐換成了比較輕的,飲食方面也給他特別照顧。他已經是出家之人,吃的是素食,但素食做得都很合口。他完全沒有想到這是洪承疇的吩咐,而司獄長也不向他透露真情。儘管如此,劉子政心中明白,這是清朝有意對他特別優待,以便勸他降順,他心中暗暗冷笑:你們看錯人了!
前幾天,小監獄中又來了一個人。此人約有四十多歲,態度十分倔強,對一切人都很冷漠,不肯多說一句話。他來之前,獄卒已經告訴劉子政,說這個人是在太原附近抓到的,原來下在太原獄中,準備殺掉。忽接多爾袞的令旨,命將此人押解來京。多爾袞原想使此人說出真實姓名,逼令投降。可是經過幾次審訊,這個人始終對自己的姓名和身世不吐一字。刑部疑惑他是前朝的大官,也說不定是明朝的宗室。曾經用過一次刑,仍不肯吐出一字。後來幾經查訪,知道他是投降了李自成的舉人,被李自成封官任職。李自成破太原後,命他任太原府府尹,協助陳永福守太原。太原失守之後,相傳他被清兵殺了,實際殺的是另外一個人。他並沒有死,逃在榆次縣的鄉間,又被清兵提到。可是人家問他是不是李自成放的太原府尹韓某,他只是冷笑,閉目不答。現在暫時將他從大牢中提出來,押在小監獄中,等候發落。
他進來以後,劉子政對他打量片刻,看見他雖然受刑很重,但是雙目炯炯有神,器宇不凡,流露出寧死不屈的神情。這種氣概使劉子政不覺肅然起敬。本來他覺得一個明朝的舉人竟然「從賊」,大逆不道,心中十分輕視。現在一見之下改變了看法,想著自己不肯降清,這個姓韓的也不肯降清,說明很有骨氣。他向新來的難友問道:
「先生尊姓?」
「無姓。」
「何名?」
「無名。」
劉子政嘆口氣說:「人非生於空桑①,既秉父母遺體,豈無姓名乎?」
①空桑——相傳伊尹生於空桑。空桑原是地名,但後人誤解為空了的桑樹。此處按照誤解的意思使用。
「國亡家破,留姓名更有何用?」
劉子政更加肅然起敬,接著問道:「先生從何處來?」
「自中國來。」
劉子政不覺熱淚盈眶,心中猛然酸痛。默然片刻,忍不住突然問道:
「太子的事,先生以為真假?」
「終歸一死,何論真假?」
劉子政點點頭,不再問話。
這位不肯吐出姓名的人,閉目養神。
兩天來,崇禎太子案鬨動了京城,也傳入刑部獄中。劉子政在獄吏中頗受尊敬,關於太子的事,獄吏都向他詳細說明。外邊如何議論,也隨時告訴他。劉子政心中非常焦急,他本來是為救太子來到北京,被捕之後,他想,只要太子仍在,遲早會逃往南方,沒有想到竟會被清兵捕獲,押進刑部大牢。他連看一眼太子都不可能,救太子的事成為泡影。他很想同他的黨羽們聯繫,設法救太子的性命,可是他聽說一部分黨羽已被順天府抓到,下在順天府獄中。另外還有個最親密的同黨,他又不敢隨便託人傳遞消息,怕的是萬一消息走漏,同黨也會被捕。所以自從太子的消息傳到小監獄中,他日夜愁思,毫無辦法。常常連飯也吃不下去,心中自問道:「怎麼好呢?」
他又望了陌生人一眼,忽然,那人做出一個奇怪的舉動,使他不由得吃驚。原來,這陌生人在山西榆次縣境內被抓到以後,就強迫他按照清朝的風俗剃光了周圍的頭髮,將頭上護髮的網巾也扔了。來到刑部大牢之後,又被獄中的剃頭匠把周圍新生長的鬚髮剃得凈光,露出來青色的鬢角。這時他睜開眼睛,望一望火盆,拾起來一小塊熄滅的木炭,在被剃光的頭皮上一筆一筆地畫出來網巾的樣子,然後重新將帽子戴好。
劉子政問道:「先生身在囹圄,待死須臾,畫此何意?」
「身為中國人,豈可束髮不戴網巾?」
劉子政點點頭,正要接著說話,司獄長鬍誠善走了進來。當時刑部獄中共有六位司獄。司獄長是正九品,其餘都是從九品。他們雖然官級低微,但在獄四面前卻有無上的權勢,無人不害怕他們。惟獨對於劉子政,他們另眼相看,十分尊敬。這時只見胡誠善面帶微笑,向劉子政拱手施禮,說道:「劉先生,果不出我所料,你的案子有轉機了。」劉子政問:「此話怎講?」
胡誠善低聲說:「如今不瞞先生,台端①初入獄時,原要問斬。不久上邊傳下話來,暗中將台端從大牢中提出,單獨移押小牢,以示優待。後來風聞是內院大學士范大人和洪大人在攝政王面前替台端說了好話。只是上邊嚴禁泄露消息,所以只是鄙人心中明白,不敢對台端言明。如今洪大人差府中親信僕人送酒肴前來,豈不是要救先生出獄么?」
①台端——舊時對人的敬稱。
劉子政原來也猜到會有此事,心中已有準備,聽了司獄長的話,冷冷一笑,說道:
「我知道了。洪府來的僕人何在?」
胡誠善走前一步,小聲說道:「洪府僕人,現在門外等候。鄙人深知先生秉性耿直,一身俠骨義膽,對前朝忠貞不二。值此天崩地陷之秋,惟求殺身成仁,無意偷生苟活;非如我輩,庸庸碌碌,為著升斗微祿,蓄養妻子,誰坐天下就做誰的官職。聽說先生在故鄉尚有老母,年近九十。先生呀,你倘能不死,何不暫留人世,以待時機?」「時機」兩字,他說得非常輕微,顯然別有深意,接著又把聲音稍微放高一點,繼續說道,「對此我想了很久,所以囑咐洪府家人在門外稍候,親自來向先生通報。務望台端虛與敷衍,萬萬不可峻拒。先生,先生,事到如今,或生或死,決於此時」
劉子政點點頭說:「請你喚洪府家人進來!」
司獄長向外一招手,一個獄卒引洪府家人走了進來。那家人捧著食盒,向劉子政屈膝行禮,說道:
「小人是洪府家人,奉主人之命,特來向劉老爺敬送酒肴,恭請老爺曬納。家主人說……」
「莫慌。你家主人是誰?你說的什麼洪府?」
「家主人原為前朝薊遼總督,現為本朝內院大學士洪大人。家主人今天才知道老爺身陷刑部獄中,十分關心,正在設法相救,儘快保釋老爺出獄。現特命小人先送來小菜數樣,美酒一壺……」
「莫慌,莫慌。你說的這位洪大人可是福建的洪範九名承疇的么?」
「正是我家主人,與老爺曾經同在遼東甘苦共嘗,故舊情誼甚深。洪大人本來說要親來獄中探視,只因有重要公事要辦,不能分身……」
劉子政突然冷笑,向胡誠善說:「太子有人假冒,洪總督也有人假冒。青天白日之下,成何世界!請替我趕出去!趕出去!」
司獄長說:「和尚,他的確是洪府家人,一點不假。」
劉子政說:「兩年前洪大人已在瀋陽絕食盡節,皇帝賜祭,萬古流芳,人人欽仰。如今何處無恥之徒,借范九之名送來酒肴,意欲污我清白。假的!假的!我決不收下,也不同來人說話!」隨即冷笑一聲,閉起眼睛,更無一言。
胡誠善輕輕搖搖頭,無可奈何,回頭對洪府家人說:「和尚秉性固執,既然不肯遷就,你只好將酒肴帶回,向洪大人如實回話。」
午後,一乘小轎來到獄中,停在小院中間。司獄長鬍誠善帶著上午那個洪府家人進來,對劉子政說:「大學士洪大人請劉老爺去洪府敘話。」
立即進來兩個獄卒,將和尚腳鐐打開。和尚面帶冷笑,一言不發,進人轎中。胡誠善在轎門邊小聲囑咐:「請和尚隨和一點,但求早日獲釋,從此遁跡深山,莫管人間是非。」
劉子政被抬到坐落在南鑼鼓巷的洪府。大門仍然是原來的樣子,只是官銜已經改變,顯得比前幾年更要威風。小轎一直抬進儀門,進人二門落轎。劉子政被請出轎來,有一個僕人在前邊引路,穿過一座月門,進人左邊小院,來到洪承疇的書房。這小院,這書房,劉子政都記得清楚。幾年前有幾次,洪承疇曾在這裡同他密談,商量出關援救錦州之事。如今這裡的假山依舊,亭台樓閣依舊,氣氛可就大大地不同了。只見洪承疇穿著滿人的馬蹄袖衣服,戴著滿人的帽子,臉上颳得光光的,等候在階下。他先向劉子政拱手施禮,劉子政沒有還禮,東張西望,旁若無人。洪承疇一把拉住他的袍袖,說道:「子政,別來無恙?」
劉子政仍不說話,對著洪承疇獃獃地望了片刻。洪承疇拉著他走進書房,請他坐下,又問道:「政翁,沒想到一別就是三年,這三年來人世滄桑,恍若隔世。沒想到今日能夠在北京重晤,使承疇不勝感慨系之。幸而故人步履甚健,目光炯炯如昔,使承疇深感欣慰。」
劉子政東張西望,又對著洪承疇獃獃地望了一陣,仍不說話。洪承疇覺得奇怪,又說道:
「子政仁兄,今日見面,只是敘故人之情,不談他事。請仁兄不必如此。倘仁兄心中有話要說,不妨開誠相見。」
劉子政說:「我難道是在洪府的書房中么?」
洪承疇笑著說:「子政,當我出關之前,曾在這裡同你深談數次。不幸當日你的憂慮,果然言中。」
劉子政說:「你是何人?難道我在做夢么?難道我是看見了鬼魂么?」
洪承疇想著劉子政身遭不幸,又在監獄裡邊受了折磨,可能神志有點失常,趕快勉強笑著說:「子政,你再仔細看一看。你既不是做夢,也不是看見鬼魂。坐在你面前的是你的故人洪承疇。」
劉子政大吃一驚:「哎呀!我看見了鬼魂,果然是看見了鬼魂!」
「子政,不是鬼魂,我就是洪承疇。」
「否!洪大人已經於崇禎十五年五月間在瀋陽慷慨殉節,朝野盡知,豈能重回北京?」
洪承疇滿臉通紅,說道:「當時都哄傳承疇為國盡節,承疇其實沒死。後因時勢變化,承疇又偷生下來,所以今天我又回到北京了。」
劉子政說:「不然,不然。洪大人確實盡節了,死在瀋陽。」
「不,不,確實未死。我就是洪承疇。」
「不然!當日洪大人殉節之後,朝野同悼,皇上親自撰寫祭文。這祭文我可以從頭背到尾,一字不漏。豈有皇卜親自祭奠忠臣,而忠臣仍然偷生人間之理?」
洪承疇勉強說:「慚愧,慚愧!學生不知道尚有此事,確實我並沒有在瀋陽盡節。」
「不然,不然,你是鬼魂。洪大人盡節了。當日明明皇上有祭文,祭文開始是這樣說的:『維大明崇禎十五年五月,皇帝遣官致祭於故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御史、薊遼總督洪承疇之靈前而告以文日:嗚呼!……』」
洪承疇實在聽不下去,忽然站了起來,向簾外吩咐:「送客!」說罷,他離開劉子政,走到一邊,背著手裝著觀看牆上字畫,不再回望劉子政。
僕人已經進來,向劉子政躬身說道:「請老爺上轎。」劉子政忽然用悲憤的聲音琅琅背誦祭文,一面背誦,一面走出書房。
在洪承疇同劉子政會面的第二天上午,在刑部大堂上,第二次審訊崇禎太子案件。這一次的主審官是刑部山東司主事錢鳳覽,浙江紹興人。因他素有精明幹練之稱,所以滿洲尚書吳達海命他主審,一定要遵照攝政王的旨意,審出太子是假。
很多百姓聽說又要審訊太子,都擁擠到刑部大門外,由於門禁很嚴,不能進去。但是百姓愈來愈多,驅趕不散,大家寧死也要知道太子的吉凶禍福。有少數人和把門的禁卒熟識,也由於禁卒們同情太子,故意略微放鬆,能夠找機會溜進大門,越過儀門,遠遠地站到大堂對面。
滿洲尚書吳達海坐在上邊。錢鳳覽坐在他右邊另一張桌子後面。給太子一把小椅,坐在錢鳳覽的對面。錢鳳覽先命將太子、常進節提上來,照例先問了姓名、年歲、籍貫,然後問道:「常進節,你怎麼知道這少年是明朝的太子?」
常進節回答說:「我原是管御花園的太監,每年要看見太子多次,豈能不認識?」
「你既然認出他是太子,為什麼不趕快獻出,以求重賞,反將他藏在你家?」
常進節說:「他雖是亡國太子,仍是我的主子,我不能賣主求榮。我明知隱藏太子會有大禍,可是……」
錢鳳覽表面嚴厲,心中酸痛,不等他將話說完,就說道:「提尼姑妙靜問話!」
老尼被帶上來,跪在階下。她在昨天已經受了刑,也像常進節一樣帶著腳鐐、手銬。
錢鳳覽問道:「妙靜,當常進節告你說,這少年是太子以後,你對常太監是怎麼說的?」
老尼回答說:「我聽了常太監的話,吃了一驚,又害怕又難過,同常太監都流了淚,商量如何搭救太子要緊。」
錢鳳覽問道:「你是出家之人,朝代興亡,干你何事?」
妙靜回答說:「如今這不是一般的朝代興亡,老爺你何必多問?」
錢風覽心中一陣刺痛,幾乎要滾出熱淚。他想救老尼一條性命,不再問下去,厲聲喝道:「帶下去!」
立刻禁卒將尼姑和常進節都帶下去,在院中等候發落。錢鳳覽又命將從前服侍東宮的一群太監帶上來,向他們喝問:
「你們都說實話,太子是真是假?」
東宮的舊太監一起跪在地下,說道:「這是真太子,絲毫不假。」
錢鳳覽又命人將明朝的晉王帶上來。晉王正在階下,被帶上大堂後,給了他一把椅子,也在錢鳳覽面前坐下。錢鳳覽問道:
「前日刑部尚書大人問你,你說太子是假。我今日奉叔父攝政王殿下之命,重新審理此案。你要直說:到底這少年是太子不是?」
晉王回答說:「他不是太子,是冒充的。」
錢鳳覽怒目望他,說道:「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太子?」
晉王回答說:「我是明朝宗室,受封晉王,自然認識太子。這個少年是冒充的,並非真太子。」
太子聽了這話,憤怒地站起來說:「晉王,你也是高皇帝的子孫,竟然如此昧盡天良!如此無恥!我是太子,你是晉王,你家封在太原,至今已經有十代了,你從來沒有到過京城,更沒有進過皇宮,怎麼會認識我?你上欺二祖列宗在天之靈,下欺全國臣民,按照新朝主子的意思,誣我是冒充的太子。縱然你會受獎,難道就不怕冥譴么?你死後如何有面目見二祖列宗於地下?如何有面目見我朝大行皇帝於地下?你也是朱家子孫,竟然如此無恥!」
晉王被罵得滿臉通紅,連說:「你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
錢鳳覽大喝一聲:「不準胡說!雖然我姓錢,不姓朱,可是我祖宗世受國恩,在朝為官,皇家規矩我也清楚。你家封在太原,稱為晉王,你沒有來過北京,人所共知。你有何道理,質證這個少年冒充太子?你過去可曾見過太子么?說!」
晉王自覺理虧,顫聲說:「我不曾見過。」
「你可曾進過皇宮么?」
晉王越發被錢鳳覽的眼光和口氣逼得膽戰心驚,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曾進過皇宮。」
錢鳳覽又追問一句:「你可曾來過北京?」
晉王低頭說:「我不曾來過北京。」
錢鳳覽不再問他:「下去!」
晉王回到院中等候。
錢鳳覽說道:「將周鋒帶上來!」
周鐸渾身打戰,來到階前跪下。
錢鳳覽聲色嚴厲地問道:「都說這少年是真太子,你為何說是假的?你將他從嘉定府趕出來,叫巡街的兵丁將他捕送刑部,又連夜遞上呈文,說他必是冒充太子。你再看一看,到底是真是假?」
周擇喃喃地顫聲說:「這少年實在不是太子。」
錢鳳覽厲聲喝斥:「周鐸!你本是明朝皇親,受過厚恩,如果不是皇帝賞賜,你周家如何有此富貴?今日若敢當面說假話,誣其太子為假,那就是喪盡天良,豬狗不如!」
這時已有更多的觀看審訊的百姓湧進刑部衙門院中,蜂擁而上,對周鋒拳打腳踢,打不到的就咬牙切齒地痛罵,或恨恨地向他吐唾沫。倘若不是兵丁們趕開眾人,他準會死在地上。
在刑部院中和大門外的老百姓紛紛跪下叩頭,懇求保護太子。一片呼聲,加上哭聲,聲聲感人心胸。滿洲尚書怕發生意外,趕快命兵了驅趕百姓。兵丁中很多都是漢人,不忍心將舉在手中的棍棒打下,更不肯拔出刀劍。他們大部分都含著眼淚,對百姓大聲吆喝著,推揉著,威脅著,也有低聲勸百姓離開的;只有滿洲來的旗人兵了才真的對百姓使用棍棒和鞭子。
當小小的風波被兵丁彈壓下去後,錢鳳覽親自步行護送太子到刑部獄中,又命他的僕人從家中取來乾淨被褥給太子,並留下一個僕人在獄中服侍太子。太子對他說:「錢先生,請不要管我,不要為我的事連累了你。」
錢鳳覽說:「殿下,我不能叫舉國人對我唾罵,叫後人對我唾罵!」
刑部衙門第二次審訊太子的情況立刻傳到了劉子政的耳中。司獄長和獄吏都是漢人,如今監獄中還沒有一個滿洲人,所以司獄長鬍誠善能夠對劉子政傳達關於審訊太子的全部消息。他自己也是滿心痛苦,既不願吃清朝的俸祿,為養家糊口又不願拋棄這九品小官,所以他對於前朝太子不但充滿同情,而且對此案深懷著亡國之痛。他對劉子政談審訊太子一案的情況時,很為太子的性命擔憂。
整整一夜,劉子政幾乎不能人睡。他斷定不要多久,太子會被滿洲人殺掉,連保護太子和證明太子是真的官民人等都會被殺。他必須趕快告訴他的心腹朋友陳安邦,作孤注一擲,將太子從獄中劫走。陳安邦就是喬扮成道士的那個人,從前在遼東隨張春做事,後來張春兵敗被俘,他血戰突圍,輾轉逃回關內,在京哉一帶江湖上結交了許多俠士,其中還有武藝高強、善於飛檐走壁的人。如今陳安邦秘密隱藏的地方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困難的是如何暗中通知陳安邦,而他自己也要在監獄中作好內應的準備。他決定等明天司獄長鬍誠善來時,試探一下,看能不能幫他秘密地傳遞信息。
次日早晨,剛吃過早飯,那位不肯說出姓名的囚犯正在用劉子政給他的一支破毛筆細心地畫他的網巾。劉子政聽到外面一陣吆喝,知道是太子和一干人犯又被押去過堂。他在心裡說:要趕快試探司獄長,稍緩就不及了。正在這時,胡誠善倉皇地進來,向劉子政和畫網巾先生拱拱手,說道:「事出突然,我來不及為你們二位治備薄酒送行。」
劉子政心中一驚,問道:「是要從西門出去①么?」
①從西門出去——凡執行死刑的人,都走刑部監獄的西門出去。
胡誠善回答說:「是的,和尚,有何事需要囑咐?」
劉子政默然片刻,心裡說:「可惜來不及了!」
這時候來押解他和畫網巾先生的兵丁已經來到小監獄門外。一個軍官帶著四個兵丁進來,要立刻將劉子政和畫網巾先生上綁。劉子政鎮靜地說:
「不要急,請稍等片刻,等這位先生將網巾畫完,只剩下幾筆了。」
軍官說道:「頭就要砍掉了,還畫的什麼網巾哪?」
畫網巾先生將剩下的幾筆趕快畫完,然後投筆於地,冷冷地回答:
「戴網巾是我中國三百年來士大夫之俗,頭雖砍掉,也還是中國志士之頭!」
劉子政將一個青色小布袋交給司獄長,囑咐說:「貧惜別無可留,只是人獄之後,得有閑暇,將歷年所寫詩詞回想出來一半,加上入獄後所寫數首,都放進這個袋中。貧僧半生戎馬,拙於吟詠,詩詞均不足登大雅之堂,僅僅是發於肺腑,尚非無病呻吟。先生如能替我保存,請即暫時收藏,為中國留下一分正氣。倘若不便收藏,即請付之丙丁①。」
①付之丙丁——即燒掉。丙丁,於五行中屬火,所以借指火。
胡誠善趕快接住,納人袖中。軍官將二人帶出囚室。隨即他們被五花大綁,插上亡命旗,押出監獄院中。胡誠善直送出刑部監獄門外,拱手相別,落下眼淚。忽然一個獄吏來到他的身邊,向他小聲稟報一句。他吃了一驚,立刻向大牢走去,在心中說道:「提審得這麼急,難道太子的冤案今日要了結么?天呀!天呀!」
忽然一陣冷風吹來,他不覺打個寒戰。仰視天空,一天陰霾,白日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