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兒」突然露出這一手功夫,店裡店外的上百人先都驚得一怔,隨即爆發出一陣喝彩聲。乾隆見這後生就是昨晚和自己說話的挑水夥計,心裡不禁一震:這麼一個小城,如此一家小店竟藏龍卧虎,有這樣的異能之士,而且這麼年輕!那和尚怪聲怪氣一笑,說道:「到底把你的真相給逼出來了!後生,你不是佛爺對手。你師傅是潘世傑吧?帶我去會會!」
「師傅浪跡天下,小魚兒也不知他在哪裡。」小魚兒嘻地笑道:「你和我師傅有什麼糾葛,沖我講,父債子還。」生鐵佛深陷的雙眼盯著小魚兒,說道:「只怕你承受不起。姓潘的沒有走遠,就在附近養傷對么?」說著舉掌就要拍下。乾隆正要命侍衛們上去擒拿,卻被李衛在旁拽拽袖子,耳語道:「主子,這是黑道上的恩恩怨怨。我們袖手旁觀就是。」話未說完,店角落一直坐著悶聲喝茶的一位老人,不知使了什麼身法,飄忽幾步過來,「啪」地接住了生鐵佛一掌,順勢一拂,生鐵佛連退幾步才站住了腳,又驚又怒地打量著來人,問道:「閣下什麼人?」
「吳瞎子。」吳瞎子說著,一把扯去粘在頦下的白鬍子,格格笑道:「你安安生生回兩廣稱王稱霸去吧!這是江北。我已叫羅師兄傳下號令,三個月內不得在這四省作案。青幫規矩,你懂不懂?」生鐵佛,聲如鴟鴉般放聲大笑,搖頭道:「青幫是什麼東西?羅祖又是誰?吳瞎子?嗯,沒聽說過。」吳瞎子冷森森一笑,說道:「那今兒就叫你見識見識。小魚兒,沒你的事了,你去吧!」
小魚兒張大眼睛,驚異地望著吳瞎子,說道:「您是師祖叔?南京慶雲樓拿住甘鳳池的吳——老前輩?」吳瞎子點點頭,一眼瞥見生鐵佛正要伸手取地下的鐵魚,先趨一步用腳踏定了,旋身一擰,寸許厚的鐵魚已被踏癟了。鐵魚里六隻彈簧扣著的透骨鋼釘一下子全彈了出來,顫巍巍地釘在磚牆上,嚶嚶作響!
「這不是比畫的地方兒。」吳瞎子看了一眼李衛,獰笑著對生鐵佛道:「你說到哪裡去,我隨你去!」說罷順腿一腳,那三百多斤的破鐵魚飛起一人來高,「咣」地一聲落在店外石階下。看熱鬧的人們發一聲喊,立時四處散開,眼睜睜地瞧著吳瞎子、生鐵佛和小魚兒揚長而去。
李衛到此才鬆了一口氣,忙命人結算了房錢,牽馬請乾隆騎了,帶著貨物出了城北,在遊仙渡口過黃河。傅恆見乾隆在馬上只是出神,便問道:「主子,您象是有心事?」
「不知道他們打得怎麼樣。」乾隆說道:「朕——真想親眼看看。」劉統勛嘆道:「今兒真開眼界,這幾個人,大內侍衛中有幾個及得上的?」李衛笑道:「主子要見他們,回北京由我安排。告訴主子,籠絡這些人只要兩條,一是名,二是義。您給他名聲,許他義氣,他就能為你赴湯蹈火,」乾隆大笑道:「李衛治盜真有辦法!」
一行十餘人從遊仙渡口過了黃河。北岸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黃沙灘,沙陷馬蹄,走得十分艱難。此時,正是炎夏初至,熱氣蒸人,沙灘上既沒有水,連個歇涼的大樹也沒有。登上北岸河堤,唿地一陣涼風吹來,乾隆剛說了句「好涼快!」便聽西邊遠遠傳來一聲雷響。
「雨要來了!」李衛在馬上手搭涼棚向西瞭望,說道:「咱們得快走,今晚住西陵寺,還有六十里地呢!」說話間,又炸起一聲響雷,大風捲起一股黃沙,悶熱得渾身大汗淋漓的侍衛們齊聲叫好。乾隆向西看時,黑沉沉的烏雲已由西向東推擁過來,不一會便遮了半個天,乾隆笑道:「李衛何必慌張?煙蓑雨笠卷單行,此中意趣君可知否?」
說話間又是一聲驚雷,好似就在頭頂炸落。接著,噼哩啪啦落下玉米大小的冰雹。乾隆沒回過神來,臉上已被砸著幾粒,打得生疼,傅恆一邊飛身下馬,瞪著眼罵侍衛:「混帳東西!還不快護著皇上?」早有兩個侍衛猛撲過去,一人摟腰,一人拽腿,不由分說將乾隆拖下馬來。乾隆下了馬便往馬肚下邊鑽,卻被李衛一把扯住。
「皇上使不得!」李衛急急說道:「馬若被砸驚,妁起蹶子怎麼辦?」眼見冰雹越下越猛,大的已有核桃大小,李衛大喝一聲:「都把靴子脫下來頂在頭上!」傅恆此時也顧不得貴人體面,學著眾人連撕帶扯拉下靴子頂在頭上。乾隆盤腿坐在沙地上。三四個侍衛趕忙圍過來,將乾隆遮得密不透風。驚魂初定,乾隆笑道:「冠履倒置的辦法還真行,今兒李衛反經從權作了好事,把叫化子手段都使上了——李衛,你退一邊去,有他們夠使的了。」話音未落,不知哪匹馬被砸得狂嘶一聲,頓時一群馬哀鳴狂跳,在雨地里跑得無影無蹤。
雹子下了一陣就過去了。但雨卻沒有住的意思,渾身透濕的人們被風一吹,透心刺骨地冷。乾隆凍得嘴唇烏青,傅恆一邊命人去搜尋馬匹,一邊對乾隆說道:「主子,咱們得走路,不然會凍病的。這都怪奴才們慮事不周……」乾隆不等他說完,一擺手向北行去,見李衛追了上來,便笑道:「人人凍得面如上色,怎麼你這病夫倒象不相干似的?」李衛笑道:「下雹子那陣,奴才頂著靴子腳就沒停過步。主子這陣得加快步子,出了汗就不相干了。」
但乾隆已經走不動了,大約因熱身子在雨地里浸得太久,四肢僵硬,活動不開。他極力跋涉著,五臟六腑翻滾沖騰,汗卻始終沒有出來。走在他身邊的傅恆見他臉色不好,便湊近了問道:「皇上,您身上不快么?」
乾隆頭暈得厲害,天旋地轉,咬著牙,勉強地向前走,踉蹌一步,摔倒在地。劉統勛和幾個侍衛驚呼一聲,圍了上來。
「主子!」
李衛等三人見乾隆雙目緊閉,咬著牙關昏迷不醒,頓時慌了神。李衛出了一身冷汗,臉色蒼白,略一沉吟,咬牙道:「快找避雨地方——飛馬通知前站,叫郎中!祛寒、祛風、祛熱、祛毒的葯只管抓來!」傅恆急道:「那邊有一座莊子,你們去!我去通知西陵寺!」說罷,翻身上馬,下死勁朝馬屁股上猛加一鞭,那馬長嘶一聲狂奔而去。劉統勛伏下身子背起乾隆,李衛和幾個侍衛緊隨右側,高一腳低一腳沿著玉米地埂子透迄向村裡走去。村口有一座廟,山門院牆都已倒塌。正門上有一塊破匾,寫著「鎮河廟」三個大字。
眾人七手八腳把乾隆撮弄到神台前,用兒個茶葉簍子搭了一張床,手忙腳亂地將乾隆放了上去。劉統勛命人扳下神龕前的木柵,點火取暖。那火招子被打濕了,哪裡點得著。李衛用手撥弄了一下香灰,見還有幾星未燃盡的香頭,忙從茶葉簍里取出一捧茶葉,放在香頭上,一邊輕輕吹,一邊說:「把神幔取下來引火。」
「去兩個人,打問這是什麼地方,村裡有醫生或生藥鋪沒有?」劉統勛見眾人都看李衛動作,生氣地瞪著眼道:「這是什麼時候,還敢賣獃!」李衛小心翼翼地侍候那火,終於在乾隆身邊燃起一堆篝火。剛從雨地里進來的人們得了這暖氣,頓時覺得十分舒服。李衛看乾隆臉色,已略帶紅潤,乍著膽子掐了人中。乾隆身子一顫,雙眸微開。乾隆嘴唇翁動了一下,李衛忙湊到耳邊,卻聽乾隆道:「朕馬搭子里有……活絡紫金丹,取來……」
李衛輕聲說道:「主子,這事奴才不敢從命。用藥要聽從郎中,已經派人請去了。您這陣子比方才好多了,不妨事的。」他頓了一下又道:「看您這身子骨,無論如何走不得了。依奴才見識,先找一戶人家歇一下,等病好了再走不遲。」
「好吧。」乾隆點了點頭。
用了一袋煙工夫,李衛和劉統勛找到了一座三進三出大院,雖然舊些,卻是卧磚到頂的青堂瓦舍,四鄰不靠也便於設防。劉統勛便前去敲門,手叩輔首御環,叮噹半日,那門「呀」地一聲開了,劉統勛見開門的竟是昨夜在姚家老店避債的女孩,不禁驚訝地說道:「呀,是你?」
「我怎麼了?」那少女被他說得一怔,手把門框說道:「我不認得你呀!」劉統勛便將昨晚見到的情形說了,又道:「你被你十七爺逼回村子,他還不就為的那幾十兩銀子?留我主人住幾日,病好了就走,你那點債,實在是小意思。」女孩聽了沒言語,轉身進去,一會兒又出來,說道:「這院空房間是有,多少人也能住下。只是就我們娘兩個,恐怕不方便。」
劉統勛怔了一下,想起李衛的妻子翠兒已先去了西陵寺,便笑道:「不妨事的,我們是正經生意人。要不是主子病了,也不敢打擾。還有個女眷也一起過來,侍候病人,豈不方便?」那女孩又進去說了,出來道:「既有病人,哪裡不是行善處?你們住進來吧。」劉、李二人這才踅回廟裡,回了乾隆。李衛又命人去接翠兒。乾隆在王家大院西院住下,天色已麻黑上來。眾人這時早已飢腸轆轆,但乾隆病著,誰也不敢言聲。李衛、劉統勛忙上忙下,忙得象走馬燈似的,直到醫生請來,才鬆了一口氣。那郎中五十上下年紀,甚是老誠。二人領著郎中進來,給乾隆診脈。乾隆此時已是沉沉睡去,看去甚是安帖,隻身上燒得象火炭兒似的,臉色緋紅,呼吸也粗重不勻。
「先生這病,」老醫生鬆開了手,拈鬚緩緩說道,「據脈象看,寸緩而滯,尺數而滑,五臟驟受寒熱侵襲,兩毒攻脾。脾主土,土傷而金盛——」他搖頭晃腦地還要往下說,翠兒一掀帘子進來,笑道:「老先生,你是在和我們背葯書吧,你只說這病相干不相干,怎麼用藥就是了!」老醫生道:「斷然無礙,一劑發表葯,出一身痛汗,就會好的。不過要好好調理,照應。不然,落下病根,對景時就容易犯。」說著來到外間,因見傅恆滿地擺的儘是藥包,已拆開包在地上平攤著。老先生倒一怔。傅恆忙解說道:「忙中無計,各種葯都抓了一些來備用。您瞧還缺什麼,我叫他們再去抓。」老醫生不禁一笑,至案前援筆寫道:
柴胡(酒炒)三錢,知母二錢,沙參五分,閩蔞五錢,王不留行二錢,車前三錢,甘草二錢,川椒一錢,急火煎,投大棗數枚蔥胡三莖為引
傅恆看了說道:「柴胡提升的,無礙么?」老先生道:「酒炒過的柴胡主發散,不妨的。」傅恆又對醫生說道:「大夫不必回去了。我們這主子身子是要緊的,你得隨時在此照料照料——哦,放心,府上我已派人去關照了。酬金一定從豐。」正想派人給醫生備飯,才想起自己這一群人都沒吃,便道:「翠兒,你過去問問房東,炊具鍋灶能不能借用一下,今晚只能煮點米粥,將就一下了。」早有侍衛帶了醫生住到別處去。
翠兒見李衛從裡頭出來,埋怨道:「你們侍候得好!主子到如今一口湯水也沒進!你病時我是這樣服侍你么?男人們都出去,我和這院的母女倆過來侍候。」說著邁著大腳片子騰騰地去了。傅恆笑著對李衛道:「得,閫令頒下嚴旨了!不過,這裡還得有人警衛。也不必都守著,有我和劉統勛就夠了。」翠兒和那母女倆說笑著走過來,在廊下生起兩堆火,傅恆煎藥,女孩子造飯。一會兒水滾了,翠兒便先舀一碗,進去站在乾隆面前笑道:「主子,沒糖沒奶子。咱們沒背房子走路,您得體諒著點……」見乾隆點頭,偏身坐在旁邊,一匙一匙地喂著,口中仍是不閑:「少用兩口潤潤心,方才我見房東家還有一把京桂,一會兒軟軟和和吃一碗。郎中說了,這病無礙的。不是我說嘴,當初我和李衛拿這病當家常飯。如今——」她陡地想起李衛身體,便不再言語了。
「好,這水好。」乾隆心裡受用了一些,透了一口氣,「也是我大意了,防著雹子打,坐在冷水裡有半個多時辰。要是也頂雙鞋走動走動,也不至於得這病的。」翠兒搖頭道:「主子還是對的,都是我男人那老鬼不會侍候。那麼多茶簍子,給主子搭不起個棚兒么?」乾隆剛笑著說了句「屈了你的才了——」一眼見那女孩子進來,目中瞳仁頓時一閃,翠兒不禁一愣。
翠兒見她手捧大碗,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燈下,剛要接碗,又笑道:「就讓你來喂吧。主子,這丫頭叫王汀芒,麻利得很,您瞧瞧這身條兒,這模樣兒水靈的,嘖嘖……」其實不用她說,乾隆早已注意到了這些。只莊重地點點頭,往外挪動了一下身子,微笑道:「岸芷汀蘭,郁郁青青——《岳陽樓記》里的。這名字好。」汀芷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紅著臉怯生生地走過來,彎著腰用筷箸挑了一點米粒送進乾隆口中,乾隆不禁大聲贊道:「好香!」翠兒深知這主子心性兒,在旁囑咐道:「哎……哎,就這樣,輕輕吹著再送——您吃飯吧,我去看看我那口子,看他帶的丸藥吃了沒有。」乾隆一邊由她一口一口喂,口裡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
「你父親進京應試去了?」
「嗯」
「他學問好么?」
「好。」
「那怎麼幾次都沒考中呢?」
「命不強唄,幾次都是詩錯了格。」
一陣沉默,乾隆又問道:「你那個十七叔,是本家么?」汀芷母女原為這群客商大方,指望能給幾兩銀子還債,加上翠兒一張利口,勉強答應過來幫忙照料病人。可這麼靠近一個英俊的青年男子,芷汀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著乾隆閃爍的目光,會說話的眼睛老是盯著自己,早已臊得渾身冒汗。汀芷溫聲回答道:「遠房本家。原來是我家佃戶。如今我家敗了,他兒子又捐了官,想霸佔我家房產。說是算高利貸,其實心裡想的就是這宅院。就是還了他錢,不定還要生出什麼計謀呢……」正說著,傅恆進來,看了一眼汀芷,卻沒言語。乾隆便問:「有事么?」
「前站送來了帳目稟帖。」傅恆小聲答道:「請爺過過目,有什麼吩咐,奴才們去辦。」乾隆掙扎著半躺起來,就燈看時,卻是驛站轉來北京張廷玉的請安摺子。請安之外,又請旨恩科是否如期開闈。乾隆想了想,說道:「遲三日吧。就說我略有不爽,過三天叫他們再問。」傅恆答應一聲便退了出去。汀芷笑道:「我瞧著你不象個生意人。」
乾隆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我怎麼不象做生意的?」「行商走路隨遇而安,哪還有打前站的?您身邊這麼多人,就販那麼一點點茶葉,不賠本兒么?我瞧著您……準是個私訪的大官。不過也不象,您這點歲數能做多大的官呢?我怎麼稱呼您,」乾隆微笑著吃完最後幾口飯,模糊說道:「你忒伶俐的了,你就叫我田盛公吧——有你這麼個伶俐女兒,你父親這一科必定高發的。」說著便又看著汀芷,要不是頭一陣陣疼,定會做起愛來。汀芷給他看得不好意思,轉身出去,問道:「媽,吃過飯了。葯煎好了么?」
一連三天過去,乾隆的病已大見好轉,李衛幸虧隨身帶著常服藥丸,原想也要病倒,但卻沒有犯毛病兒。里里外外都是翠兒「主政」,治理得井井有條。乾隆內有這三個女人照料,外有李衛等三人護持,住得大有樂不思歸意思。他對汀芷十分情熱,卻礙了耳目眾多,只能眉目傳意,只能略近芳澤。但也正因如此,更是令他戀棧難捨。待第四天,傅恆用過早飯便照例過來請安,乘著乾隆高興,試探著道:「主子,咱們在這誤了三天了,時日長了,這裡的人若瞧出咱們行藏不好;再者,京里的會試殿試也不能延誤。車子若能掙扎得動,嚴嚴密密地雇一乘涼轎,咱們也好啟程了?」
「你說的是。」乾隆無可奈何地說道,「——只是我還惦記著那個吳瞎子,不知他們的事是怎樣了結?咱們起程後,得派個人探聽一下報過來。」傅恆笑道:「昨晚吳瞎子已經來了。因為主子已經睡下,沒敢驚動。」乾隆便道:「是么?叫他進來。」吳瞎子已在外間,忙進來扎了個千兒,說道:「奴才給主子請安了!」
乾隆打量一眼吳瞎子,見他左臂吊著繃帶,嘆道:「你到底還是受傷了。當時還該挑兩個人去幫幫手的。那個黑和尚為了什麼要鬧店,是沖我來的么?」
「比起生鐵佛,奴才這點子傷實在不值一提。他兩隻眼珠子都被奴才摳掉了。」吳瞎子笑道:「綠林里講究單打獨鬥,奴才能在江湖上說得響,憑的就這一條——生鐵佛到姚家店挑釁尋事,其實是沖潘世傑的……」
原來雍正年間羅同壽在江湖結成一個大幫派叫「青幫」,多是無家可歸的叫花子加入此幫,也偷,也搶,也打富濟窮,遇著官紳富豪紅白喜事也前去幫忙,或為商家作保鑣運送財貨等物,得了錢坐地平分共渡艱難。羅同壽聯絡各地乞丐頭兒,以義氣武功第一者推力幫祖,下邊收了三個徒弟,翁應魁、潘世傑和錢盛京。李衛任山東總督因運河漕糧多次遭劫,知道是這伙子人所為,乾脆以毒攻毒,用重金請這三兄弟帶人護糧。這樣,平平安安地過了兩年,第三年卻又遭劫,羅同壽一打聽是閩粵的「萬法一品」教派所為,不禁勃然大怒,叫過三個徒弟吩咐:「兩廣閩浙有多少水路生意,他們南方人為何跑到我北方來敲飯碗?世傑,下次運糧你親自帶船,擒兩個活的給師傅看!」去年五月,兩派在太湖再次遭遇,和小魚兒等徒弟合力打傷了生鐵佛,生擒了生鐵佛兩個徒弟。潘世傑自己也受了傷,怕仇敵多,躲在太康縣養傷。小魚兒托親戚充作店小二侍候師傅。生鐵佛就為這個到姚家店敲鐵魚勒索,其實是要尋潘世傑的晦氣。
「我一直為你擔心。既平安回來就好。」乾隆聽吳瞎子說了原由,起身趿鞋在地下踱著,望著窗外盛開的西番蓮和月季,沉吟道:「你這次護駕有功,回去自然要議敘的。聽你方才說的情形,江湖上幫派勢力駭人聽聞。如不導之以道,平日滋生事端還是小可,對景時就興許弄出大事來。李衛這個『以毒攻毒』的法於只應付了一時一事,不是長遠萬安之策。你這個侍衛我看也不用辦別的差使,專門悠遊於各派之間,給他們立個規矩:存忠義之心,向聖化之道,幫著朝廷安撫,朝廷也時常照拂周濟他們些個。比如這個羅什麼壽的青幫能護水路漕運安全,鹽、糧、棉麻的運輸索性明白交給他們,窮人能吃飽,姦邪盜劫的事自然也就少了。一個盜案下來,官府要花幾萬、十幾萬銀子,使在這上頭不好?——至於心懷異志,怙惡不悛的,可以就幫派里正義之士聯絡官府殲而滅之。不過此事重大,還要仔細審量。你把這個話傳給李衛、劉統勛,叫他們擬出條陳來。」因見汀芷端著葯碗進來,便擺手命吳瞎子出去。
吳瞎子出來,見傅恆正在伏案寫信,便問:「又玠呢?主子有話傳給他。」博恆未及答話,正在西房和王氏拉家常的翠兒隔簾說道:「他在東廂房南邊第三個門。吳瞎子沒再說什麼便出去了。這邊翠兒接著方才的話,對王氏道:「……你原也疑得有理,我們龍公子不是尋常商家,是皇商(上)。來信陽採辦貢茶。既住到你家,這也是緣分。唉!我們這就走了……相處這麼幾日,還真捨不得你和汀芷姑娘呢!」
「看這派勢,我原來還當是避難的響馬呢!」王氏笑道:「既是皇商,見面的機緣還有的,出村半里就是驛道,難道你們往後不打這裡過?」翠兒一門心思還想盤問訂芷有沒有人家,忽然聽見東屋乾隆「哎喲」一聲,站起身幾步趕了過來。傅恆也忙放下筆趕過來,見是葯湯燙了乾隆的手。汀芷捧著個大葯碗,臉一直紅到耳根上,低著頭不言聲,見王氏也過來,嚶嚀說了句:「我不小心……」「是我毛手毛腳自己燙了。」乾隆見三人六隻眼盯著自己和汀芷,也不禁尷尬起來,笑道:「沒事沒事,你們忙你們的去。」見眾人去了,乾隆方笑道:「你是怎麼了,扭扭捏捏的,燙著你了么?」
汀芷偏轉了臉,半晌才啐道:「你自己燙著了,倒問我……誰叫你不正經么!」乾隆見他巧笑淺暈、似嗔似嬌,真如海棠帶雨般亭亭玉立,越發酥軟欲倒,奪過藥罐兒放在桌上,正要溫存一番,便聽外院一陣吵嚷,立時沉下了臉,出房看時,竟是那個討債的「十七叔」王兆名帶著十幾個庄丁來了。乾隆站在階前喝斥侍衛:「你們做什麼吃的?竟讓這種人也闖了進來!」
「『這種人」?這種人怎麼了?!」王兆名擺著一副尋事架子,瞪著死羊眼說道:「這是我們王家的宅院,我奉族長二爺的命來自己侄兒家,犯王法么?」王氏忙出來,說道:「十七叔,我還該您什麼么?」王兆名冷笑一聲,說道:「銀子你是還了。族長叫我來問你,你孤零零兩個婦道人家,收留這麼多男人住在家裡,也不稟告族裡一聲,是什麼意思?你自己不守婦節,我們王家還有族規呢?」又指著李衛一干人道:「他們一進村就毀廟,扳了神靈前木柵子烤火,已經沖犯了神靈,族長病得起不來,夢裡見神發怒!這個帳不算就想走路?」
「拿下!」乾隆早已氣得手腳冰涼,突然大喝一聲。十幾個侍衛無人不恨這個暴發戶糟老頭子,轉眼之間便將進來的十幾個人擰轉了胳膊,擰得一個個疼得呲牙咧嘴。乾隆咬牙笑道:「看來你是不得這處宅子誓不罷休了?住在王家的是我,壞了鎮河廟的還是我。非但如此,我還要拆了這座廟,罷你兒子的官!」
王兆名又驚又怒,抬臉問道:「你是誰?」
「當今天子!」乾隆微微冷笑,轉臉對李衛道:「朕自現在發駕回京,知會沿途各地官員謹守職責,毋須操辦送迎事宜——用六百里加急傳旨張廷玉,朕這就回京,沿途不再停留——這些混帳東西交這裡里正解縣,按詐財侵產罪名辦他!」說罷抬腳便走,只回眸看一眼滿臉驚愕的汀芷,會意一點頭,眾人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去了